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國委員會名譽委員、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原館長、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老舍先生之子舒乙因病醫(yī)治無效,于2021年4月21日在北京逝世,享年86歲。
今特刊2016年7月7日朝花刊發(fā)的《舒乙:樂做藝壇“傻小孩”》一文,紀念這位“游刃有余地在林業(yè)專家、作家、文學館館長、畫家等不同身份中轉(zhuǎn)換”的藝壇“傻小孩”——
采訪過舒乙先生幾次,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的天真與睿智。他猶如一個頑童,總是充滿奇思妙想,同時又非常有智慧,游刃有余地在林業(yè)專家、作家、文學館館長、畫家等不同身份中轉(zhuǎn)換。
未曾想當作家,不惑之年卻提筆
中青年時期,舒乙是林業(yè)化工領(lǐng)域的技術(shù)專家,曾研究一門比較尖端而又偏門的技術(shù),即利用木材的下腳料做酒精、酵母等。舒乙笑著回憶:“那時父親去實驗場地看我,當面沒說,回來后就跟人吹牛:‘我們家桌椅板凳全讓他劈了造酒了!其實是工業(yè)用酒,被他說得好像是喝的酒了,呵呵,但他特別自豪!”
到了不惑之年,舒乙跨行成了一個作家。1978年改革開放后,一些現(xiàn)代文學研究者找到舒乙,請他協(xié)助研究老舍。舒乙花了幾年時間走訪了100多人,掌握了切實可靠的資料,將寥寥三四行的老舍經(jīng)歷充實成長長的一串年譜。同時,舒乙選擇用散文的形式寫了他的第一篇作品《老舍的童年》,之后在《人民日報》連載,極受歡迎。一日,在人民大會堂開完會,北大著名教授吳組緗和王瑤邊候車邊閑聊,他們談起《老舍的童年》時議論道:“舒乙的文章寫得不錯!”“是啊,比他爸的散文寫得還好??!”兩位老先生談性正濃,沒有注意旁邊人群中站著一個40歲左右的中年人,正是舒乙??隙ㄅc贊譽給了舒乙很大的鼓舞,也讓他決心走出埋首半輩子的實驗室,投身于文學的殿堂。
“會不會后悔兜了一個大圈才開始寫作?如果早點動筆應(yīng)該有更大的成就。”我問他?!皼]有?!笔嬉液敛华q豫地回答道,“這里有個成熟度的問題,年輕時沒有那么多積累,可能反而出不來好文章?!?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1/08/06/qkimageszgzlzgzl202108zgzl20210802-2-l.jpg"/>
我又好奇地問:“老舍先生是否曾希望您繼承他的衣缽、成為作家呢?”舒乙搖搖頭,笑說道:“他們那一輩覺得兒女不會成為作家的,不可能的。因為他們認為作家應(yīng)該是天才,而且他們經(jīng)歷豐富,接觸各個行業(yè),各種人物,跑了很多地方,從而積累了豐富的寫作素材。而我們只是單純讀書、工作,社會經(jīng)歷太單一,這是注定不會成為好作家的?!?/p>
不過,舒乙把父親認為的不可能變成了可能。他用了半輩子時間做了老舍所言的“積累”這門前期功課后才開始寫作。之后的三十多年,他每年都要寫幾十篇文章,以散文、傳記創(chuàng)作為主,兼從事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家研究,已出版《我的風箏》《老舍》《大愛無邊》等專著20多部,曾獲“十月優(yōu)秀散文獎”等獎項。
善于“套瓷”,成全了現(xiàn)代文學館
在寫作的同時,舒乙又用了20年時間全身心投入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的建設(shè)。2000年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新館落成,2002年對外開放,作為館長的舒乙很快被選為中國博物館協(xié)會的副理事長,與故宮博物院院長、國家博物館館長等并列,全國共6人。舒乙當時覺得特奇怪,文學館又小又年輕又專業(yè),他怎么會被選上呢?后來他們跟舒乙解釋,“你這個館最有個性,最有特點。”
步入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無論是中軸對稱的庭院組合,江南園林建筑的造園手法與彩燈、暗流、橢圓形社交廣場等西式文化融合而成的總體布局,還是十三位文學大師的雕像、巴金手印門把、彩色玻璃鑲嵌壁畫、作家簽名瓷器等特色細節(jié),都讓人嘖嘖稱奇。而這些都是舒乙一樣樣琢磨出來的,并非交與設(shè)計師簡單了事。
