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云華
編者按:楚雄州文化璀璨多姿、底蘊深厚,蘊藏著豐富的“四大走廊”文化:一是以記述這生命起源的生命走廊,如祿豐恐龍、元謀人、三葉蟲化石等;二是記述地球滄桑巨變的奇山異水走廊,如己衣大裂谷、元謀土林等;三是記述中原文化、古滇文化、民族文化、邊陲文化相互激蕩、交相輝映的古鎮(zhèn)文化走廊;四是記述彝族古老神奇歷史的優(yōu)秀彝族文化走廊、服飾文化等。
為深入挖掘、深入交流、深入闡釋楚雄州“四大走廊”內(nèi)涵,宣傳楚雄州文化旅游,反映在黨和國家政策指引下我州的“四大走廊”文化建設取得的輝煌成就,誠望廣大作家向我們提供彰顯楚雄州“四大走廊”文化內(nèi)涵的文學作品。? 本期刊發(fā)《姚安壩子腔》《飛地》兩篇作品以饗讀者。
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保護名錄的姚安壩子腔,屬漢族歌種,山歌系列,為姚安所特有。壩子腔來源于田間地頭平民百姓之口,是勞作之中的即興演唱,是苦中作樂的一種表達方式。有關壩子腔的記憶,從兒時開始,從我的家鄉(xiāng)開始。
記憶中,“文化大革命”已經(jīng)結束,生產(chǎn)隊尚未解體,平時少見的一些民俗民間活動漸次熱鬧了起來。正是春耕時節(jié),有迎風招展的紅旗作點綴,有成群結隊的勞動場面造氣氛,還有此起彼伏的壩子腔壯聲勢。其間,聲勢最大鬧得最歡的要數(shù)牛倌們犁田踩耙唱牛歌。牛歌一起,田野頓時充滿土壤醒來的聲音,充滿水與大地擁抱的聲音。牛歌聲中,吼得最好吼得花樣翻新變化多端的是一個叫大寶的老牛倌。犁田時,他一手扶犁一手揚鞭,趕著牛,不緊不慢跟著犁溝走,一邊搖搖晃晃,一邊哼唱著低沉悠閑的牛歌:哦哦……哇扯回哦……哦……就這樣或快或慢隨心所欲地吆吼哼唱下去,直到歇牛為止。耙田時,他雙腳踩在耙上,揮舞著鞭子,迎風挺立,這時候的歌聲是放開喉嚨盡情吆喝的,也是最嘹亮最具有進行曲味道的;當他隨著左手翻動耙齒角度的不同而傾斜身子時,歌聲也會隨之出現(xiàn)宛轉悠揚的韻味。就這樣泥波翻滾中,他時而站立時而漸漸向側面傾身然后又慢慢起身,舞蹈般地忙碌著,忽高忽低忽快忽慢地吼唱著,在吼唱中娛人娛己,在吼唱中向牛發(fā)布指令:哦哇(走呀)……哇扯(靠左邊走)……哇扯回來唔(向左轉)……哇撇哇哇哇(靠右邊走呀)……哇站(停下)……
因為如此,長大后我走過許多地方,聽過各種各樣的山歌小調,包括船工號子,但我還是認為,家鄉(xiāng)的牛歌才是與勞動聯(lián)系最緊密的歌,是為了勞動才產(chǎn)生的。
但牛歌還不是壩子腔的主體。在搬上舞臺的壩子腔中,牛歌往往只是作為過門和尾聲來使用,是用來營造氣氛的。壩子腔的主體是唱曲子,男女聲對唱,一般在田間地頭進行,與勞動有關,但與勞動聯(lián)系不緊密,是勞作者為了自娛自樂而產(chǎn)生的。
唱曲子多在栽秧和薅秧時節(jié),也有在平時的勞作之中。只要有人起哄,就會有人唱。唱時并不影響干活計。所以,你要是想從眾多的干活人中分辨出哪個是唱歌人,是要費一番功夫的。唱曲子一般從悠長綿軟的滑音“你說(小妹/小哥/仁義)哎……”開始,內(nèi)容為即興編詞,多為七字句,以逗趣為主,也有歌頌山川風物和美好生活的。其間隨意摻雜一些相對固定長短不一的“跺葉子”,也就是說唱性的歌段。如:紅洋芋呢紫洋芋,剝了皮皮還是白洋芋;大洋芋呢小洋芋,剁剁切切是洋芋……你我相交嘜一樣有情義!又如:前三步呢后三步,三三走了九小步,再加兩步十一步……我想嘜約(跟)著小妹(哥)逛馬路!還有更絕的,其想象力超乎尋常:左一盼,右一盼,小哥干脆抓把瓜子種在你家灶腳上,瓜藤爬在桶梁上,瓜葉蓋在水缸上,瓜花開在灶頭上,小瓜結在砧板上,小妹你,拿起刀子砍三瓣,剁三瓣,放在鍋里嘁哩哩哩炒三炒,拌三拌,油鹽佐料來放上,輕輕抄在嘜碗頭上……我想嘜和你小妹吃早飯!
