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
風中的石頭之夜
好像是一群猛獸在持續(xù)不斷地奔襲,從遠處來,到更遠處去,其情境,宛若好萊塢影片《博物館奇妙夜》中的萬獸狂奔。略微不同的是,獸蹄砸地的聲音較小,也沒有特別沉重的氣息,倒是多了一些恐怖。我躺在新房子里,在巨大的連綿的風聲中噤若寒蟬。這房子,是我十三歲那年冬天修建起來的。父母親的目的極其明確,即將來給我娶媳婦用。在我們南太行鄉(xiāng)村,父母親一輩子將為子女起房蓋屋再娶妻成家、為雙方的老人養(yǎng)老送終視為人生兩件大事。要是哪一家沒有做到,或者做得不夠好,他們會覺得活了一輩子很失敗,常常哀嘆,在同鄉(xiāng)面前,抬不起頭、直不起腰來。
在我還沒成年時,母親就督促父親,趁冬天閑暇,冒大雪在河溝邊采石頭,為我蓋新房子。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及至90年代中期,南太行鄉(xiāng)村人家的房屋大都還是沿襲古老的傳統(tǒng),就地取材,用山間層疊的巖石,修建一生的安居之所。
太行山巖石大致有兩種顏色,一種褐紅色,在陽坡,一種為青色,在背坡。所謂的陽坡,也是依照“山之南河之北稱陽,山之北河之南稱陰”的古老認知法則而命名的。陽坡承受日照多,巖石也接近太陽的顏色,背坡日照少,涵養(yǎng)水分的能力很強,其上的石頭也如清水之色。
凡是農(nóng)耕的活兒,父親都會。打石頭看起來是一件粗活,只要用鋼釬、鐵錘就可以了,其實不然。南太行的石頭,大都很堅硬不說,而且面積大,多以懸崖的形式,懸掛在龐大的山坡的某一個部位。上面是土,還有一些樹,要想把大塊的巖石采下來,危險系數(shù)很高,需深諳石頭紋理,尤其是石頭和石頭,石頭和土壤、樹根之間鏈接關(guān)系的人,才可以避免被砸傷。父親和其他的農(nóng)民一樣,天然地對巖石及其紋路的走向有一種敏感,并會根據(jù)現(xiàn)場的情境,做出正確的判斷。這些,都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
人和大地,尤其是人在某個地域的生存生活,熟悉其地理地形,似乎是與生俱來的一種天賦。每年冬天,不論是寒風呼嘯,人在石崖上下被風吹透,還是一身熱汗之后,又是一陣冰凍,即使大雪如蓋,人在巖石上打滑,父親也沒過早地停過工。當然,他也累,非常想回家里躺下來歇歇,坐在火堆旁,抽著煙,靜靜地坐幾個小時。
可母親不讓。女人看起來柔弱,可一旦強悍起來,就有了猛士的意味。我總是看到,父親在大雪中掄著鐵錘,母親蹲著,手握鋼釬,“當當當”的聲音在空曠的河溝里,像是苦難的敲門聲。如此持續(xù)了三四個冬天以后,父親和母親,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采了足夠蓋三間房子的石料,又利用一個冬天,把不規(guī)則的石頭,用鐵錘敲掉多余的棱角,再按照石頭自身的形狀,分別鑿成長條形狀,以便用于壘墻。
石頭房子的結(jié)構(gòu),也是一個技術(shù)工程。尤其是壘墻,石頭和石頭之間要相互嚴密咬合,再用另外的小石塊塞住無法填補的縫隙,里外要壘兩層,方才結(jié)實牢固,不容易塌掉。房頂上,也用石板,大的如門扇,小的如簸箕,門扇狀的用來敷頂,簸箕狀的則用來彌補大的石板之間留下的縫隙。因為,巖石自然形成之后,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人一旦將它們揭開(從中水平分裂出來),就再也不能夠彌合了。因此,在用的時候,只能以拼接的方式,大致整齊,以下雨不漏水為最終目的。
