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
我是土生土長的西安人,西安碑林不知道去了多少次,但是人的知識總是容易被某些程式化的思維所左右,長期以來,我都以為碑林最為耀眼的都是那些唐代碑刻:從石臺孝經(jīng)到開成石經(jīng),從“景教碑”到昭陵六駿……而對于其他碑刻的印象則寥寥無幾。
我做三國歷史研究,尋訪三國遺跡,但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發(fā)現(xiàn)三國在長安留下的痕跡。畢竟三國是一個亂世,長安所處的關(guān)中地區(qū)在涼州軍閥的蹂躪之下千瘡百孔,一片哀鳴,自然無法與全盛時期的漢唐相提并論,淪為了歷史長河中隱秘的角落。但不久前重訪碑林,卻通過四塊碑林的藏品,頗為意外地揭開了三國歷史的另一個側(cè)面。
碑林博物館的第三室猶如一個聚寶盆,集結(jié)了由漢至唐的歷代碑石,其中年代最久遠的就是《熹平石經(jīng)》殘石。
兩漢獨尊儒術(shù),天下讀書人均以研習儒家經(jīng)典為要義。但在東漢,印刷術(shù)尚未發(fā)明,書籍只能依靠手抄來傳播,抄寫則難免出現(xiàn)訛誤與遺漏,而對于微言大義的儒家經(jīng)典而言,一字之差往往謬以千里。漢靈帝熹平四年(175年),議郎蔡邕奏請朝廷校正經(jīng)書,刊刻于石,得到漢靈帝的批準??探?jīng)工作一直持續(xù)至光和六年(183年) ,共刻石碑46座,每碑寬約1.4米,高約3米,全部碑文約20萬字。石經(jīng)刻成后,立于京師洛陽開陽門外太學所在地,供天下士子謄抄校正。據(jù)史載,石經(jīng)刊刻之后“其觀視及摹寫者,車乘日千余輛,填塞街陌”,成為天下學子的“標準教科書”?!鹅淦绞?jīng)》開啟了我國官方刻經(jīng)的濫觴,在碑林第一室整室陳列的《開成石經(jīng)》,正是唐人對漢人的承襲之作。
《熹平石經(jīng)》刻于漢帝國崩潰的前夜,它那優(yōu)美的漢隸之中,記錄了這個王朝最后的輝煌。幾年后,黃巾起義、董卓亂政接踵而至,為《熹平石經(jīng)》書丹的一代文豪蔡邕死于長安獄中,他的女兒蔡文姬更是流落胡地,亂世飄零。而《熹平石經(jīng)》與他們的遭遇一樣凄慘,這些寶貴的刻石在歷次的戰(zhàn)亂中被焚燒、被砸毀、被粗暴地搬運,以致于在唐太宗時期就已經(jīng)十不存一。此后因戰(zhàn)亂又歷盡坎坷,如今在西安碑林所藏的這塊《熹平石經(jīng)·周易》殘石還是1936年由愛國人士于右任捐獻而來,經(jīng)過眾多有識之士的保護才能夠較為完整地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
我們已經(jīng)很難通過這一塊殘石去想象大漢帝國的雄偉,但同樣是在碑林第三室,一方保存極為完整的漢碑卻讓我們看到東漢末年的另一段傳奇,那就是《曹全碑》。
