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冬
五月的一個清早,當我在初起的陽光中穿過西湖路抵達杜甫江閣旁的碼頭時,不由想起了子美先生的詩句:“茅齋定王城郭門,藥物楚老漁商市,市北肩與每聯(lián)袂,郭南抱甕亦隱幾。”那是769年長沙的風物人情。而自白帝城放船東下的杜甫,以舟為家,花了一年多的航期,才輾轉漂泊至潭州。從川入湘,沿河道而行,在古人的眼里,是一場遙遠又遙遠的旅程。
似乎是一夜醒來,時光就翻過了一千多個春秋。現(xiàn)在,我披著清涼的曉風登上了長沙航道管理局的游輪,湘江就在眼前流淌,清澈,柔緩,平息了所有的波瀾。橘子洲如一枚翡翠,鑲嵌在江中。偉人向南而望,眼神中透出永恒的自信。那些揮斥方遒的身影,凝固在歷史的長卷上,讓后人景仰。更遠一些,岳麓山巔風輕云淡,書院里的讀書聲,依然飄蕩在湘江兩岸?!拔岬滥蟻?,原是濂溪一脈;大江東去,無非湘水余波?!蓖砬迕客蹶]運撰寫在岳麓書院的對聯(lián),更是傳承著久遠的湖湘氣魄。
總有一些東西會消失,總有一些什么會留下。荏苒的光陰見證了一條河流的崛起和繁榮。順江北行,文津渡、靈官渡、學官門碼頭、小西門碼頭、大西門渡口、福星門渡口、潮宗門渡口、通泰門渡口……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碼頭,留在了每個老長沙人記憶的心底,成為童年里最溫馨的往事。橘子洲大橋、銀盆嶺大橋、福元路大橋、三汊磯大橋……車來車去,拉短了河東與河西的距離。
再往北,是長沙新港,在過去叫霞凝港?!暗乐莅l(fā)水慢悠悠,七日七夜到潭州。長沙霞凝至銅官,青竹營田磊石頭。鹿角城陵磯下水,亞藍茅坪石頭灘。嘉魚排洲津口驛,到漢停泊鸚鵡洲。黃鶴樓中吹玉笛,同鄉(xiāng)會上話千秋?!苯L隱約送來了一首歌謠。湘江,自古以來就是湖南水運的大通道,承載著一代又一代湖湘人通江達海的夢想。南北朝酈道元《水經(jīng)注》記載:湘水過瀏河口二十五華里后“下泥港水自東北來注之”?!跋寄笔恰跋履唷钡闹C音,所在位置即現(xiàn)在的長沙新港。港口興,則城市興。幾經(jīng)變遷,從老港到新港,如今,十里長港的熙攘繁華,正為長沙和湖南航運譜寫著一曲開放發(fā)展的新篇章。
行至蔡家洲頭,江水又一次放緩了步伐。湘江長沙綜合樞紐橫亙在江上,宛若巨龍。從此灘多水淺、礁石暗流的河道被一灣碧濤沉入江底。 當年“來船桅竿高,去船櫓聲好。上水厭灘多,下水惜灘少”“昨聞上峽江水淺,今朝下峽江水深”的場景成了傳說。湘水河邊,早已聽不到曲調悲壯的纖夫號子,那些撐篙拉纖的影子,被收進了時間的畫冊,任穿梭的風不時翻閱。進閘,關閘,注水,出閘,放眼望去,南來北往的貨船正有序而過。湘江兩岸的人們,終于也如萊茵河畔的居民一樣,一年四季可以看到川流不息的船只從身邊悄然駛過。
很快,一座古鎮(zhèn)映入了眼簾。酈道元在《水經(jīng)注》卷三十八里提到:“湘水自高口戍東,又北,右會鼻洲,左合上鼻口,又北,右對下鼻口,又北,得陵子口,湘水右岸,銅官浦出焉。” 又載:“銅官山,亦名云母山,土性宜陶,有陶家千余戶,沿河而居?!边@里誕生過奇跡,那就是燦爛于中晚唐的銅官窯。銅官窯又稱長沙窯,位于今望城區(qū)境內的銅官鎮(zhèn)至石渚湖一帶。古代的窯工們首創(chuàng)釉下彩瓷新工藝,瓷上詩畫俱佳,具有極高的欣賞價值和藝術價值。“人歸萬里外,意在一杯中。