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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的褶皺(七散章)

2021-08-02 10:51劉國欣
山西文學 2021年7期
關(guān)鍵詞:二舅大舅傻子

小村少年

喜哥哥有個玩伴,吃住都在他家,來了大半年了,二嬸待人接物都非常好,即使別人是個孩子,她也對之非常地好。

這個玩伴的父母找上門來了,在炕棱上坐著,要人。祖母帶著我坐在灶臺前,不聲不響。

我們都知道,那個小孩藏到場面的茅草庵去了,是喜哥哥讓他藏進去的。他哭著對我二嬸說:“嬸嬸啊,要是被那一對看見了,我只有死的路,求你不要把我給他們?!蹦菚r候小伙子是十三四歲,長得秀氣,瘦,特別惹人親,一雙眼睛鈴鐺一樣,很懂事了。

就這樣僵持了半天。最后,還是把這孩子從草房里找了出來,父母領(lǐng)著回去了。

父親是親生父親,母親也是親生母親,就是小孩子生下來不久領(lǐng)到祖母家住了幾年,然后父母就不親了。小孩子上了七八歲,被領(lǐng)到親生父母家,成了自己家的客人,不是打就是罵,晚上睡在豬圈里。母豬生了子吃母豬的奶,母豬沒生子跟著母豬吃。這曾經(jīng)是現(xiàn)世人生。

那十三四歲的孩子,回去不久就喝三九油死了。

二嬸娘哭著說的:“要認我做干娘,死都要留下,說回去肯定活不了,哪想到親生親養(yǎng)的真的就如此做幸了呢?!弊鲂沂顷儽狈窖?,是幾個人合伙著把一個人以不同的方式殺了。

祖母加一句:“那孩子走的時候還拉我的手,說四娘娘救我,他跟咱喜喜一樣叫我四娘娘,喊起來那聲音讓人心發(fā)酸?!?/p>

以后幾年,他們總提起這個小孩。

我的母親也提過:“死了裝在個麻袋里,直接扔到村子外燒了,也沒裝個小棺材?!甭犝f公安局還去調(diào)查了,倒是有傷,但三九油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準備下的,自己喝了。

整個村子里提到這個少年都是惋惜的口氣。

每次上汽道,都經(jīng)過二嬸家的場面,夏日里就一個草庵,里面有饹馇稻草,秋天里有各種秸稈,小豆秸稈、黑豆秸稈、玉米秸稈……有成年母雞在秸稈叢里筑窩下蛋,領(lǐng)出一窩又一窩小雞,它們吃沒有打盡的谷粒,喝場面旁崖前紅柳上的雨水,它們一窩一窩的生出來,長大,再生出來。小貓在紅柳叢里鉆來鉆去,它們逗蛇,也嚇雞,日子悠悠慢慢。

好多次,無論是夏日黃昏還是冬日清冷的早晨,祖母拄著拐杖行過二嬸家的場面都會說:“那娃娃就藏在那個茅草庵里?!蹦氢忠呀?jīng)修過多次了,每一年翻新一次,把舊的茅草去掉,新的茅草攏上去。小孩子們新奇,有時劃了火柴去點,一點可以連著燒幾個大谷場面,可是那里面頂著茅草的幾根桿子總也燒不起來,因為當茅草看著燃起來的時候,大人們就來救火了。

后來祖母也死掉了,我很少回家,哥哥們也搬離舊村子。一次我從舊家去往祖母的墳?zāi)梗趶U棄的汽道前站著,望二嬸娘家的茅草庵,那已經(jīng)好多年不再翻新的草庵,散發(fā)出枯草的腐爛氣息,我像是聞到了一個少年腐爛了身體的味道,他停在了他的十三四歲。這想法讓我發(fā)憷。

再以后,我又常年遠走,都幾乎忘記這件事了。就在我要到金陵去的兩個月,我看見各大媒體都在轉(zhuǎn)播一個吸毒的母親餓死兩個嬰兒的消息,我想到了茅草庵那永不再長大的少年,我不知道我自己的一部分,是不是也停留在了哪里?在那個茅草庵。

那茅草庵被廢棄,燒掉,從這個地球上滅跡,就如我們的那些歲月一樣,可是,總該有什么留下吧。

歲月是可以寬恕的,它能讓人忘記悲傷。喜哥哥后來長大了,結(jié)了三次婚,離了兩次,都是不同的女孩子,現(xiàn)在他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不再是少年時代的模樣。成年人的樣子總讓人不討喜,有時不得不嘆歲月可憎。如此說,那個藏在茅草庵里的靈魂倒是喜人的,我想起他十三四歲的樣子,總覺得蕩蕩人世的河流突然停了下來,那時的云層就像現(xiàn)在南方天空的云層,清麗可喜。

