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丁
現(xiàn)在,只有在父親的藏書里才能感受到父親的氣息,因為這些泛黃的書伴隨了他一輩子。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我們家住勞動公園西側(cè)的松山街,在左鄰右舍幾十家中,父親的書房是唯一有點規(guī)模的,那時,父親正在編輯著一本《海燕》文學(xué)雜志。
父親的書房很寬敞。落地窗旁邊,一張俄羅斯風(fēng)格的矩形餐臺用來當(dāng)書桌,臺面寬闊。東側(cè)的栗色大書柜逼近天棚,四扇碩大磨花玻璃拉門里庋藏了各種書籍,望之儼然。沿墻還擺著幾處日式書架,有敞開的,也有平插門的,我記憶中,也都是裝了滿滿的書。
父親的藏書都是一本一本精心挑選來的,每一本的扉頁上都會認真地署上名字,并記下購買的時間和地點,偶爾,也會記下當(dāng)天發(fā)生的重要事情。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父親在旅順辦地下黨報紙,書上的簽名一直是“谷汀”;五十年代初他在新華社工作時,簽名才改為“邵默夏”。
泛黃的、充溢醇香的書頁中,有舊式鋼筆的簽痕和用煙紙卷起的書簽。依稀若見父親吸著煙,孜孜夜讀的影子,冥冥中,仿佛找尋到父親給渴望寫作的大紡工人作家們細心講授文學(xué)之秘籍;撫摸到父親創(chuàng)作戲劇和散文、以及編輯《海燕》雜志之沃壤;感知到父親從抗戰(zhàn)士兵到記者,到立志創(chuàng)作,成為作家、編輯和大連地區(qū)新文化工作組織者的心路歷程。
作為文聯(lián)主任和總編,父親很少有時間管我們,常常工作到深夜。雜陳的書籍、擺滿稿紙的大書臺、歐式鑄鐵雕塑的臺燈下盛滿煙蒂的灰瓷煙缸,是早晨父親書房的定格畫面。他上班時,書房的門照例是緊鎖的。小時候,我對父親的書房充滿了神秘感。
父親并沒有特意讓我們讀什么書,我們也很少能去翻父親的書。記憶中,開始只有集唐詩的《兒童詩歌選》和蘇聯(lián)小說《謝萬湖邊》,五年級時,也只有《中華活頁文選》和《古代散文選》。記憶里,那時看的書,大部分是從魯迅公園的少年兒童圖書館借來的。
說來奇怪,父親越是不讓我們接近他的書,反倒越是讓我們受到一種強烈的誘惑。記得五年級時一個夏天的下午,趁著父親不在家,我順著二樓屋頂?shù)男蓖?,爬到了父親書房東面的圓型窗外,借著窗縫用小鋸條打開了中間小方窗的掛鉤,小心翼翼地鉆了進去。
父親的書多以文學(xué)為主,《稼軒詞編年箋注》《人境廬詩草箋注》《鮑參軍集注》《剪燈新話》《元曲選》等古典文學(xué)占了大半柜子。其中,漢魏六朝的散文最多,《說苑》《搜神集》等印象略深。
《神曲》《堂吉訶德》《獵人日記》《易卜生戲劇集》等外國文學(xué)也分列其中,以蘇聯(lián)作家作品為多。中國當(dāng)代作家魯迅、茅盾、巴金、老舍、孫犁、楊朔、秦牧的小說和散文,以及周信芳、蓋叫天、侯寶林、李潤杰的戲劇和曲藝,民謠和地方戲曲,古今中外,百卉雜陳。
《初刻拍案驚奇》《唐宋傳奇》是最先吸引我的書,后來漸漸喜歡上枚乘、宋玉諸人的漢賦,晏殊、秦觀諸人的宋詞和清人許梿的《六朝文絜》等古典文學(xué)?!坝L(fēng)蓬葉,汎彼無垠”,倨坐在充溢著書香的地板上,少年的我,如登高山,如入寶藏。
父親的書,都呵護得很好??催^的書都像新的一樣,沒有任何折角和污穢。那時節(jié),我仔細的記著每本書的位置,小心翻閱,小心放回,生怕父親發(fā)現(xiàn)我越窗讀書的秘密。
不久,“文革”來了,文聯(lián)正是紅衛(wèi)兵最早沖擊的單位,混亂中,父親也憂心著他的藏書。那個時候,除了毛主席和魯迅的書,幾乎所有書都被貶以“封、資、修”。紅衛(wèi)兵到處以“革命”的名義焚書,人們紛紛毀書避禍。
父親13歲參加革命,這樣的“革命”讓他難以理解,他怎么也不相信這些承載人類文明、開啟他心靈的書是罪惡的。夜里,父親卸下書柜門,在書叢中痛苦地翻檢,內(nèi)心掙扎著,往返于二樓書房與地下室鍋爐間。書被拎出去又捧回來,躊躇不決,一夜未寐……那些悲催的日子里,母親無奈把成捆的《世界文學(xué)》雜志賣給了收廢紙的人,父親后來知道了,痛苦地責(zé)備:“那是我12年一本一本積起來的心血啊!”絕望得像失去了一個孩子。
不久,父親被造反派抓了去,關(guān)在海運學(xué)院。直到我下鄉(xiāng),父親都沒有回過家。
