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洪波
一
村外麥田里,有一座孤零零小山包似的墳頭。它就是我已經(jīng)死了三年的大哥的墳。
來到地里,見侄子正指揮著一臺小型挖掘機在墳上挖土。挖掘機張開大嘴,一口一口地要把大哥的墳?zāi)菇o吃掉。這是一個剛剛越過無雪冬季的初春,井水澆過的麥田綠得汪成了一片海。挖掘機的長臂一伸一縮,大嘴巴一張一合,把黃色的泥土吞進肚里又吐到一邊,仿佛又再造一座偌大的新墳。挖掘機哐啷、哐啷的聲音滾動在半空中,腳下那一壟汪著油綠的麥苗,每條葉子上的脈絡(luò)都在顫抖。
這時候,我突然看見,大哥坐在地頭路口大楊樹下的長板凳上,手指里夾住香煙,一邊喝酒一邊大聲地說話,顯得十分悠閑。我認(rèn)得那兩個陪他喝酒的人是雷毛和瞎全,他們面前的麥地上散亂地扔著幾瓶賒店老酒,仨人說說笑笑,還時不時地往嘴里灌兩口,賒店老酒的香味跳躍著迎向我。我便有些奇怪,恍恍惚惚以為是夢境??纯此闹?,東邊是一片冒著青煙樣嫩綠的楊樹林,南邊和西邊都是綠得鏡面似的麥田,北邊是縣鄉(xiāng)公路,公路上有車輛疾風(fēng)而過。這絕對是我熟悉的環(huán)境,我現(xiàn)在就身臨其境之中。大哥遠(yuǎn)遠(yuǎn)地就瞅見了我,他和平時一樣,呲著焦黃的大門牙笑了一下,臉上的酒糟坑子已經(jīng)泛起酡紅。他就坐在長板凳上招了一下手:“知道你會回來的。”他說。他遞給我煙,我恍惚接了,似抽非抽地架在嘴唇上,一副匪夷所思的樣子。看看他,再看看雷毛和瞎全,這倆人好像不認(rèn)識我似的,他們誰也不理我,面無表情,視我為無物。聽著挖掘機的哐啷哐啷聲,我再抬頭看看麥田里為他起墳的那臺挖掘機,還有跟在挖掘機身邊的人們,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我覺得我產(chǎn)生幻覺了。
二
是侄子打電話讓我回來的。侄子電話里說,他爹的墳地終于找好了,離家十幾里的東大崗,明天就給他爹起墳。于是,我就回家來了?,F(xiàn)在面前的這一幕讓我匪夷所思。大哥一直活得好好的,他和雷毛、瞎全依然和睦相處,依然在一起抽煙喝酒。大楊樹枝頭上這會兒全是嫩葉,鵝黃的葉片,微風(fēng)里拍著肥厚的小巴掌,不響卻嫩得招眼。大哥和雷毛、瞎全—邊喝酒,一邊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人們?yōu)樗饓灐?/p>
天氣很怪,太陽一會兒出來,一會兒又鉆云層里了。除了大哥,沒有人愿意理我。雷毛和瞎全在一直勸大哥喝酒,大哥臉上的糟坑已經(jīng)由酡紅變成紫紅了。這兩個人一定是害人精,我大哥就是因為喝酒死的,死都死三年了,你們還在勸他喝酒,我想上去踹他們兩腳,然后把酒瓶子全砸了。但是,今天是侄子為我大哥起墳的日子,我忍住了。于是,我面帶笑容地去和他們打招呼,我說:“雷哥、瞎哥,你們都好呀!”他倆還是誰都不理我。雷毛和瞎全扭頭朝起墳的方向望去,他們還和我大哥開玩笑。雷毛用挖苦一樣的口氣說:“老大呀,你快露出地面了,你就是屬蛇的,也在地下鉆三年了,該出來見見陽光了?!毕谷惭陲棽蛔?nèi)心的興奮,說:“老大呀,還是搬個新地方好呀!家里隊里的事情你就少操心吧!”大哥說:“好什么呀!離家遠(yuǎn)了,和你們喝酒就沒有那么方便了?!崩酌⑾谷珦屩f:“方便方便,我們?nèi)ツ阕〉男碌乜催^,緊挨著東大崗路,騎自行車過去也就一根煙的工夫,況且現(xiàn)在都有車,也就是一腳油門的事兒?!彼麄冋f話的語氣有點討好我大哥,但我聽出了他們按捺不住的高興,甚至是幸災(zāi)樂禍。大哥比我更了解他倆,知道他倆是個什么東西。別看大哥已經(jīng)死了,別看大哥還和他倆稱兄道弟地喝酒,大哥心里明亮著呢。
大哥扭頭對我說:“老三,你過去看看吧,別讓那個鐵家伙把我的老屋挖壞了。”
我有點憤怒,還有點毛骨悚然。
對大哥,我是一直充滿感情的。
我直接往地里走,像蹚著綠色的湖水。挖掘機哐啷哐啷的聲音還在繼續(xù)。我的印象中,起墳是要搭涼棚的,據(jù)說死者的尸骨不能見到太陽,他們是在陰間,有了涼棚就是陰陽兩隔。大哥的墳上沒有搭涼棚,只有—臺挖掘機和一群幫忙的人。挖掘機哐啷哐啷的響聲,提示著人們這是在起墳,而不是挖地基,它每挖去一層土,大哥的尸骨就離露出地面又近了一層。
我正往跟前走,突然間有人叫了一聲:“棺材露出來了?!敝蹲用ψ屚诰驒C停下來,人們都伸長脖子朝墓坑里看。我也移到墓坑邊,墓坑里露出了棺材的蓋板,侄子的小舅跳下去,用手劃掉上面的土,棺材蓋依然油黑發(fā)亮。我心里一陣惶惑,大哥已經(jīng)死去三年了,三年來大哥一直躺在這口棺材里,埋在這堆黃土下,那么路口板凳上,和雷毛、瞎全喝酒的大哥又是怎么回事呢?
那些幫忙起墳的人,輕松地議論著機械化帶來的便捷,猜測著大哥棺材的腐爛程度,而我關(guān)心的是大哥在棺材里的模樣,是瘦了還是胖了,臉是變黑了還是變白了。侄子的小舅站在大哥的棺材上,他是個泥瓦匠,他對大哥這次起墳異乎尋常地關(guān)心,他對侄子肯定地說:“你爹的棺材完好無損。”侄子站墳頭旁邊揮著手,生怕一鏟子下去毀壞了棺木,并傷著了里面的父親。侄子的小舅的說法是有根據(jù)的,當(dāng)年大哥是用上好的紅松木棺材裝殮的。三年了,三年的時間,地下的泥土再強大,也不可能使上好的松木棺材化為泥土。既然松木棺材在地下完好無損,大哥在棺材里紋絲不動,也一定完好無損了,我有了如釋重負(fù)的感覺。
我突然覺得人的記憶是最強大的,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見到過,大哥和雷毛、瞎全在一起喝酒。夜里白天、田間地頭、瓜棚柳下、酒館、家院,面紅耳赤,爭吵不斷而親密無間地合作著,把村民小組的大小事情包攬下來——小到一塊菜地、果園,大到修路、征地、建房。大哥是這個小組的組長,而雷毛和瞎全是他必須團結(jié)利用的兩個人,如果和這兩個人團結(jié)不好,他這個組長就寸步難行。
今天,在他的起墳現(xiàn)場見到這一幕,我不敢過問,也不能過問。大哥要起墳了,起墳和搬家是一個道理,都是喬遷之喜。搬家走了,搬離這個他耕種耬耙收割管理過的黃土地,搬到了十幾里外的地方。俗話說得好,離家三里就是外鄉(xiāng)人了,大哥心里肯定是不痛快的。今天,雷毛、瞎全和大哥一塊喝酒,一定是在為大哥送行,但看他們之間的興奮樣兒倒是有幾分滑稽。
在大哥的棺材即將出土那會兒,我又朝大楊樹下望去,大哥和雷毛、瞎全依然在興高采烈地喝酒。我覺得大哥是舍不得離開這塊地,這塊既種莊稼又埋葬他尸骨的地方,但雷毛和瞎全一定是希望他快快離開這里。大哥死后,雷毛和瞎全已經(jīng)控制了這個組的土地,他倆現(xiàn)在和開發(fā)商混在一起。我們這個組的大部分土地已經(jīng)被開發(fā)商買走了。雷毛和瞎全顯然成了開發(fā)商的代理人,多次要求我侄子起墳,只是我侄子非要找到一塊上好的墓地才能為他爹起墳。
這時候太陽已經(jīng)高過了公路上的白楊樹,雷毛和大哥竟然猜起了響枚,大哥的五魁枚十分響亮——五魁首呀五魁首……挖掘機的哐啷聲使枚聲變得虛幻又真實。我寧愿相信這是真的,因為,我看到了大哥,聞到了酒香。