我并沒有想他的父母是如何的可怖,只覺得少年停留在少年時代是美好的事。

少年意

忘記了比那少年具體大幾歲了,總之比他大,在同一所小學上過學,一年級到五年級。

是個俊秀的少年,不知不覺就長大了,長得比我高出很多,身材修長,瘦削,戴一副眼鏡的樣子,具體戴不戴,也忘記了。

他有個哥哥,叫愛卿,倒是記得,比他更瘦,是村里有名的壞少年,掏雀兒捉鴿子,總也少不了他。比我哥哥還大點,是村里的風云人物,所以還記得。

他似乎叫愛君,總是很沉默,記得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一下子竄得比我高出很多了。

大約是初高中,有那么幾年,他經(jīng)常來家里坐著,有時坐在院子里,什么話都不說,一坐就是幾個鐘頭。夜上了,燈光亮了,他才走,也不告別一聲。那時候還在舊家住著,一間窯洞一間房。他在村灶前蹲著,沉默,像是村灶的一部分。家里人也不討厭他,很少應(yīng)和他,有時讓他喝稀飯,他說吃過了,就那么坐著。

再往后,我就讀大學去了,也不常?;丶?。

有那么一年夏天在家里,他來,忘記說了什么了,不知怎么就過去抱了電子琴來彈。是下午,母親到地里去了,或者去聚會了。這時候房子已經(jīng)搬到叔伯堂嬸家隔壁了,借住的她家的房子,離他家只隔了一個二百多米的場面,然后就是下一個紅柳坡。繞過紅柳坡,經(jīng)過海紅林,再經(jīng)過一棵大海棠樹,就是我家所住的院子了,與堂嬸家一個院子,但堂嬸家一家都不在。

他抱了電子琴來,然后讓我彈,那個下午我們就如此彈著,有時他也唱歌。第一次驚覺他多才多藝,而且長相好看。

那日之后電子琴沒有拿回去,就放在那里,每天下午他都來彈,兩個人在一起很少說話。有時我也彈那電子琴,但都是一些簡單的曲目,他帶了音譜來,我對著彈。母親也不管,就讓我們來來去去。

祖母那時候還在世,能走,還沒有癱瘓在床。一天下午從舊家的院子來看我,見有他在,硬是坐到半夜。翌日我去看她,她說了又說:“女子大了要注意外面人閑話,村里什么歹人都有,好事也會說成壞事,你是要遠走的,王懷家的人怎么配得上?!保◥劬母赣H叫王懷。)祖母硬撐撐地說這些話,我也并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好。

后來他來,小叔叔碰見了,走了之后也說過我。

然而真沒有什么,只是兩個人彈彈琴,不彈琴的時候我坐炕上,看書,枕著枕頭有時斜躺著;他在前地的凳子上坐著,也是幾個小時。

母親在的時候還好,有母親應(yīng)酬他,我不需要管他。母親不在,他總也不走,我想睡覺又覺得不該睡去,可又不知道和他說些什么好,總之也沒有什么可說的,兩個人就沉默著。

后來他上了大專,據(jù)說是在西安,我問過,但都忘記了,這是個容易讓人遺忘的人,他有時坐在那里幾個小時,我睡了一覺起來仍然不覺得有個人坐著。那些年我們家也沒有什么人來,所以也就沒什么閑話;大約有,我也不會知道,我跟人群隔得很遠。

小時候家人除了允許到地里去,很少讓到別人家去;家人不允許扎有顏色的花,穿過于鮮艷的衣服,不允許唱歌跳秧歌,不允許和男子說三句以上的話,不允許……這些都是不成文的規(guī)定,一旦冒犯,就可以被教訓半夜,連天連夜的教訓。

……

是在很多年之后想起這個少年的,想起了這個男孩,從此開始悵惘,記得他有點俊秀的臉,修長的身材,記得他望著我時的羞怯,記得他長久地坐在下午的光里,坐到黑褐色的夜的翅膀一點點把他覆蓋。那些時光里你在想什么?多年之后的現(xiàn)在,我很想問一問。

當我開始一段新的愛情覺得痛苦每天坐在陽臺等太陽下山的時候,我忽然想起這個男孩,我抵達了他那些年的痛苦,抵達了他的茫然,我才知道他曾經(jīng)多么孤獨過。在他來看我的那些時日里,何嘗不是帶著愛情,他帶了三四年,五六年,七八年,甚至我大三大四了,他還是如此。他也許愛過我,以前我一點都不知道,可是我在回憶里確定了這一點。

我忘記了上一次見他是研一還是研二,那時候祖母已經(jīng)去世了。他從來沒有說過一句安慰我的話,沒有,他坐在凳子上?!唬@只是我的幻覺。我研一的時候家已經(jīng)搬到了新房子里,不可能有這些,不可能發(fā)生這些。

我不見他至少已經(jīng)三年了。

我是在忽然之間抵達他那些年的相思的,從此便經(jīng)常想起他,無意識的,我想象他的孤獨,長久得不到任何回應(yīng)的熱情,一點點冰掉的希望。不知道他在哪里,我連問都不愿意問,然而想起這個人的時候,我才驚覺少年時代曾經(jīng)也被人愛過,不是那么貧瘠,只是當時已惘然。