前后用了五年時間,專門給我的新房子就立起來了,敷頂之后,內(nèi)墻再用摻雜了麥秸的黃泥敷上厚厚一層,再用黃泥水抹一層,房子就算全部落成了。但這是從前的方式,到了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鄉(xiāng)村的人們也開始學習城里人,即使早前修建的石頭房子,也要做成白墻,即用白灰(白膩子),其主要成分,也是一種石頭燒成的粉末。
距離我們村三十里開外的,與冀南平原接壤的丘陵地帶,多的是灰釉石,用高溫的炭塊將它們燒得肝膽俱裂之后,整個石頭,就成了細膩的齏粉,手一觸,就散了開來,拉回家里之后,再摻上水,里面放些羊毛或者很細的棉絮之類的,和成黏稠的白泥之后,用工具一點點地抹在墻上,一兩天時間,就全部干了,看起來又堅固又平整。這種石頭,在唐宋時期就大規(guī)模使用了,冀南邢臺馳名的白瓷當中,灰釉石也是其中主要成分之一。
再打了水泥地,置辦了家具,我就住進去了。此時,我已經(jīng)十六歲了。第一次住在距離父母親較遠的新房子里,在一股新鮮的木頭香味與黃泥的腥味中躺下來,驀然覺得整個世界都是自己的了,可也暗暗地害怕。小時候,常聽爺爺和其他村人說,這黑夜里,有許多與人不同的東西,它們有的善良,多數(shù)是邪惡的,并且,它們還具有非凡的超能力。
可我想,我已經(jīng)長大了,還有什么東西可以隨便給予一個人額外的欺負和苦難呢?
這是深秋,凋零的大地上充滿無休止的風聲,尤其夜里,風的倍速和力度越來越高,越來越大。我入住新房子的第一天晚上,盯著在黑暗中也發(fā)白的新屋梁和椽檁,我想這房子是我的,再過幾年之后,究竟是誰和我住在一起,成為夫妻呢?我想到了幾個女同學,其中一個,我對她表白過,但被人家嗤之以鼻,還稟告了班主任。班主任是一個長我們幾歲的同鄉(xiāng)年輕人,那時也還沒成家,一接到那位女同學的小報告,立馬在講臺上跳起腳來,說,誰干的?站出來,這時候還可以原諒,要是負隅頑抗,接下來他將得到更嚴厲的懲罰。同學們面面相覷,一時間,教室里充滿了猜疑的氣氛。
盡管如此,我還是按住自己怦怦跳動就要飛出來,跳到教室掛滿灰塵的房梁上的小心臟,一聲不吭,最終逃過了班主任所謂的懲罰。因為,在向那女同學表白的紙條上根本沒有任何落款。再一個女同學……當然是排在第一個女同學之后了,要是第一個女同學回心轉(zhuǎn)意,愿意嫁給我,我肯定先娶她。第二個,也是女同學,人也漂亮,但就是有些傻里傻氣的,但看起來還不錯,起碼在我心里,莫名地覺得她還是可以配上我的。
就這么想著,毫無知覺地睡著了,夢里邊全是花花綠綠的,還有鑼鼓花轎。這當然是假的,幸虧呼嘯的大風把我驚醒,這龐大的無形之物,在我們南太行鄉(xiāng)村,在我們家前后左右的山嶺和眾多的樹梢、枯草上,進行著狂暴的襲擊與屠戮。我聽到樹枝折斷的脆響,好像夜的骨頭應(yīng)聲而折,隨后,又悶悶地摔在地上。窗戶上連續(xù)響動著瘋狂的打擊樂。而其中最脆弱的,大致是塵土,再就是各種荒草,以及丟在田里的莊稼秸稈。巖石和沙礫,還有我們堅固的石頭房子,是僥幸的。哦,還有河里的流水,以及流水中的苔蘚、細沙,過冬的螃蟹、青蛙和蛇,它們早就預知了這一年一年的規(guī)定性的災(zāi)難,早早地遁入地下的巢穴或者巖縫里過冬了。