起墳現(xiàn)場,有侄子和他小舅的指揮,我就多了一些觀察和思考的時間。
三
大哥已經(jīng)死三年了,這是事實。
三年前秋后的某一天,他自己一個人到我家里找我,我便有些意外。大哥每次到縣城來找我總是帶著一幫子村里人,更多的時候是他們都喝過酒以后。酒場上大哥給他們說了什么大話我不得而知,但他們一定是覺得酒沒喝透,沖著大哥的大話,來我這里喝第二場酒,這是肯定的。大哥帶來的人一般都是本鄉(xiāng)本村的頭面人物,土光棍兒們,其中就有雷毛和瞎全。為了大哥,也為了我在鄉(xiāng)親們中間的形象,當(dāng)然要好酒好肉地招待。
那天,他說他已經(jīng)在醫(yī)院里住了半個月院了。我說住半個月了,你怎么不給我聯(lián)系?他說感覺沒啥大不了的。我問他到底是什么?。克f是心室肥大,現(xiàn)在沒事了。其實,我對什么病也不懂,也就是問那么一問。見大哥精神狀況還不錯就沒擔(dān)心什么,只是感覺心臟出了問題也不是什么小事。我就囑咐一句,那以后,你可得小心了,重活兒、喝酒都甭恁猛了。大哥干農(nóng)活是一把好手,犁耬耕耙、耩揚鋤割沒有他不精通的,他干起活來還是“猛一躥”,不一下子把活干完就不會停手。大哥又愛喝酒,農(nóng)閑時間,幾乎每天都在喝酒,枚猜得還響亮,五魁枚。夜深人靜的時候,你走到俺村的村口,只要聽到五呀——魁首——五魁首呀——那一定是我大哥的聲音了。
他來告訴我他出院了,順便過來坐坐。他說他實在是在醫(yī)院里待不住了,家里好多事呢,秋收了,地里一地苞谷稈得拉回家,還要犁地種麥,你嫂子領(lǐng)倆孫子,地里的活弄不了,圈里的老母豬生了十二頭豬娃也都不小了,得趁價高賣掉,還有修路征地的事兒,支書打電話催他幾次了,雷毛和瞎全那倆貨不聽使喚,背后總搗亂……
哥確實很忙,他也六十多的人了,從沒有停下來注視一下自己的年齡,喝酒干活總愛和年輕的小伙子們摽著干。他對我說,高速公路走咱們村上,開發(fā)商也在咱村開始征地,你那點兒地怕是保留不住了。他的言語有點沮喪,像是他為了我那一點兒地做了大難。我說我要那點兒地也沒什么用,地都是侄子種的,侄子要是同意,修路蓋房就給了他們算了。他猶豫地說,我原來想等你退休了,在村上給你劃片宅子,蓋幢房子,咱們挨著過日子,現(xiàn)在看來不好弄了。我說你也別太作難,我知道咱們組人多事雜,你一個當(dāng)小組長的,也不是啥說了都算。我給他倒茶,他只是喝茶。我說晌午你在這兒吃飯,他看看手機上的時間,說飯就不擱這兒吃了,坐班車很快的,說著起身就走。我送他,到門口他又說,我還是想讓你回去蓋幢房子,咱們挨著住。我說,算了吧哥,你就別為難了。他頭也沒回地擺了一下手,給了我—個結(jié)實的背影。
我后悔沒有勸他留下來多住幾天院。
隔了兩天。一大早侄子火急火燎地給我打電話說,他爹半夜里被拉到縣里一家醫(yī)院了,這次情況不太好。我問是什么醫(yī)院,他說了名字,那是一家小醫(yī)院。大哥一開始就是在那個醫(yī)院看的,他們養(yǎng)成了看病只找熟人的毛病,這個小醫(yī)院的一個醫(yī)生和大哥認(rèn)識。其實,認(rèn)識醫(yī)生有什么用?要么大病說成小病,要么小病說成大病,我估計大哥就是大病說成小病的那種。我急忙去了醫(yī)院,見大哥鼻子上嘴巴上都插著管子,一直昏迷不醒。侄子說半夜里他媽發(fā)現(xiàn)他爹的頭耷拉在床幫上,已經(jīng)昏迷不醒了。我問醫(yī)生是什么病,醫(yī)生說是腦疝。我不知道腦疝是什么病,也沒聽說過腦疝這種病,不知道它的嚴(yán)重性,就急急忙忙地給我一個當(dāng)醫(yī)生的同學(xué)打電話。我把大哥的情況一說,同學(xué)說,你們趕緊把病人送到大醫(yī)院去,大醫(yī)院設(shè)備先進,專業(yè)性強,別在小醫(yī)院里耽誤了。聽了同學(xué)的話,我立馬要求給我大哥轉(zhuǎn)院,這時候,這個醫(yī)院的院長感到有點不妙,有四個小時是耽擱在他們醫(yī)院了的,院長生怕我們回來找事,就要我們保證病人有什么事情了,不要再找他們的麻煩。我們急著救人哪有那么的想法,我哥被耽誤的事情既有侄子的責(zé)任也有醫(yī)院的責(zé)任,我只有埋怨侄子不懂事了,哪還顧得上醫(yī)生的事情。
到了大醫(yī)院,大哥很快被安排進了重癥監(jiān)護室。到了晚上,醫(yī)生拿著片子讓我們看,告訴我們說病人左半腦已經(jīng)壞死,右半腦也不行了,即使破頭也保不住生命,來得太晚了,如果發(fā)現(xiàn)病情及時來還有得救。侄子這時候才知道,哭了,央求著醫(yī)生救救他爹,說哪怕是植物人,只要他爹躺在床上,他們就還有主心骨!是啊,大哥有兩個閨女,一個兒子,什么時候讓他們做過難了。侄子開始埋怨他的妹妹,說他爹是讓他妹妹給氣死的。他妹妹早些時離婚了,離婚的事情是背著家里干的,家里一點兒音信都不知道。她丈夫在外面打工發(fā)財,有了外遇。離婚時她任性、置氣,一分錢補償也不要男方的,她媽還天天操心供養(yǎng)著他們的兒子,一直到人家把兒子要走了,家里人才知道。我們這個家族在村里龐大、勢重,娶來的媳婦和嫁出的閨女至今還沒聽說,誰家的孩子離婚了,侄女應(yīng)該是第一例。大哥是個死要面子的人,礙于情面一直沒有聲張,但總有一種被欺侮、被暗算的窩囊感。
我聽侄子這么一說,覺得侄女也太不懂事了,離婚這么大的事情為什么不言語一聲?,F(xiàn)在不是埋怨的時候,再埋怨也沒有用了,人已經(jīng)這樣,面對現(xiàn)實都欲哭無淚,誰也拯救不了他。而對侄子的埋怨我也有點生氣,我對侄子說,行了你也別埋三怨四了,你不是有能耐嗎?你能耐不是大嘛?早點兒干啥去了?我這一頓吵吵,侄子也覺得自己虧心,不再吱聲,悶了頭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
大哥已經(jīng)奄奄一息,我們只好租了輛帶有氧氣瓶的救護車,把大哥往家拉。我一直把大哥的頭攔在懷里,很難想象他這么快就要離開人世,他的頭很沉很沉地壓住我的雙腿。大哥面孔瘦長、黧黑、粗糙,一直熟睡得像顆老南瓜,但還有一息尚存,鼻孔里依然插住氧氣管。我們誰也不說話,租來的救護車出了市區(qū)就順著許南公路馳去。
我那時的感覺是大哥不會死的,大哥怎么能死呢!大哥在村里有一片天,那一片天全靠他支撐著,弟兄們、侄子們在他支撐的天空下一片靜好。該建房的建房,該娶親的娶親,該生育的生育,和村里人生氣了打上一架,他會站出來說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鄉(xiāng)里村里干部他都能夠得上話,薄面子誰都會給三分,家里的日子過得也算紅火,多少個村里人羨慕嫉妒恨。大哥在村里支撐起來的那片天,也是我在城里的大后方,我在城里漂泊,遇到了風(fēng),遇到了雨,需要背背風(fēng)背背雨,往鄉(xiāng)下一住,大哥的身子支棱那兒,就是萬里晴空。