紫薇花對紫薇郎

少年坐在院落的平板車上吃飯,一人端著一碗,只有嫂子一人在黑下來的房子里摸黑吃著。嫂子是新嫁娘,才過門不久。這是春天的晚上??梢蚤_始耕地了,農(nóng)人們已經(jīng)開始勞作。往年的這個時候,一人盛一碗飯,吃了,坐在院落里拉話,可以拉很久。少年喜歡聽哥哥說話,以為今年也是一樣。

天黑下來,褐色的夜把山巒包住了,把村莊包住了。哥哥吃完最后一碗飯,就抄著手回那間門口貼著紅紅對聯(lián)的黑房子去了,也沒和院落里的人說一聲。

少年在平板車上躺著,躺著。他不習慣那樣的沉默。嫂子嫁過來的那個春天,那個夏天,那個秋天和冬天,一直都是這樣,直到成為習慣。

小姐姐的那個他來了,在院落里站著,那時候他們已經(jīng)結(jié)婚兩年多了。他拉她,手臂彎成長長的線。小姐姐笑:“趕快吃飯?!毙〗憬氵@口氣以前是向著她的,帶點嗔怪的口氣?,F(xiàn)在向著他了。

他們結(jié)婚都好幾個年頭了,她仍然不習慣,那個人一出現(xiàn)的時候,小姐姐就不是她的了,就是別人的了。

他拉她,說是回咱們家去。她背過身就哭了,卻轉(zhuǎn)過臉來還對著小姐姐笑,笑。

有那么好幾年,她很少回家去。

是個春天的黃昏,他們在陽臺上坐著,有彎彎的月在斜對面的樓層上躺著,她讓他看那月,那月旁的星。早些黃昏的時候,在這個六樓的陽臺,可以看見絢麗的晚霞,每次都讓人有泫然欲泣的感覺?!龥]有告訴他。有星星是只他來才看到的。她也沒有告訴他。她在這個陽臺已經(jīng)度過了二百一十個黃昏,獨自一個人,也曾經(jīng)想過 “獨坐黃昏誰是伴,紫薇花對紫薇郎”的句子,卻沒有想過今日里要對他,彼此說起少年時。

他站在田埂上,說去夏就在這里,我救了一只落在干地上的青蛙,把它扔進水里去,他還說青蛙歡喜萬分地游走了??吹贸鏊惺?,做著今年會不小心碰到那只他救的青蛙的夢。他是善感的人。她不去點破,卻說起少年時代逮癩蛤蟆的故事。

那癩蛤蟆比青蛙大,身上也冰涼,卻有很多老人斑似的點。她抓起來,涼涼的,心間涼涼的,她向屋子里的老人大叫:“娘娘娘娘你看我逮住了什么?!鼻∏扇鶑耐饷鎭恚筇げ酵块g里跑,一邊用一種成年人的喜悅又無奈的聲音喊:“媽媽你家你看東西手里抓著是什么?!?/p>

他總是讓她想到童年。

他說樹會痛,家門口有銀杏樹,剪刀遞過去,碰到了那葉子,樹干都在抖。她知道有一種樹,俗稱怕癢樹,實際學名叫紫薇,三月四月間開出好看的花,摸上去抖抖,像害羞的小女孩一樣,亂顫著身子。她喜歡極了這種樹,每次見了都要摸。卻不知道剪刀碰到樹樹會抖。——就是他說樹會抖上時愛上他的。

他說看見哥哥進了嫂子在的那間屋子忽然覺得很惆悵,他亦說初見她的時候,也有淡淡惆悵意,她喜歡惆悵這個詞。小姐姐在院落里與她的他拉成一根線,她也是惆悵一夜階前苔生。他說出“惆悵”那詞的時候,她看著那天邊月,無限惆悵,因為這個身邊人。

二癩姑姑來的時候,我們都要跑出來看,她是爺爺?shù)挠H侄女,是老姑姑的女兒。

二癩姑姑離婚了,有三個孩子,另外還又跟后來的男人生了一個。那三個孩子,老大叫玉琴,老二叫米琴,是兩個女孩,老三是男孩,叫玉龍。跟后來又找的那個男人生的孩子,是個女孩,也叫琴,但具體什么琴我忘記了。

二癩姑姑站在院子里,也不進家來,隔著門就喊四妗、四妗。我的祖母是她的四舅媽,她稱呼她為四妗。每次來她都拿個打狗棍,每次來手里的碗啊背上背的米啊之類的都要留一點,祖母不要,她還是要留,后來沒有辦法,就留她乞討來的白饅頭。