而枯草和樹枝成了狂浪北風中被斬首和被高強度震懾的事物,我似乎能夠聽到無數(shù)在春夏秋三季把自己的身子挺得直直的蒿草們,在風中紛紛折斷,如被腰斬般的痛哭叫聲,有的像是嬰兒撕心裂肺的哭喊,有的如壯士般大聲嘶吼,有的如婦孺那樣嚶嚶而泣。我覺得驚悚,不敢翻身。我在想,那風一定是有什么東西在控制和指揮的,而且,那個人,一定兇神惡煞,毫無憐憫之心,長相很兇,還必定有一只長滿獠牙的大嘴巴,和兩只猶如蒲扇的耳朵;眼睛好像廟里神仙塑像那樣,盯著每個進出之人;也可能,他的手里一定揮動著一把可大可小的法寶,大的時候,滿世界都是鼓蕩的大風,小的時候,人間就會風平浪靜。
這使我想起老子的“物壯則老”和“堅強者,死之徒;柔軟者,生之徒”等話,覺得這太有智慧的,就像人,遠的不說,就說我的父母爺奶,他們都在壯年,可是,他們承受的苦難也最多。比如父親,他在采石頭和壘房子的時候,手上布滿血口,一張開,就可以看到里面紅艷艷的肉和血。我聽奶奶說,有一次,父親在采石頭的時候,不小心從四米高的地方摔了下來,兩根肋骨斷了,休息了不到一個月,就又開始采石頭了。也像我的母親,她一個婦人,為了給我蓋新房子,也像一個男人一樣去采石頭,甚至扛石頭。而那些草,生長的時候多么柔韌,鐮刀有時候都割不斷,身子看起來很挺直,有一種寧死不屈的慷慨,可在這如屠的北風之中,一根根地斷了,有的不止斷為一截,甚至成了草屑。
最可怕的是房頂上的風,有很多次,我聽說,幾戶人家房頂?shù)哪承┧蓜拥氖?,都被大風掀了下來,摔在院子里或者房背后,成為碎石頭。我想,這么大的風,這新房子頂上的石板不會被風全部掀翻,甩在地上吧?風要是再大一點,會不會把這房子也吹倒了?想到這里,我的心臟發(fā)緊,有一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我打開燈,可還是黑黑的,這才想起,大風的夜晚,供電所早就拉了電閘,整個山區(qū)的村子,都陷入了原始的黑暗。關(guān)于這一點,村人都很理解,也知道,電力局怕哪里的線路出問題,造成大的火災(zāi)。因為,從市里到村里的電線桿子,多數(shù)栽在荒坡上,荒坡上覆滿了枯干的茅草和樹木,一點的火星,就會成燎原大火。我只好躺在風吹地動的黑暗中,等待黎明。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又睡著了,黎明時分醒來,一切安好,日光打在窗欞上。我起身,打開房門沖出去,到院子里查看一番,所幸,父母住的老房子和我的這座新房子,房頂和四周的石板和石頭都完好如初。我兀自笑了一下,心里想,爹娘修建的房子,真是結(jié)實,它真的能夠替我們遮擋風霜雨雪,盡管日子苦一點,但有安全的棲身之所,這人生,當然是值得欣慰的。而這房子的每一塊石頭,都經(jīng)過父親母親的手掌。
月 圓 之 夜
夢里其實什么也沒有。
倏然醒來,還沒來得及回想夢境的懸疑及其素常意義上的暗示或者預兆性,就被一陣奇異的明亮驚呆了:這……天明了嗎?不可能?。∧菚r候,我沒有手表,更沒有手機,只覺得奇怪,外面還是那么靜,靜得好像全世界都被封閉了,連平素徹夜鬧騰的老鼠們也都停止了偷竊活動,但屋子里面大部分地方還是黑的,請木匠新打的寫字臺、組合柜等還在陰影中,只有輪廓。窗簾之外的天地亮如白晝,可我不敢掀開。我猜測,這時候大抵是午夜一點左右。
也就是子時,是一天和另一天的交替時刻,按照古老的五行的說法,子時暗冥,是子鼠的牙齒在不斷咬破濃黑,逐漸走向淡冥的過渡期。在鄉(xiāng)村傳統(tǒng)意識中,子午相對,一個在極黑之夜,一個在中正之午,兩者沖突而刑克,也是充滿詭異意味的。因此,我害怕,甚至不敢掀開窗簾,朝外面看。此前,爺爺就對我說了很多關(guān)于子時和夜里的恐怖故事,如死去之人游蕩的魂魄,山里修煉成精的各種動物,夜間行走和活動的各種邪祟等。我怕一撩開窗簾,就有一張臉貼在窗外面,朝里面窺視,正好與我的目光撞個正著。