我閉了一會兒眼,沒一會兒侄子說他爹斷氣了,我這個時候才感覺大哥的頭很輕很輕,在我懷里像個棉花包。我悲哀地說:“你爹可該好好睡上一覺了?!敝蹲右蓿覀兌疾蛔屗?。汽車載住我們幾個心情悲愴的人一路狂奔。我們這時候把氧氣管子全部從大哥的身上拔去,除去大哥身上一切人為強加給他的累贅,讓大哥輕松安靜地睡去。到了縣城,侄子說:“叔,去醫(yī)院里找他們說道說道吧,啥醫(yī)院,治不了病不早點說讓轉(zhuǎn)院,我爹就是讓他們活活耽誤死的,他們早點讓轉(zhuǎn)院或許俺爹死不了?!蔽艺f:“你想醫(yī)鬧?你爹能安生嘛?”侄子不忍心,說:“我們不懂,醫(yī)院也不懂嗎,為什么不說讓俺爹及早轉(zhuǎn)院?讓俺爹白白在他們那浪費四個多小時?!蔽艺f:“要怨就怨你自己,你不會打個電話給我說說,我也好給你出出主意。你自作主張,現(xiàn)在想鬧事,這是縣城,不是你想象的恁簡單,想鬧就能鬧,弄不好丟人現(xiàn)眼,還得坐牢,你爹連眼也閉不上?!蔽矣悬c兒生氣,把侄子狠狠教訓(xùn)了一頓,當(dāng)家作主強行讓救護車往家的方向開,侄子氣得一會兒哭一會兒叫,好長一陣子后才安生下來。大哥安安靜靜,仿佛熟睡一樣躺在我懷里,變得慈祥而成熟。
父親去世那年我才七歲多,除父有長兄,大哥在我眼里就像慈父一樣。那時候我一直不以為父親死了,很長時間沒見父親了我就問大哥,我說大哥,爹呢?大哥反問我是不是想爹了?我說難道你不想爹嗎?大哥說想呀,可是爹去了很遠(yuǎn)的地方了。我問,那咱爹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呢?大哥總是不假思索地說,砍甘蔗的時候就回來了。聽大哥這么說,我對爹的思念立馬化作了一根長長的甘蔗,嘴角流著甜液,滿是甜滋滋的味道。在大哥的誘導(dǎo)下,我一直以為父親去遠(yuǎn)方種甘蔗去了,到了年底砍甘蔗的時候父親就回來,跟隨父親回來的是滿車滿車甜甜的甘蔗和從外捎回來的新衣服。
父親留給我最深刻的印象,是我陪爹夜里住在茂密的甘蔗林深處,聽著甘蔗吱吱咯咯的拔節(jié)聲,然后是父親的呼嚕聲,這兩種交和在一起的生命之聲,一直到大哥死去那天夜里才消失。接下來便是大哥的這張臉,這張臉突然活靈活現(xiàn)地出現(xiàn)在救護車上。一會兒,大哥的兩眼睜開了,他小聲地問道:“老三,我怎么在你懷里睡著了?”我低頭附在他耳邊說:“大哥你睡吧,要是怕車顛簸了,我讓司機開慢點。”大哥說:“沒事沒事,到家可別讓家里人亂哭。”我說:“中啊,不讓家里人亂哭?!贝蟾缯f這話時大睜著兩眼看我。
侄子又抽泣起來,車在半道上愈發(fā)加速,我大聲地對侄子說,你爹的眼睜開了,你爹還活著,你爹還活著……
四
在我們家姐弟四人當(dāng)中,大哥和我的感情最深。
大哥是一九六六年的兵,他當(dāng)兵走時我才兩歲半,我一直不記得他長得是什么樣子。直到四年之后,他復(fù)員回來,我已經(jīng)六歲多了,才知道大哥長得蠻高大,蠻魁梧的。我不知道復(fù)員是怎么回事,追著大哥問,是不是不再走了,大哥說不走了,在家陪弟弟玩兒,我那時就特別的高興。我一直記得父親和二哥議論大哥在部隊提干的事,隱隱約約覺得大哥已經(jīng)是軍官了,我看過大哥一些在部隊時的照片,大哥英姿颯爽地端著槍。這四年里大哥一直沒回來探過親,那時候給大哥提親說媒的人也不少,有的嫌我們姐妹們多;有的嫌我們家房子就兩間爛草房,太窮太差勁了;有的嫌一年到頭見不著我大哥的面,所以大哥一直沒有處上對象。
大哥猛然間回來了,家里多了—口人,又是個大人,別說吃的就是住的地方也成了問題。兩間草房,父母和我住一間,兩個姐姐住一間,二哥雖說不在家住,但還是十分擁擠。大哥二哥又到了結(jié)婚年齡,大哥如果再不結(jié)婚就兔子跑過嶺了。父親和大哥二哥決定要造房子,大哥首先動手了。我們家住在村邊子上,院子的后邊是一個大水坑。大哥在水坑邊選擇了一個地方,用了幾天的時間去平整,最后平出了一個方方正正的坯場。大哥說三弟你給我打下手,咱們脫坯吧,脫坯和泥巴是個下苦力的活兒,我喜歡玩泥巴就同意了。
大哥負(fù)責(zé)往坯場拉土,拉的全是黃沙土,一架子車一架子車的黃燦燦的沙土小山一樣地堆在坯場里,大哥不讓我干重活,有時我去幫他推車子,他讓我在地里給他看耙子和鐵鍬。黃土拉夠了,大哥開始和泥脫坯,大哥用的是三聯(lián)坯模,一次能脫出三塊坯來。我的任務(wù)是給大哥送茶水,看場子,不能讓游蕩的豬和撒野的雞到坯場里糟蹋了剛剛脫下還軟軟糯糯的那些坯子。一次大哥望著坯場里一行行土坯說,三弟呀你要好好上學(xué),大哥就是吃了沒文化的虧呀!要不是早提干了,哥還會回來下這苦力?!那一年冬天,家里終于蓋起了兩間黃背草土坯房,土坯房暖和,氣味又好聞,泥土的新鮮氣息一直縈繞在我腦海里,讓我至今難忘。
第二年大哥結(jié)婚了,嫂子是鎮(zhèn)上人。嫂子娘家不嫌我們家姊妹多,帶著錢和糧票嫁給了大哥。大嫂人長得漂亮又文靜,她喜歡當(dāng)過兵的人,當(dāng)過兵的人身體健壯又肯干。坯為媒,大哥的婚事終于熟透了。
鎮(zhèn)子上一戶人家蓋房子需要幾車坯,就通過一個親戚找到了大哥,我大哥二話不說,借了輛架子車,一直把坯拉到了她家里。大哥當(dāng)時累得滿頭是汗,氣喘吁吁,姑娘看了一眼大哥就心疼上了,麻利地給大哥端水倒茶,大哥再看姑娘一眼,姑娘又看大哥一眼,就動了那門子心思。姑娘見大哥模樣英俊,又舍得下力就向親戚打聽了大哥,聽說大哥是復(fù)員軍人,還差點在部隊提干,復(fù)員后在家里又脫坯又建房子,是個干事業(yè)的主兒,就央人說了媒。那媒說得麻溜順,不要錢不說,女方還帶錢帶糧票自備嫁妝,可把我爹媽給喜壞了。
嫂子的到來,給這個家增添了喜慶,父親母親整天樂呵呵的。雖說大嫂帶了錢和糧票,但爹是個要強的人,娶兒媳婦時堅決要花自己的錢。爹說,這是他在娶兒媳婦,拿著兒媳婦的錢娶兒媳婦,那算什么事兒!自己沒錢,借錢也不能花兒媳婦的錢。娶大嫂時,爹硬著頭皮借了一圈子外債,后來還是大嫂讓大哥悄悄地還上了。那是父親死后的事情。
那年秋天,爹承包了外隊的十幾畝甘蔗,甘蔗地在離村二里外,父親整天在甘蔗地里忙碌,夜里還要住在甘蔗田里。那時候我也常常在甘蔗地里玩耍,甘蔗長勢喜人,夜里聽著滿地甘蔗吱吱咯咯的拔節(jié)聲,有時連覺都不想睡,做的夢都是甜的?,F(xiàn)在回想起來,那個時候是我童年里最無憂無慮,也是最快樂的時光。到了收獲甘蔗的時節(jié),大哥派上了用場,他把甘蔗砍倒,父親又把甘蔗捆成捆兒。那時的甘蔗,是本地甘蔗,而我和姐姐坐在田埂上大口大口咀嚼著滿嘴流汁的甘蔗,甜得很幸福。甘蔗出完了還要就地窖藏,等到春節(jié)到來的時候拉到鎮(zhèn)上去賣。鎮(zhèn)上有座戲劇院,戲劇院是方圓幾十里最熱鬧的地方,每年春節(jié),戲劇院里不是唱大戲就是演電影,那是孩子們最愿意去的場所。
那年春節(jié)我闖了一場大禍,爹的死應(yīng)該和我闖的這場大禍有一定的關(guān)系。
春節(jié)來了,鎮(zhèn)上戲劇院院門前熱鬧非凡,我們家齊上陣去那里賣甘蔗。去賣甘蔗得把甘蔗從地窖里挖出來,用架子車?yán)芥?zhèn)子上戲劇院門口,還得提前把好地方。好再我二哥當(dāng)時在戲劇院門口幫生產(chǎn)隊開的茶館拉水,近水樓臺先得月,就事先在熱鬧的地段搭了一節(jié)賣甘蔗的架子。全家人分工:大哥是下力用架子車?yán)收岬娜?,父親會賣甘蔗,他聲音洪亮手頭利索,連喊帶叫地用鐮刀刮甘蔗,哧啦哧啦的刮甘蔗聲,不用看,聽著都讓人流口水。戲院門口大街小巷早早貼了海報,春節(jié)期間縣豫劇團在我們那里演出。—天兩場,下午和夜晚各一場。戲劇院門前那場面真可謂是人山人海,男男女女擁擠不動。我們家的甘蔗大豐收,又趕上這么熱鬧的春節(jié),家里人都抱著勁兒大賺一筆,過個肥年不說,還準(zhǔn)備開春了大干一場。