她的頭巾臟兮兮的,在下午的風里吹,她站在院子里,雜草叢生。我寫這些的時候,樓下人家不知道什么東西在響,像是從貨車上倒下一堆又一堆的煤炭,那響聲讓我悲傷,但這是南方,不是我的故鄉(xiāng),倒下的也不是煤炭,這是我可以推理的,然而這類似的聲響還是讓我悲傷。有時候悲傷是克制不住的,這個下午我在這個城市的鬧市中心喝茶,與上海來的朋友的朋友們,忽然之間像是有風自遙遠的地方刮起來,微笑的時候覺得悲傷那么刻骨,可是那唇角的弧度又不能立即收起,沉默下來又不好意思。我寫這些的時候,因為窗外的聲響就把頭轉(zhuǎn)向了窗外,看見我頭頂?shù)脑履敲戳?,那么明,像是我的戀人在舉頭處看我,感動的同時又有悲傷。

二癩姑姑站在院子里,雜草叢生的院子里,看著她的四舅媽走來走去,勸說她,要她回西山去。我跟在祖母身后,也跑前跑后,二癩姑姑叫二癩,我們不叫二癩姑姑,我們叫她“瘋二癩姑姑”。

祖母沒有女兒,所以喜歡侄女們,即使是婆家的。每次二癩姑姑還沒有進院子,我們都會叫“瘋二癩姑姑來了,瘋二癩姑姑來了”,很興奮,像村里唱大戲,我們可以從上村跑到下村,扭秧歌,唱《十對花》。

祖母總會抹淚,然后留二癩姑姑吃飯。瘋二癩姑姑從來不進家,她到了自己舅媽家了,還像是到了乞討的人家門前,站在院子里拿著自己的缽子從主人家碗里倒過來吃掉。

她離婚后瘋掉的。那個男人叫趙麗,有了外遇,但并不想離婚。然后二癩姑姑受不了單獨伺候公婆的苦,經(jīng)常去這個男人的學校找他,鬧,說是要離婚,于是,不久就離掉了。離了之后她才知道是真的,這個男人要不見了,又哭又叫,不久就瘋得不省人事。

趙麗寫的一手好書法,做鬼人鬼馬鬼房子非常在行,在我們那里,干這一行叫做做紙人人的,紙人人做好了燒給鬼,有仙鶴、大白馬,有金庫銀庫、五斗七斗的高樓,全是紙做的,下葬前燒掉,然后起靈,死人就這樣被八人抬著朝向墳地而去了。

趙麗起先是教師,教書的,離了婚后就專門做起了紙火生意。人說干這行發(fā)不了大財,因為做的是陰間生意,有很多忌諱,但他興沖沖干著,仿佛是連接陰陽兩界的巫師。

趙麗并不管子女,子女們也不理他。大女兒二女兒讀高中太過辛苦,為學校的乒乓球臺留下了高高隆起的紅蠟堆。后來,別人告訴我二女兒為了讀書,過早的被人給糟蹋了,據(jù)說這是真的,她和她的丈夫一直關(guān)系不融洽。這些都是聽來的故事了,她能身體健康的走向成人,比什么都好。

我要說的是我的恐懼。

多年之后,也就是二癩姑姑的兩個女兒從高中畢業(yè)走向大學后來工作之后,二癩姑姑再也不要從經(jīng)過我們家的這條路去看女兒了,她停下了她的腳步,這時候她的小女兒也快嫁人了。

一個夏日的傍晚,我被大我十二歲的堂哥無緣無故打了一頓,哭得一塌糊涂,難以平息心里的怒火和委屈,祖母安慰都不行。我哭,她哄不了,剛好對院的三姑母來串門,她背過臉去同三姑母說了一句:“欣欣莫不是要跟了瘋二癩,心頭火太重,怕是以后也繼承了那毛???”她笑著說的,但一臉擔憂。三姑母,并不是祖母的親妯娌,只是叔伯妯娌那種,說:“跟你們上代的那個瘋子有點像?!?/p>

我停下了哭聲,怔怔地看著她們,我忽然感覺到巫師在預言我的命運,那話語讓我恐慌,卻不能阻止她說下去,也無法改變。那天開始我才知道我們家族里是有瘋病的,而且二癩姑姑上面一代已經(jīng)早有一個姑姑瘋掉了。

現(xiàn)在祖母和三姑母已經(jīng)作古好幾年了。我盡量克制著不去與人生做太多的計較,只是在覺得委屈的時候,猛然間想起她們那個夏日傍晚三言兩語的對話來,覺得心驚,亦同時覺得悲傷,就如此刻我轉(zhuǎn)向窗臺看那月的時候,就如下午在喧喧人聲里喝茶微笑聊天的時候,就如看到街邊乞討的瘋子想到自己的時候,就如我一個人獨坐無所事事的時候,我的悲傷來得那么快,一點辦法都沒有,我就像瘋了一般。

