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十五歲的南慕美扎丸子頭,涂粉色唇膏,戴超大帽檐的遮陽帽和大圓框的茶色太陽鏡,穿一件無袖、裸膝的波點蕾絲小禮裙,此刻,她正站在熙泰榕幸二期正門出入口的外部。腳邊立著的特大號拉桿箱,以及上面尚未撕掉的托運標(biāo)簽,暗示她來自遠方?!鞍⒁?!噢不!大姐!您從哪兒來?”一個小時前,那位身材圓碩的司機好不容易將行李箱塞進出租車后備箱后,隨口問道?!岸喾?!”南慕美故意說了個并不廣為人知的地名。不知道為什么要對這個萍水相逢的年輕男人撒謊。也許,是他刻意表現(xiàn)出來的不知用“阿姨”還是“大姐”的稱謂來表現(xiàn)他的嬉皮笑臉的樣子,冒犯到了她。“知道多佛嗎?”在車上,南慕美眺望窗外這座闊別多年的城市,心中泛起憂傷的小漣漪,卻仍然不忘教訓(xùn)這位胖司機。“不知道!”司機老實地回答。他當(dāng)然不知道,否則,南慕美怎么教訓(xùn)他呢?“多佛是英國東南部的一座城市,說多佛,免不了要說多佛港。二戰(zhàn)的時候,多佛港就開始很出名了……”南慕美侃侃而談。司機被她甜膩的嗓音和訴說見聞時那種悠然自得的風(fēng)度迷住了,凝視后視鏡里的她。南慕美取下太陽鏡,對著后視鏡飛了個媚眼?!凹觽€微信唄,美女!”將南慕美在熙泰榕幸放下并殷勤地將行李箱提到她面前,司機笑嘻嘻地拿出手機湊近她。南慕美臉色大變:“我看著像個很隨便的女人嗎?”待司機疑惑地將車子開走,南慕美手扶行李箱的拉桿,笑得箱子也被帶動得輕輕顛動。突如其來的某一刻,她又為自己此前莫名其妙的乖張難過了。什么時候她變得這么敏感了呢?居然會因為一個并不重要的稱謂,對一個比她小那么多、她年輕時根本正眼都不會瞧一下的男人浪費了那么多心計。真是沒必要。多佛!對了!多佛!為什么那個瞬間,她脫口而出的是多佛而不是其他呢?想起來了,她有過一任男友,家鄉(xiāng)是多佛。順便說一句,南慕美確實從很遠的地方來,那個地方叫雅加達。
南慕美正在顧影自憐時,陶櫻櫻的車出現(xiàn)了。南慕美當(dāng)然在來這兒之前查到了陶櫻櫻的車牌號。“櫻櫻!”南慕美抓起拉桿拖起箱子奔向車子,高跟鞋絲毫不影響她的速度和敏捷。若不是陶櫻櫻及時剎車,肯定撞上她了?!皺褭?!是你吧?”“你是誰???”陶櫻櫻隔著車窗,疑惑地望著外面這個突襲她的女人。暮春未過,天氣溫暖中游蕩著絲絲涼意,這個女人的打扮,卻像是要把整個熱帶的沙灘和雨林全部占為己有的樣子,著實令陶櫻櫻吃驚?!芭浚∥也徽J(rèn)識你。請你不要擋路好嗎?”陶櫻櫻將頭伸出窗外,聲音控制得很合適地提醒南慕美。陶櫻櫻一貫是個彬彬有禮的姑娘。南慕美忽然盯住陶櫻櫻脖子上那條玫瑰金項鏈,仿佛是擔(dān)心自己早已不那么輕盈的身體,無法承受內(nèi)心突然到來的驚喜,她夸張地踉蹌了一下,一手扶住車身,一手捂住嘴,就這樣緊緊盯著那條項鏈,慢慢地移到陶櫻櫻身邊的車窗外?!皺褭?!你一定是每天都戴著媽給你留下的這條項鏈。”南慕美說話的同時取下太陽鏡?!皨屘吲d了,你沒有忘記媽?!碧諜褭咽箘诺乜戳丝茨夏矫?,愣住了。突然,她飛快地?fù)u攏了車窗,發(fā)動油門。但是,南慕美已經(jīng)重新跑到了車的前方。她張開雙臂,像是要擁抱與她隔著一個車頭的陶櫻櫻?!白舶桑 蹦夏矫来蠛?,“反正是人都得死,撞死我吧?!?/p>
二
陶櫻櫻攏著雙臂倚站在門口,冷漠地打量著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的南慕美,以及沙發(fā)旁她的行李箱。門是開著的,陶櫻櫻不愿關(guān),仿佛只要她不關(guān),南慕美坐一會兒半會兒,就會識趣地告辭。陶櫻櫻當(dāng)然是自欺欺人。南慕美費了那么大的勁才得以住進女兒的房子,怎么可能說走就走?“站在門口干什么?把門關(guān)上啊?!蹦夏矫缹⒄陉柮焙吞栫R摘下,放到茶幾上,命令著陶櫻櫻。對!是命令。不同于先前在小區(qū)門口剛見到陶櫻櫻時的低三下四,此刻的南慕美一副自由自在的姿態(tài),仿佛這房子是她的,陶櫻櫻才是不速之客。陶櫻櫻盯著南慕美,思考對策。終究,她還是把門關(guān)上,慢慢地走了進來。她蜷縮到另一張沙發(fā)上,用眼睛的余光監(jiān)視著南慕美。
剛才,在小區(qū)門口,陶櫻櫻算是領(lǐng)教了南慕美的本事。那可不是一般的本事,那是潑婦才有的本事??膳掳?!這個二十一年前拋夫棄女遠走他鄉(xiāng)的女人,這個陶櫻櫻不得不稱之為母親的女人,分分鐘就可以變成潑婦?!澳銈兛煽春昧税?,我是她媽,我千里迢迢過來看她,她倒好,不認(rèn)我,不讓我進家門。天下哪有這么六親不認(rèn)的孩子?”當(dāng)時,南慕美想上車,跟著陶櫻櫻進小區(qū),陶櫻櫻堅決拒絕,于是,南慕美便開始向保安、向進進出出的小區(qū)業(yè)主,如此這般地詆毀陶櫻櫻。見陶櫻櫻還是拒絕,她作勢要打“110”。便有幾人圍上來勸陶櫻櫻。其中一個勸著勸著責(zé)怪起陶櫻櫻來。陶櫻櫻多好面子啊,只好先把南慕美帶回家,再從長計議。
現(xiàn)在陶櫻櫻換了一個坐的姿勢,繼續(xù)思考對付南慕美的辦法。南慕美居然開始數(shù)落起陶櫻櫻來?!皺褭?!你怎么能這么對我呢?是!我是在你十歲的時候離開了你,這一點,是我的錯,我承認(rèn)。但是我有什么辦法呀?我看到他就煩,跟他結(jié)婚十一年,我一年比一年厭惡他。如果不是父母包辦,我怎么可能嫁給他這么個一點本事都沒有,可以說一無是處的男人呢?你也是女人,能理解我說的吧?唉!你怎么可能理解我呢,你要是能理解我,不會這一個月以來,我打你電話你不接,發(fā)你短信你不回。”南慕美不說這些還好,一說這些,陶櫻櫻就來氣。說得沒錯,最近這一個月以來,南慕美無數(shù)次給陶櫻櫻打電話、發(fā)短信,想告知陶櫻櫻,她老了,想落葉歸根,想回到她的出生地,想暫時在陶櫻櫻這兒借住一段時間,陶櫻櫻一次都沒搭理過她。那些,確實是陶櫻櫻所為。但是,在陶櫻櫻眼里,這個自二十一年前不辭而別之后就銷聲匿跡的女人,這個在陶櫻櫻的整個成長期完全缺位的血緣上的母親,這個從未有一刻與陶櫻櫻分享過求學(xué)、擇業(yè)、戀愛過程中點滴甘苦的女人,毫無疑問,早已與陶櫻櫻的人生一刀兩斷,她們之間早已沒有了任何瓜葛,本該形同陌路。如今,她如同死而復(fù)生,突然出現(xiàn)在陶櫻櫻的生活中,騷擾陶櫻櫻整整一個月,要陶櫻櫻收留她,怎么可能?“求你不要再數(shù)落了?!碧諜褭褖阂种闹须S時會噴薄而出的火氣,說,“我想,你跟我一樣清楚,你沒有資格數(shù)落我?!蹦夏矫廊∠略^發(fā)的皮筋,優(yōu)雅地將頭發(fā)甩開,而后,愣怔地看向陶櫻櫻。她看到,不知何時,陶櫻櫻已經(jīng)將那條項鏈摘下了。
那項鏈,是南慕美當(dāng)年離家出走時給陶櫻櫻留下的紀(jì)念物。陶櫻櫻顯然經(jīng)常戴著它。這習(xí)慣意味著什么不言而喻,不是嗎?“櫻櫻!我知道,你心里頭是想見我的,只是,你對我有氣,這股氣呀,在你心里頭埋了二十一年了,一時半會兒是散不掉的。你需要時間。我也有耐心等你原諒我。”南慕美說著說著,居然流下淚來??磥硭税鐫妺D在行,演瓊瑤劇的女主角更加在行。鱷魚的眼淚!陶櫻櫻在心里叱了一句后,冷漠地問:“就問你一句,你打算住多久?”她努力讓口氣緩和下來,“就算我和你從來都是親密無間的母女,你也不可能一直在我這兒住著,現(xiàn)在父母不興與子女同住,對吧?”“你這話說得在理!”南慕美顯然從陶櫻櫻剛才這番話里接收到了一個訊息,即陶櫻櫻已經(jīng)答應(yīng)收留她了。這真是個令她欣慰的訊息。看來,這一個月來,她的努力沒有白費?!斑@么跟你說吧,我壓根兒就沒打算在你這兒長住?!蹦夏矫勒酒鹕韥?,來到玄關(guān)處的穿衣鏡前?!熬汀彀?。”她一邊對著鏡子轉(zhuǎn)圈欣賞自己,一邊承諾,“十天后,我就有新的住處啦?!蹦夏矫勒f的這個時間,比陶櫻櫻預(yù)想的時間要短。陶櫻櫻松了口氣?!罢f好了十天。一天都不許多。多一秒,都不行。”說話間陶櫻櫻來到南慕美身邊,俯身抱走圍著南慕美諂媚地轉(zhuǎn)圈的她的英短貓。
這只老貓,跟了陶櫻櫻十五年了。換句話說,陶櫻櫻對這只貓的感情,遠比對南慕美的感情要深。她跟南慕美才生活了十年啊。更要命的是,那十年留給她的記憶,談不上愉快,更談不上美好。最讓陶櫻櫻忘不了的一件事是:九歲那年,家里來了幾個并不重要的客人,南慕美突然發(fā)現(xiàn)陶櫻櫻一只耳朵里有耳屎掉出來,便勒令陶櫻櫻馬上去衛(wèi)生間,必須把耳屎處理得干干凈凈之后,才可以出來見客人?!澳阍趺淳湍敲措y看?一點都不像我?!蹦菚r,年輕的南慕美經(jīng)常對著鏡子里妖嬈的自己,貶損幼小的陶櫻櫻。她的嘴隨便就可以向女兒放毒箭,絲毫不去思考這樣會不會給孩子留下童年陰影?!澳悴坏L得難看,還笨。我南慕美,怎么說也是個多才多藝的人,怎么就生了你這么個一點藝術(shù)細胞都沒有的孩子呢?”類似的不愉快記憶,太多了。如果時光倒轉(zhuǎn),陶櫻櫻寧愿自己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
如果,南慕美還有一點自知之明,只住十天的承諾,就不該是她的緩兵之策。
嗯,萬一,這真的是她的緩兵之策呢?對于一個可以在潑婦和瓊瑤劇女主之間隨意切換角色的女人,陶櫻櫻還真不能不防。“空口無憑,你得立字據(jù)?!?/p>
三兩下寫完一個字據(jù),陶櫻櫻讓南慕美簽字畫押。
三
南慕美躲在洗漱間里化妝,化一會兒,對著鏡子里的自己發(fā)了一會兒呆。她知道自己不復(fù)年輕,但她不覺得不年輕了就該對自己有所放棄。什么都不能放棄,比如美,年輕的時候有多愛美,如今只許更愛,不許比年輕時多放棄一點對美的追求。只不過,如今這個年紀(jì),美與自己的關(guān)系變得游離,多花點時間化妝、打扮,它就還在,否則,它就會像個淘氣的孩子一樣跑掉。跑哪里去了呢?鬼才知道。從前,它可不敢淘氣,它把她的身體當(dāng)成一個港灣,它安靜地待在那里,老實、忠誠地聽她指揮?!斑€沒收拾完?”陶櫻櫻在外面敲門,敲得很用力?!拔乙习嗳チ耍氵€不出來嗎?”南慕美發(fā)現(xiàn)今天化的唇色與發(fā)色不配,有了這一發(fā)現(xiàn)之后,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覺得哪兒哪兒都不對勁了。她氣惱地決定重來?!拔也还苣懔?,你自己想什么時候出來就什么時候出來吧。但我提醒你,你的那份早點在餐桌上放著,給貓刨了我可管不了?!蹦夏矫朗种械拿脊P停在了左眉,她看到自己的眼睛閃出淚光。很顯然,南慕美在洗漱間化妝的這約莫半個小時的時間里,陶櫻櫻準(zhǔn)備好了她倆的早餐,并在自己吃完早餐后一直在等南慕美出來。她怕自己走了,那只被她嬌縱慣了的貓跑上餐桌刨臟她給南慕美留的早點。這只貓最喜歡刨東西了,尤其是人吃的食物。終究,她還是把我當(dāng)媽的啊。此刻的南慕美在心里欣然感嘆。