且不說別的,為準(zhǔn)備春節(jié)賣甘蔗,爹和大哥思謀了良久,為的是能趁春節(jié)把甘蔗拉到鎮(zhèn)上賣個好價錢,必須得有一輛車,一輛得力的架子車。而當(dāng)時,一輛架子車光下盤的價格就不菲。甘蔗窖藏之后,爹和大哥每次吃飯都要端著飯碗到房后的院子里去看,他倆一邊吃飯一邊品摸著每一棵樹。我家房后的小院緊挨一條大溝,溝里有水,時間長了又成了坑。因為有水的滋養(yǎng),后院里長滿了樹,有兩棵桐樹,兩棵楊樹,兩棵杏樹,兩棵桃樹,還有十幾棵柳樹,坑沿上繁茂地生長著一些洋槐樹。洋槐樹上還有一窩灰喜鵲,灰喜鵲叫喚起來“咻咻、嘎嘎……”十分好聽,它干活勤快麻利,總愛把自己的家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洋槐樹大都是自生樹,沒人管理,往往自由生長,且大多不成材料,到了初夏郁郁蔥蔥地開滿了白得刺眼的花兒,花兒拌了面當(dāng)蒸菜吃極其美味。每年都有人攀著樹枝摘槐花,所以洋槐樹一般長得也比較矮。但洋槐樹又是一種質(zhì)地堅瓷柔韌的樹種,它的這種性格決定它是做架子車上盤的上好材料。父親對柳樹一直非常喜愛,他說過,這些柳樹將來是用來給他做棺材的。不幸被他言中,那些柳樹第二年就做了他的棺材?,F(xiàn)在,大哥他倆相中溝邊上的那棵滋嫩嫩的洋槐樹了。
到了臨近春節(jié)的時候,爹讓大哥找來了鎮(zhèn)上最好的木匠。那木匠我認(rèn)識,他姓李,人人都稱他李木匠。李木匠是個不喜歡小孩子的木匠,也是小孩子們非常懼怕的一個匠人。誰家的熊孩子手狂了,丟耙子弄掃帚又鬧人,鬧得狠了,大人沒辦法,老遠(yuǎn)丟下一句:“明天請李木匠來打家具吧!”熊孩子馬上停下手,安靜下來。關(guān)于李木匠如何整治那些不聽話、手狂賤的熊孩子的事情,據(jù)說有多種版本。其中,最著名的版本就是“李木匠斧劈豌豆籽兒”。相傳一年秋后,李木匠在一家人家做木匠活兒,這家有個熊孩子非常愛擺弄他的木匠工具,李木匠拉鋸他拉鋸;李木匠用鑿他用鑿;李木匠砍木頭他也砍木頭。大人說他,也不聽,李木匠覺得這個熊孩子太淘氣,就不顧大人的感受,想治一治這熊孩子。這天,這家人家剛好從地里往家收豌豆,院子里掉了許多豌豆粒,李木匠就揀了一把豌豆籽放跟前,待熊孩子在跟前時,李木匠拿起磨得鋒利的斧子劈起了豌豆籽。那豌豆籽圓潤光滑,李木匠手捏豌豆籽,斧落豆開,李木匠這樣連劈幾斧,扔下斧子似乎有其他事情要辦,揚長而去。熊孩子得到機會,拿起斧子模仿李木匠劈起豌豆籽來,一斧子下去生生劈掉了兩個手指頭,鮮血直流,熊孩子那個哭爹叫娘地喊疼,跳著腳滿院子轉(zhuǎn)。李木匠還埋怨,這孩子怎么這樣手狂……怎么這樣手狂……孩子的大人也知道是李木匠使了壞,只是氣得干瞪眼。所以,有孩子的家基本上不敢請李木匠來家打家具,人們背后說李木匠這人手藝是中,就是人太陰。
我家敢請李木匠,就是相中了他的手藝,再說我那個時候也大了,不會再擺弄木匠的工具。李木匠是個身材佝僂的瘦老頭,兩眼閃著鑿子一樣的銳光。那天李木匠隨父親相過洋槐樹后,直夸父親的眼力好,說這棵洋槐樹仿佛就是為打架子盤而生,長得又滋嫩又勻稱,要是男孩他一定是個帥小伙;要是女孩她肯定是個漂亮的大閨女,他說他一定給我家打一架稱心如意的架子車。李木匠走后父親唉聲嘆氣了一陣子,他是舍不得砍這棵樹。他對大哥說,再等幾年這棵樹蓋房子就能做檁條了。大哥知道父親是在為我將來的住房擔(dān)憂。大哥說小弟還小著呢,將來有錢了給他蓋三間大瓦屋。父親笑了一下,年下最關(guān)緊的是把那窖甘蔗賣掉,把大哥娶媳婦欠下的外債還了。于是,父親和大哥狠狠心,就把那棵長在水坑邊滋嫩光溜的洋槐樹給砍了。
李木匠來我家打架子車的事當(dāng)時是轟動鄰居的一件事,李木匠在我家打架子車期間,鄰居們都來看。有的是來和李木匠叨閑話,聽他說說誰家的熊孩子手狂,他是如何擺治那些手狂的熊孩子的,說到得勁兒處,他再把那家的大人奚落一頓。有的人主要是來蹭煙蹭茶。我不喜歡李木匠的這些故事,大哥也不喜歡,一次大哥對李木匠說,你以后可別這樣了,小孩子不懂事手狂賤一下,別讓人家落殘疾,影響終身大事呢。李木匠鼻子哼一聲:“你知道個啥?熊孩子不聽話,小時候得不到教訓(xùn),長大了會在同樣問題上犯大錯;小時候有了教訓(xùn),等長大了他時刻記住,再也不會犯這樣的錯誤了!”大哥對這話很贊同,但對他的做法不贊同。大哥就對我說:“記住李木匠的話吧,小孩子別亂摸人家的東西,要吃虧上當(dāng)?shù)??!?/p>
我說這李木匠賊眉鼠眼的,像個狗特務(wù),用木匠手藝遮人耳目,專門來摧殘祖國的花朵,我才不稀罕摸他的東西呢。大哥笑我,并給爹說我看電影看得多了,在咱們這里也能挖出個狗特務(wù)來,還用木匠遮人耳目,來摧殘祖國的花朵。爹笑著說我,那你可得防備好了,這樣的人給咱打的架子車,或許什么時候就是他當(dāng)特務(wù)的證據(jù),你可得看好了。話是那樣說,但我還是禁不住手心癢癢。一次我看李木匠在用刨子刨車板子,李木匠像玩魔術(shù)一樣,刨子去處浪花飛濺,薄如翼片樣的刨花透明閃亮,木香四溢。李木匠不光專心木匠活,他還喜歡打量小孩子。他見我站在原地看得愣了神兒,李木匠突然就有了陰招,他用斧頭在刨子前哐哐磕打了兩下,把刨子一扔就走了。我見李木匠走了,就躡手躡腳去拿起刨子學(xué)著他的樣子在木板子上刨了起來。刨子在木板上打滑,哧溜哧溜就是刨不出一片木花來,還沒刨兩下,刨子突然呼啦一下散了,刀片、楔子散落地上,李木匠卻不失時機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他的兩眼放著嘲弄而陰冷的光,小聲而怪氣地說:“是不是也不想要手指頭了?”我猛地一陣驚悚,渾身打了個冷戰(zhàn),嚇得朝后退著步子。大哥這時候突然站在我面前,我看見高大威猛的大哥緊握拳頭,大聲說:“李木匠,刨子壞了我給你修可以吧?別難為我小弟?!崩钅窘乘查g改變了態(tài)度,一臉笑容地說:“沒事,沒事,這孩子我喜歡,沒有處心傷他?!蹦且豢蹋矣X得大哥就是我的保護神,要不是大哥突然出現(xiàn),李木匠也不知道會對我使什么損招。爹知道后拉起我就是兩破鞋底子,李木匠在一旁幸災(zāi)樂禍地笑,又是大哥把我拉開,使我避免了一場毒打。
李木匠的手藝就是高,三天時間架子車就打好了,他打的架子車見翹是翹,見彎是彎,就是好使。車身是一棵樹一鋸兩半,打造的兩個車幫,車幫借助槐樹生長的慣性微微翹起,整個車身拖開,既增加了長度又寬敞實用,有一種自然向前的沖力,只要拉車人稍一用勁兒,車子就會憑借慣性向前走,這樣的架子車,看起來大氣,用起來省力。還有這車子把,車子把是用槐樹的上半身做的,帶著自然的柔韌勁兒,那把手刮得又圓潤又滋嫩,雙手握住又得勁兒又養(yǎng)手。
大哥用架子車試著去東寨壕溝里拉了兩車土,大哥美得直叫喚,說這車子使著真得勁兒!真得勁兒!爹聽他高興地叫就嗞嗞地笑。大哥拉架子車的姿勢很美,脖子向上伸著,高高地仰起頭,雙手緊緊地握住車子把,兩腳一使勁架子車就跟他跑起來了,那個英俊灑脫勁兒就別提了,怪不得俺嫂子喜歡他呢,他拉車的樣子原來這么帥氣!