《曹全碑》全稱《漢郃陽令曹全碑》,明萬歷年間在陜西合陽縣發(fā)現(xiàn),它的故事幾乎緊接著《熹平石經(jīng)》。就在《熹平石經(jīng)》刊刻而成的次年,黃巾起義爆發(fā),數(shù)十萬人揭竿而起,腐朽的漢王朝搖搖欲墜,而當時的關(guān)中也受到了波及,郃陽縣郭家等人趁亂聚眾造反,焚燒衙署。面對這一危急的形勢,朝廷緊急從河西征調(diào)來一名叫曹全的官員擔任郃陽縣令。他上任后,平息叛亂,安撫百姓,恢復生產(chǎn),興建城郭,讓郃陽一縣物阜民豐,安居樂業(yè)。次年,這位堪稱楷模的官員曹全病逝于任上,他的故吏和當?shù)匕傩占娂娋栀Y,于是就有了這通紀念其功德的《曹全碑》。
很多來碑林的人會為《曹全碑》上的文字所著迷。它那蠶頭燕尾、曲中含直、極富波折之美的一筆一劃,無疑代表著漢隸的最高峰??墒钱斪屑毴プx文字的內(nèi)容,我們卻能夠看到文字背后一個王朝江河日下的落寞。站在碑前,我們都遺憾于1800多年前那位偉大的書丹者和杰出的刻工,竟然沒能夠在中國書法史上留下他們的名字,而聯(lián)想到在《曹全碑》刊立后不久,關(guān)中再度淪為兵燹之地,我們更不由得牽掛著他們的命運,并意識到這座幾乎一字不缺的《曹全碑》能夠完好流傳至今天,是多么的難能可貴。
與《曹全碑》面對面的《司馬芳殘碑》常被參觀碑林的游客所忽略,它其實與一位著名的三國人物有關(guān),那就是司馬懿。這座碑是1952年在西大街廣濟街口修理下水道時無意中被發(fā)現(xiàn)的,雖然僅殘存了上半部,但有限的信息還是能夠清晰地告訴我們,這座碑主正是曾擔任司隸校尉、京兆尹的司馬懿之父司馬防(“芳”與“防”或為異文)。司馬氏一族在東漢一朝不過是名聲并不顯赫的地方豪族,從司馬防擔任京官開始,這個家族開始在政治舞臺的中央據(jù)有一席之地,直到后來,司馬懿通過政變攫取魏國權(quán)力,祖孫三代四人接力實現(xiàn)了魏晉更替、一統(tǒng)三國的不世之業(yè)。這些歷史的源起,恐怕都能追溯到這座《司馬芳殘碑》上來。
西安碑林熹平石經(jīng)
西安碑林曹全碑
在《司馬芳殘碑》碑陰,刻著司馬防生前的故吏,其中包括在史書上留名的韋誕、杜畿,他們則出身于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大族京兆韋氏、京兆杜氏。這兩大家族在唐朝繁盛至極,出了不少皇后、宰相、大詩人,有“城南韋杜、去天尺五”之稱,以至于現(xiàn)在的西安南郊還有韋曲、杜曲的地名。這兩大家族的先祖在漢末三國竟然都是司馬氏的故吏,這足以見得司馬氏在家族政治上的樹大根深。
而就在《司馬芳殘碑》的斜對面,默默地立著一塊字跡已經(jīng)漫漶嚴重的圭形石碑,碑是前秦時所刻,碑主則是三國末期曹魏著名將領(lǐng)鄧艾。鄧艾是司馬懿一手提拔起來的平民將軍。他翻越崇山峻嶺,偷渡陰平小道,創(chuàng)造了中國軍事史上的一個奇跡,也是滅亡蜀漢的第一功臣,司馬氏一統(tǒng)三國當有他一份功績。但這位名將卻在人生的巔峰時刻倏然墜落,為鐘會所害,最終客死他鄉(xiāng),死后還背著叛國的罪名。直到晉初,由于不斷有人為鄧艾鳴冤,皇帝才同意為其立祠廟祭拜,這方《鄧太尉祠碑》就是在陜西蒲城一座鄧艾祠附近發(fā)現(xiàn)的。
《熹平石經(jīng)》和《曹全碑》見證了漢王朝的衰落與亂世的開啟,司馬氏和鄧艾則成為三國時代的終結(jié)者。重訪碑林,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碑林第三室內(nèi)的四塊碑石串聯(lián)起來的,竟然是一個有始有終、前后長達百年的三國史。而它們共同的交集,就是這座縱使暫時失去盛世的光輝,也仍在傳承著中華文脈的長安城。