我怕那讖語。

瘋二癩姑姑來的時候,院子里的風吹起來,命運拖著長長的掃尾,蕩進了我所生長的那個院子,也蕩進了我一整個人生。

傻子的故事

村東頭有傻子,十多歲了。其實村子里有好幾個傻子的,就是村東頭這個傻子死得奇特。傻子有不同的年齡段,不同性別,傻的程度,也有很多種,有些是徹底的傻,比如方棗樹的姐姐,十多歲了,還得他媽管理著生理期;有些是半傻子,比如飛蛋,曾經(jīng)換親,有過個媳婦,后來離了;現(xiàn)在只要聽到人家說給他找老婆,他就會給人家很認真的干活,每天纏著人家給他說個寡婦做媳婦。有些是真傻子,有些是假傻子,有些本來不傻,過了幾年不知道怎么越來越傻了,比如我家對院二爹爹家那兒子,幼年的時候唇紅齒白,逗著笑嘻嘻的,但長到十多歲就成了個每天伸著雙手學僵尸走路的傻子,不會拐彎,大腦里面是平面圖形,沒有立體感和縱深感,所以往往跌得鼻青臉腫,樓上必須設(shè)置柵欄,不然他就會走下去。傻子們各有各的本事,千奇百怪,他們有著比常人更奇特的本領(lǐng),有些傻子有常人難以理解的嗜好,比如一些傻子撿垃圾,只撿方便面里的鹽料;一些傻子喜歡吃瓜子,一整天的吃瓜子,比如方棗樹的姐姐;一個傻子聽得懂鳥語,哪天村子里飛來了只奇怪的鳥,她立即能從聲音里辨別出來,她會說哪里發(fā)洪水了,沖了鳥的家;哪里刮了大風,鳥兒們沒家了,來這暫住幾天?!@個傻子是非常神奇的。還有一個傻子,他最大的缺點就是迷路,出了村子他就找不到回來的路,必須得人領(lǐng)著回來,這個傻子還有個嗜好,就是喜歡裝病,每天遇見的人必須問他好不好,身體怎樣了,不然他就不會理人。村里人摸著了他這脾氣,也喜歡開傻子玩笑,見他就向他請安,問他身體好不好。這個傻子也有奇特的絕招,他知道地里的植物的功效,村子里只要有人生病了,找他,吃他挖回來的菜或者草,準能好。上帝在讓傻子不能像常人那樣生活的時候,又往往賦予他們一些特殊的秉性。上帝是仁慈的。

我的二舅舅也是傻子,不太徹底的傻,會放羊。他的奇特之處是喜歡在耳朵里塞棉花。我問他為什么,他憂心忡忡地對我說:“世上聲音太多了,我們用不了那么多的聲音?!本鸵驗檫@句話,我覺得我的二舅舅是個詩人,或者是個哲學家。也就因為這句話,我每個夏天都想回去看他一次。

他是這世上活生生的西西弗斯,一直放養(yǎng)著他的那群白羊。很多次,他和家里人慪氣,他說再也不要去放羊了,他放夠了羊??墒?,當時間走到十二點,無論刮風下雨,他都又按時去放羊了,放到夜上,然后趕著羊群歸來。也許是羊群趕著他歸來。

我的二舅舅,沒病,不癢,上帝保佑,愿他健康,愿他在人世如一塊石頭一樣安穩(wěn)。

我要說的那個傻子,是村東頭那個傻子,喜歡吃油拌撈飯,酥油拌撈飯,他可以吃一大盆。他能吃了,又什么都不會做,家里人就想著作興(方言,處理掉,滅掉一條生命)了他。不避開傻子的面,商量來商量去,要么在油拌撈飯里下砒霜,要么直接炒一大堆杏仁,反正傻子喜歡吃,都可以。商量了那么幾年,春天到冬天,冬天再到春天。

傻子還是那樣,每天笑嘻嘻的。村里人有到他家去坐著的,看見他搗杏仁殼,就開玩笑:“傻子你怕死嗎?”傻子抬起頭。光眉俊眼的樣子,常常讓人駭異,覺得根本不傻呀。可是傻子說:“搗杏仁啊,我大說了,要給我炒著吃了,毒死我?!鄙底拥哪棠叹土弥陆罂?,說:“你個傻子呀,你以后可怎么辦?”傻子看見他奶奶哭,也哭,說:“我吃得太多,大要鬧(毒)死我,我該死?!本瓦@樣了,傻子繼續(xù)搗杏殼,找杏仁。一個晌午不睡,傻子就把一袋杏果子搗完了。

那年冬天,年還沒過。傻子就被拉到野地里燒了。先吃的是杏仁,后來吃的是油拌撈飯。他奶奶說:“吃了兩大碗。一邊吃一邊說,要鬧死我了,今天要鬧死我了?!崩蠇D說的時候,依舊撩起黑不溜秋的上衣擦眼淚。

傻子一家后來都搬離村子了,也不知道他們?nèi)チ四睦?。如果有鬼的話,傻子?yīng)該還在村子里飄蕩。在每棵杏樹旁,風過,傻子說著要鬧死傻子呀,鬧死傻子呀的話。這是村里人說的。村里人很少在夜里從杏樹底下過,他們說傻子盡管燒了,還是有靈魂,他們一些人甚至經(jīng)常有模有樣的說聽見了傻子的聲音。

