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鈺晴
車輪滾過綿密暗沉的黑夜,夏的影子從這頭走到那頭。
鄉(xiāng)野的夏末天空,繁星閃耀,星光在我的額頭落下告別之吻……
我的喉嚨里好像落滿了灰塵,我的胃里似乎翻騰著一整條黃河,一如多年前那個告別之夜。坐在駛向老家泉家河的汽車上,回憶隨車身的細微搖晃顛簸著。窗外,陽光在空氣中一圈一圈地洇開,像怒放的金薔薇。盛夏的樹影拂過我的肩膀,想要減輕我暈車的痛苦。
生理上的不適并未成為牽住我思緒的線。溫暖繾綣的金色油菜花、水汽淋漓的淡雅粉荷、枝蔓繁茂的碧玉香樟和星辰遍布的廣袤夜空,它們都記得,我是那樣地想念,想念那無與倫比的鄉(xiāng)野之夏。
我挪動了下身子,順勢抓住比我暈車得更厲害的外婆的手。
六年前的今天,外婆做了一個重要決定——帶我體驗一個鄉(xiāng)野之夏。
顛簸了近兩個小時,車速逐漸慢了下來。外婆捂著胸口趴在窗口,眼睛閃爍了一下,吐出一句話:“快了,快到了?!鳖伾枬M、花瓣飽滿的菡萏成片成片地迎接我們。裹挾著荷香的新鮮空氣,爭先恐后地灌進來,為車內(nèi)點上安神香。鞭炮一路響過來,此刻的夏天是紅色的。
鄉(xiāng)野的夏熱得含蓄內(nèi)斂,雞鴨豬犬都蔫蔫的,我卻像是被夏日催化的活化分子,在門前屋后留下歡騰的身影。后院立著幾棵水蜜桃樹,上面還歪歪斜斜掛著幾顆粉桃。一切似乎都在這夏日豐盈的陽光里野蠻生長著。
屋前有一口老井,不深不淺,里頭歡騰著小蝦細魚。外公外婆把它們交予老井看護,之后就不聞不問,也沒捕撈過。趁外婆不注意,我溜到井口玩水。井邊的苔蘚生得極好,綠綠的,滑滑的。輕撫井面,清涼的井水蕩開一道道水波。偶爾有幾條小魚游上來,被我一攪,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外婆抱著一捆魚腥草,哼著小曲搖搖晃晃走進院子來?!扒缲笞?!”她習(xí)慣性地一吼。我縮在井口,知道此刻萬萬是應(yīng)不得的。外婆越喊越急,到井口一望,大喊“莫動”,就一把把我撈了上來。外婆罵罵咧咧了整個下午,連鳴蟬也不是她的對手。
外婆為了讓我遠離井口,一大早便去鎮(zhèn)上買來了制作白涼粉的原材料,想用美食賄賂我。原本不為外婆的描述所動的我,在看到白涼粉晶瑩剔透的可人面孔后,決定就此遠離井口。
水汽氤氳里,外婆將果凍似的白涼粉澆上糖汁,撒下一把桂花。夏風(fēng)一吹,桂香連天。吃上一口,炎熱停擺,清涼歸來。白涼粉像井水,甘甜而又透涼。
鄉(xiāng)村的夏夜,定是從漆黑而神秘的墨池里打撈上來的。一把炊煙,點亮星辰。月亮像是騰空而起,喚醒了蟲鳴。蟈蟈、蟋蟀、紡織娘,在挨家挨戶的燈火里唱開了一道口子,把光亮和熱鬧送到月光照不到的地方。
如鼻涕蟲懶趴趴地靠在菜葉上,我斜斜地躺在前院的老人椅上。星辰掌控了我的世界,目光所及之處皆是一片閃耀。也許我一生都不會忘懷,鄉(xiāng)下夏日的夜空是那樣美,那樣震撼人心。星辰像千萬顆閃耀的無價寶石,裝在黑夜這方神秘的寶匣中,令世人可望而不可即;也像公主珍藏的閃粉,點綴在黑夜這條滑如絲綢的晚禮服上……
我在夏日的晚風(fēng)中,迷迷糊糊地睡去,隱約觸到水竹涼席的冰涼,有打濕了的毛巾撫過我的臉龐,鳥雀在我的夢中開始清唱。
在鄉(xiāng)村度過的這個夏天,好像我做的一個夢。夢醒時,我又坐到了黑乎乎的汽車上。樹影拽不回前方遠去的車輪,光影時針一般地游走。我的胃翻騰著,就像是吸完最后一口冰可樂又啃下一個大雪糕。
也像現(xiàn)在,我坐在重回鄉(xiāng)村的汽車上,外婆在旁邊干嘔著。遠方,老屋在夏日的光輝中靜候著,頭頂?shù)男亲佑置苡至痢ㄖ笇?dǎo)老師:甘?。?/p>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