但我還是喜歡他扛槍站崗的樣子。有張照片里,大哥一身綠色軍裝,英氣逼人地端著沖鋒槍站在一排解放牌汽車前,我想大哥要是軍官就不會下力拉架子車了,即使不是軍官是個汽車司機也不錯。我正胡思亂想著呢,大哥把一大車土卸完了,父親也離開了院子。大哥突然叫我,三弟過來。大哥說三弟你的個子也不小了,拉拉車子看看行不行。他讓我駕上車子把攀帶挎在我脖子里,他說走還去東寨溝,我懷疑自己的能力,雙手托起架子把,奇怪了,不是我要拉架子車,是架子車在推著我走。我歡喜得哈哈直笑。大哥說,你不是說人家李木匠是特務(wù)嘛,特務(wù)能有這么好的木匠活兒?
李木匠是不是特務(wù)我不知道,但是李木匠看小孩子時臉上那束陰冷的光,總是像刨刃一樣寒涼。他給我家打的架子車好用是好用,但我不喜歡,大年初一頭一天去鎮(zhèn)上賣甘蔗就被我給弄丟了。
這仿佛是昨天的事情。
五
這年春天,父親死了。按說,父親的死應(yīng)該與我有關(guān);或者說,父親是被我氣死的,就是因為我弄丟了那輛剛剛使用了一天的架子車。大年初一弄丟了架子車,這本來就是不好的兆頭。
那天真是太忙了,大街上人山人海,戲劇院門前更是熱鬧非凡。我現(xiàn)在還一直納悶,那時的人們是從哪里冒出來的?那一天人們個個穿的是新衣服,戴的是新帽子,啃著甘蔗,排著長隊,摞成人堆在窗口買票。買到票的人,手里舉住票,大聲地吆喝著:“擠散架了,擠散架了……”我眼氣買到票的人們,我也想進戲劇院里看一眼。
我家的甘蔗生意特別好。父親在戲劇院門口賣,鐮刀刮甘蔗的聲音沒有半刻消停,父親的腰一直弓成蝦米一樣,在不停地“哧啦哧啦”刮甘蔗。大哥不知托了什么關(guān)系,竟然要把甘蔗拉進劇院里賣,聽說后,我那種興奮就別提了。大哥說,你進去也可以,但得看好架子車。我毫不猶豫地同意了。我?guī)痛蟾绨岩患茏榆嚧渚G透甜的甘蔗,通過擁擠的人流,好不容易拉進戲劇院。進了大門,我一下子震驚了,我的天爺呀!怪不得戲劇院能裝那么多人,這是多大的地方啊,里面比大門外的大街都寬敞。那時候,戲劇院里還沒有座位,人們看戲就在地面上席地而坐,能找到磚頭坐磚頭,能找到石頭坐石頭,也有搬墩子、搬板凳的,后面的都是站著看。雖說滿耳都是嘈雜混亂的聲音,但是鑼鼓家什一響,弦子一拉,整個戲院一下靜了下來,聽到的只有唱腔和弦子聲。
在戲劇院里,甘蔗賣得也特別好。大哥忙著刮甘蔗、賣甘蔗,把我和架子車推到劇院的一角,就顧不上我了。大戲開始了,鑼鼓家什敲得既刺耳又誘人。我人太小,個子也太低,一開始前面的人少,我站在架子車上看,還能看到臺上人們忙碌的人影。隨著鑼鼓家什越敲越急,弦子也拉了起來,人們知道大戲就要開揚了,前面的人就越聚越多,人墻越壘越厚,等大戲開始,我只能聽到弦子聲和咿咿呀呀的唱腔了。一開始我還固守在架子車上,還想著大哥交給的任務(wù),不知什么時候,也不知道是何故就從架子車上下來了,反正我鉆到戲臺前面去了,那場大戲看得很過癮。
戲唱完了,人退場了。我去賣甘蔗的地方找大哥,退場的時候買甘蔗的人最多,我站在大哥身邊看著大哥賣甘蔗,大哥忙得滿頭大汗,渾身上下都是鐮刀刮甘蔗時飛濺到身上的甘蔗皮屑。慢慢地人少了,戲劇院里的喧嘩聲漸漸遠(yuǎn)去,大哥看見我劈頭就問:“架子車呢?”我這才想起來架子車的事,慌忙去到原來放架子車的地方去找,整個劇院已經(jīng)空空蕩蕩,空得只剩下大哥和我焦急的神色和四處找尋的目光。戲劇院里除了我和大哥,除了滿地咀嚼過的甘蔗片、磚頭塊,哪里還有架子車的影子。這時,我才知道我闖了大禍,我一屁股蹲在亂七八糟的地上號啕大哭。大哥在一旁大聲地斥責(zé)著:“我給你說啥了?我給你說啥了?你咋就不聽話呢?”我只是一個勁兒地哭,大哥氣得把刮甘蔗的鐮刀舉起來,眼看要朝我頭上劈下,只聽大哥說:“哭,哭,哭有啥用,看咱爹咋收拾你?!?/p>
父親沒有收拾我,但這一年下,父親的臉色都不好看。其實,全家人的臉色都不好看。新打的架子車在戲劇院看了一場戲就不翼而飛了,真想象不出偷架子車的人是怎樣大大方方地隨著人流把架子車?yán)鰬騽≡旱模?/p>
甘蔗賣完了,年也過完了,父親病了。父親的肚子不舒服,老脹,變得越來越大,小鼓似的,家里人背后都說是我把父親氣得了,不然父親的肚子怎么會突然變得像鼓那么大呢。大哥讓父親去縣醫(yī)院查一查,父親去了趟縣醫(yī)院,醫(yī)生說是肝腹水晚期了,回來就和大哥商量自己的后事。大哥把后院的三棵大柳樹砍了,這次沒請李木匠,又另請了一個木匠給父親做棺材。父親臨咽氣的時候拉住大哥的手說:“你已經(jīng)是成家立業(yè)的人了,這個家就交給你了,你要把家撐起來。你三弟還小,你讓他好好上學(xué),將來尋個出路。”
大哥含淚點點頭。
父親死后是埋葬在東山邊的祖墳里,祖墳?zāi)堑胤诫x家二十多里,是一個荒涼的山崗。那時候送殯用的都是四輪拖拉機,道路顛簸,路滑難行。埋葬父親那天,天上下著雨加雪,寒風(fēng)小刀子一樣地刮人,大哥二哥和我都光了腳,走在冰天雪地里,整個人好像鉆進了冰窟窿。那時候我還不明白,人死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我們要痛哭流涕,光腳挨凍地把父親裝在一個大黑木頭匣子里,送到很遠(yuǎn)的地方埋在地下。大哥扛住幡,被雷毛和瞎全攙扶著,二哥顯得抗凍些,始終沒見他表現(xiàn)出冷來,他的悲痛是顯而易見的,而我早已凍得嘴唇烏紫,渾身篩糠。送葬的隊伍一路上走走停停,管事的人早做了準(zhǔn)備,拖拉機上備足了木柴,走一陣子,車就要停下來,在大路溝里找背風(fēng)地方,卸下木柴燃起大籠火,送葬的人們停止了一切活動,包括正在為痛失父親哭泣的親人,都迅速地向火堆靠近。大堆的劈柴嗶嗶叭叭,火光沖天,照暖了所有的人,刻在臉上的哀傷被火光溫暖照亮,人們瞬間恢復(fù)了一往的原形,一切的悲痛都不過是火光的笑料。