在一般人的印象中,博物館就是一些資料、物品的陳列,舒乙卻大膽摒棄常規(guī)。他向那些文學大家們要他們的著作、他們?nèi)康牟貢?,當作家們欣然同意后,舒乙還會“得寸進尺”,要他們的桌子、文房四寶等。他對他們說:“如果您同意過世后把所有的藏書都給我,把您那些小玩意兒都給我,我專門給您搭一個玻璃屋,我把您的書房克隆在博物館里?!庇捎陂L期的情感聯(lián)絡(luò),包括舒乙笑稱的“套瓷”,很多大作家都特別喜歡舒乙,把他當兒子看待,幾乎要什么給什么,甚至丁玲等幾位作家的床都被舒乙扛回了文學館。舒乙也的確實現(xiàn)了諾言,給那些文學大師們建了一個個最獨特的“家”。
花甲開畫,不學母親愛出新
文學路風生水起之余,六十花甲之齡時舒乙又拿起了畫筆。談及緣起,他率直地說:“當時是我愛人退休了,到老年大學學畫,她是一點天分都沒有,我在旁邊看著著急啊,就搶過畫筆,‘我來給你畫……”至此,一發(fā)不可收拾,且在海內(nèi)外十幾個地方舉辦過畫展。在畫展開幕式上,舒乙發(fā)現(xiàn)很多請來捧場的大畫家們并沒有像慣常一樣到場三分鐘,眼光一掃就趕緊“溜號”,而是在一幅幅畫前站立良久,左看右看,橫看豎看。“他們肯定在想,這畫的是什么???”舒乙猜測著,悄悄走上前詢問:“怎么樣?”“有意思……”大畫家們有些疑惑地答道,接著繼續(xù)揣摩,忽而又蹦出一句:“打死我,我也不敢這么畫?!痹谶@些科班出身的畫家們眼里,舒乙實在是太自由了,甚至有些放肆。他刻意不學哪派,甚至放棄向畫家媽媽胡絜青學習,只是努力在生活中尋找靈感。雖然在傳統(tǒng)畫派看來,舒乙的畫可能有很多錯誤,但是沒有了清規(guī)戒律的束縛,他可以更加信馬由韁,出奇出新。
不習前人的舒乙緣何在繪畫方面有著高天資與高悟性呢?舒乙坦言父親老舍是他的啟蒙老師?!霸u價一幅畫的好壞不在于技巧,而在于有沒有傳遞一點新意?!碑斈旮赣H的這句話不經(jīng)意地落進了孩童舒乙的耳朵里,五十年后,當舒乙提起畫筆,那句一直沉睡在他的記憶里的話突然被點燃,使得他可以傲視那些盛名之下的匠活行畫,自信地辟出一條新路。
“不人云亦云,要有新意”,這是舒乙寫作的標準,作畫的標準,又何嘗不是他做人的標準。雖然不惑之年才從理工轉(zhuǎn)到文學,花甲之年才拿起畫筆,但是舒乙的文章、畫作自成風格,獨樹一幟。舒乙籌建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也是別具一格。
貴乎童心,還是那個傻小孩
其實創(chuàng)作要有新意,很多人都知道,無奈就是思維枯竭。而舒乙哪來那么多的奇思妙想呢?舒乙?guī)е衩氐男ν嘎读怂莫氶T秘笈:保持孩子般的好奇心,善于觀察、善于思考。而這些與他兒時所受到的家庭熏陶密切相關(guān)。
舒乙回憶說,三年級以前自己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傻小孩,但是在父親眼中這樣的小孩是最好玩的,甚至在朋友面前直喚他為“傻小子”。老舍從不過問子女的功課,如果子女考試不及格,有點沮喪,他會立馬過來安慰,“那算什么呀,我小時候常不及格。其實他小時候成績非常優(yōu)異。父親認為即使最笨的小孩,也有特殊的愛好,而這個愛好就有可能使他成為一個獨特的人?!崩仙?5歲時,周恩來特地在重慶為他以及郭沫若、茅盾、洪深過生日。宴會過后,老舍從重慶帶回了一個特大的冊頁,里面是各名人的題詞、畫作,中間有兩頁空頁,他馬上當著很多人的面喊道:“小乙啊,過來,你來給我畫一張?!薄斑@旁邊就是郭沫若的題詞啊。當時我還只有9歲,特高興,啊喲,這么瞧得起我,我也不發(fā)憷,上去就畫了?!笔嬉液呛切χ貞浀?。
良好的家庭熏陶非但沒有給舒乙?guī)砻撕蟠膲毫εc束縛,反而讓他更加無所畏忌、自由發(fā)展。他并不刻意去傳承父母的衣缽,只是按父母的希望,保持著童心與個性,最后反而自然而然地追隨了父母的文學藝術(shù)道路,也延承了愛國之心。作為全國政協(xié)委員、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他積極地參政議政。他說:“因為積累得多了,比較容易發(fā)現(xiàn)一些重大問題,希望能為國家再多做些貢獻?!薄氨Wo文物”是舒乙參政議政時提案的主要課題。他曾多次參與考察調(diào)研,撰寫了《京杭大運河,殘缺的輝煌》《隋唐大運河,地下的輝煌》《江南運河,水鄉(xiāng)的輝煌》等多篇考察實錄,為保護文化遺產(chǎn)和文物吶喊。老北京城一些古建筑也因舒乙的堅持而幸存于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推土機下。
老舍先生曾說:“哲人的智慧加上兒童的天真或許能成為一個好的作家?!笔嬉役`行了這句話,他不僅成為了一個好作家,也成為了一個活出色彩與價值的人。(來源:上觀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