昨晚,南慕美就體會到了陶櫻櫻的表里不一。表面上,她不錯過任何一個可以鄙薄南慕美的機會,內(nèi)心里,卻關(guān)心著南慕美:她為南慕美放了滿滿一浴缸水,并調(diào)到最適宜的溫度;她讓南慕美睡主臥,還換上了不久前她在單位抽獎得到的一套昂貴被套;半夜,南慕美做了個不好的夢,大聲把自己喊醒,次臥的陶櫻櫻飛快地跑過來查看……
早晨,南慕美醒來后久久坐在床頭,她在心里玩味著昨晚陶櫻櫻所做的每一件事。陶櫻櫻起床后進來,見南慕美已起床,迅速出去了。南慕美在陶櫻櫻身后怯怯地說:“櫻櫻!謝謝你??!”陶櫻櫻條件反射般發(fā)出一聲冷笑:“你想多了。任誰住在我家里,哪怕是街上一個流浪漢,我都會這樣。只不過是禮貌,禮貌而已?!蹦夏矫啦桓諜褭褷庌q。她年輕時,偶爾勁來了,也是這么心軟嘴硬的。陶櫻櫻身上淌著她的血啊。
此刻的南慕美看到鏡子里的自己綻放出笑容。有好些天她沒這么開心地笑過了。這么一笑過后,她發(fā)現(xiàn)美又跑到了自己臉上,倏而,一個又一個美的分身,跑向她的頭發(fā)、脖子、胸脯,她身體所有的地方。她的身體,立即變成美的集中營了。南慕美看著鏡中這位光彩照人的美婦,感到某種躁動在她身體內(nèi)部沖撞。她知道那是什么。那是某種特定的欲望,盡管她已絕經(jīng)四年,可它依然會像她二十來歲三十來歲那些年那樣,頻繁光顧她的身體。最近幾年,她總會因它而感到羞恥,今天卻奇怪,她驕傲它還屬于她。
南慕美一氣呵成地化完妝,跑到臥室取出一條碎花雪紡連衣裙,回到洗漱間,對著鏡子換上。“美艷大方!”南慕美出聲地夸贊鏡子里的自己。這么美,今天不好好用用自己,真是暴殄天物!她像個少女般,哧哧笑著,在心里揶揄著自己。十分鐘后,南慕美給自己的左耳戴上一只環(huán)形耳環(huán),右耳戴上一只線形耳環(huán),搖曳多姿地出門了。
南慕美先下樓在小區(qū)的花園里逛了逛。這個小區(qū)令南慕美感到陌生,但這個地方,她卻再熟悉不過。二十一世紀(jì)以前,這兒是一個生產(chǎn)鋼管的廠子。特別是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前,這個位于城市東郊的國營大廠名氣很大。廠子往東就是鄉(xiāng)下,那里的農(nóng)民多少有點崇拜廠里的人。崇拜落到實處有各種表現(xiàn),比如,爭搶著與廠里各食堂的員工搞好關(guān)系,為的是有一天能把自家豬圈里飼養(yǎng)的豬、自留地種的蔬菜賣給食堂。南慕美的父親就是這樣的一個農(nóng)民。他常年巴結(jié)食堂一名陶姓老職工,因此得以經(jīng)常將食堂里的泔水偷運回來喂豬,豬長大了,再賣給食堂。因為掌握著這一獨屬于他的生存之道,他把自己的小家經(jīng)營得比村里的一般農(nóng)民要好。也許是太看重自己這份成就,抑或是,他想更為牢固地抓住這份成就,南慕美二十三歲那年,陶姓老職工提出要與他結(jié)為兒女親家,他不假思索地同意了。這之后,無論南慕美如何不情愿,他還是伙同妻子與長子、長媳,乃至煽動所有的親戚朋友,促成了這門親事。那時南慕美沒見過世面,對父母言聽計從,加之能嫁給工人是份榮耀,最終南慕美答應(yīng)了這門婚事。但到底人還是會回到初心,婚后沒幾年,她就開始對陶櫻櫻的父親不滿,竟至感到這種婚姻讓她生不如死了。陶櫻櫻十歲那年,一天晚上,南慕美與一個女朋友去酒吧玩,那天埋單的人是個健壯、帥氣的青年,據(jù)說,他家在云南開礦廠。南慕美聽了那人許多情話,第二天腦子一熱,跟著跑云南了。
出發(fā)時,南慕美沒想過此后再不回來。本意是玩幾天就回。但事情跟她想的不一樣,那男人極不靠譜。甚至可以說,是個騙子。他帶著南慕美在云南幾個地方玩了半月后,消失了。南慕美此時才發(fā)現(xiàn),這半個月的花銷,全都是她出的。她離家前把家中積蓄全揣走了。當(dāng)然,那男人是以借的名義讓她出的。換了別的女人,首次出遠門就被騙,一般再也不敢待在外面。南慕美不,她覺得就這么回去,丟人。此外,剛剛過去的這段遭遇,反而給予她某種激勵。她覺得,如果沒有別的成功際遇來抵消這段失敗際遇帶來的打擊,她會就此一蹶不振。
南慕美就留在云南打工。在飯店做服務(wù)員。那是家生意不錯的滾鍋牛肉店。店老板四十多歲,穿花衣服、緊身褲,一天換一塊手表。表是臨近口岸淘來的仿名牌。一日晚間,飯店已打烊,他支走其他服務(wù)員,留下南慕美。他先掏出一塊女式表在南慕美眼前晃了晃,又語帶雙關(guān)地讓南慕美知道,只要她聽他的,這表就歸她。南慕美后來得知,他用這辦法睡了店里好幾個女服務(wù)員。南慕美看不上任何粗俗男人,而這男人何止是粗俗,還賤?!拔也幌『蹦愕钠票恚 蹦夏矫劳崎_了他。店老板的尊嚴(yán)受到損傷,惱羞成怒,開除了她。南慕美便去別家飯店打工,卻收到匿名恐嚇電話,讓她滾出這個地方,否則,會被奸殺。南慕美卻越挫越勇,報了警。讓南慕美至今難忘的一段愛情經(jīng)歷出場了。負(fù)責(zé)辦案的警察孔武有力,不茍言笑,不怒自威,簡直就是南慕美的男神。這段從天而降的愛情,附帶讓南慕美得以安全在當(dāng)?shù)亓⒆???山K究,它是見不得光的。
對方有家室。南慕美做了兩年小三,耐心被磨滅,愛情隨之在心里消亡。此時,一個客人獲得了南慕美的芳心,她便與警察和平分手。那客人值得一說。他是個往來于緬甸、泰國與中國云南之間的玉石商。就是他,把南慕美帶到了緬甸??梢哉f,是他,真正打開了南慕美的眼界和野心。南慕美跟玉石販子的愛情自然也無疾而終。
南慕美接下來的情感經(jīng)歷,堪稱傳奇。她曾經(jīng)說過:把我那些年的經(jīng)歷寫出來,絕對是部電視劇。的確,那些年的經(jīng)歷堪稱狗血。具體的情況不詳述了,只需指出:那些年負(fù)責(zé)與南慕美演愛情對手戲的,至少有來自十個國家的男人。與之相匹配的,是南慕美在世界許多地方的旅居經(jīng)歷。有一年春天,南慕美與她的意大利情人住在一幢古堡里,那男人常一臉驚嘆地對她說:“你是個為愛情而生的女人。”那年,南慕美已經(jīng)四十三歲了。
讓南慕美的游歷愛情戛然而止的,是一個印尼老華僑。那也是二十一年里最后一段愛情經(jīng)歷。時間是八年前。他們相遇在巴厘島。說來不可思議,南慕美和當(dāng)年已年逾八十歲的老華僑彼此一見鐘情。為什么如此神奇?也許,就是一種感覺吧。感覺上的事,是不一定說得清楚的。而南慕美,是越來越跟著感覺走了。她迅速成為老華僑的合法妻子,此后定居雅加達。
依然狗血著:老華僑前妻所生的四個子女反對這場婚姻。卻沒有用,老華僑愛死南慕美了。在與老華僑婚姻存續(xù)期間,南慕美常會覺得,她這一生,會圓滿收場。不是嗎?彼時,老華僑愛她、寵她、慣她,讓她可以享受人妻的一切尊寵與榮耀,待他去世后,她可以坐擁他的絕大多數(shù)遺產(chǎn),這輩子怎么都花不完。
南慕美失手了。前一年這時候,老華僑去世,他的四個子女突然向南慕美亮出一份協(xié)議。是他們的父親與尚健在的母親當(dāng)年的婚前協(xié)議,協(xié)議上注明:不論他們的婚姻是否存續(xù),男方遺產(chǎn)全部歸女方及其所生子女。經(jīng)驗證,老華僑與前妻的這份婚前協(xié)議是真實的。真是個老渾蛋,隱瞞了如此重大的秘密,只為可以安享比他小三十多歲的南慕美給他帶來的暮年愛情,太自私自利,太奸詐了。然而,協(xié)議就在那兒,十個月后南慕美打輸了官司。此后,她被限令一個月內(nèi)搬離那幢她與老華僑共同生活了數(shù)年的別墅。一個月前,規(guī)定時間到了,南慕美還未搬離,老華僑的子女便來驅(qū)逐。賴到三天前,在此期間,南慕美頻繁給陶櫻櫻打電話、發(fā)短信,希望得到陶櫻櫻愿意收留她的肯定答復(fù)。但陶櫻櫻不理她。就這樣,她索性飛回來,強行投奔陶櫻櫻。
為什么南慕美只想到陶櫻櫻,而不是其他人?這根本不能成為一個問題。還能投奔誰?她的父母,如今已不在人世間。首任前夫,陶櫻櫻的父親?別開玩笑了。倒是有一個哥哥,但從小南慕美便與他爭吵打鬧,投奔他?為了讓他取笑她?只有陶櫻櫻,她十月懷胎生下來的親骨肉,是這世上唯一適合她投奔的人。
此刻,南慕美走在熙泰榕幸的花園里,想起此次投奔陶櫻櫻的前因后果,對陶櫻櫻心生愧意。有那么幾段時間,南慕美算是過得春風(fēng)得意,那些個時候,她幾乎沒有理由不聯(lián)系遠在國內(nèi)的家人,特別是陶櫻櫻。但那些時候的她,實在太享受那種徹底放飛的感覺,仿佛,如果讓任何一個來自過去的人知道她人在何方、過得如何,她就被捆住了。她不要束縛,她要解放,要繼續(xù)飛。
真沒想到,終究,她是迫不得已讓自己停飛,把自己降落到了她生命的原點。
南慕美來到花園中部的泳池邊,凝視水中自己的倒影。春水美化了她的身姿,令她變回那個自信心爆棚的半老徐娘。泳池對面一張?zhí)梢紊希粋€穿著運動裝、樣子氣派的老年男性。南慕美揣測,剛才就在她以水為鏡顧影自憐時,這人或許在看她。這么一揣測,南慕美的心騷動起來。這人是單身嗎?首先跳入南慕美腦際的,是這個問題。如果他單身,她的機會就來了。據(jù)說,熙泰榕幸這種高端樓盤里,除了像陶櫻櫻這種極個別的返遷戶,其他都非富即貴。
現(xiàn)在可以將南慕美心里的一個秘密公開了。她之所以向陶櫻櫻夸下???,承諾只借住十天,原因在于,她相信以她的魅力,十天,足以令她找到條件不錯還愿收留她的單身男性。
那男人身后的樓里,走出一個與他年齡相仿的女人。她一出來,她與那男人就彼此看見了對方。但男的看到了女的后,很自然地把目光移開了。女的看到了男的后,也很自然地別過目光。這種默契,讓南慕美洞悉了他們的關(guān)系。南慕美有些失望,但不死心。她就站在那兒等待答案最終揭曉。果然,女人走到男人身邊,默然坐下,接著,他們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某處。他們在靜靜體會這春日花園里的寂靜呢。南慕美頓感沮喪,卻又迅速釋然。她一手提起裙裾,一手撫著泳池邊的垂柳,輕移腳步沿著泳池去往別處。
南慕美確信,在她走動的過程中,那男人看了她。不但男人看了,他老伴兒也看了。
四
