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春祥
李漁(1611—1680),初名仙侶,字謫凡,后名漁,號笠翁,浙江蘭溪人,明末清初傳奇小說家、戲劇家,著有《無聲戲》《十二樓》等傳奇小說集,《比目魚》《風箏誤》等合集為《笠翁十種曲》,戲劇理論及生活美學著作《閑情偶寄》等,組建李家戲班,創(chuàng)設芥子園書鋪。
幕啟。
明朝天啟五年(1625年)正月,后金軍隊已經(jīng)攻取了旅順,努爾哈赤正準備遷都沈陽,改名盛京。大明王朝風雨飄搖,而此時,江蘇如皋藥商李如松家的后院,粗壯的梧桐樹旁,一位清瘦少年,正專心地刮著樹皮,三下兩下,樹身上就呈現(xiàn)出一片白來,少年隨后用小刀刻上自己寫的詩,刻完詩,再用毛筆將詩描黑。少年叫李仙侶,字謫凡,名和字都寄寓著取名者的巨大希望。他自八歲開始,每年都要在樹皮刻上詩,這就算正式發(fā)表了。自己的詩,一種學習后的思想表達。
我們現(xiàn)在能讀到李仙侶十五歲時的作品,詩是這樣寫的:
小時種梧桐,桐葉小于艾。
簪頭刻小詩,字瘦皮不壞。
剎那三五年,桐大字亦大。
桐字已如許,人大復何怪。
還將感嘆詞,刻向前詩外。
新字日相催,舊字不相待。
顧此新舊痕,而為悠忽戒!
詩意幾近白話,但對時光的追憶和感嘆,珍惜時間,時不我待,諸多意義呼之欲出。小小少年,心中萌芽著一股特殊的情懷,那就是努力學習,出人頭地,掙得功名,光宗耀祖。
明萬歷三十九年(1611年)八月初七,一個炎夏的末尾,李仙侶出生在如皋一個藥商家里。父親李如松是浙江蘭溪人,他和大哥李如椿一起在如皋經(jīng)營中藥。李如椿有明朝太醫(yī)院醫(yī)生資格,是個“冠帶醫(yī)”,醫(yī)術精湛,大哥看病,弟弟賣藥,典型的坐堂醫(yī)家族,因此,他們的日子過得相當殷實。
少年李仙侶,從小就顯示出他的不一般:襁褓識字,總角成篇,于詩書六藝之文雖未精窮其義,然皆淺涉一過。
抱在大人懷中就開始認字,八九歲就作詩,四書五經(jīng),對他來說,是必修課。李家,特別是知識分子李如椿,對這位聰明的侄兒,傾注了十二分的心力,這為李仙侶成為日后大名鼎鼎的李笠翁、李漁,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幕轉。
2019年12月28日上午,久雨初晴。我和李英從金華國貿(mào)大酒店出發(fā),直奔蘭溪市區(qū)的芥子園,陳興兵兄在那等我們。
金華到蘭溪,當年李漁至少要走半天時間,我們只用了半個小時,就到了蘭陰山腳下的芥子園。陳興兵是蘭溪市的政協(xié)副主席,也兼著作協(xié)主席,尋找和研究李漁多年,有他陪同看李漁,我們可以很好地交流。此前,我已經(jīng)尋過北京的芥子園,南京的芥子園,讀完幾個版本的李漁傳,又重讀了《閑情偶寄》,我來蘭溪看芥子園,看李漁夏李村的伊山別業(yè),只是為了一種驗證。
蘭溪芥子園,坐落在蘭溪市博物館邊上,建于上世紀八十年代,占地十點五畝,差不多是原芥子園的三倍。進門,迎面照壁上,“才名震世”四個大字是蘭溪知縣送給他的贊譽之辭。那是1670年,李漁回故鄉(xiāng),雖不說衣錦還鄉(xiāng),也是帶著一身才名歸來。園內(nèi)一個不大的池塘,池水清淺,池里的荷葉已經(jīng)落敗,成畫中的那種枯枝了。有小廊橋,有太湖石,但只是池邊散落著幾塊,微微點綴而已,并沒有山的概念。還有柳樹,這個季節(jié)的柳樹,和我天天在運河邊看到的一樣,枯黃的枝條伸進池水,無精打采垂著頭。李漁的青銅像,就坐落在池邊,依然清瘦,手里握著書卷,眼睛望向遠方。是的,他的視野應該在遠方,那里有比蘭溪廣闊得多的天空。池邊還有一個小戲臺,這必須要有,在芥子園,戲臺就是他的生命,他一直用腦子和心靈在書寫,甚至用生命。芥子園深處右角還有座叫“佩蘭亭”的小亭,亭中,一對爺孫安靜地坐著讀書,我們看亭名,看對聯(lián)。講李漁愛花的嗜好,蘭應該是第一,水仙是第二,有一年春節(jié),他窮得沒一文錢,只好用老婆的簪子換了一盆水仙。
幾個展廳里有李漁各個時期的生平資料展板、年譜、名家題詞,陳興兵如數(shù)家珍,我仔細聽,大多是他整理撰寫。有好多圖片,都是他從汪洋大海中、蛛絲馬跡中尋得,但沒有一件李漁用過的實物。