記憶中,隊里會唱曲子的人很多,比如石得老爹、宗禮大伯。他們經(jīng)常在家里唱,唱給本隊的男人聽。有時沒有聽眾,他們也要唱,唱給自己聽。這是因為回避輩份的緣故。其實,他們經(jīng)常到其他隊找女社員對唱,唱贏了就沾沾自喜,四處炫耀。唱輸了就垂頭喪氣,然后仔細琢磨加緊練習,準備再戰(zhàn)。同樣,其他隊的男社員也三五成群隔三岔五裝成路過的樣子來我們隊找女社員對唱。他們戴著篾帽,蹲在田埂上,悄悄瞄著低頭薅秧的女社員們,然后用歌聲發(fā)出邀請。如果沒有回應,就挑逗,甚至挑釁,直到有回應為止。當時,吉秀大媽和老旺嫂是大家公認的曲子大王,唱到收工,唱成平手還會覺得丟了面子。聽母親講,她們唱曲子的功夫是在舊社會操練出來的。那時候,縣城里閑人多,又是些曲子迷,每到薅秧時節(jié),常常打著油紙傘結伴來我們田里找人對曲子。人多時,會蹲滿兩三條田埂。上午唱不出輸贏,下午再來。如果還是唱不出輸贏,第二天再來。母親說,你吉秀大媽的曲子能唱三天不重樣,所以沒人贏得了她。你旺嫂的曲子能唱兩天不重樣,所以贏得多輸?shù)蒙佟?/p>
參加工作后,接觸面廣了,聽到了許多人唱的壩子腔,感覺到其中的差別。有結構上的,有音律方面的,還有唱法上的。一打聽,才知道壩子腔也分上壩腔和下壩腔。如果再細分,還可以分出東壩腔和西壩腔。更為奇特的是,壩子周圍彝族山區(qū)也唱跟壩子腔比較接近的曲子,俗稱“小變腔”,與純正的壩子腔不同,是彝族民歌受壩子腔影響而衍生出的一種歌體,是以壩子腔為基調的一種變腔。也是即興編詞,獨唱或對唱,用不嚴謹?shù)钠咦猪嵕?,常以“阿?老表”作襯詞,或在行腔中加對白,以唱帶說。一般用“說……仁義來(呃)……”或“你說露水,哎小哥(妹)又說……”開頭。曲調宛轉纏綿或如訴似泣,其惟妙惟肖的感染力全憑唱歌者的演唱功力而定。
遺憾的是,今天已經(jīng)很難聽到上面所說的壩子腔了。壩子腔,一種最通俗最大眾化的民間演唱藝術,正在悄然地退出田野,退出老百姓的日常生活,退出曾經(jīng)孕育過它的這片土地。是文明的擠壓還是大眾的拋棄?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欣慰的是,壩子腔依然在狹窄的空間里存在,存在于節(jié)日喜慶等某種特定的場合,存在于老年人休閑聚會的公共場所,存在于戲劇舞臺之上,還存在于文化機構搶救、保護民間藝術的光碟里。
伴隨著“文化榮縣”戰(zhàn)略的實施,壩子腔從民間走向舞臺、從草根藝術走向高雅藝術、從姚安走向全國乃至世界已經(jīng)成為一種趨勢。慶幸之余,我還是非常懷念壩子腔活躍在民間活躍在田野的那個氛圍。
責任編輯:李學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