可是外面明亮得令人生疑,不敢相信,肯定是月亮,可月亮怎么這么亮呢?尤其天光乍亮的時刻。也或許,神仙們趁著無人之際,在進行一場盛大的宴會。此時,萬物回避,風清氣朗,普照的月光是天地之間的明燈,也是天庭往返人間的走廊。我早就聽爺爺說過,每年春天的月圓之夜,村子里新生的梨樹枝葉的嫩尖,都會無故失蹤,齊刷刷地,再多的梨樹也無一例外。我問爺爺這是咋回事。爺爺說,梨樹嫩尖是神仙最喜歡吃的,他們都是在梨樹嫩尖被露水浸滿的時候,統(tǒng)一采擷,然后帶到半空中的宴會上去,分享給更多的神仙。爺爺還說過,月亮特別亮的晚上,連墳地里都是明亮的,咱們的列祖列宗都會醒過來,然后,在村子里走走轉(zhuǎn)轉(zhuǎn),如同他們當年那樣。
我覺得神奇,更害怕。我躺在新打的床上,盯著明如燈照的窗外。院子里的梧桐樹早就掛滿了葉子,蒲扇大的葉子往??偸菗u搖擺擺,像是給誰扇涼。而現(xiàn)在,那些葉子竟然一動不動,一枚枚的,像是集體突然僵住的手掌。我翻了一個身,面朝里墻,卻又覺得后背有一些眼睛在盯著我,有的不懷好意,有的顯得迷茫。我急忙再翻過來環(huán)視,除了觸手可及的大塊大塊的寂靜,以及寂靜中明亮如鏡的均勻月光,連平素里總是在月圓之夜號叫的狼也鴉雀無聲。
那些狼,大都在對面的南山。那里山高水長,林幛茂密,極少人去,當然是狼們理想的生活和捕獵疆場。冬天,下了大雪之后,狼嚎聲徹夜不斷,從對面的山上,穿過一道縱深的河溝,在村子內(nèi)外激蕩。家家戶戶都壘了嚴密的圍墻,對豬圈的防備更是縝密,石頭墻壁壘得高不說,還加了一層酸棗樹枝。酸棗樹枝長刺密布,密密麻麻地在墻頭上壓一層,再兇悍的狼也難以突破。
盡管如此,還是有人家的小豬無故失蹤,不用想,肯定是被狼叼走吃了,大的被開膛破肚,早就命歸西天。人就罵,又讓那畜生禍害了啊!惋惜之心,猶如割肉。其實,豬也是畜生,但豬對人有用。而狼,這野生的猛獸,人難以馴服,就把它們狠狠地叫作畜生。想報復,卻又無從下手。倒是有一年,有人打死了一條狼,還扛回來,炒了一大鍋狼肉,叫村里所有人來吃。人吃了,說不好吃。父親也讓我去吃。我說我不吃肉。吃了狼肉,狼就會在我胃里邊咬我。
可怎么就沒有了狼嚎聲呢?這么亮的月圓之夜。
再睡著,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公雞的鳴聲從村子的四面八方傳來。我長出了一口氣。爺爺說,雞鳴的時候,就是萬物從黑夜重回人間了,一切的事物,包括神仙,也都回到了他們原來的地方,不再占據(jù)人的地方。我拉開窗簾,發(fā)現(xiàn)月亮已經(jīng)偏西,光亮也暗淡了許多,院子里飄浮著一層薄薄的黑,像是一層輕紗。這時候,也聽到了諸多人家開門的聲音。南太行鄉(xiāng)村人家的門扉,大都是兩扇門,很笨重,無論關(guān)上還是拉開之時,戶牘都會發(fā)出“吱吱呀呀”的響聲。再后來,有人咳嗽,有人說話,有人拿了農(nóng)具,在石頭上磕土。天要亮了,我安下心來,才覺得很困。這時,距離天色大亮起碼還有一個多小時,我閉上眼睛,再次進入睡夢。