聽人說傻子一邊吃油拌撈飯一邊跟他爹說:“大你不要鬧死我呀,你讓我多吃幾碗油拌撈飯?!鄙底舆€沒咽氣,就被他大背著走,往老墳梁送。這是正常的,人死在家里不好。他大后來跟人說,傻子的淚一滴滴地滴在他的衣領(lǐng)上。

老墳梁的風總是涼的。我常常想那涼風里有傻子的淚。

我離開村子已經(jīng)很多年了。不大回去。有時卻想起傻子們。我和他們并不熟??墒枪聠卧谕膺@些年,我卻覺得我們是一家人,彼此想望著,至少我想望著他們。

玲瓏少年

他坐在他哥哥的屋子里看電視。雖然患了尿毒癥,但是依舊是年輕的面相,西北人,闊臉,膀大腰圓,過了新年也就才三十歲。

特別特別小的時候,似乎有過一閃念,我曾經(jīng)鐘情于他,二十年前,但也實在只是一閃念。這近二十年,我?guī)缀跷聪肫疬^他,倒也有一次碰見過,未曾說過話。如今,聽說他得了尿毒癥,嚴重,結(jié)了婚生了兩個男孩,都還嗷嗷待哺,就跟著堂姐來到他家,看他,看這個曾經(jīng)似乎閃念動心過的人一眼。

他的媳婦抱著最小的孩子站著,也是西北人那種闊圓的面相,吐著嗓子吞著痰,用手抹過小兒的鼻子。他在炕沿子上坐著,不說話,完全不是少年的樣子了。

那時候他很瘦,個子倒是適中,與我同齡,九歲半。堂姐去他家行看家儀式之禮,借他們村村里唱戲的名義去的,我也跟了去。年輕的姑娘初初經(jīng)媒婆和家人做主,選了人家,還沒有正式行聘,獨自到人家去總是不好的,于是帶了我。

他是這家人的二兒子,和我一樣,老父中年結(jié)的瓜,才九周歲半,但已經(jīng)是玲瓏少年,懂得害羞,叫吃飯和游玩,也只悄悄陪著,很少說話。不過端茶倒水,送各種家里做定的小吃,很熱情。

他長著虎虎生威的頭,兩只眼睛珠子像是要跳出來,亮亮的,不能說是帥,但完全是少年閏土的模樣。及至后來上了魯迅先生被選在語文課本的課文,看到閏土在月夜拿著叉子行刺動物的畫面,想到的完全是他。

他也真是受家人的愛護,頸子上也戴著項圈,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像是繩子又像是細銅,鄉(xiāng)間人照護不到十二歲的小男孩常常如此,他們都是金貴的。那時候我不敢問。

他那么和氣,幾乎不說話,早晨和傍晚,都會將燒好的水端來,兌了冷水放在盆子里,毛巾搭在木制的簡陋椅子上。堂姐洗過臉之后,我來洗。他總是搶著倒掉那一盆,然后兌新水。而在家里,一盆熱水是要幾個人洗臉的,誰還顧忌九歲多的小孩子,雖然已經(jīng)是九歲。

就因為這樣的舉動,雖然只是兩晚三天,我也幾乎是愛上了他,閃念又閃念,就要這樣沉默不語的男孩子,安安靜靜做事,來陪我度一生。越是小孩子,一輩子的事情越容易長長久久的想,選這個人,不選那個;要這樣的房子,不要那個;窗前種這樣的樹,不種那個……真是把一切都想盡了,在幻覺里這小小的人兒,成了我的夫,與我過了中年又過了老年。

他笑吟吟坐著,不說話。坐在炕前的梳妝柜旁,那柜子也是木頭做的,看起來用了很多年,壁面上的仙鶴青松圖已經(jīng)看不出樣子,鶴的翅膀若隱若現(xiàn)的在污漬般的云層里飛著。墻圍子上的壁畫也是一樣,是民間道情的戲圖,有韓湘子出家,八仙過海等。他看我看這些,就轉(zhuǎn)頭望向紅泥洋爐邊烤手的哥哥,說:“要把這些繪一繪了?!?/p>

他的哥哥是一名油漆匠,常常帶著不同的顏料來往各個村莊,給人家畫墻圍子油漆板凳桌子。后來的一些年,就跟著城里的一些工頭在做活,依然干的是油漆工的事情,倒也賺了不少錢。當然,在此之前,看家儀式行過不久之后,就娶了我的堂姐。