只慮前途遠,開帆待好風。” 一千多年前的銅官窯人,以石渚湖碼頭為起點,憑湘水、過洞庭、順長江,穿越南海、印度洋、波斯灣、紅海,把陶瓷銷往全國各地乃至世界許多國家和地區(qū),在湘江航運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彪炳千秋的一筆。此刻,我的眼前不禁浮現(xiàn)出一幅商旅云集、舟楫穿梭的畫面,以及碼頭一隅一個掩面而泣的背影:“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蓖饾u遠去的銅官古鎮(zhèn),我悵然若失。
航船默默地輕駛在湘江水道上,繼續(xù)向北而行。天色漸晚,幾只暮歸的水鳥,匆匆地趕回了洲渚上的家。“草色無空地,江流合遠天?!边@時候,水勢愈加平緩,水面空遠遼闊,我知道,洞庭湖到了。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看到洞庭湖!我想起了少年時代的一個故事,讀高二的我,組建了一支“全國中學生湘資沅澧漂流探險隊”,幻想著從湘江源頭,駕一葉小舟,順流而下,在八百里洞庭上,遙望岳陽樓。而年少時的夢,總是會輕易破碎。我多少次夢到過漁舟唱晚、洞庭秋月,而現(xiàn)在,它就真實地鋪展在我眼前。只是,卻被一場突如其來的雷雨打破了意境。
翌日,風停雨住。當我再次登上航船時,一抬頭發(fā)現(xiàn)岸邊的樹叢里露出一角飛檐。我嚴重懷疑,難道昨夜我們的船就停泊在岳陽樓下?趕緊打開手機地圖和GPS,是真的!多少年前的夢想,竟然隨一次“沿著湘江航道看發(fā)展”的活動實現(xiàn)了,我止不住心潮澎湃。
“樓觀岳陽盡,川迥洞庭開?!鄙平馊艘獾闹魅耍谠狸枠窍碌乃蛏像偭藗€來回,雖未能登臨城樓攬勝,卻也心滿意足。我心中想,我一定再來的!
船??吭诔橇甏壐?。“碼頭水落石沉沉,石上魚檣半搭罾。忽望高樓出城廓,舟人指點說巴陵?!?明代詩人楊士奇曾經(jīng)這樣稱贊過城陵磯。城陵磯港位于長江中游南岸,洞庭湖出口處。 “大江環(huán)其西北,洞庭瞰其西南”,真可說是得天獨厚。自古以來,城陵磯南綰三湘、北控荊漢,是湖南物資的主要集散要地和換載場所。作為湖南省水路第一門戶,如今的城陵磯新港邁入長江中游“百萬標箱”能力大港行列,它不僅承載著大岳陽夢想,也是湖南經(jīng)濟發(fā)展的前沿門戶。
我靠在船舷上,望著浩淼遼遠的湖面,只見百舸爭流,千帆競發(fā),心底油然而生一種從未有過的豪情。
返長的路上,我又想起了“老病有孤舟”的杜甫,這位臆想“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詩人,終究逃不過那個紛亂時代的風雨,成為湘江航道上一個令人悲嘆的傳說。
我也想起了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毛澤東在致周世釗的信中說:“秋風萬里芙蓉國,暮雨千家薜荔村。西南云氣來衡岳,日夜江聲下洞庭。同志,你處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豈不妙哉?”那種情不自禁,那種豪氣和豪邁,那種玄思和智慧,是何等催人奮進!
在新的征程中,湘江,一定會在湖南航運史上再寫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