我見到火像見到命一樣,每次都被安排在離火堆最近的地方,讓燃燒的火舔去我全身的戰(zhàn)栗。大哥總是被雷毛和瞎全架住胳膊最后偎到火堆旁,他們的棉衣還沒被火烤透,送殯的隊伍就又要出發(fā)了。雷毛和瞎全顯然也有牢騷,主要是對天氣。那時候他倆對我大哥可是百依百順,且關(guān)懷備至。再往前走就是一段崎嶇難行的山路,雷毛和瞎全攙扶著我大哥登上拉我父親棺材的那輛拖拉機,大哥一路上為父親扶棺。快到祖墳塋地時還出了一件讓人后怕的事。這個時候天空雖然不再下雨雪了,但路太滑,在上一個大坡時,拉父親棺材的那輛拖拉機突然一滑,滑向了路邊的深溝,車輛已出現(xiàn)了傾斜,眼看有掉進深溝車毀人亡的危險,所有送葬的人都“哇呀!”一聲驚呼。這個時候只見瞎全突然從棺材車上滾了下來,他沒有順著傾斜的車輛往溝里滾,而是逆勢滾到了送葬的人群里,安全地被人們圍了起來。瞎全看起來眼睛只有一條縫,看人幾乎不用睜眼,其實他心中明亮著呢。瞎全滾下來后,棺材車反而不再向深溝滑動,而是穩(wěn)穩(wěn)地停了下來,司機打了打方向,油門一加,竟平穩(wěn)地向前開去。事后,瞎全總說自己是被要翻的拉棺材車簸出去的,他為了安葬我父親,照顧我大哥作出了巨大犧牲,仿佛我們一家永遠(yuǎn)要感恩戴德似的。
后來大哥死后沒有埋進祖墳,太遠(yuǎn)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祖墳已經(jīng)埋不下人了,族里人家死了人也都紛紛拔墳,另起了新墳地。最最重要的原因是我大嫂說,我大哥早就給她交代過,他死之后別人的地他管不了,自己的地一定要看好,就把他埋在自己家的地里。侄兒倒是聽他母親的話,真的就把他父親埋在自己的地里了。這樣一埋,倒是給雷毛和瞎全出了個不大不小的難題。
六
埋葬完父親,大哥就成了家里的頂梁柱。二哥有點憨,一直在鎮(zhèn)上戲劇院門口的茶館幫工,人家管吃管住,總算有了安身之處。我上學(xué)了,嫂子用碎花布尖給我補織了一個花書包,上學(xué)是件很高興的事情。大哥讓我用功讀書,我聽大哥的,就用功讀書。大哥為了養(yǎng)家糊口,除了脫磚坯還學(xué)會了殺豬宰羊。大哥殺豬宰羊是瞟學(xué)的,他常去鎮(zhèn)上我嫂子娘家,嫂子娘家有一個鄰居是個殺豬的,大哥趕上就去幫忙,殺豬匠也樂意讓我大哥幫他,一來二去大哥就學(xué)會了殺豬宰羊。大哥又有的是勁兒,一頭三五百斤的豬,大哥扳住豬脖子“吭哧”一聲,就把大豬撂倒了,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干凈麻利。雷毛和瞎全就是這個時候跟隨我大哥殺豬的。
自從我大哥學(xué)會殺豬之后,我家的日子好過起來,有了豬骨頭啃,有了豬血吃,還有了豬腸油炕紅薯面饃,紅薯面油饃那叫個香呀!我去學(xué)校,兩片子嘴唇總是油漉漉的,同學(xué)都很羨慕。有時我往學(xué)校里拿些煮熟的豬血,給關(guān)系較好的同學(xué)吃。至今他們還覺得那時候的豬血比現(xiàn)在的豬肉都好吃。
大哥殺豬的生意越來越好,掙著了錢,五間草房翻修成了五間大瓦屋,大哥有了孩子。二哥憨憨的,憨人有傻福,在鎮(zhèn)上找了個倒插門,女人很漂亮,日子過得倒也不錯。這些年,我家的人脈也廣泛起來。屋里屋外人來人往,整天熱鬧哄哄的。就是這個時候雷毛和瞎全攛掇著我大哥當(dāng)上了村民小組長。小組長這個活兒說重要也重要,說不重要平時也沒什么大事。我哥當(dāng)了小組長,殺豬不忘組里事,雷毛和瞎全就是我哥的左膀右臂,我哥用握住殺豬刀的手一揮,雷毛和瞎全屁顛屁顛地向前沖。那些年我大哥也是村上有頭有臉的人物,村子上的大事小事沒有一件不找我大哥商量的,我大哥插手辦的事沒有一件辦不成的。后來,我考上了大學(xué),在縣城里有了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也算是給家里,給大哥撐了面子爭了光。大哥更加器重我,逢人就夸我有出息,將來能干個局長縣長的,但直到大哥死,他也沒看到我當(dāng)上局長縣長,也許對大哥來說他心里肯定很失望。
什么時候雷毛和瞎全對他離心離德的,其實我大哥心里最清楚。他有一次帶雷毛和瞎全到縣城里找我喝酒,從他們的談話中我聽出來了,雷毛和瞎全不再對我大哥言聽計從了,并當(dāng)著我的面多有和大哥爭執(zhí)。其實,他們當(dāng)時找我是有目的的,那就是要我勸說大哥出賣組里的土地。從鄭州到我們縣要修一條高速公路,高速公路經(jīng)過了我們村,因為我們村離縣城較近,高速公路的出口就安排在了我們村的土地上,剛好占了我們組的一部分土地。一個開發(fā)商看中了我們組剩余的全部土地,就和大哥協(xié)商要征地開發(fā)建房,鄉(xiāng)村兩級都同意了,可我大哥這一關(guān)就是過不去。我大哥是組長,我大哥這一關(guān)過不去,小組的土地他們就征不到手。開發(fā)商暗地里許諾了雷毛和瞎全一些好處,雷毛和瞎全就不遺余力地折騰著要把土地給賣掉。他倆沒少在我大哥背后捅刀子。我大哥告訴我,這兩個人腦后長有反骨,讓我以后少招惹他倆??墒?,我大哥卻離不開他倆,除了征地的事沒得商量,他們總是一起出入各個大小食堂飯店,每天都喝酒喝得紅脖子漲臉。雖然表面上由于我大哥不同意,村里組里風(fēng)平浪靜,但暗地雷毛和瞎全把一池水?dāng)囼v得天昏地黑,暗流涌動。
也怪我大哥好生暗氣,他一聽到雷毛和瞎全背后在搗鼓他,就暗地里生氣,就找來雷毛、瞎全在一起喝酒。酒至半酣大哥就問他倆那些事情,倆人早已摸透了大哥脾氣,異口同聲矢口否認(rèn),并信誓旦旦地對大哥表示忠心。我大哥呢,這時候借助酒勁也只是哈哈一笑,并不深究到底,保持住一往當(dāng)大哥的風(fēng)度。酒場只是聯(lián)絡(luò)感情,問話只是敲打敲打,他不想把他倆逼急,也不想和他倆徹底翻臉,這也許就是大哥的智慧。但是暗氣悶在心里,又加上他女兒不聲不響地離了婚,這對要面子的大哥來說是最丟人的事情。暗氣生來生去,大哥就病了,在醫(yī)院里住了一陣子院,不曾想這么快就死了。