他笑吟吟地坐著,看著地上的孩子玩奧特曼的身子,解剖他的頭,他的手,將他的腿折斷一條放在爐子邊烤。爐火發(fā)出鐵皮的焦味,亦沒有人管。

我也不知道說什么,就這樣坐著。大家不提他的病,他也不當著人面提。在此之前,他的哥哥帶他去西安的醫(yī)院看過,已經(jīng)很嚴重,需要做手術(shù),不然很可能有別的風險。從發(fā)現(xiàn)的七八月到年底,僅僅幾個月,膀大腰圓還是事實,頭卻小小的了,一副大骨骷髏的樣子,手和腿也瘦下去,甚至沒有他在地上玩耍的小兒大,那小孩至多六七歲的樣子。

要換腎,已切除一個腎,他還有其他的病,是家里的勞力,簡直是……在來這里前,家里的人這樣議論過。然而在他臉上,我卻絲毫看不出這樣的不幸。

最后,我走的時候,他似乎要說什么,安人的心,笑著,過了一會,終究是沒有說,看著已經(jīng)被媳婦放在地上打滾的小孩子,目光掠過我推開的門。

“還想活十三四年,將最小的孩子撫養(yǎng)到十八。”他的嫂子、我的堂姐這樣對我說,說他在重病時說的話。

我算了算,十三四年,他四十三四歲,一個人正?;畹綁劢K正寢的一半年齡。

我寫下這些,隔著二十年回望小時候,九歲半的光陰,仍然感覺得到,他身上那種讓我喜歡的感覺。閏土一般紅潤的臉,拿著鋼叉去刺獾,項圈在月光下晃動,是最最吸人的玲瓏少年。

二舅

我們站在外婆家的墳頭,表弟一邊新挖不幾個小時的泥土一邊說:“你看我二爹,常常到這里來放羊,還在我爺爺娘娘的墳頭放了只小汽車?!苯又?,他又指著玩具汽車下的兩個排列整齊的酒瓶說:“這也是他放下的,只有他才這么做?!睅е靶Φ目谖?,又有點無可奈何。他口中的二爹,是我的二舅。新挖的清口(墳塋)等著人進去,即將埋下我的大舅,表弟的父親。

二舅是我在世唯一的親舅舅了,命懸一線,活在別人的統(tǒng)治下。人世對他有點涼薄。

我有兩個舅舅,大舅前幾天去世了。

大舅和二舅頭腦都不大靈光,二舅尤甚,但是大舅雖然稍微比徹底的傻子精明一些,卻還有點神經(jīng)病,似乎跟了外婆,是那種有暴力傾向的神經(jīng)病。

大舅是突發(fā)疾病死的。我們六號看望的他,十號早上接到了他已經(jīng)去世的電話。而在這之前,他那離家出走多日的妻子,我們叫大妗的女人,才剛回來一天。這不得不令人懷疑,大舅的死是不是與她有直接的關(guān)系,因為她在外面鬼混,不三不四的人太多,都數(shù)不清,曾經(jīng)有一年還接了一個男人回來過了好幾個月,后來是村子里的人趕走的。大舅雖然傻,但自己的妻子的這些事情,大約也是明白的。難道就因為如此,被害死了嗎?村子里有這猜疑,到處都是一片推測聲。

大舅早上去世的。傍晚,就被草草裝進棺材。

大舅三個子女,兩男一女,女子大,已經(jīng)有兩個孩子。但是大女兒和大兒子都不太爭氣,沒有獨立思想,連個人的生活都無法料理。我的表妹,倒也上過五六年學,懂得一些字,但是卻無法安排自己,早早的被她母親嫁了人,除了生孩子外,再就是干些農(nóng)活,婆家人都不讓她給孩子喂奶,大約是怕她傳染了傻病吧。

大妗是云南來的,被人販子販到這里,在此之前她在自己的老家已經(jīng)有了丈夫和女兒?,F(xiàn)在,由于土地上分錢,她做了這個家的主,因此跟自己家又取得了聯(lián)系,還帶著在那邊的女兒回來過,那女孩也是幾個孩子的母親了。

大舅與二舅相差三歲。大舅五十了。弟兄兩人在一個家里的一個鍋里吃飯,已經(jīng)近半個世紀。大舅突然去世,不知二舅的日子該如何過下去。二舅是連飯都不會做的,沒有時間概念,放養(yǎng)著一批羊,通常是半夜了才趕著羊群回家。然而二舅卻識字,埋大舅的時候,來了一批人,大家指著化肥袋子上的字讓他讀,他能很準確的認出那些常見的字,用句子表達出來,真是令人驚奇!但是除此之外很難有什么令人驚奇的了。他常常穿著前日淋濕了的衣服,不知道是不懂得換還是懶得換。他睡在廢棄幾十年的舊窯洞里,里面到處都是喝光的礦泉水瓶,他有撿這些東西的習慣,木板搭建的一張像是床的東西,但是卻不夠一個人睡下,很難想象他晚上是如何蜷縮的。新建的房子里放著玉米和一些豆子,上面爬滿了各種小蟲,里面擺著一張床。大妗說讓他在這里睡,他就不。姐姐私下扯著我,說:“不要看二舅傻,眉高眼低還是看得出來,人家肯定不待見他,他才躲在后窯里?!蹦歉G洞夏日都冰涼得不成樣子,很難想象冬天如何度過。村子里的人都說:“過不了冬天,恐怕老二也不行了?!?/p>