在城市的中心,一片11平方公里的大湖伸展開來,上面星羅棋布地散落著大小島渚,風吹到臉上都能感受到絲絲水汽。若不是身臨其境,你很難想象這樣的場景并非一座江南小鎮(zhèn),而是豫南大地的一座典型的北方城市——淮陽。
淮陽在河南并不算特別出名,來河南旅游的人們大多不會將這里作為首選,但是對考古、歷史的業(yè)內(nèi)人士而言,這是一個令人興奮的地名。據(jù)文獻記載,這里是上古時期伏羲定都的宛丘,至今當?shù)厝源嬗刑环肆辏邮苊癖娝臅r拜祭。在淮陽城東的平糧臺,考古工作者發(fā)現(xiàn)了一座距今4600多年、龍山文化時期的古城遺址。這座古城結(jié)構(gòu)之豐富,規(guī)劃之完整都令學界為之驚訝。在城中發(fā)現(xiàn)了目前所知中國最早的、完備的城市排水系統(tǒng),證明了這里曾經(jīng)擁有高度繁榮的文明。
但是淮陽還有一個更響亮的名字——陳。陳姓在如今的中國是能夠排到前幾名的大姓,其來源就是周武王分封諸侯國之中的陳國。在風云激蕩的春秋時期,陳國是一個夾在晉楚兩個大國之間兩頭受氣的小國,終為楚國所滅,但陳的國號卻鐫刻在這方水土之上,為后世所沿用。
從漢末而至曹魏,短短三十多年的時間里,先后有劉寵、曹植兩位陳王在這里匆匆登場,又匆匆而逝。他們分屬兩朝,但處境相似,不僅毫無權(quán)力,還要時刻受到來自中央的警惕與約束。走在淮陽,回顧歷史,這里似乎依然回蕩著這兩位陳王的亂世悲歌。
弦歌臺在淮陽龍湖的一座小島之上,“弦歌”取孔子厄于陳蔡、弦歌不絕的典故,是為紀念孔子而建,而這座文廟在漢末時曾為武用?!对涂たh圖志》載:“后漢陳王寵擅射,常于此教弩?!边@里說的陳王劉寵,是東漢的藩王,漢明帝劉莊的五世孫。
淮陽弦歌臺
按輩分算來,劉寵是漢靈帝的叔叔輩,漢獻帝的叔爺爺輩,比那個自號“中山靖王之后”的劉備含金量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然而東漢承襲西漢,朝廷對地方藩王的監(jiān)控和削弱不僅沒有松懈,反而更為苛責。熹平二年,劉寵在陳國祭祀黃帝和老子,祈求長壽,但他的國相師遷卻向朝廷打了小報告,訴劉寵有大逆不道之舉。這次舉報險些讓劉寵遭遇牢獄之災(zāi),所幸漢靈帝剛冤殺了渤海王劉悝,想息事寧人,沒有深究此事,只是殺了和劉寵一起祭拜的前國相魏愔,算是提個醒。
緊接著就爆發(fā)了那場著名的黃巾起義,旬日之間,天下響應(yīng),京師震動,大漢江山岌岌可危。我們回顧這段歷史就會發(fā)現(xiàn),當朝廷有難之時,那些名義上充當國家藩籬的劉姓諸侯王們竟是眼看大亂將至,卻無所作為。非是他們無所作為,實在是這些藩王平日里醉生夢死,形同傀儡,手中毫無實權(quán),也根本無心一戰(zhàn)。
陳王劉寵卻是一個另類,據(jù)《后漢書》載,陳王劉寵是個神箭手,手持弩箭,十發(fā)十中,而且全部射在靶子的同一個點上。這箭法比起同時代的呂布、太史慈來說,恐怕也是不遑多讓。當時各地郡縣在黃巾軍的侵襲下,郡守縣令大多棄城而逃,百姓流離失所。劉寵拿出了自己儲藏的強弩數(shù)千張,武裝起了一支軍隊,并出軍駐扎在陳國的都亭。于是,“國人素聞王善射,不敢反叛,故陳獨得完,百姓歸之者眾十余萬人”。而他訓練弩兵的教弩臺,就是如今淮陽弦歌臺的前身。
