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南陔
打兒時記事起,最先認識的恐怕就是麻糖了。貨郎擔沿村叫賣:“敲麻糖哎麻糖——”婆婆媽媽們總要花上一兩個眼眼錢或者找出一點破銅爛鐵來,敲上一大塊麻糖哄小孩。吃麻糖是很麻煩的事,含在口里嚼不爛,糖稀流下來,大襟臟得像畫符。我就不明白,貨郎敲麻糖時是怎樣想大就大、想小就小的。
過年的時候,家家戶戶都要買回七八斤麻糖,做米子糖、芝麻糖什么的,拜年時用來招待客人。當然,米子糖、芝麻糖的邊角廢料歸小孩們收拾,他們早就盼著這一天了。
我一直以為麻糖是用芝麻做的,顧名思義嘛。長大后才知道麻糖的原料來自大麥芽及大米。到底如何做,還是弄不明白。三年困難時期,親身參與了一次類似的活動,才懂得麻糖是如何熬出來的。
當然沒有糧食熬糖。天旱,滿畈的高粱稈子沒有揚花進米,早早蔫死了。人們餓得嚼高粱稈,發(fā)現(xiàn)里面有甜味,就一捆一捆地收回來,剁成段,切成條,架起大鍋放上水,煮它幾個小時,然后撈出高粱稈渣來,再接著煮。一鍋水煮到能用碗裝盡,那就是糖水了,最后小心翼翼地用烏缽盛好。如此這般,周而復始。剁掉半禾場高粱稈,燒去半禾場柴火,糖水集中起來也就有半烏缽了。再把糖水倒進鍋里煮,煮呀煮,糖水漸漸地稠起來了,成了糖稀稀,稍微冷卻后就可以揉成坨、搟成團、掰成塊,再反復拍打拉拔,黑乎乎的干糖稀變赭、變黃、變白,最后變得和貨郎賣的差不多。糖分少的高粱稈卻永遠沒有這種效果,熬出來的是半烏缽糖稀子。您可別低估了它的價值,這可是一家老小的命根子呀!
那段年月使人們懂得了糧食的金貴,真所謂“人是鐵,飯是鋼,一天不吃餓得慌”。打那以后,浪費糧食是極大的犯罪。一夜之間釀酒的槽坊關閉了,熬糖的糖廠關閉了,因為這些營生都大量耗費糧食。于是乎貨郎擔罕有了,米子糖芝麻糖沒有了。直到二十世紀末葉,孝感麻糖才再次走俏,躋身名品行列。這是后話了。
黑糖,又叫紅糖,這也是我搞不明白的地方:紅就紅,黑就黑,怎么就攪和在一起了呢?大人們說:黑糖不好聽,紅糖吉利。對了,哪家哪戶生丁添口,一進門遞過來的就是一碗用黑糖沖的糖茶,紅紅的,怪不得人們說黑中有紅、紅中有黑呢!外國人也懂這些,司湯達就寫過一本叫《紅與黑》的書。
大人往往不讓小孩吃黑糖,說黑糖吃了上火,尿赤便結的。更可怕的是還講些令人惡心的故事:馬幫販賣黑糖時,蒲包里的糖融化了,就往蒲包上拉尿。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但黑糖似乎確有一股臊臭味。又聽說其實小便也并無大礙,可以入藥,稱之為“還原湯”。
顧客來買糖了,雜貨店老板從黑乎乎的蒲包里挖出一坨糖來,放在銅盤子秤里稱好,又倒在事先準備好的荷葉上,再把荷葉糖包折成六面棱錐體,然后系上蒲草,遞給對方。店老板動作麻利,顧客看得真切,這場景經(jīng)典極了。
黑糖也是不可缺少的。比如有人被蛇咬傷了,須用黑糖調和一種叫作急解索的草藥敷在傷口上,換六七次藥就會止疼消腫。再者,婦科疾病,什么月經(jīng)不調、產(chǎn)后貧血等等,須用黑糖做藥引。物以稀為貴;若稀,賤亦難求。那年月,買黑糖的門路大致有兩條:一是農戶賣雞蛋可以獲得獎勵糖票,大約一斤雞蛋一兩糖票吧??蓜e忘了,過糧食關的年代,婦女餓得閉經(jīng),母雞又哪會下蛋呢?二是衛(wèi)生所出證明、公社領導簽字可以買到糖,一斤、半斤的。我也屬于特殊人群——肺結核病患者,有幾次手里拿著公社批的條子,而營業(yè)員告知:食糖脫銷!我只能望柜興嘆——柜臺上方明明白白寫著“發(fā)展經(jīng)濟,保障供給”。唉,什么時候買糖打油才能不要條子不憑票又不缺貨呀。
白糖,又被稱為“洋糖”?!把筇前l(fā)糕,又甜又泡”,是孩子們僅有的幾句兒歌。小販沿村叫賣,孩子們排著長串跟著唱,饞得口水直流。
其實,把白糖稱為“洋糖”并不準確。在珠海市博物館,我瀏覽了陳氏家族發(fā)跡史。早在十九世紀中葉,廣東人陳芳就遠涉南洋,種甘蔗,開工廠,用機器制糖,成為夏威夷的商界王子。這說明白糖并非洋人獨擅??墒亲杂星鍟r代起,大凡舶來品都冠以 “洋”字, “洋火”“洋油”“洋布”“洋傘”之類遍及城鄉(xiāng)。國家積弱,國人積貧,由此可見一斑。
白糖有兩大品種:一曰砂糖,一曰綿糖。綿糖更逗人喜愛。客人來了,做碗雞蛋茶,放上綿糖,無影無蹤,吃起來甜滋滋的。這樣好的東西在供銷社卻長期脫銷,相關產(chǎn)品如薄荷糖、水果糖也買不到。間或出差的人帶回幾根棒棒糖,會在灣里轟動一時。不過,白糖注定沒有多大發(fā)展前途。如今,各式各樣的咖啡糖、巧克力糖充斥市場,但它又涉嫌“三高”,更有稱其為“白色毒藥者”,被許多人拒之門外。這種狀況,在那個年代是難以想象的。
還不能不說一說古巴糖。
三年困難后期,聽說供銷社新進了一批古巴糖,從大洋彼岸運來,同事們都非常吃驚。古巴、卡斯特羅這些名詞我們才念順口,《美麗的哈瓦那》這支歌剛唱會,怎么遠隔重洋的商品就運到了我們這個小集鎮(zhèn)上來了呢?古巴真是我們的好朋友,雖然窮點、小點。不過,我們的朋友都很窮、很小,亞得里亞海邊的阿爾巴尼亞也很小,前些天我還抽到一支巴爾干半島上產(chǎn)的山鷹牌香煙呢!看來,這支援亞非拉的苦還真沒白吃。
說實在話,古巴糖不像白糖那樣甜,甚至還比不上古老粗糙的黑糖。但自從進口古巴糖后,糖票很快就停止使用了。
糖給人們留下的印象是甜蜜的、美好的,就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樣,“我們的生活比蜜甜”。而給我的感受卻是苦苦的、澀澀的。其實我懂得,苦與甜也是相對的,君不聞同甘共苦、苦盡甘來嗎?在酸甜辣苦咸五味中,甜的包容度最大。甜可以與咸同為作料入菜,關系特別鐵。甜與酸也是一對孿生姐妹,酸到好時即為甜,甜到極致亦可成酸。甜與辣好像搭不上界,可是當今四川麻辣燙大排檔走俏,鄂菜湘菜小餐館盛行,人們吃香的、喝辣的,那種甜美滋味,恐怕也是無法用言語所能盡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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