外婆去世已經(jīng)二十五六年了,外公是前幾年去世的。外公在世的時候,大舅還出去打點工。外公去世之后,土地分錢,也沒有了打工的必要,大舅回到家里,與二舅開始相依為命。孩子們逐漸長大,大女兒不到十七就被嫁了出去,二兒子在街上給人送菜,或者學車,也學理發(fā),時常三兩天換個工作,也不回家。大兒子傻,大妗領(lǐng)著,四處晃悠。大妗是表面上的基督教徒,哪里熱鬧往哪里走,家卻是幾乎不回的。

村里人都說大舅的死與饑餓也有關(guān)系。給媽媽打來的電話,理由卻是吃了過時飯,吐死的。然而等我們到的時候發(fā)現(xiàn)沒有吐的癥狀,死去的面孔依然平靜,只是右鼻孔有血,吐在大門外的已經(jīng)被大妗倒掉了,也沒什么可疑的。也許頭發(fā)可以做點化驗,證明到底是怎么死的。然而死者長已矣,活著的人只想著勉強活著,也沒有人去深究。畢竟,大妗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三日打開棺材蓋,穿鞋,雖然有冷凍器在旁邊護理著,但是大舅的臉已經(jīng)成為土褐色,舌頭發(fā)酵,深褐色的液體像人一樣不斷的來回呼氣。真令人駭。母親站在棺材蓋前,她亦不敢去摸她已經(jīng)陰陽兩隔的弟弟。

小表弟解開胸前的棉衣,那里面的肉卻還是正常的顏色,他把我扶著的鐵片放了進去,直接貼在肚皮上。死去的人會肚皮冰嗎?沒有人回答我。我亦不敢回答自己。

大舅死了,在這個夏天,入大暑之前。二舅怎么辦,成了關(guān)鍵的問題。

這么多年,我的母親并不能很好的打理自己的生活,她無法獨立自主的生活,亦不曾比較好的負責任的撫養(yǎng)過自己的子女。在她逐漸進入老年的這幾年,她開始精進,種一些莊稼,然而她卻又是極其自私和懦弱的。她的自私表現(xiàn)在對家人的不妥協(xié)對外人盲目的同情上,所以她不能很好地調(diào)和自己小家庭的關(guān)系。從小到大,她對子女的撫育方式是放養(yǎng),完全放任自流,這也造成了子女與她的情感疏遠。但是在二舅的這件事上,母親表現(xiàn)出了前所未有的焦慮,她想負擔她的親弟弟,她怕在這世上的手足,一夜之間再次毫無征兆的走失。

二舅像個完全沒有心性的大孩子,坐在他的姐姐我的母親身邊,不斷地用手擦拭著額頭。世間人是心狠的,也許有人同情他們姐弟兩人,可是沒有人來負起責任,我們也不行。母親有三個兒女,我們并不能與母親達成統(tǒng)一的想法。母親是孤獨無助的,在人世的長河里,她要么放開自己的手足獨自享福,要么裹挾著一路前進,彼此陷入泥淖,她傾向于后者,幻想著會越來越好,可是她需要力量,因為她自己都無法很好的負擔自己的生活,甚至最基本的生活,都得靠子女維持。

二舅是可憐的,母親也是可憐的。大舅死掉之后,母親和二舅像兩個孤兒,站在人群里。孤立無援,無可拯救。

二舅不得不繼續(xù)趕著他的羊群,在午夜的山間來回穿梭。如果有天使,定該保佑他,祝他安康,愿他如同人世的莊稼人世的草木一樣,健康活著。

我的母親長夜嗟嘆,為她自己,為她的家族。母親有個五十歲左右死掉的傻舅舅,母親還有個五十多歲左右去世的母親,而現(xiàn)在,母親的大弟弟,才剛到五十,就已經(jīng)埋進了墳頭。母親的憂慮幾乎成了一種宿命,如影隨形地跟著她,三十五歲守寡到現(xiàn)在的母親,過的未嘗不是一種寄人籬下的生活。準確地說,她就沒有獨立過,開始活在父制下,后來活在丈夫制下,現(xiàn)在活在兒女制下,無法打理自己母親的生活,對自己的弟弟,唯有日里夜里雙淚長流。

生活是一條悲傷的河流。當母親把繩索探向我,試圖從我這里獲得一些幫助的時候,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有時候,我們連自己的生活都無法承載。

生活多么寬闊,我們自己就有多么干癟。

【作者簡介】 劉國欣,陜北人,現(xiàn)居西安,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教師。出版有小說集 《城客》 《供詞》《夜茫?!?,散文隨筆集《次第生活》《黑白:永恒的沙漠之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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