陶櫻櫻把車開進熙泰榕幸,在地下停車場兜了一圈,又從小區(qū)的后門出來了。熙泰榕幸西側(cè)的商業(yè)街上有家健身房,陶櫻櫻的男朋友孫萌城是那兒的經(jīng)理,她可以自由進出這家健身房。然而,過去幾年里,無論孫萌城如何鼓動陶櫻櫻,如何告知她身材管理對于現(xiàn)代人,尤其對現(xiàn)代女性的重要性,陶櫻櫻仍然很少光顧健身房。陶櫻櫻目前是一家公司電子商務(wù)分銷管理部經(jīng)理,這幾年經(jīng)濟不景氣,多數(shù)人都有事業(yè)危機,陶櫻櫻也不例外。搞事業(yè)已經(jīng)夠累的了,還有余力健身?但是今天,就在陶櫻櫻剛才把車開進地下停車場時,她做出一個決定:最近十天,上班之外的時間,全都用來泡健身房。這樣做,既最大限度地減少了與南慕美同處一室的尷尬與不適,又可以健身,還能讓孫萌城開心,說不定,他倆岌岌可危的愛情會因此重燃激情呢。這個計劃,不要太完美。
更衣室里有陶櫻櫻的專柜,里面鎖著一套運動服、一雙運動鞋。孫萌城堅持要為她保留一個專柜,讓陶櫻櫻意識到健身房時刻都在召喚她。往常,陶櫻櫻覺得孫萌城堅持這件事,有點小題大做。今天,專柜里的運動裝備,倒是救了陶櫻櫻一回,讓她可以少回一趟家。陶櫻櫻經(jīng)過前臺時,看到孫萌城正與接待小妹站在電腦后查閱信息。等陶櫻櫻在更衣室里換好衣服出來,發(fā)現(xiàn)孫萌城在去往器械區(qū)的過道上等她。“今天沒刮大風(fēng)啊,你是怎么來的?”孫萌城調(diào)侃?!拔易约簝芍荒_走過來的,不行嗎?”陶櫻櫻勉為其難地回應(yīng)孫萌城的調(diào)侃。她委實不是個愛說俏皮話的人。一邊說,心里面一邊打鼓,偷偷地打量孫萌城。她還沒想好,到底要不要告訴孫萌城南慕美回來的消息。她非常擔(dān)心,如果孫萌城知道南慕美回來了,他會立刻找她去算賬。
陶櫻櫻、孫萌城算是青梅竹馬。多年來,孫萌城一直覺得陶櫻櫻身上有種與她的聰慧不相稱的自卑,在他看來,這是痛苦大于快樂的童年、少年時代給她留下的黑暗投影,而那些痛苦,則是她親生母親的那場轟動全廠的出走造就的。“你媽跟野男人跑了!”那時,職工子弟學(xué)校里,總有壞孩子在路上攔住陶櫻櫻,奚落她。若某次陶櫻櫻未及時躲開,他們就把話題深入:“你媽站著跟男人做愛,在酒吧里。是真的嗎?”無疑,南慕美不光彩的出走給人們帶來了經(jīng)久不衰的造謠、傳謠的激情。這些壞孩子的行為不會僅止于造謠、傳謠。陶櫻櫻十三歲那年夏天,傍晚,她獨自經(jīng)過廠區(qū)內(nèi)一條僻靜小路,兩個青春期男孩從廠房的陰影里慢慢走出來?!皝?!跟哥展示展示,你媽是怎么水性楊花的。”就是那天,陶櫻櫻認(rèn)識了孫萌城。學(xué)體育的孫萌城及時出現(xiàn),打跑了壞男孩。此后六年,孫萌城保護著陶櫻櫻,直到她高中畢業(yè)考入外省的大學(xué)?!鞍涯莻€壞女人忘了吧。你必須忘掉她,才能走出陰影。”多次,她從噩夢中醒來,孫萌城都會如此安撫并要求陶櫻櫻。
陶櫻櫻的噩夢卻在繼續(xù)。她不可能忘得掉南慕美。一個人怎么可能忘得掉自己的母親?“要是哪天能見到她,我扇她!”時常,在對陶櫻櫻突如其來的消沉無計可施時,孫萌城會如此憤然宣告。
孫萌城顯然討厭南慕美。陶櫻櫻卻并不討厭南慕美。她只是怨恨。
陶櫻櫻還是缺乏運動激情。她從這個器械走到那個器械,這兒摸兩下,那兒推兩下,很快就疲憊了。精神上的疲憊夸大著生理上的疲憊。陶櫻櫻在器械區(qū)游蕩時,孫萌城起先跟在她身旁,做她的監(jiān)督員、教練。后來,他一個會員來了,他就帶后者去了私教室。陶櫻櫻認(rèn)得這個女會員。因為私底下孫萌城總拿她的努力來反證陶櫻櫻對運動的懈怠?!澳憧慈思遥昙o(jì)比你大了一輪,身上的肉比你緊致多了?!边@個女人據(jù)說已年過不惑,陶櫻櫻才三十一歲?!澳阍趺粗浪o,摸過?”陶櫻櫻還擊?!拔腋赡男械??還用摸?看一眼就知道體脂率是幾點幾?!碧諜褭阎缹O萌城外面有人。直覺。卻無法判定孫萌城外面的人到底是誰,有幾個。是不是他的會員,更弄不清。按理說,教練跟會員搞男女關(guān)系,違反職業(yè)道德。孫萌城既是教練又是經(jīng)理,要以身作則。
但不顧道德干那種事的男女多得是,不是嗎?譬如她自己的母親,就是個中好手。隨他去吧。陶櫻櫻從小就因為南慕美,而對這一類違背道德的事比別的女人寬容。她從小缺愛,如今更在乎對方能給她帶來多少溫情。孫萌城都快成了她的骨肉同胞了。他們之間那種由愛情過渡來的親情,比普通情侶更濃烈。
更何況,孫萌城有恩于她啊。若是沒有他長達十八年的陪伴,不知道她會成為一個多么消極的人?,F(xiàn)在的她,努力工作,積極進取,多數(shù)的時間,是一個心境淡泊,有能力控制情緒的人。能成為這樣的人,孫萌城的功勞占一半。
一個女人從陶櫻櫻面前經(jīng)過,身邊跟著一個教練。后者是這家健身房的兩個有點帥的教練之一。陶櫻櫻聽得出來,這位姓邱的教練在游說女人買私教課。教練靠底薪活不下來,主體收入來自賣課的提成。若不是孫萌城的存在讓陶櫻櫻對這種游說產(chǎn)生了免疫力,她也會跟別的女人一樣易被說服,一買就買大量的健身課。陶櫻櫻真心覺得,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這是坑。運動固然是好的,問題是,很多人不可能堅持得下來,他們辦了卡、買了課,去健身房“一日游”“幾日游”后,便絕跡于此。到頭來,辦了的卡、買了的課,本質(zhì)上是給健身房捐款。所以,問題的焦點其實在于,明知道花這錢是打水漂,卻還是禁不起游說花出去了,這種不智,為何可以大行其道?
是人們心里的不甘吧。不甘心被時光打敗,想留住青春,予以這種不智可乘之機。
陶櫻櫻看到那個女人被邱教練說服了。也許,她今天只是來健身房體驗一下,沒想那么多。那女人跟著邱教練去前臺辦卡、買課去了。二十分鐘后,她換了運動裝跟著邱教練回到了健身房,開始她的第一堂健身課。陶櫻櫻有點同情她,在她看來,這女人正是健身房“一日游”“幾日游”的最佳種子選手。瞧她,年紀(jì)與南慕美相仿,卻沒有南慕美那么會保養(yǎng)。她渾身上下每一處地方都被衰老控制了:起斑的面部、松垂的胸、緊身外衣掩飾不了的腹部的皺褶、垮塌的臀、小腿上一處不明顯的靜脈曲張。令人意外的是,她此刻的聲音,卻與衰老相距甚遠。她始終用一種嬌弱、細柔的語氣,積極、主動地問邱教練這個那個,“這樣子做對嗎?”“幫幫我呀,我推不上去了!”“我要累死啦!”“我的肩周炎有好多年了,職業(yè)病。小邱,你說健身能治好肩周炎嗎?”“我還有腰椎間盤突出,上次盲人按摩,技師跟我講,再這樣下去,我的腰就廢了,健身是不是對腰椎間盤突出也有效?”看來,她并不懂得,從辦完買課手續(xù)的那一刻起,邱教練已不可能再像之前那樣對她抱以真實的熱情。如果是別的場合,比如在單位,她會欠缺這種人性洞察力嗎?不見得。為什么?因為她偶或變?yōu)橄难凵瘢┞读怂莻€在職場上有成就的女性,是個老于世故的人。在職場上,她一定很有氣勢,甚至有點跋扈。可現(xiàn)在,面對一個表情刻板的教練,她卻小女生般聒噪不已。陶櫻櫻忽然對她產(chǎn)生了一種女性所特有的,對同性的同情和憐憫。
都是衰老惹的禍。為了對抗衰老,對抗時光的侵蝕,一個睿智的女人可以忘記自己曾經(jīng)多么睿智。衰老就這么左右著女人,令她變?yōu)榱硪粋€人。
陶櫻櫻想到了南慕美如今的可笑之處。綜合昨天以來她所看到的南慕美的表現(xiàn),陶櫻櫻深刻地認(rèn)識到,南慕美是她這個年齡的女人里最自戀、最自負(fù)的那種女人。然而,這種認(rèn)識,帶給陶櫻櫻的,居然是對南慕美的同情。陶櫻櫻對此吃驚不已。
五
陶櫻櫻離開健身房后,看時間不算太晚,便去了趟超市。她買了牛排、雞腿、排骨、冰鮮蝦、速凍水餃、芋頭、西蘭花、蘋果、葡萄等各種各樣吃的東西,滿滿裝了兩大袋。她想明天晚上早點下班,給南慕美像模像樣地做頓飯。不管怎么說,南慕美是她親媽,如今住在她這兒,她做不到對她完全視同陌路。那天早上,她不完全是嘴硬。真的是那樣的,即便南慕美是個陌生人,只要來家里做客,陶櫻櫻就會以禮相待。她真的曾把一個露宿街頭的小女孩帶回家住過幾天。若不是小女孩走后她發(fā)現(xiàn)丟了一瓶香水,她還是會在不給自己帶來危險的前提下,予以那些孤獨的旅人盡可能多的善意。她這個孤獨的人,看到有人孤苦伶仃,便會心生憐憫,看不下去。孫萌城就說過,她這點比較幼稚,得改。她不想告訴他,她不愿意改。每當(dāng)給予那些孤獨的人一點光亮,她心里的孤獨就會少那么一點點。她這是在用幫助他人的方式,幫自己找回一點對世人的肯定。
在家門口,陶櫻櫻掏出門卡還沒刷,便聽到里面?zhèn)鞒龅氖婢彉非?。聽了片刻,南慕美故作天真的聲音出場了:“我美嗎,老單?”老單?陶櫻櫻刷開門,看到驚人的畫面:客廳靠外的那張沙發(fā)被移了位;原本擺在茶幾上的書、茶具都已不見,原來它們被移到了鞋柜上;電視屏幕邊沿圍著的那條彩色真絲圍巾,讓人聯(lián)想到拍賣會上的競品。此刻,衣冠不整的南慕美光著腳,踮著腳,在大理石茶幾上優(yōu)美地展臂扭腰送胯高抬腿。一個六十多歲的男子,只穿著內(nèi)衣,笑容可掬地坐在沙發(fā)上,認(rèn)真但焦灼地觀看南慕美的舞蹈。他就是“老單”了。“我年輕的時候呀,經(jīng)常代表職工家屬參加廠子里的聯(lián)歡會。那時酒吧剛時興,那兒的老板請我去跳舞,我沒去?!蹦夏矫离S著舞動轉(zhuǎn)向門口,看到了冷若冰霜的陶櫻櫻。她對陶櫻櫻隱而不發(fā)的憤怒視若不見,如同一只笨拙的大鳥,向陶櫻櫻“飛”去。她一把拉起陶櫻櫻,又往老單那兒“飛”?!敖榻B一下,我女兒。我們兩個站在一起,像不像一對姐妹花?”陶櫻櫻甩脫她的手,向正忙著穿外衣的老單說了聲“您好”,回到門口,提起那兩袋食物,快步進了廚房。她在廚房把食物放進冰箱后,就去往她的臥室。此時此刻,陶櫻櫻最大的心愿,是看不到南慕美。她要把自己關(guān)在臥室里。
臥室的門是關(guān)著的,陶櫻櫻才推開一條縫,她的貓就嘶吼著奔出,準(zhǔn)確無誤地跳入次衛(wèi)。那兒,是貓廁所的放置之處。正不解,陶櫻櫻聞到一股屎尿味。她的目光在靈敏嗅覺的引領(lǐng)下,來到了床的正中。那兒,有一攤貓的屎尿。事情有了眉目:這個發(fā)情的女人為了避免被貓打擾,把它關(guān)到了次臥。為什么不關(guān)到次衛(wèi)里去?陶櫻櫻有種要去質(zhì)問她的沖動。這種沖動并非今日才有,它蟄伏在陶櫻櫻身體里很多年了。此刻它在陶櫻櫻的身體里狼奔豕突,使她無法再成為那個壓抑的、低眉順眼的陶櫻櫻?!澳銥槭裁窗沿堦P(guān)到臥室?”陶櫻櫻快步來到客廳,用本不屬于她的凌厲語氣,沖南慕美喊叫。南慕美熱烈綻放的笑容僵在臉上,她尷尬地看了老單一眼,直視著陶櫻櫻,理直氣壯地說:“你的貓?zhí)[騰,家里來客人了,它老是跑過來撓客人。肯定得把它關(guān)起來啊。”“那你可以把貓關(guān)次衛(wèi),貓砂盆在次衛(wèi)。你把它關(guān)到臥室,它怎么上廁所?”“老單要用次衛(wèi)的呀,我肯定不能把它關(guān)在次衛(wèi)?!蹦夏矫酪荒槦o辜。