大哥死了,可隨了雷毛和瞎全他倆的心愿。但是,他倆怎么也沒有想到,我大嫂執(zhí)意不讓我大哥埋進老墳地里,非把我大哥埋到自家的責(zé)任田里不可。這無疑給開發(fā)商將來征地留了個絆子,雷毛和瞎全又不傻,他倆看出了其中的端倪,找我大嫂做工作,勸我大嫂把大哥埋進老祖墳和爺爺奶奶做伴,說我大哥是孝子,孝子怎么能不陪在父母身邊,另埋其他地方這不成了不忠不孝了嘛!我大嫂說,你們不是弟兄嘛?平時你們總是形影不離嘛?我把你們大哥埋在俺地里,離你們近些,你們幾個人隨時都可以去喊他一起喝酒,至于不忠不孝讓人們說去吧,這樣的人太多了。那時候,組里的地還是組里的地,開發(fā)商的手還沒有伸進去,雷毛和瞎全碰了一鼻子灰。我大哥順利地埋進了自己的責(zé)任田。
有一次,村上人來城里辦事,見到我了,給我說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他說,雷毛當(dāng)上組長了,瞎全也不再殺豬了,開了個“悅來全”大型飯店,把村里的紅白喜事都招攬到他那里去了,生意非常紅火。我說,這有什么奇怪?他說,這不奇怪,奇怪的是你大哥還經(jīng)常和他倆一起去喝酒!我一聽也覺得這是個奇怪事。那人又說,也真是活見鬼了,你大哥明明在墳里埋著,卻活蹦亂跳地經(jīng)常和雷毛、瞎全出出進進各種飯店食堂,面紅耳赤,勾肩搭背,又說又笑,還像以前一樣。我說你一定是看花眼了,看花眼了……他說我一個人看花眼了也有可能,可是許多人都見過,不可能都看花眼了吧!我不能為他這些話就不相信他而得罪他。為此,我請村里來的那個人吃了一頓飯,還陪他喝了酒。那人臨走時說:“咱村,我最佩服你大哥,仁義!”這也許是村民們,對我大哥最真實的評價。
對于來人說的話我將信將疑,打電話問侄子,侄子說:“哪有那回事兒!聽說雷毛和瞎全他倆倒是去過幾次俺爹墳上,是到墳上找俺爹喝酒的,他倆人喝醉了沒少埋怨俺爹,說俺爹死了也不讓他們過安穩(wěn)日子,說一定要讓俺爹離開這里的土地,滾得遠(yuǎn)遠(yuǎn)的。”侄兒又說,“還有一次,他倆在俺爹墳上喝醉了,倆人比著用尿澆俺爹的墳頭,可惡心死人了?!蔽乙宦犨@話就氣了,大聲地斥責(zé)侄子:“他倆可惡至極!這不是惡心人,是侮辱人,是欺負(fù)人!你應(yīng)該找他倆算賬……”侄子委屈地說:“我找了,他倆說想俺爹了,就找俺爹喝喝酒,說說話,喝醉了就在俺爹墳上尿了個泡,又沒扒墳掘墓,我也咋著不了他倆?!蔽衣犞蹲舆@么說,也沒有什么話可說了。
七
大哥過往的時光,在我粗淺的記憶里過濾著。
這時候,聽到侄子叫我,說他爹的棺材清理完要起吊了。我到墓坑邊去看,大哥的棺材原來是由熬制的瀝青油漆的,瀝青不粘土,依然黑亮如新。正準(zhǔn)備起吊,侄子的小舅說,大哥的棺材底板可能朽了。這是個新發(fā)現(xiàn),也就是說現(xiàn)有的棺材用不成了,必須把大哥移出現(xiàn)在的這口棺材,用新棺材裝殮。侄子慌忙打電話給棺材鋪的老板,讓他立馬把棺材拉地里來。我這才知道,原來他們早就做好了準(zhǔn)備,就怕一旦起了墳,墳里的棺材有了變故,來個措手不及。在起墳前就和棺材鋪的老板協(xié)商好了,提前定制了一副好棺材,如果需要就打電話往地里送,如果不需要連電話也不用打。棺材鋪老板接到電話立馬派人裝車,半個小時也要不了就會送到地里。這時候,起墳的人們?nèi)A讼聛?,都在等待新棺材的到來。雷毛和瞎全出現(xiàn)了,他倆背著手慢慢悠悠地。我立馬聞到了他倆身上的酒氣,斷定剛才在路邊大楊樹下和他們喝酒的一定是大哥了。我朝大楊樹下望去,想找到大哥的影子,大楊樹下什么也沒有了。順著大楊樹往上看,一只灰喜鵲從路邊飛起來,落在高高的楊樹梢上,伸長了脖頸向這里觀望。灰喜鵲通身灰明瓦亮,我懷疑這只灰喜鵲是大哥變的,我很想讓灰喜鵲叫兩聲,只要聽一聽叫聲,我就能斷定他是不是我大哥了,大哥的聲音又粗壯又明亮。但是,灰喜鵲一直引頸朝起墳的方向看,就是不叫。這時候,雷毛和瞎全說話了,他倆喊著大哥的名字,指住棺材說:“好你個曹老大!你以為你屬蛇的,鉆到棺材里我們就找不到你了,你給我出來,出來……出來……快快喝酒去……”眾人都知道他倆又喝醉了,在說胡話。侄子氣得吹胡子瞪眼,就是拿他倆沒辦法,侄子連他爹的一半威嚴(yán)也沒有。有人又拉又勸,雷毛和瞎全就是不走。
這時候,有人手一指說道:“那不是曹老大嗎?剛剛走到地頭大楊樹下?!蔽乙岔樦侨耸种傅姆较蚩矗幌袷谴蟾绲暮蟊?,他依然甩住膀子,大大咧咧地踏著麥苗朝大路邊的大楊樹下走,雷毛和瞎全認(rèn)定那人就是我大哥了,毫不猶豫地追趕去了。他倆大聲喊著:“不好好喝酒,起個墳有什么好看的?”我就納了悶了,我怎么就沒看到大哥來到麥地起墳的地方呢!這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再遠(yuǎn)遠(yuǎn)地去找樹梢上的灰喜鵲,早就不見了蹤影。
新棺材拉過來了,紅松木的大棺材,遠(yuǎn)遠(yuǎn)地就聞到了松香的氣味,這絕對是一口上好的棺材。侄子的小舅跳進墓坑里,讓人把大哥的棺材蓋打開。我看見,大哥安然地躺在棺材里,頭戴藍(lán)色毛呢帽子,身上裹著嚴(yán)實的黑棉衣黑棉褲。三年了,一切還那么完好。田野里很靜,麥苗的氣息很青,沒有人哭泣,就談不上悲傷。
人們七手八腳地把大哥從舊棺材里抬出來,又裝入新棺材,蓋了頂,把裝有大哥遺骨的新棺材裝上車,墳算是起完了,下一步是把大哥拉到新的墓地埋掉。四輪拖拉機拉著大哥的棺材,后面還有兩輛車是拉幫忙起墳的人的。我和侄子上了大哥的棺材車,為大哥扶棺。拖拉機出了麥田,路過大楊樹下時,大哥、雷毛和瞎全都站了起來,我看見大哥上了拉有他棺材的拖拉機,拖拉機似乎猛地一震,竟“突突突”冒起了黑煙,雷毛和瞎全上了后面的車。我想告訴侄子,我看到你爹上車了,車上又重了許多。侄子一定會笑我說,他不是就在車上嘛,已經(jīng)剩一把干骨頭了,該有多重。是的,他爹是在車上。也許我看到的只是我的大哥,我心中的大哥永遠(yuǎn)和雷毛、瞎全在一起喝酒。
大哥的新墳地和我家祖墳地是一條崗,也許是冥冥之中有什么緣由吧。據(jù)我所知,開發(fā)商為了要我大哥的這塊地動用了很多關(guān)系,也費了很多腦子,不是我大嫂不同意就是我侄子不同意,這也讓雷毛和瞎全沒少跑腿費話,操心上火。最終選擇這個地方,也是大嫂和侄子的無奈之舉,大勢至此,總不能一棵樹上吊死!