為了保住父親的書,我在書柜上貼了“革命大批判用!一中火藥戰(zhàn)斗隊紅衛(wèi)兵宣”的隸體紙條,幼稚而智慧地表明了書房的“革命”屬性。也許是蒼天冥冥中的護佑,紅衛(wèi)兵并沒有照例來抄家,父親的書籍才得以完整地保存。這期間,學(xué)校已經(jīng)停課,漸漸地,我的紅衛(wèi)兵也當(dāng)不成了,一個人躲進了父親的書房,盡情地翻書。那個年月,父親的書給了我少年時代最大的求知愉悅。
1968年,只讀了初中一年級的我隨學(xué)校下鄉(xiāng)到岫巖大河南村,裝衣物的樟木箱子里,四分之三的空間塞滿了父親的書。有一本胡云翼選注的《宋詞選》,是我最喜歡的。幸運的是,青年點有一個善詩詞的高三年級高作石大哥,指點我領(lǐng)悟了平仄、格律和意境。依著這本《宋詞選》,在煙雨微蒙的哨子河畔,試著用自己青澀的感受來作《浣溪沙》和《鷓鴣天》。
幾年后這本書還給父親,生命中總覺得缺少了點什么。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我在巴黎的中文書店遇到了一冊同版本的《宋詞選》,咬牙用65法郎買下。因為,這本書里充滿著我少年時期個人情感的特別記憶。
兩年后,父親帶著全家也下鄉(xiāng)了,去的是偏遠的莊河步云山。“解放”大卡車裝的搬家行李中,生活用品很少,除了大書柜外,大半車是報紙捆的大小包裹,那是父親的藏書。半年后,我也從岫巖青年點回到父母身邊,全家重新團聚在步云山下這個美麗的山村。
在鄉(xiāng)下安定的日子里,父親和母親的心情漸漸轉(zhuǎn)好。父親在清新、溫暖的茅草房里,久別重逢似的展開了這些包裹,帶著我們依著類別整理上架書籍。這是我和妹妹可以共享父親這些藏書的時光。
晨夕往復(fù),在步云山間茅屋土炕和柴灶的熏陶中,父親的藏書也蘊染了一種柴草煙火氣,書籍的顏色也在泛黃中顯得古厚質(zhì)樸。
步云山的鄉(xiāng)親們驚嘆于父親的海量藏書,也在同父親的交談中,知道了他們從未聽過的東西。父親在與他們的平實的交往中,觸發(fā)了創(chuàng)作靈感,幾年后,父親有了《天涯何處無芳草》《無聲的朋友》《捉放虎》等散文和小說《步云山夜話》。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我喜歡去蹲圖書館,去逛書店。但是那個時候,書店里賣的書真是少得可憐。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我特地在學(xué)校加入宣傳組,因為宣傳組管理閱覽室,更重要的是,可以借閱學(xué)校鎖在保險柜里的一大堆內(nèi)部書,這些書是那個時候的奢侈品。我印象里讀過赫胥黎的《人類在自然界的位置》和黑格爾的《小邏輯》。
慢慢的,我積累起屬于自己的一些書,也在封面上寫上自己的名字、購買時間和地點,也讓看過的書保持著新書的模樣。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我在電力局進行話劇創(chuàng)作,為了找到一本自己需要的書,東奔西跑,苦苦尋覓而不得。也漸漸明白父親珍藏自己的書,不肯輕易外借的緣故。更甚者,當(dāng)借返的書表面損泐不堪,愛書人更是一種難以名狀的“心痛”,個中滋味也許他人是無法理解的!
父親暮年的時候,依然恪守著他的藏書管理風(fēng)格,會時時提醒你什么時候拿走了他的什么雜志或書。意外的是,他開始送他的藏書給我們。十幾年前,父親把一函十冊民國版的線裝書《史記》送給了我,這是他1949年在琉璃廠的舊書攤兒上買的,他認真地說,原先的主人是個真正的讀書人,你看看《本記》兩冊的扉頁上用毛筆詳細標著“五帝、夏禹、高祖、孝武帝”的年份簽注。
后來,他開始精心挑選,不斷地為我們買書。這些年他最喜歡去的地方,是二七廣場的文海圖書市場。那里邊有一間舊書攤,是他每次都光顧的地方。父親在那里買了一本沈起煒編的《中國歷史大事年表》,在扉頁上給我寫了長長的一段話:“贈給兒子。我有一本相同的書,十幾年來對我學(xué)習(xí)歷史很有幫助。我們不是專門研究中國歷史,而為今天的生活和工作,又不得不懂中國歷史。這本書如一個小小的歷史字典,常翻之,可以知道歷史的大概,也是讀文史的向?qū)?。就我的?jīng)驗,這本書編輯和印刷上都嚴謹。我在翻閱時常常想到該給你買一本,但一直沒遇到。今天在文海舊書攤買到了,總算如愿以償。希望你能好好利用它。2003年11月7日。雨雪天。爸爸。”
2018年清明前,父親永遠地走了。他的那些書,依舊靜靜在他的書房里。我和妹妹的家里,也各自有了庋藏盈壁的書房,其中珍藏著父親寫的書和父親送給我們的書,散發(fā)著永久的馨香。每當(dāng)走進書房,總感到父親就在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