陶櫻櫻的心里第一次涌現(xiàn)厭惡的情緒。對!就是厭惡。南慕美銷聲匿跡的二十一年里,陶櫻櫻要為南慕美的消失承受各種流言蜚語的那些年,這種情緒從未登臨過陶櫻櫻的心里,但是就在南慕美重返陶櫻櫻生活的第二天,它不請自來了。該稱它是遲來的報應(yīng),還是一個不速之客?陶櫻櫻深呼吸,將它壓制到心底深處,而后,耐起性子與南慕美辯論:“你的朋友不是非得要用次衛(wèi),他不是也可以用主衛(wèi)嗎?貓不一樣。貓砂盆在次衛(wèi),它得用次衛(wèi)。你把它長時間關(guān)在次衛(wèi)之外的地方,你就得把貓砂盆也放進去?!碧諜褭寻l(fā)表這番長篇大論時,看到南慕美開始憋笑。很刻意的那種憋?!斑€有那么多講究?”南慕美表演性地失聲大笑?!皺褭?!你太有意思啦。主衛(wèi)這段時間我在用的嘛,里面放了好多我的私人物品,不適合男人看到的。老單當(dāng)然不能用主衛(wèi)呀?!?/p>
南慕美的這個解釋令陶櫻櫻意外。這到底是個什么奇葩?這二十一年來,她到底是怎么過來的?遇見了什么人,經(jīng)歷了什么事,讓她變得這么熱愛奇思和妙想?見陶櫻櫻陷入沉思,南慕美以為陶櫻櫻被她說服,遂笑了起來:“櫻櫻!不是我說你,你呀,對貓?zhí)?,比對人還好。可這貓多煩人呀,亂跑亂跳,還咬東西。我還沒跟你說呢,剛才,它差點把我的裙子撓破。貓身上很多細菌的,別再養(yǎng)了,送人吧?!?/p>
陶櫻櫻心里那個叫厭惡的東西指數(shù)級自我復(fù)制。她不想它們繼續(xù)為非作歹,她并不喜歡它們。陶櫻櫻瞪了南慕美一眼,轉(zhuǎn)身去了次臥。一分鐘后,南慕美看到陶櫻櫻卷著次臥的被褥沖向陽臺,將它扔在那兒。這之后,陶櫻櫻提起陽臺上的貓包,拎著它急步去往次衛(wèi)。很快,陶櫻櫻又拎著變得沉甸甸的貓包出來了。透過貓包上的鏤空小窗,南慕美看到貓驚恐不安的一雙大杏仁眼?!澳悻F(xiàn)在就要把它送走?”南慕美笑問。她用的是對小孩子說話的語氣?!澳憧烧嬗幸馑迹∥覟槭裁匆沿埶腿??”陶櫻櫻站在門口,從鞋柜里取出一雙運動鞋,坐下來,往腳上套,厭惡已經(jīng)突破她的壓制,跳進了她的語氣:“我讓你舒舒服服地住這兒。我和我的貓不打擾你,我們出去住。等你住夠十天,走了,我們再回來住。”陶櫻櫻將心里的計劃和盤托出。這是她的臨時起意。不過,這個主意還不錯。她本來就經(jīng)常住孫萌城那兒。有時候,孫萌城也會住她這兒。他們兩頭住。這十天里,萬一哪天孫萌城心血來潮,要在她這兒住一晚,她還得費神跟他撒謊。不如直接搬到他那兒去住,既避免了跟孫萌城撒謊,又可以不用見南慕美,還可以確保愛貓不受南慕美的氣,一舉三得。
可憑什么要把自己掃地出門?這是我的家啊。南慕美,一個傷害過我的人,是最不該出現(xiàn)在這個家里的人,怎么現(xiàn)在我要為了促成她的逍遙自在憤而出走呢?說不通的。陶櫻櫻系鞋帶的手停下了。她這算是負(fù)氣出走,為了這么個女人負(fù)氣出走,太不值當(dāng)了。蠢,幼稚。孫萌城就常笑話陶櫻櫻孩子氣,每次他那么說時,陶櫻櫻就會有不適之感。就算是為了反對孫萌城的錯誤論調(diào),陶櫻櫻今天也不能離家出走。
想至此,陶櫻櫻脫下運動鞋,重新?lián)Q上拖鞋,提起貓包返身往里走。“怎么又不走啦?”南慕美的聲音蕩漾在陶櫻櫻身后。這話說的,好像她看出陶櫻櫻是負(fù)氣出走似的?!罢f走的是你,說不走的,也是你,搞不懂你?!蹦夏矫罌_著陶櫻櫻翻了個白眼,嘟囔道。陶櫻櫻三兩下拽出包里的貓,抱著它往里走:“這樣,你去住酒店??梢宰∽钯F的,錢我出,怎樣?”南慕美沒料到陶櫻櫻會這么說,很是吃驚。她當(dāng)然知道住酒店更好,但她有諸多不住酒店的理由,譬如,如今她就是想跟女兒同居。“自己家里住得下,為啥要住酒店呢?花那沒必要的錢不說,還不自在。不住不住,就住家里,家里多自在啊。”忽見老單起身找手機和錢包。南慕美急了,“老單,你不用走。我跟我女兒像朋友一樣,無話不談的,沒事斗幾句嘴,多好玩的,你不要介意呀?!崩蠁翁右菜频臎_向門口:“不打擾了!我還有事,有事。”南慕美飛身跑過去,拉住老單,“不要走嘛!”老單舉起右手食指,頂在左手的掌心上,做了個息戰(zhàn)的手勢,眼睛卻看著門口。南慕美像小女孩那樣嘟起嘴,還輕輕地跺了一下腳,“哼!就不讓你走。”
老單還是走了。南慕美失落地從門口轉(zhuǎn)過身來,用一種哀怨的目光看向陶櫻櫻:“知不知道,你嚇跑了一條大魚?”
六
這是一處街心廣場,南慕美坐在正中的噴水池邊,目光在往來的人們之間跳動。春天真的要過去了,溫暖正在向燥熱過渡,穿裙子的女人,不止南慕美一個了。陽光正在西移,下午很快就要隱退。南慕美面前的廣場上開始有人聚集。一個女人把錄音機在地上放好,拉住與她同來的女伴,嘗試著跳了幾步舞。她們跳得比南慕美差遠了,但是,她們的自信不比南慕美少一分。南慕美覺得她們沒有觀賞性,將目光移開,繼續(xù)尋找那個人。對!老單!她在這兒守株待兔,期盼老單回到此處。昨天下午接近傍晚時,就在此處,她與老單認(rèn)識了。昨晚,老單離去后,南慕美躺在床上后悔到半夜。她和老單忘了互留聯(lián)系方式。
昨天這個時候,南慕美坐在公交車上經(jīng)過這兒,看到這地方很熱鬧,還有人跳廣場舞,便提前下車。也不一定叫提前下,她原本就沒想好要坐到哪兒。只是太久沒回來,想到處看看這座城市的變化,便隨心所欲地買了到終點站的車票。南慕美下了車,從公交車站往回走,來到這個廣場。她也像今天這樣,在噴水池邊坐了下來,觀賞那二十幾個散布在廣場上跳舞的男女。南慕美離開這座城市時,國內(nèi)還沒興起廣場舞,眼前的一切,對她來說是新奇的。她有一種要上去跳的沖動,但她克制住了。她覺得這些與她年齡相仿的男女,與其說是在跳舞,倒不如說是在做廣播體操。她不能接受與他們?yōu)槲椤?/p>
有一個人引起了南慕美的注意。這個人自然就是老單。不是因為老單跳得好令南慕美注意到,而是他根本就不會跳。不會跳,卻總有女人主動過去當(dāng)他的舞伴。南慕美遠遠打量老單。他大高個兒,穿衣打扮考究,人也魁梧,但要以南慕美的審美看,他卻不是廣場上形象最好的男性。廣場上跳舞的自然以女性為主,男性只有五個。五個男人,至少有兩個男人明顯比老單年輕,其中一個,五十歲都不到,長得有點像她在印尼電視上??吹降囊粋€男明星,稱得上有點帥氣。那為何偏偏是老單,而不是另外四個男人被女人們追捧呢?“他??!以前是當(dāng)官的,退下來的時候,是副廳?!币粋€女人跳累了,坐到噴水池邊休息,南慕美便向她打聽老單。這女人是個八卦精,興奮地向南慕美賣弄起她的八卦能力來?!叭ツ辏习閮鹤吡?。胰腺癌,說走就走了的,從發(fā)病到走,才兩個月?!蹦夏矫罌]好氣地打斷她:“說他,扯到他死了的老伴兒身上去干嗎?你就說說,他老伴兒不在世了,跟他受歡迎有什么關(guān)系?”“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那女人大驚小怪地看向南慕美,“這里好多女的單身的嘛,老單條件最好,當(dāng)然最受歡迎啊。我跟你講他條件有多好哈。首先,他副廳退下來的,退休金比一般人高,這點沒得說吧。他還就一個獨生女,還嫁到美國去了,這點好吧?跟了他,在家里就是女王,不用受下一代的氣。最最關(guān)鍵的事情你知道嗎?他住別墅。可不是荒郊野外的那種便宜別墅喲,是在二環(huán)里面的別墅?!?/p>
南慕美不知道那女人是什么時候停止八卦的,又是什么時候從她身邊走開的,她早已進入了一個幻想世界,這個世界里,老單就是來拯救她的人。多么巧啊,她正在苦苦尋覓一個可托付未來的新人,老單就出現(xiàn)了。她才回來兩天,就遇到他了。那句話叫什么來著?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說的就是她與老單的相遇啊。南慕美在幻想的世界里越滑越遠。天開始暗下來,路燈驀地亮了。一下子變得好美。南慕美閉上眼,想象自己站在遠處,看著坐在噴水池畔的自己,那一定是幅美人圖。南慕美因想象陶醉,緩緩將眼睛睜開一半,像是微醺的楊貴妃,輕移慢搖地起身向那些舞動的人體走去,直走到這群人的中心。她旁若無人地跳啊,跳啊。一切如她所愿,老單來了?!霸蹅z合一支舞,怎么樣?”老單的聲音張弛有度,果然是當(dāng)過官的。
接下來的事情無須多說,老單跟南慕美跳了一會兒,在南慕美的邀請下,來到了熙泰榕幸。南慕美本希望老單請她去參觀他的別墅,無奈老單不開口,她又太想與他獨處,便只好邀請他來熙泰榕幸。他們一進去就接吻了,南慕美可沒有主動,她只負(fù)責(zé)迎合。這種情況下,女人不需要主動,主動反而不好,南慕美深諳個中道理。主不主動,南慕美都掌控著老單。老單卻掌控不了自己。爐子的火已經(jīng)生好了,配菜全部備在案板上,就等油鍋一架,啪啪啪炒菜??墒抢蠁芜@個“大廚”緊要關(guān)頭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油盡燈枯?!澳昙o(jì)大了,不聽使喚了!”老單淡定地向南慕美做出解釋。南慕美有點失望,她是希望他們的關(guān)系有個快速突破的,現(xiàn)在老單遇到了生理上的阻力,使這個突破胎死腹中,她怎能不失望?但她并不氣餒,靜靜等待老單形成戰(zhàn)斗力。老單卻開始熱衷于玩幽默:“我說的不聽使喚,是我的腿。關(guān)節(jié)炎。才坐那么一會兒,我就站不起來了?!彼€要用動作來配合他的幽默,裝作真的想站卻站不起來的樣子。這種時候,男人玩幽默只能證明他的心虛。南慕美那么懂男人,當(dāng)然知道當(dāng)下心虛能摧毀一切堅固或不堅固的事物,自信才能聚沙成塔?!澳愠瑓柡Φ?!否則你能當(dāng)那么大的官呀?”南慕美輕輕一笑,將他推回到沙發(fā)上,用輕柔的撫摸示意他坐好?!拔視屇恪尽饋淼摹!蹦夏矫缷陕暤馈Uf罷,她美美地站了起來,站到了茶幾上。她在茶幾上給老單展示她的獨門舞技。在她無限多的愛情記憶里,她用這招治療男人的雄風(fēng)不再,沒有失敗過一次。這次卻失敗了,陶櫻櫻推門而入時,南慕美已經(jīng)把自己跳得快要脫水了。
現(xiàn)在南慕美坐在噴水池邊,回想昨天跟老單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她在檢審自己的錯失之處。審來審去,還是覺得自己昨天的表現(xiàn)沒有瑕疵。要是老單因為暴露了自己的弱點而不高興,他應(yīng)該早就走了的。沒走,說明他沒有這種小男人才有的脾氣。那么,只能是陶櫻櫻的到來,以及她接下來的鬧騰,把他驚跑了,只能是這個原因。既然如此,南慕美就要找到老單,與他延續(xù)昨天未曾抵達的情趣高點。如果老單對她有意,他今天會來這兒尋她的,不是嗎?況且,他總到這兒來,如果他想續(xù)上前緣,今天更加有理由來,不是嗎?