要是夏天,每個月的月圓之夜,就成了人們乘涼的天堂。坐在月亮底下,有小風不緊不慢地吹,那種涼爽,是現(xiàn)在的空調(diào)難望項背的。我則窩在自己的房子里,看書,或者躺在床上胡思亂想。十幾歲的孩子,想的無非是將來怎么生活,做一個啥樣的人,娶一個啥樣的閨女做老婆。如此等等。但這些,卻不是自己能夠決定的。到夜里,還可以聽到村里一些人的咳嗽聲。因為熱,又沒有空調(diào),電風扇吹久了,人很難受。不少人就索性扯了羊皮,或者毛氈子,睡在自家房頂。那個時候,南太行鄉(xiāng)村已經(jīng)開始流行平房,即水泥鋼筋澆筑的。但人人都怕潮濕,就把極防潮的羊皮和羊毛氈子放在身下。
夜間的鄉(xiāng)村是敞開的,無遮無擋,人的輕微的咳嗽,也會在空氣中變得銳利,明亮的月光大致也是一種加速。一個人在自家房頂咳嗽幾聲,全村人都聽到了,就連雞和狗、豬和牛羊等,也都會睜開眼睛。
而秋天,特別是深秋的月圓之夜,大抵是一年中最明亮的,只比白晝暗淡一毫米。就連陰暗的茅房里,也明堂堂的。但秋季風大,時不時有狂浪的大風,也不知道從哪里開始,更不知道到哪里結(jié)束,嗚嗚地刮著我們的村莊,貧窮者的哀嘆在其中湮沒無聞,富有者也在其中毫無聲息。我們村里有很多人趁著月明之夜,到山里去砍木頭,扛到路邊,天沒亮就運到其他地方賣了。還有一些人,好像也是夜里的生物,睡不著覺,東家西家地跑,不是明目張膽,而是躡手躡腳,或是趴在人家的窗戶根兒聽夫妻之間的異常聲響;或者偷聽其他家族人員聚會議事;或者到其他人家的果樹園和田里,把不屬于自己的糧食和果子扛回自己家。那些年,屬于我們家的三棵已經(jīng)成梁的大白楊樹,月圓之夜過后,就只剩下了圓圓的樹樁,上面還有著清凌凌的水。
還有一年,父親和弟弟都出去打工了,家里只剩下母親和弟媳婦。也是月圓之夜,弟媳婦帶著孩子,夜半,聽到房頂上有響動,而且還很清晰地聽到,是人在偷我們家新打的玉米,可弟媳婦不敢吭聲,第二天一早,房頂晾曬的上千斤的新玉米沒了。母親聽說后,責怪弟媳婦。弟媳婦也生氣。我聽說后,說,這事誰也不怪。婦道人家,賊早算定,你們不敢開門捉他們。而且,這偷玉米的賊,肯定是咱們一個村的,不然,不會知道父親和弟弟出門打工去了。母親嘆息。我說,這沒啥,也不是被偷了就餓死了的年代。以后,只能加強防范罷了,其他的,還真的沒辦法。
這顯然是一起月圓之夜的偷盜事件,甚至,我們都可以猜出來是誰,可沒有證據(jù),無法證實;即使證實了,都是鄉(xiāng)親和鄰居,怎么做都不合適。只能說,月圓之夜,有人在不擇手段地獲得,有人在忍氣吞聲地失去。自此之后,月圓之夜好像也成了人間的了,很多人在月光之下行動,各取所需,各奔目標。神仙和邪祟似乎都消失了。爺爺說,鬼神開始怕人了。我問他這是為啥。爺爺說,以前人心里還有點禁忌和敬畏,現(xiàn)在,禁忌和敬畏都沒了。我點點頭,并對他說,爺爺,你真不愧是咱村唯一讀過書的秀才。我的這句話,爺爺顯然很受用,笑著說,唉,那時候,俺讀的都是四書五經(jīng),沒有你們現(xiàn)在學的那些好。語文數(shù)學物理化學都很明確……這也是好處,可啥都太明確了,也不好。
對于爺爺?shù)脑?,我似懂非懂?/p>
直到他死后,有一次,我在月圓之夜偶爾路過他的墳地,才忽然頓悟,無論何時,人都需要敬畏感的,也要有些禁忌。人把一切都打破之后,就會以為天地之間唯我獨尊,以至于為所欲為,毫無顧忌。正如《道德經(jīng)》所說:“人之所畏,不可不畏。天之所予,不得不受?!贝蟮?,這話至今還是正確和有益的。只是現(xiàn)在,我極少能夠在月圓之夜,在南太行鄉(xiāng)村體驗?zāi)欠N“夜間的變遷”了,一切的事物,都在無形地流徙與革新,這是大自然自身的能力,也是天地之間永恒的定律。
責任編輯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