新墳地在一處崗的緩坡上。這是一塊春地,春地是留下來年種春作物的,例如花生或者苞谷。這塊地里沒了莊稼,就剩下赤裸裸的黃土,埋墳就不怕有所折騰了。黃土經(jīng)過一冬天的風(fēng)吹雪凍已經(jīng)顯得很松散了,還好地里有墑,打墓就不那么費勁,這里的士質(zhì)也較好,不像祖墳地下全是白尖石。這地方村遠(yuǎn)曠野,倒也寬闊。遠(yuǎn)處的麥田一塊連著一塊,青堂堂油亮亮的,看長勢不錯,這里的土地應(yīng)該還算肥沃。大哥的墓室,頭朝東北腳蹬西南,也算是前明堂亮敞,后靠山堅挺。想想自己將來,如果要想和大哥在一起,也可能在這里安家,心中不免有些茫然。
雷毛和瞎全確實坐車也來到了地里。這塊地確切地說,雷毛、瞎全和我侄子不止一次地看過。不是經(jīng)過幾番折騰,我想大嫂和侄子是不會把大哥葬在這里的。雷毛和瞎全醉醺醺地來到我跟前,這是他倆一天來第一次走近我,且主動和我搭話。雷毛瞇縫著迷離的醉眼說:“三弟,你看看,我們給大哥找的地方得勁兒不得勁兒?山青水秀,風(fēng)景優(yōu)美。”雷毛一副哈巴狗像,卻又裝得人五人六,一手叉腰,一手指點江山。我用鼻子“哼”了一聲,算是客氣的答復(fù),瞎全見我愛理不理的樣子,可能是有點氣惱了,他聳住鼻子,那一對看上去瞎,卻又不瞎的眼,上眼皮和下眼皮狠狠地擠在一起,傲慢地說:“要不是我們還記得一些大哥過去的情分,才懶得管這破事呢,找這塊破地,可把俺倆給折騰得勁兒了?!边@分明是挑事兒,有挑釁的意味。如果我把話茬接過來一定會擦槍走火,我知道我侄子就是這么忍住過來的,我也忍了。
他們清楚地知道,我在縣城就是一個清水衙門里的小職員,我給村里沒辦過一分錢的好事兒,在村子里沒有地位,沒有影響力,他們平時就看不起我,現(xiàn)在更是不把我當(dāng)回事兒。我不看他們,我抬眼只看遠(yuǎn)方,遠(yuǎn)方山巒起伏,崗連崗,村接村,春風(fēng)拂面,四野青蔥。我感慨地說:“是呀!誰讓你倆是我大哥的好兄弟呢!我這個侄子不爭氣,什么事情都離不開你們,謝謝你們了!”我不亢不卑,回敬了他們一句。我正不知道下一步該如何應(yīng)付這兩個醉鬼,那邊喊道該給大哥圓墳了,圓墳也就意味著大哥的棺材已經(jīng)下葬。我急忙過去看,大哥嶄新的棺材已經(jīng)被黃土覆蓋,這是大哥的新房子,大哥的新房子在一鍬黃土又一鍬黃士的覆蓋下,變成了一座墳?zāi)?,這次大哥將永久在這里駐扎下去了。
新墳堆起來了,這架崗上突兀地多出了一座新墳。侄子把帶來的小彩旗,一圈一圈地插在新墳周圍,這是要告訴人們,這里的新塋地是有家的主兒。大哥的第二次安葬很快結(jié)束了,許多人掏出手機觀看時間,時間正好指向十一點半,半個鐘頭足能趕回家里。侄子的小舅吆喝了一聲:“大家都別散,悅來全客棧里安排有飯?!薄皭倎砣蜅!笔窍谷_的飯店,據(jù)說也有雷毛的份子。雷毛和瞎全一直跟到地里,安全放心地觀看了第二次埋葬大哥的全部過程。侄子的小舅宣布飯店的時候,我看見瞎全睜開了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眼皮跳動了一下,始終沒有睜開,睜開的那只眼睛似乎含著不易察覺的笑。車輛突突地躥出了墓地,幫忙干活的人忙了整整一上午,早已饑餓難忍了,紛紛跳上車催促管事的趕緊走。有一個人叫喊道:“快點離開這個鬼地方吧!渴死了,渴死了!”那個人原來是雷毛。雷毛剛才還對我說這地方山青水秀呢,這會兒卻變成了鬼地方了。我有點憤懣,心里罵他一句:“渴死你鬼孫,一大早就喝酒,喝了一晌酒,喝死你鬼孫!”
下得崗來拐個彎,大哥的新墳就不見了。一只灰喜鵲從頭頂飛過,“喳——”的一聲,吸引我抬頭去看,灰藍(lán)灰藍(lán)的翅膀一閃一閃地飛到前面的樹梢上去了。這個動作別人沒看出來,我卻看出來了,這是上午起墳時大楊樹上的那只灰喜鵲。我斷定,是大哥變成的灰喜鵲。等拖拉機開到樹下時,灰喜鵲還會飛到前面一棵樹上等著。果然,灰喜鵲飛一段路落在樹梢頭等等。我對侄子說你爹跟咱們回來了,侄子激靈地打了一個冷戰(zhàn)。他說叔我一直認(rèn)為你病了,回城里好好檢查檢查吧!
拖拉機顛簸得不輕,侄子的話我聽到了,別人可能沒聽到,管他呢,反正病與不病我自己心里清楚。
八
我們來到悅來全客棧時已經(jīng)十二點多了,大家紛紛跳下車去洗手并喊著要水喝。我跳下車的一瞬就看見大哥了。大哥正端坐在悅來全客棧門口的竹椅上,悠然自得地品茶。我看到雷毛和瞎全走到他跟前畢恭畢敬地問道:“大哥你早就到了?”大哥說:“都回來了嗎?”瞎全說:“都回來了?!贝蟾邕攘艘豢诓瑁骸敖裉斓淖老傻门S盛些,那些冰箱里的剩魚剩肉別往外拿了,全換成新鮮的?!毕谷輨诺財D了擠眼說:“大哥的喬遷之喜,當(dāng)然要用好魚好肉好酒好菜才是!”大哥兩眼一瞪說:“什么喬遷之喜?不都是你們逼我走的嗎!”雷毛皮笑肉不笑地說:“大哥可不能這么說,你看這不是大勢所趨嘛,都是在為老百姓辦好事?!?/p>
我站那里像是在偷聽,大哥和雷毛、瞎全走進一個雅間里去了,其他人嚷嚷著坐在一起,十幾個人坐了兩桌。酒依然是賒店老酒,但酒的檔次上去了,早有人把酒瓶打開,滿屋子的酒香彌漫開來,都說這酒好!這酒好!菜已經(jīng)上來了,我一看,果然豐盛,七大碟子八大碗,雞、魚、火腿大件一個不少,現(xiàn)在農(nóng)村的飯局比城里的還氣派。侄子的小舅開始給每個人敬酒,感謝大家的幫忙,大家忙了一上午辛苦了!大家也都滿臉含笑地應(yīng)酬著,一邊喝酒一邊吃肉。侄子見他小舅敬完了酒,就攛掇我也給大家敬酒,我在縣城待得久了,對農(nóng)村的風(fēng)俗不太習(xí)慣,又天天坐辦公室,把自己坐成了呆子。我實在是應(yīng)酬不了這種場合,就讓侄子先敬。侄子把眼一瞪,“你是長輩,你敬了我才能敬嘛?!敝蹲舆€算懂事,我只好站起來,有點窘迫地說:“我平時不勝酒力,今天要敬大家一杯酒……”我還沒說完,大家都笑了起來,我不知道他們笑些什么。侄子的小舅端起杯:“縣里的干部看得起咱們,來大家都干一杯吧!”大家都共同干了一杯。有個上點兒歲數(shù)的鄰居,端著一杯酒問:“老三,聽說縣里的有錢人才能喝上這種酒,你喝上喝不上?”鄰居把我問得面紅耳赤,我剛好喝過兩杯酒,還好,酒起上了作用,遮蓋住了我羞紅的臉。
恰在這時,雷毛和瞎全出現(xiàn)了,他們搖搖晃晃,每人手里舉著一瓶酒。雷毛高聲大調(diào)地說:“今天是大哥的喬遷之喜,大家辛苦了!我代表大哥謝謝你們!都知道大哥、瞎全和我是好兄弟,好兄弟是一輩子的事,這一輩子的事嘛……就是一輩子的事!……”他突然瞅著侄子問,“我說大侄子,是不是?”侄子沒理他,自己端了一杯酒,猛地飲了,就離他倆而去。從這一點看,侄子是個能隱忍的人。我記得大哥曾經(jīng)說過一句話:“在村里生活,如果你不能隱忍,你就活不下去?!敝蹲幼龅搅耍酌拖谷珜聿灰欢ㄊ侵蹲拥膶κ?。
雷毛和瞎全給每個人都敬酒,都碰酒,寒暄著,臉上一直都是笑。表面上看,這些笑是酒開出的花兒。實際上,他倆的笑是心底里冒出的毒,涂在臉上再傳染給別的人。
他倆到我跟前給我敬酒,我說我不喝酒,他們說不喝酒怎么行呀?今天是大哥的喬遷之喜!我說我真的不會喝酒,雷毛和瞎全就有點惱火了,說:“你們城里人怎么這樣磨磨嘰嘰的,娘兒們一樣!”我的臉一下變得灰白,士可殺不可辱,我正要發(fā)怒,順手就要把這一杯酒潑在他們臉上。大家也都愣在那里,仿佛又到了一觸即發(fā)的危機時刻,我偷偷朝門外望,我看見侄子手里掂了一把殺豬刀,刀片的寒光一閃一閃的迎門而站。我突然擔(dān)心起來。這時候,大哥出現(xiàn)了,大哥說:“給三弟敬的酒我來喝?!敝灰姶蟾缪鲱^把滿滿的一壞酒灌進了肚里。然后,大哥飄然而去,我扭頭看他,他扶著門框?qū)ξ疫谧M口焦黃的牙笑。我覺得我的嘴巴里一股濃濃的酒香,頭一下子暈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