南慕美在噴水池邊坐到頭暈,從太陽西下坐到月影西斜,老單都沒有出現(xiàn)。南慕美都有點傷心了。為愛情而生的女人嘛。這樣的女人,從來都是容易墜入情網(wǎng)的。南慕美從來都是個一旦發(fā)現(xiàn)了愛情的苗頭就會忘掉周遭一切,奮勇前進的人。而愛情給予的傷呢,從來都是最致命的,它會讓人迅速消沉。南慕美心里的傷感搖身一變,是難過了。南慕美的情緒就此低落了下去。夜色并不比昨晚遜色幾分,南慕美卻覺得周遭布滿幽靈。怎么會有這種感覺呢?南慕美排斥著,卻仍能感覺到幽靈的存在。沒有多少時間了,南慕美難過地告誡自己。是?。√諜褭阎唤o了她十天時間,南慕美只有十天的時間來締造一段新的愛情,再過四個小時,十天就將變成八天了。
南慕美正在暗自慨嘆、憂慮、焦灼,一個男人過來了?!凹s嗎?”陷在思緒里的南慕美還沒感知到他的到來,他已經(jīng)在她身邊坐好,小聲向她這么耳語了一下。廣場舞的音樂是有點吵的,南慕美沒聽清。當(dāng)然,這也得怪她不懂國情。如果是個普通的國人,聽話聽音,是容易聽懂這兩個字的?!澳阏f什么?”南慕美定定神,打量眼前這個男人。一個糟糕的男人。不是丑,不是臟,也不是邋遢,都不是,就是糟糕,只能用糟糕來形容。南慕美又看了這人一眼,立即閃過以下幾個畫面:一碗餿掉的飯菜,一個過期、變質(zhì)的面包,一群蒼蠅、蚊子、螞蟻在太陽底下睡覺。南慕美正奇怪自己的聯(lián)想,那男人開腔了。這次他用很小的音量發(fā)聲,但聲音極具穿透力?!凹s嗎?”南慕美現(xiàn)在聽清了。她當(dāng)然還是不懂這兩個字在眼下這個時代已經(jīng)成為某種術(shù)語,她只是覺得這人冒失。要與一個人約會,不是先得有一個認(rèn)識、交流的過程嗎?怎么這人一上來就問她要不要約會呢?南慕美遲疑地望著這人,不知道該回答他什么好。南慕美的注視,在這人看來,算是一種默許了。他興奮了?!坝械貑??”這又是一個術(shù)語,南慕美自然還是不懂,“有地?”“我沒有地方做,你有地方嗎?”南慕美好像聽明白了一點,又好像還是不明白,她更為疑惑地看著他?!耙悄阋矝]地,就開房。”南慕美總算聽明白了。她騰地站了起來,憤怒讓她說不出話來。她就這樣因為憤怒,胸膛起伏。這人的目光立即被吸引到她的胸部?!白儜B(tài)吧你!”南慕美一把推開此人。這人居然是一副感到意外的表情。冷不丁地,他換了一副嘴臉?!败浖吓硕嗟檬?,不干就不干,兇什么兇?也不看看你有多老。看得起你,才過來問問你。裝貨!”南慕美還沒來得及回?fù)裟兀@人已氣呼呼地走開。
南慕美氣得一口氣上不來,暈倒了。
七
夜真的好長啊,南慕美在主臥里沉睡。黑暗中,房門悄悄打開。陶櫻櫻躡手躡腳走了進來。她先走到床邊,靜靜站了會兒。確信南慕美不是醒的,她緩步來到門里側(cè)的衣帽間外面。衣帽間是推拉門,要不發(fā)出聲響地打開它,需要一點技巧。陶櫻櫻卻輕車熟路,輕巧拉開門。里面的感應(yīng)燈亮了,照見了地上南慕美的那只超大號行李箱。陶櫻櫻側(cè)耳傾聽,再一次確信南慕美沒有醒來后,才蹲下來,開始研究行李箱的密碼。她試了一下,不對,又試了一下,還是不對。她蹲在那兒,思忖起來。忽然,她想到了南慕美的生日。試了一下,不是。陶櫻櫻有點無計可施。她異想天開:會不會是她自己的生日呢?這么想過之后,她開始一個數(shù)字一個數(shù)字地掰動密碼鎖。
南慕美這個時候聽到了什么,但太過深沉的睡意控制了她,使她想醒又醒不過來。她在夢里面焦慮得不行。陶櫻櫻終于掰到最后一個數(shù)字。睡夢中的南慕美這時仿佛開了天眼,可以看到衣帽間里的陶櫻櫻了。只見陶櫻櫻掰完了最后一個數(shù)字,而后,手指按壓開關(guān)。開了!居然真的開了。陶櫻櫻欣喜不已,開始翻查箱子里的衣物。南慕美這個時候用她的“天眼”看到了壓在箱子底部的藥瓶。陶櫻櫻掀開了一件衣服,又掀開了一件衣服,很快,那幾個藥瓶就要出現(xiàn)在她眼前了。南慕美發(fā)出一聲大叫,猛地睜開了眼睛。衣帽間里的陶櫻櫻聽到聲音迅速把箱子關(guān)了,逃出衣帽間,逃出了主臥。南慕美從床上跳起來,跑進衣帽間,打開箱子,看到最后一層罩在藥瓶上的衣服,她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南慕美站起來,卻見陶櫻櫻就在衣帽間外。陶櫻櫻猛地亮出手中的藥瓶,厲聲問:“這是什么藥?你一直在吃藥嗎?請問,你是怎么做到跟我住在一起卻沒有被我發(fā)現(xiàn)你在服藥的?”南慕美驚恐萬狀。此時的她,只有一個念頭,要奪走陶櫻櫻手中的藥瓶。絕不能再讓她拿在手上,她要趁陶櫻櫻還沒看清藥名時,就把它奪走。只要陶櫻櫻知道了藥名,去網(wǎng)上一查,就知道她得了什么病。南慕美卻沒有搶到,還被陶櫻櫻推倒在地。陶櫻櫻開始把藥瓶有字的一面轉(zhuǎn)向自己,這時原本昏暗的房間一片大亮。藥瓶上的字,對準(zhǔn)了陶櫻櫻的眼睛。陶櫻櫻驚愕地喊:“淋巴癌?”
南慕美大叫一聲,從床上醒來。這才發(fā)現(xiàn),剛才的一切,全都來自夢境。我怎么會在這兒?南慕美疑惑地發(fā)現(xiàn)自己正置身于醫(yī)院的急救室里。當(dāng)然,她很快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此前,她低血糖發(fā)作,暈在了廣場上。有人打了急救電話,把她送到了這兒。此刻,房間里沒有一個醫(yī)護人員。南慕美想起了夢中的情形。夢中的擔(dān)憂,倏然變成了她此刻的擔(dān)憂。她真的擔(dān)心陶櫻櫻會去翻查她的箱子。她不想,絕不想讓陶櫻櫻知道她得了淋巴癌。除了一個月前幫她做診斷的那家雅加達醫(yī)院里的人,她不想這個世界上再多一個人知道這件事。
南慕美那二十一年戲劇人生的終篇,并非老華僑的死以及此后發(fā)現(xiàn)自己被這一家人算計,而是她的淋巴癌。說起來還要感謝老華僑的前妻和子女對南慕美的兇狠,若不是因為這個,她那幾天不會抑郁成疾,就不可能去住院。不住院,就不可能做那么多的血液檢測。是醫(yī)生先發(fā)現(xiàn)了她的血常規(guī)異常,便問她最近一次體檢是什么時候。她已經(jīng)快一年沒體檢了。醫(yī)生建議她趁機做一次全面體檢。就這樣,查到了頸下癌變的淋巴瘤。真是不幸中的萬幸,假使等到身體發(fā)出相應(yīng)的提醒才去醫(yī)院,通常已是晚期了。
雖然淋巴癌發(fā)現(xiàn)得不晚,有多種治療方案可選,但醫(yī)生仍建議南慕美化療。南慕美不假思索地拒絕。她聽說過,也見過一些做了化療的女人,她們中好些人頭發(fā)禿光,變得比往常丑一百倍。她不要變丑。甚或說,她還沒有想好,健康與變丑,她該選擇與誰同在。
現(xiàn)在,南慕美非得投奔陶櫻櫻、連酒店都不愿住的深層原因,也該水落石出了。從哪兒說起呢?就從一個月前老華僑的前妻和子女第一次派人前來驅(qū)逐南慕美說起吧。那天,南慕美心酸地站在本該屬于她的房子里,焦躁地迎對那些人的惡言惡語,她從未像那一刻那樣虛弱、無助。說不清為什么,那一刻,她特別想見到自己的女兒。這種意愿在隨后的每一天,變得愈益強烈。一天晚上,南慕美做了夢。起先,夢中的她獨自站在曠野中。后來出現(xiàn)了一道閃光,將她向遠處吸引過去。來到光的盡頭,她看到了陶櫻櫻。這個世界有七十多億人口。七十億,是個多么龐大的數(shù)字。可是,這其中,就只有陶櫻櫻一個人與南慕美真正密切相關(guān)。南慕美真的就感受到了那種來自遠方的吸引力。于是,她遵循自己的內(nèi)心召喚,一次次地給陶櫻櫻打電話、發(fā)短信,直到回來找她。
南慕美其實有點錢,老華僑給的。他終究是個拎得清的人,在他們婚姻生活的幾年內(nèi),用一種妥善的方式逐步往南慕美的賬戶上存錢。這些錢當(dāng)下安安靜靜地躺在南慕美的賬戶里。不算特別多,但能確保南慕美比較體面地過完余生。強行入住陶櫻櫻家,顯然不是她弄不到房子住,她買一套小戶型的能力還是有的?;谶@樣的事實,南慕美自己是打心眼兒里覺得:她投奔陶櫻櫻,最根本的原因,是她想更多地看到陶櫻櫻。
一個醫(yī)生和一個護士一前一后快步推門進來,南慕美慌忙下了床。“我沒事了,可以出院了嗎?”她急急地問。仿佛她再在這兒多待一會兒,她身體里的病立即會被這二位發(fā)現(xiàn)、他們會將她押赴手術(shù)室做化療似的?!霸谀膬恨k出院手續(xù)?告訴我,我這就去辦?!贬t(yī)生笑了:“光顧著要出院???也不問問,誰幫你辦的住院手續(xù)?!蹦夏矫酪残α?。她確實急糊涂了,到底是哪個好心人把她送到這兒來,還給她辦了住院手續(xù)呢?“你也別著急出院。送你過來的人跟我打過招呼,說你一醒,就讓我喊他過來。你要出院的話,還是先問問他的意見吧?!蹦夏矫酪苫蟮赝轻t(yī)生,忽然,她的心里產(chǎn)生了一種莫可名狀的期待,甚或說,是預(yù)感。那個預(yù)感就是,如果她再多問一句,醫(yī)生會告訴她,這個人,就是老單。
她暈倒在廣場上,起先沒有人管她。后來,老單來了。老單開始打急救電話。救護車開過來了,老單跟著一起上了車。過程一定是這樣的,嗯!一定是這樣的過程。