生逢亂世,作為唯一有軍事才能,能夠統(tǒng)兵討敵的諸侯王,劉寵值得在史書上大書特書一筆。在劉寵的治理下,陳國一度成為軍閥混戰(zhàn)之中難得的避風港。但命運卻是如此地吊詭,這位武藝高強、愛民如子的“神弩藩王”,卻因為拒絕借糧而惹怒了淮南軍閥袁術(shù)。于是袁術(shù)懷恨在心,派刺客將劉寵和他的國相駱俊刺殺了。對了,這個刺客,讀三國的朋友可能不會陌生,就是殺了曹操父親曹嵩后投奔袁術(shù)的那個張闿。
劉寵遇刺讓他和他練就的強弩軍隊在歷史上曇花一現(xiàn),甚至《三國演義》都對此只字不提。我們或許可以假設(shè),劉寵若是活著,未來的幾分天下會不會有他的一席之地?但漢室的衰落已成定局,歷史的大勢是如此無情地不可逆轉(zhuǎn)。
就在劉氏陳國消亡三十多年后,時間來到了曹魏太和六年(公元232年),淮陽迎來了一位新的陳王,他的封地享有陳地四縣,邑三千五百戶。這位王爺是當朝皇帝的親叔叔,地位尊貴,名聲遠播,他的姓名甚至直到今天依然是家喻戶曉??墒钱旉悋傩找姷竭@位四十一歲的陳王時,他形如枯槁、面如死灰、一派失意落寞的景象。活著,對他來說,簡直形同一場煎熬。
他就是曹植,魏武帝曹操的兒子,魏文帝曹丕的弟弟,魏明帝曹叡的叔叔,這些世人眼中耀眼的家世光環(huán),反而成了曹植蹉跎一生的紙枷鎖。十一年間,他被他的哥哥和侄子無情地驅(qū)逐、折騰,被兇惡的監(jiān)國謁者監(jiān)視、檢舉。他的封地多次遷徙。很顯然,皇帝不希望他在一個地方待得太久,以免跟當?shù)氐墓賳T結(jié)成勢力。但曹植的封地卻多是貧瘠之地,“下濕少?!笥邑毟F,食裁糊口,形有裸露”。到了陳地,說明他的境遇已經(jīng)開始變好了,但他的身體卻已經(jīng)一日不如一日。
縱然被親哥哥、親侄子當賊一樣防范,曹植依然心懷上陣殺敵、為國立功的雄心壯志。他多次向朝廷上表,懇切地表達自己的一片忠心,請求能夠給自己贖罪的機會,讓他到抵御蜀、吳的前線去做一名小卒。即便不能“禽權(quán)馘亮”,也要“虜其雄率,殲其丑類,必效須臾之捷,以減終身之愧,使名掛史筆,事列朝策”;哪怕“身分蜀境,首懸吳闕”,也無怨無悔,視死如歸。
但曹植的請求卻如石沉海底,杳無音訊。陳國,記錄了曹植人生最后的光景。這年冬天,郁郁寡歡的曹植一病不起,終于帶著他的滿腹才華與這個冷漠的世界作別。
淮陽思陵冢
曹植死后,人們按照他生前的遺愿將他歸葬東阿魚山。但在淮陽縣城南,有一座12米高的陵冢,也被傳為曹植之墓,或為遷葬之前曹植靈柩暫時下葬之處,或為當?shù)匕傩占o念之衣冠冢,不得而知。因為曹植謚“思”,所以當?shù)厝肆晳T稱之為“思陵?!?。
這座“思陵?!比缃癖晦r(nóng)田圍攏著,人跡罕至,一片蕭索,正如曹植在陳地的最后一年情境一樣。他是如此的孤獨而苦悶。然而,當這些哀與怨、傷與痛、悔與恨都隨著他的軀體埋入大地之中后,陳王曹植留給后世文人墨客的,依然是那個瀟灑奔放、一醉方休的少年形象:
“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保ɡ畎住秾⑦M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