長于幻想的南慕美,這一次要受到一點點打擊。醫(yī)生給那人打過去電話,并讓南慕美接聽。南慕美聽到的是一個與老單舒緩的男低音完全不同的聲音。這是個干脆利落的男高音?!澳愫?!我姓周。叫我老周就可以?!边@人體貼地向南慕美說了些該說的話之后,向南慕美補充介紹自己。半個小時后,南慕美見到匆匆過來的老周。是一個與老單年齡相仿,但形象不如老單的男人。南慕美后來得知,老周是個醫(yī)生,而且此前就在這家醫(yī)院工作。南慕美很快就在老周細致入微的問詢聲中,忘掉了老單。三天后,等她正式把老周帶回家并告知陶櫻櫻這是她男朋友時,她已經(jīng)找到了一個新的生活樂趣,即通過吐槽老單的不舉,來贊美老周的老而彌堅。需要指出的是,關(guān)于她的病,南慕美也是像對待陶櫻櫻一樣,堅持著她既定的隱瞞方針。
八
陶櫻櫻抓住杠鈴試了一下。太重。看來,在她之前用杠鈴的那個看著也瘦的女孩,跟她不一樣。那女孩是瘦而結(jié)實,她的瘦是一種健康的表現(xiàn),而陶櫻櫻的瘦,只能說明她是個亞健康狀態(tài)的人。陶櫻櫻取掉杠鈴兩邊那兩片五公斤的杠鈴片,只剩下杠鈴桿本身。勉強做了兩個深蹲,她就吃不消了。這時孫萌城從遠處走來,指出陶櫻櫻的錯誤:“你剛開始健身,培養(yǎng)對健身的興趣很重要。盡量找些不太消耗體力的動作做吧,別做深蹲。深蹲太耗體力?!睂O萌城不說這些還好,一說,這幾天慢慢在陶櫻櫻身體里積聚的對健身的熱情,隨之消散。眼前那些黑色的鐵疙瘩讓她想吐。
為什么有的人總是那么活力四射,就像是身體里永遠燃燒著一團火,有取之不盡的生命能量,而陶櫻櫻總感覺身體里是一座冰山,一運動就有一種隨時要枯竭、散架的感覺呢?陶櫻櫻突然就感覺自己哪兒哪兒都不好了。
十天趕緊到頭吧。這樣她就不用為了逃避南慕美每天一下班就泡健身房??墒?,時間像發(fā)生了變異似的,這十天,感覺與陶櫻櫻以往經(jīng)歷過的任何十天都不同。以往,十天一眨眼就過去了,她還沒從繁忙的工作中醒過神來,它就不見了?,F(xiàn)在,十天是一堆變異了的病毒,在運行中不斷復(fù)制,怎么過都過不完。
算起來,這已經(jīng)是南慕美不請自來的第七天了。昨天上午,陶櫻櫻上班去之后,南慕美就把老周喊了過來。這是老周第二次來了。兩個人在家里從上午待到晚上十點多。陶櫻櫻自然是挨到健身房十點打烊才回家。當(dāng)時,南慕美正開了很勁爆的音樂在與老周跳舞。對!又是跳舞。她像是中了舞妖的咒,總是在跳舞。陶櫻櫻每次打開門的那一刻,她都在跳。有時,房子里只有她一個人,她也是在跳,慢慢地跳。對于南慕美來說,她癡迷于時刻處于動態(tài)的生命體驗,抑或是,她要避免讓自己處于靜態(tài)因而不得不去思考藏在身體里面的病,她不愿去想那些深邃的人生命題??商諜褭巡恢滥夏矫赖恼鎸嵡闆r啊,她只知道南慕美太鬧。
南慕美還想跟陶櫻櫻套近乎呢。就是昨天晚上,依依不舍地將老周送到停車場,回來之后,南慕美來到陶櫻櫻的房間,在床邊坐下來,擺出了一副要跟陶櫻櫻談心的樣子?!皺褭?!我們娘兒倆還沒正兒八經(jīng)聊過天呢,聊聊唄!”陶櫻櫻作息很有規(guī)律,看看表,已經(jīng)十一點了,正是她的入睡時間?!疤砹?!改天吧?!蹦夏矫莱聊?,不死心。陶櫻櫻不好驅(qū)趕她,便翻了個身,背朝著她?!澳愠鋈サ臅r候,記得給我把燈關(guān)掉。”南慕美訕笑了一下:“櫻櫻!媽媽想知道這些年你是怎么過來的?!碧諜褭巡蛔髀暋D夏矫绹@了口氣:“你不想跟我講你的事情,我跟你講講我的事情好嗎?”陶櫻櫻抽搐般將被子撈到頭頂:“我真的要睡覺了?!?/p>
不是陶櫻櫻不想了解南慕美這些年的經(jīng)歷。她非常想了解,一五一十仔仔細細地了解,每一個細節(jié)都不放過的那種了解。但陶櫻櫻必須遏制住對南慕美的好奇。她需要在她與南慕美之間建一道墻,一道高到望不到頂?shù)膲Γ懿煌革L(fēng)的墻。拒絕了解南慕美,是確保這道墻牢不可破的最好辦法。
有什么必要彼此了解?過了這十天,她們不再同居一室,陶櫻櫻將重新回到不把南慕美當(dāng)成一個實體存在的時光,一切將回到南慕美突然出現(xiàn)之前的那些時光,那些陶櫻櫻依靠自己的努力將自己修復(fù)得越來越好的時光。結(jié)局清清楚楚就擺在那兒,多說一句,都是有百害而無一益。
更何況,陶櫻櫻早就習(xí)慣了與孤獨相處,甚至常常有意識地主動沉浸到深海般的孤獨里,在那種時候,連孫萌城都無法進入她的內(nèi)心,更何況傷過陶櫻櫻的南慕美呢。
孫萌城輔助陶櫻櫻練了一會兒,就去忙他的事情去了。陶櫻櫻自行練了不到五分鐘,就感到無趣,便去了更衣室。看看時間,才八點半,離健身房打烊還有一個半小時。離她上床的時間還早,現(xiàn)在回去不正給了南慕美與她交心的機會?怎么辦?陶櫻櫻決定先去桑拿房泡半個小時再說。
桑拿房的氣息是最對立于運動的,似乎也最適合陶櫻櫻這種氣質(zhì)的人。陶櫻櫻居然在里面睡著了。一看時間,轉(zhuǎn)眼就是半小時。那里面到底不適合睡覺,醒來的陶櫻櫻感覺暈乎乎的,再也無法在里面待下去。便出了桑拿房,慢慢地去淋浴區(qū)沖了個澡。再回到更衣室,已接近九點半了。
差不多可以走了,陶櫻櫻想。她慢慢地穿好衣服,將運動裝備在專柜里鎖好,這才離開更衣室。這時,她才想到看手機。有一個未接電話,是孫萌城的。還有他發(fā)來的一條微信語音:“你走了嗎?”陶櫻櫻便向?qū)O萌城他們的辦公室走去。來到門外,陶櫻櫻聽到里面?zhèn)鱽礞覒虻穆曇?。“怪不得你今天上午練了腿,原來晚上有約會啊。”這是邱教練在說話。陶櫻櫻透過開了一條縫的門往里看。里面除了邱教練,還有孫萌城和另外一個教練。陶櫻櫻正在想,邱教練這是在說誰呢,另外那個教練“嘻嘻”笑起來?!皩O經(jīng)理最近天天練腿哦!”“看來孫經(jīng)理最近天天有約會啊。不對啊,陶姐平常不來,這幾天卻天天晚上來,感覺她在監(jiān)視你啊。怎么她越監(jiān)視,你卻越有機會泡妞了呢?悖論啊?!鼻窠叹毜倪@番話讓陶櫻櫻心里一“咯噔”。這番話背后隱藏的信息,讓陶櫻櫻蒙住了:孫萌城不但真的背著她有別的女人,而且有向同事公布泡妞行為的癖好!就聽孫萌城哈哈一笑:“也不知道她最近幾天怎么了,不要求去我那兒住,也不要求我去她那兒住。那我這幾天晚上就都有空啦,當(dāng)然要好好利用一下。”一種莫名的悲哀襲擊了陶櫻櫻。她與孫萌城到底是一種什么關(guān)系?這個一貫答案明確的問題,此刻,陶櫻櫻找不到答案了。忽想起,似乎有好長時間了,她與孫萌城住在一起的有限的幾次,都是她主動要求的。南慕美來的這幾天,她本該去跟孫萌城住,卻出于某種她自己都說不清的原因,總是想與南慕美住在一起。這時,又傳出孫萌城的聲音:“陶櫻櫻這個人吧,你們是知道的。整天陰陰的,還老想著以前那些個事?!碧諜褭堰@一次簡直是給震到了。
聽孫萌城的語氣,他把她什么事都跟同事們說了?他還跟多少人說了她的事?他把她的事情、他與她之間的事情,與全世界共享了嗎?陶櫻櫻有種在萬眾矚目中裸奔的感覺。這種感覺在她的少女時期有,后來就沒有了。特別是近十來年,隨著舊城改造,人口遷移,如今住在這一帶的,根本沒有人知道陶櫻櫻的過去?,F(xiàn)在的孫萌城總在向別人泄露她的過去嗎?泄露了多少?跟多少人泄露了?陶櫻櫻越想越恐懼,那種被迫裸奔的感覺,與被強奸,似乎沒什么太大的區(qū)別。
“她吧!人是好人,”只聽孫萌城說,“所以,我是要跟她過一輩子的。我正打算找個機會向她求婚呢。她也老大不小了,我比她還大兩歲。只不過吧,她真的太沒活力了,整天死氣沉沉的,一點精神勁都沒有,說難聽點,叫她說句俏皮話,她都得使出吃奶的力氣。只跟她一個人好,我大概會憋死吧?!碧諜褭延蟹N要窒息的感覺。她張開兩只手掌,交疊著用力摁在胸上。但她還是感到虛弱。她連忙伸出一只手,扶住墻壁。她大概是弄出了一點聲音,里面的三個人同時轉(zhuǎn)過頭,看到了門縫外的她?!澳阍趺戳耍俊睂O萌城擔(dān)心地跑出來,扶住她?!拔疫€以為你回去了。要緊嗎?是練壞了嗎?要不,以后就不練了吧?”陶櫻櫻動作理智但堅定地推開他。她扶著墻壁,低頭片刻,等自己氣息變勻。然后,她仰起臉來,強行讓自己面帶微笑:“謝謝你這些年來包容我?!闭f罷,她強忍著眼淚跑開了。
九
陶櫻櫻開車經(jīng)過熙泰榕幸,沒有進去,將車駛?cè)肓肃徑粋€樓盤外的街路。過了這個樓盤,她拐了個彎,又來到了另一個樓盤。后來,她又開到了熙泰榕幸。這回還是沒有進小區(qū),又沿著先前的路開了一圈。她就這樣圍著這個新興的住宅群轉(zhuǎn)圈,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孫萌城始終開著他的車跟在她的車后,保持幾十米的距離。他們繞跑過的地方,無疑都是原先廠子所在的區(qū)域。這么一來,他們一前一后繞著圈默默地開車,就不像是冷戰(zhàn)的一種方式,而像是在享受回到過去的樂趣了。
終于,陶櫻櫻把車停在了這片區(qū)域東側(cè)臨河的街路邊。孫萌城跟著在后面把車停下。陶櫻櫻沒有下來,就在車?yán)锎?。孫萌城也沒下來。過了一會兒,陶櫻櫻的微信響了?!岸低炅藛??”陶櫻櫻打開這條語音,平靜地聽著?!岸低炅说脑?,回去吧。今晚去你那兒住,怎么樣?”孫萌城的另一條語音又發(fā)過來了。陶櫻櫻一動不動地坐著。孫萌城明明知道她是因為聽到了他與同事的對話而生氣,卻根本不打算給她一番必要的解釋,還用這種哄小孩的語氣跟她說話,她覺得可笑。
孫萌城與同事們共享本不該拿出去說的事情,讓陶櫻櫻第一次認(rèn)識到他原來是那么幼稚的一個人。可悲的是,認(rèn)識他十八年來,他在她面前一直扮演的是一個成熟、老到的如父如兄的角色。這種延續(xù)了那么多年的錯位,顛覆了她對他倆這段感情的認(rèn)識。他們之間,真的是愛情嗎?
陶櫻櫻沒有經(jīng)歷過別的愛情,在這方面,她與南慕美是兩極。孫萌城是她到現(xiàn)在為止唯一的戀人。戀愛經(jīng)歷的貧乏,讓她無法給這個問題答案。陶櫻櫻迷惑了。這種迷惑在她心里出現(xiàn)后,逐漸擴大,竟至讓她不知道接下來的人生該何去何從了。如果是情場高手南慕美,她會如何應(yīng)對當(dāng)下的情況呢?陶櫻櫻心里居然冒出這樣一個念頭。
孫萌城在后面摁了一下喇叭。他失去耐心了?陶櫻櫻有點戚戚地想。過了一會兒,孫萌城下車,來到陶櫻櫻的車外。他就站在那兒,用不輕不重的力度敲了敲車窗,說了句什么。陶櫻櫻沒有把車窗搖下。孫萌城在外面等了一會兒,見陶櫻櫻還是坐在里面無動于衷,轉(zhuǎn)身就走。一分鐘后,端坐在車內(nèi)目不斜視的陶櫻櫻聽到了后面車子發(fā)動的聲音。
陶櫻櫻閉上眼睛。許久之后,她睜開眼,回頭望去。她的車尾后,只剩下空寂的街路。
“分手吧!”陶櫻櫻給孫萌城發(fā)了條語音。過了應(yīng)該很久,陶櫻櫻都已經(jīng)趴在方向盤上睡著了,孫萌城才回過來一段文字:其實就是男人之間的吹牛皮,吹牛皮而已,那些都不是真的。
陶櫻櫻呆呆地看著這條短信,有點錯愕,感覺自己更加氣憤了。
但陶櫻櫻很快就平靜了下來。她快速在手機里輸了兩個字:分手。又快速地點了發(fā)送鍵。
并沒有過多久,孫萌城的回復(fù)來了:我再也受不了你的冷暴力了。分手是最佳選擇。陶櫻櫻定定地看著這條微信,等孫萌城再發(fā)。卻再也沒有。
在如同煎熬的等待中,陶櫻櫻想到:她的確是有心理問題的。那些問題,到底是南慕美給予的,還是恰恰相反,因為南慕美給她帶來的傷害,讓她可以把她所有的問題都歸咎于南慕美,據(jù)此,她的心理隱疾得以自由自在地野蠻生長了呢?陶櫻櫻不可能經(jīng)歷南慕美不是她母親的生活,這個復(fù)雜的問題永遠沒有答案。
回到家中,已是凌晨三點。陶櫻櫻想等等再睡。內(nèi)心里,她還是希望孫萌城再發(fā)微信過來的。反正明天周六不上班,就算等到天亮,也無所謂吧。陶櫻櫻等了一會兒,沒等到。這時她想到,已經(jīng)是第八天了,再過兩天,南慕美就要踐行她們的約定搬離。陶櫻櫻產(chǎn)生了一種想去看看南慕美的沖動。
這種沖動是危險的,似乎說明什么。她難道對南慕美還有不舍嗎?不!她跟南慕美已毫無感情,對她有一點點依依不舍的念頭,都是可恥、愚蠢的。陶櫻櫻扯了扯頭發(fā),用力、快速地把頭搖晃了幾下,想迫使自己不去想旁邊臥室的南慕美。居然做不到。南慕美的即將離去,讓陶櫻櫻想到了過去二十一年來南慕美的漫長失蹤。它如同一個黑洞,深邃而遼闊,一旦陶櫻櫻被它吸附進去,便立即有種沒著沒落的感覺?,F(xiàn)在,南慕美即將到來的離去所帶來的未知長度的新的消失,在陶櫻櫻的想象中,是如出一轍的另一個黑洞,同樣讓陶櫻櫻心慌。毫無疑問,她懼怕這個新的黑洞誕生。
那么就是說,她很排斥這種分離?陶櫻櫻被自己的推想嚇到。她不要排斥與南慕美即將到來的分離,她要期待這新的分離!她告誡自己。但是沒有用,越告誡,越心慌。陶櫻櫻亂了陣腳。她感到,一股不可控的力量,要把她拽到主臥里去,拽到正沉睡的南慕美身邊,讓她想要喚她起來,好好看她幾眼,聽她回憶她這二十一年。這種不可控的力量,讓陶櫻櫻痛苦。怎么辦怎么辦?
陶櫻櫻想把她的貓抱在懷里。與她相伴十五年后,它在某種程度上成了她最可靠的伴侶。很多時候,只要擁它入懷,她就可以平靜下來。貓呢?陶櫻櫻忽地意識到,今天回來后,一直沒見它。往日,她一回來它馬上會過來,蹭她,擁抱她的腳,黏著她。它還習(xí)慣了睡在她枕頭邊。如果某天不讓它跟她睡,把它關(guān)在門外,它就在門外刨一晚上的門,直到放它進來為止。
陶櫻櫻把房子的角角落落都找遍了,就是不見她的貓。她最后才去南慕美的臥室找。在確證這房間里也找不到她的貓后,她有些崩潰。是貓的消失,給了她崩潰的更好理由?!皺褭?!你在找什么?”南慕美被陶櫻櫻的聲音弄醒了。“你看到貓了嗎?”陶櫻櫻焦急地問。南慕美明顯愣了片刻后,坐了起來:“就一只貓而已,櫻櫻你那么急干什么呀?”南慕美這話太讓陶櫻櫻憤懣。一只貓而已?陶櫻櫻在心里對南慕美叱道:你知道我跟這只貓的感情,遠遠超過我對你的感情嗎?
陶櫻櫻與這只貓的感情,超過她與孫萌城和她的父親陶邑勇之外的任何人類的感情。陶櫻櫻十六歲的時候,繼母看她不習(xí)慣,每天找她的茬,是孫萌城送的這只貓,讓她每晚有傾訴對象。就是陶櫻櫻的繼母,也喜歡這只貓,因為貓的存在,對陶櫻櫻少發(fā)了多少脾氣。后來陶櫻櫻去外地讀大學(xué),把貓也帶上了。她把它養(yǎng)在宿舍里,使它成為全宿舍女生的心肝寶貝。后來宿管來找她談話,不讓她在宿舍里養(yǎng)貓。為了能跟它在一起,陶櫻櫻在學(xué)校外跟一個家境好的女生合租房子住。因這筆額外的租金支出,她去外面兼職。大學(xué)畢業(yè)后,她又帶著它回到這座城市。她走上工作崗位,換工作,遇到過各種開心、不開心的事,各種奇怪、不奇怪的人,每一天,回到家中,她都會給它講這些人與事。它總是忠誠地待在她身邊,她愿意說多久,它就偎在她身邊多久。這只貓,是她活在這個世上的最大見證。它見證了她從少女時代到日近中年時所有的悲歡、成敗、得失,它就是她的寶貝。而南慕美,這個多年來與陶櫻櫻疏離到幾近陌生的人,居然跟陶櫻櫻說“一只貓而已”,簡直混賬透頂。
但是陶櫻櫻不想跟南慕美說這些。她需要讓那道“墻”牢固地豎在那兒。
陶櫻櫻扭頭離開南慕美的臥室,又出去找她的貓。之前找過的地方,再找一遍,還是沒有。陶櫻櫻感覺要瘋掉。從來沒有過今天這樣的感覺。找不到貓的陶櫻櫻終于在黑暗的客廳坐了下來。窗戶上的紗窗都是關(guān)著的,整個房子對貓來說就是密封的,它是怎么消失的呢?陶櫻櫻忽地心里一凜。南慕美開門關(guān)門的時候,它躥出去了?這時,南慕美關(guān)心地走了出來。陶櫻櫻便厲聲把心里的疑問說了出來。南慕美卻搖頭。不知道這搖頭代表的是什么意思。是想說她今天壓根兒就沒出門?是想說她每次出門的時候會很小心提防貓溜出去?“你到底什么意思?”陶櫻櫻失聲問道?!皺褭眩∧隳敲丛谝膺@只貓嗎?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這么在意一只貓?!蹦夏矫来鸱撬鶈?。陶櫻櫻心里涌起一個可怕的念頭:不是南慕美開門的時候不小心把貓放跑了,是她故意放跑了貓。難道沒有這個可能?當(dāng)然有。不!是事實本該如此。不是嗎?南慕美本來就不喜歡貓,本來就不理解陶櫻櫻對一只貓的感情可以超過人類,南慕美本來就是個不走尋常路的人,這樣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來?!笆悄悖惆盐业呢垇G了是不是?”陶櫻櫻眼睛里面要噴出火來。南慕美走開去,打開燈。燈光一亮,南慕美被陶櫻櫻的目光嚇到了?!澳憧煺f啊!”陶櫻櫻呵斥。南慕美盯住陶櫻櫻看了一會兒,用試探的語氣問:“櫻櫻!是不是如果我說,我把貓送人了,你會……把我趕走?”“那是毫無疑問的?!碧諜褭巡蝗葜靡傻卣f。南慕美居然很吃驚,她呆呆地看著陶櫻櫻:“櫻櫻!我沒想到你會這么說。我知道你已經(jīng)對我沒有感情,但我完全沒有想到在你心里,我連一只貓都不如。”陶櫻櫻想告訴她,她說的是事實。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但她不想再跟她做無聊、無謂、無趣的爭辯,她只想趕緊找到她的貓?!澳惆阉徒o誰了?”陶櫻櫻都要哭了。但她忍住了。
那道“墻”!它必須牢固。她不能在南慕美面前流淚。“我懂了!”南慕美陰沉著臉站起來,往她的臥室走去:“明天我把它抱回來。”“你真的把它送人了?”陶櫻櫻盯著南慕美的背影喝問。南慕美不回答,徑直去了臥室。陶櫻櫻大步追到臥室里,沖著南慕美的背影,大聲問:“告訴我,你是不是真的把它送人了?”南慕美轉(zhuǎn)過身來,聳聳肩,板著臉說:“櫻櫻!你小題大做了。不管怎么說,你因為一只貓對自己的母親大發(fā)雷霆,很不可思議。”陶櫻櫻一字一頓地說:“明天,天一亮,你就帶我去接貓。接完回來后,請你從我的房子里消失?!蹦夏矫览淅涞乜粗諜褭眩惨蛔忠活D地說:“陶小姐!照你說的辦。”陶櫻櫻針鋒相對地說:“南女士!你得說話算數(shù)?!?/p>
十
南慕美一個人走在路上。她一直埋著頭,走得很慢。一大早,陶櫻櫻就吵著讓她帶路,她要開車去接貓。南慕美嘴上答應(yīng),卻在陶櫻櫻進房間穿衣服的時候快速跑出來了。陶櫻櫻不停地?fù)艽蛩碾娫?,她就是不接。我在她眼里,連一只貓都不如啊。南慕美心里一直響著這樣一個聲音。這個聲音如此凄厲,使南慕美在這春末的時光里感受到陣陣寒意。再怎么樣,也不能認(rèn)為我連一只貓都不如啊。南慕美是多么驕傲的一個人,如何能接受這樣的一個事實?她有些悲傷。這孩子到底得有多恨我,才會因為一只貓要趕跑我?南慕美想。她一個人走了很久。
昨天下午,南慕美正一邊梳妝打扮,一邊等老周過來接她出去玩,貓悄悄來到她腳邊,抱住她的腳發(fā)嗲,南慕美真的不喜歡貓,一腳踹了過去,貓飛快地躥離,然而一個指甲勾住了南慕美的絲襪,一下子把絲襪弄破了。就在這時,老周的電話來了?!懊烂溃∥业侥銟窍铝?,你下樓吧?!蹦夏矫酪幌氲竭€得重新去換絲襪,心里有氣。這貓卻對它惹下的禍渾然不覺,又來諂媚南慕美了。南慕美呵斥它走開,它偏不走,繼續(xù)諂媚。老周的電話又來了:“快點哈寶貝!車子在路邊停久了怕交警過來貼罰單。”情急中南慕美心生一計:把它關(guān)在衛(wèi)生間,它就煩不到她了。她太急了,關(guān)門的時候?qū)⒆愤^來的貓的一只腳卡到了。
現(xiàn)在南慕美停止了漫無目的地走動,在路邊站定,開始撥寵物醫(yī)院的電話。昨天后來,南慕美讓老周用車把貓送到了離熙泰榕幸最近的這家寵物醫(yī)院??戳艘幌?,貓沒什么大礙。貓多靈敏啊,在即將被門卡到腳的瞬間,它們總有能力讓門最多只卡到一只腳趾。南慕美當(dāng)時卻是嚇壞了的??吹截埻蝗蛔兊靡蝗骋还眨⒓聪氲搅颂諜褭芽此鼤r充滿愛意的眼神。櫻櫻會罵死我的!這么一想,她無論如何都要把貓送到醫(yī)院檢查檢查。
雖然基本查明了貓沒有受傷,但這種醫(yī)院肯定是希望客戶多花錢的,便鼓動南慕美和老周給貓做個全身體檢。也許是為了取悅陶櫻櫻,南慕美來者不拒,醫(yī)院讓干什么就干什么。這時天色已晚,檢查卻還沒做完,南慕美看老周有點待不住,過意不去。醫(yī)院里的人便建議南慕美讓貓在這兒寄住一晚。南慕美覺得這個主意甚好。結(jié)賬離開時,醫(yī)院登記貓的信息,發(fā)現(xiàn)電腦里有它的信息。無疑,因為這家醫(yī)院離熙泰榕幸最近,陶櫻櫻帶它光顧過這兒。
南慕美現(xiàn)在要打電話給寵物醫(yī)院,請他們打陶櫻櫻的電話,喊陶櫻櫻過去接貓。南慕美打完這個電話,看到路邊有一張石凳,便坐過去梳理自己的心緒。為什么昨晚陶櫻櫻大發(fā)雷霆的時候,不當(dāng)場向她解釋清楚呢?又為什么今天她要設(shè)法擺脫陶櫻櫻獨自跑到這陌生的街路上來?南慕美想了許久,并不能給自己一個明確的答案。
南慕美可能自己也不清楚:是驕傲讓她不想解釋,是驕傲讓她在得知自己不如一只貓后備感受傷因而萌生了不辭而別的念頭。驕傲的人,往往對自己的驕傲是不自知的。是的,南慕美現(xiàn)在設(shè)法擺脫陶櫻櫻,是因為她想再次從陶櫻櫻的生活里消失。就像當(dāng)年她突然決定讓自己從這個城市消失那樣。真是難以理解,過去了二十一年,南慕美依然是那個用消失來解決問題的女人。這種方式,到底有多幼稚,她自己很清楚。清楚歸清楚,南慕美身體里始終升騰著一團火,要把她推向這個幼稚的決定,任她如何掙扎,都只能臣服于這團火的威力。
為了讓這次消失跟多年前那次消失一樣徹底、干脆,她需要做點什么。當(dāng)然要做點什么啊,她的行李箱還在陶櫻櫻房子里呢,那里面別的也許不重要,藥是重要的。她不會自己回去拿的,叫老周幫她去拿吧。南慕美撥通老周的電話。“老周!能幫我個忙嗎?”“別這么客氣。你叫我干什么我都萬死不辭。”老周的男高音因為沾染了喜悅,變成了花腔男高音??磥砟夏矫涝谝徊糠帜腥四莾?,還是很有市場的?!安恍枰銥槲宜?!死多可怕啊?!蹦夏矫烙粲舻卣f。走神了片刻,她把她希望老周幫她做的事說了出來,老周欣然同意。南慕美又吩咐道:“你不要跟我女兒說我聯(lián)系過你。她要是問你我在哪兒,你要說不知道?!崩现懿唤獾貑枺骸盀槭裁??”南慕美答非所問:“唉!她也不會跟你打聽我的……”
他們約了一個地方,老周幫南慕美取回箱子后,在那個地方見面。那是離南慕美有五十米遠的一家咖啡廳。南慕美掛了老周的電話,就向咖啡廳走去。真的就這么又從陶櫻櫻生活中消失嗎?在咖啡廳坐下后,南慕美戚戚地追問自己。“這么走了,那這幾天蓄意與她同居,試圖尋找與她恢復(fù)感情的機會,不是前功盡棄了嗎?”
南慕美很快放棄了這樣的自我追問。她從來不是個糾結(jié)的人,那不符合她的個性。她只要聽從當(dāng)下心里那團火的指揮就行。那團火,指她打哪兒,她就往哪兒打。
喝了一杯咖啡,老周就趕過來了?!澳氵@是要去哪兒?”一在南慕美面前坐下,老周就緊張地問。“去你那兒?。 蹦夏矫姥杆倩卮鹄现?。說完緊盯著他。她不想錯過老周聽到這句話后任何一個細微的反應(yīng)。之前,她聽老周說過,雖然他獨住,但兒子、兒媳經(jīng)常到他住處來吃飯?!拔液茉诤跛麄兊??!崩现苋缡钦f。南慕美不希望發(fā)生在老華僑和她之間的事再發(fā)生一次。老周一點都沒猶豫,臉上寫滿了興奮:“那我倆還坐在這兒干什么呀?家里不是更舒服嗎?走!”快速喊來服務(wù)員結(jié)完賬,他拉起南慕美就走。
這真的挺意外的。在車上,南慕美偷眼打量老周,心里被幸福感充盈著。然而,這幸福感里,也夾雜著憂慮。南慕美想,如果老周知道她不像她外表所展示的那樣美麗和健康,如果他知道了她的病,這非一般的病,還會這樣對她嗎?
即便她是個過度自信的女人,在這個問題上,她的答案依然不敢肯定。
南慕美忽地流下淚來。老周側(cè)臉看了她一下,將車停下來,緊張地問她:“你怎么啦?沒事兒吧?”南慕美趕緊擦掉淚,向老周嫣然一笑:“我高興呀!你對我這么好!”“你好像有什么別的心事?”老周比先前的老單要敏感。南慕美瞥了眼老周,心里有股沖動,要立即坦白她的病。到底還是壓制了這沖動。
十一
陶櫻櫻脖子上戴著那條玫瑰金項鏈,拎著貓包從寵物醫(yī)院出來。這已經(jīng)是南慕美離去一年之后了。那次全身體檢,給貓查出諸多問題。不過還好,就是些老年病,嚴(yán)重的病是沒有的。陶櫻櫻很怕有一天它突然離她而去,隔一段時間就會帶它到醫(yī)院去看看。這一天,顯然隨時可能到來。
今天,陶櫻櫻的父親陶邑勇要到陶櫻櫻這兒來。陶櫻櫻上大學(xué)后就沒和陶邑勇及繼母他們住一起了,盡管他們現(xiàn)在的住處,離熙泰榕幸也就只有兩公里。陶邑勇跟后來的妻子生了個兒子,這兒子怪有出息的。這樣一來,事業(yè)中規(guī)中矩的陶櫻櫻就顯得沒出息了。沒出息,在陶邑勇眼里脾氣還怪的陶櫻櫻,便越來越不討陶邑勇喜歡。所以,一般情況下,他很少來找陶櫻櫻。陶櫻櫻習(xí)慣了孤獨,當(dāng)然也不會去他那兒。但有一個情況,陶邑勇一定會到陶櫻櫻這兒來。這個情況就是,陶邑勇哪天被妻子罵得再也受不了了。他在妻子那兒,不知從哪年開始變成了一個受氣包。
陶邑勇到的時候,是傍晚。三伏天,陶邑勇脖子上長了一小片汗斑。他坐在餐桌上,一邊喝酒一邊啃陶櫻櫻給他打包回來的串串,啃得嘴角全是油,他卻完全感覺不到。那塊汗斑,在陶櫻櫻眼前晃來晃去。陶櫻櫻想起十歲之前的那幾個她有記憶的夏天,那時,陶邑勇也像現(xiàn)在這樣穿著背心,在廠里分給他們的宿舍前喝著酒吃著串串。夕陽從屋頂上照過來,罩住他整個人,他脖子上的汗斑更顯難看。南慕美這時就會讓陶櫻櫻拿塊濕毛巾過來,讓陶邑勇搭在脖子上。她實在看不得陶邑勇的汗斑。如今,陶櫻櫻想起這樣的往事,居然覺得有種朦朧的美好。
令陶櫻櫻吃驚的是,她居然也去衛(wèi)生間,拿了塊毛巾出來。等她站到陶邑勇身后,要將毛巾搭到他脖子上時,她才意識到自己要干什么?!澳阏局墒裁??”陶邑勇回頭不解地看著陶櫻櫻。陶櫻櫻慌了起來,將毛巾塞到陶邑勇手上:“你看看你的嘴,一嘴的油?!闭f完這句話,陶櫻櫻發(fā)覺自己是在模仿多年前南慕美的語氣。她更加慌了?!澳愕降自趺戳耍俊碧找赜乱贿呌妹聿磷?,一邊探詢地看著走到他對面重新坐下的陶櫻櫻。陶櫻櫻這個時候才意識到,那毛巾是她平時用來擦腳的?!皩Σ黄?!對不起!”陶櫻櫻搶走毛巾搭回到衛(wèi)生間。陶邑勇感覺今天的陶櫻櫻特別莫名其妙。
陶邑勇后來說起南慕美來了。他每次來,都會說南慕美的。陶櫻櫻始終堅信,陶邑勇此生唯一愛過的女人是南慕美,哪怕他的生活里所有知道他故事的人都視南慕美為妖孽,他也只愛過她。后來的妻子,只是他需要一個妻子罷了?,F(xiàn)在陶櫻櫻看著埋頭專心吃著的陶邑勇,陶櫻櫻想,要不要把南慕美一年前在她這兒住過的事情,告訴陶邑勇呢?此前幾次,陶邑勇來,她也像今天這樣暗自琢磨過,末了,還是決定不告訴。今天,她想來想去,也還是決定不告訴陶邑勇。
陶櫻櫻似乎能感到自己有種私心:她想把南慕美的這次來了又走,當(dāng)成她與南慕美之間的秘密。一個除了她和南慕美,不會有第二個親人知道的秘密。這樣,她就會得到一種奇怪的感覺:她和南慕美之間不僅僅是母女關(guān)系。會超越這種關(guān)系。那是種什么關(guān)系呢?陶櫻櫻也想不明白。也許,是一團熊熊燃燒的火與一堆灰燼的關(guān)系吧。南慕美當(dāng)然是前者,她陶櫻櫻是后者。反正,南慕美也是不想陶邑勇知道她回來過的,這一點,毫無疑問。所以,陶櫻櫻愿意安享這種隱瞞所帶來的隱秘體驗。
陶櫻櫻送陶邑勇到小區(qū)門口打車。他們剛出小區(qū)門站在路邊,對面那家微型咖啡店里,有個女人立即抬起頭來,遙遙地向這邊打量。盡管有一定距離,亞健康樣子的陶櫻櫻和蒼老的陶邑勇在這個女人眼里仍一目了然。不到兩分鐘,車就開了,陶邑勇上車,陶櫻櫻進了小區(qū)??Х鹊昀锏倪@個女人又坐了幾分鐘,才起身去吧臺埋單。她今天的任務(wù)完成了。這一年多來,她偷偷跑到這兒來過多次,為的是能與陶櫻櫻遠遠地偶遇。
加上今天這一次,南慕美匆匆與陶櫻櫻“偶遇”過三次。不過,今天成果最大,不但“偶遇”了陶櫻櫻,還竟然偶遇了陶邑勇。
南慕美跟去年春末的時候很不一樣,現(xiàn)在的她臉色慘白,目光無神。加上沒有化妝,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老。她身上已經(jīng)沒有了原來那種熱騰騰的氣息。那種隨時能把自己點燃,獨屬于她這類女人的氣質(zhì),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了。
南慕美走出去后,吧臺后那名青春正好的女收銀員趕緊向里面一個比她還年輕的男服務(wù)員招手:“跟你打賭,剛才那個女人一定做過化療。你看她一副病態(tài)的樣子。還有,大熱天的,戴帽子……”
原刊責(zé)編 ? ?朱傳輝
【作者簡介】王棵,生于江蘇南通,從軍二十載,現(xiàn)自由職業(yè)。在《十月》《人民文學(xué)》等刊發(fā)表小說二百余萬字。曾獲《小說選刊》2003—2006全國優(yōu)秀小說獎、2006年度《解放軍文藝》優(yōu)秀作品獎、《十月》2007年度新銳人物獎、2018年度《北京文學(xué)》優(yōu)秀作品獎等獎項。著有小說集《守礁關(guān)鍵詞》、長篇小說《幸福打在頭上》等九部及《王棵文集》(十一冊)。擔(dān)任編劇并已播出的電視劇有《龍?zhí)峨p槍》和《突擊再突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