我們在“李漁書畫硯”展板前站定,圖片上有一方綠端石硯,背上刻有“湖上笠翁”篆書,為民間收藏,據(jù)說是李漁之遺物。說起李漁的遺物,陳興兵說,2011年,杭州有位錢先生以一百九十萬的高價,拍下了李漁的一方田黃印章,《都市快報》曾經(jīng)詳細報道過,這印章現(xiàn)在估價至少數(shù)千萬了。新聞消息很翔實地記著,它是一方絕品,上面雕刻著蟹、蘆葦、峰等物,印章上有文字:兩甲傳臚康熙一十有八歲已末春三月笠翁李漁作于湖上層園雙荔西窗。錢先生這樣解釋印章上字的豐富寓意:兩蟹與蘆葦,“蟹”字通“甲”,“蘆葦”諧音“入圍”。印上刻有“二甲傳臚”,諧音“二甲入圍”,這是作者李漁希望自己的兩個兒子能在童子試中順利入圍,金榜題名。
這方印章的背景是,老年李漁帶著李蔣舒、李蔣開兩個兒子,經(jīng)桐廬轉金華去考試,以實現(xiàn)他未竟的科舉夢想。
從芥子園出來,我們直奔永昌街道的夏李村。
在少年李仙侶剛剛踏入青春的門檻時,他父親李如松突然去世。而此時的青年李仙侶,剛剛娶妻生女,他必須回原籍去,在那里掙功名。帶著一身的重負,李仙侶攜妻帶女,在金華和蘭溪一帶奔波。
崇禎八年(1635年),此時的李仙侶正值青春,但考試還必須一步步來,他先參加了金華府的童子試,一試成名。主考官浙江提學副使許豸,大贊李仙侶的文章,還將他的試卷作為范文印發(fā)。然而,考秀才優(yōu)秀的勢頭沒能在鄉(xiāng)試中繼續(xù)保持。四年后,已近而立之年的李仙侶在杭州的鄉(xiāng)試中名落孫山。后面的數(shù)年,對李仙侶來說,簡直就是人生的大考驗:又考試,戰(zhàn)火紛亂沒考成;母親去世,做幕僚;朝代更替,逃難。順治四年(1647年),李仙侶回到了夏李村,李仙侶成了李漁,他要忘卻功名,漁隱故鄉(xiāng)。
家鄉(xiāng)其實不錯,他這位“識字農(nóng)”,在夏李村,還是大有作為的。
我們看李漁壩。
此壩由李漁親自設計和督工建造,壩長九點七米,寬一點六米,高三米,用紅條石砌筑而成,設計精制而巧妙。巧在何處?逢旱時,流水全部從左渠繞伊山而過,大片農(nóng)田得到有效灌溉;逢雨季,多余的水會從弧形溢水口奔瀉而出,壩底部還設有一個六十公分見方的排砂孔,壩內(nèi)不會有泥沙淤積。
李漁壩雖小,卻是保留得較為完整的古水利工程建筑,1981年,它被列為浙江省級文物保護單位。冬季枯水,壩底的水潭特別安靜,壩體砌石濕濕的,長著不明顯的青苔。陳興兵笑著說,如果是雨季,壩上的水跌落下來,勢如瀑布,聲也如雷鳴,李漁壩還是夏李村的一大景觀呢。陳興兵接著說,李漁做過三年的“祠堂總理”,這就是現(xiàn)如今的村官呀,壩就是那時修的。李漁不僅帶領村民攔溪流、筑水壩、引水源,還有計劃地挖堰坑、修水渠,極大地改善了夏李村水利條件,大多數(shù)農(nóng)田都能得到自流灌溉?!豆饩w蘭溪縣志》載:“昔漁嘗于夏李村間鑿溝引水,環(huán)繞里址,至今大得其水利?!?/p>
我問陳興兵:李漁做村官,就修了這些水利嗎?陳興兵回答說:他做了好多事呢,我們現(xiàn)在就去看路邊那個亭子——且停亭。
“名乎利乎道路奔波休碌碌;來者往者溪山清靜且停停。”讀完對聯(lián),我們走進亭內(nèi)。夏李村位于交通要道旁,來往行人多,而造一個供行人小憩的涼亭,在古今都是一件積德的大好事。且停亭的故事是這樣的:亭造好了,出資金的財主就想著,此亭是我造,應該取我的名字。李漁知道后,就擬了這副對聯(lián),意思很明確,那些名呀利呀實在太多太讓人痛苦,不如坐下來清靜地休息休息吧。且停亭,不過就是一個亭子嘛,財主還能說什么呢,咱也不能太沒有格調(diào)吧。
普通過路涼亭,因李漁賦予其深厚的文化內(nèi)涵,遂名揚天下。且停亭和李漁的楹聯(lián),都被載入中國名亭的史冊。
看完且停亭,我們直奔伊山別業(yè)。
夏李村的東北面,有一座叫伊山的小山,山不高,三十余丈,面積也不廣,不足百畝。這里有矮山、有清流,如此佳處,再經(jīng)過李漁的精心設計,順治五年,他心中的天堂——“伊園”落成。
現(xiàn)在,我們就站在伊園旁,但眼前只有一片菜地,一方不大的池塘,還有幾座老墳。三百八十多年前,這里曾是李漁的仙境,不過,仙境需要我們根據(jù)他的《伊山雜詠》充分想象。
李漁《伊園十便》的序這樣描述:
伊園主人結廬山麓,杜門掃軌,棄世若遺。有客過而問之曰:“子離群索居,靜則靜矣,其如取給未便何?”主人對曰:“余受山水自然之利,享花鳥殷勤之奉,其便實多,未能悉數(shù),子何云之左也!”客請其目,主人信口答之,不覺成韻。
哪十便?耕便,課農(nóng)便,釣便,灌園便,汲便,浣濯便,樵便,防夜便,吟便,眺便。我從“十便”中挑選一些詩句,默想一下他的仙侶生活:
山田十畝傍柴關,護綠全憑水一灣。
——《耕便》
山窗四面總玲瓏,綠野青疇一望中。
——《課農(nóng)便》
飛瀑山廚止隔墻,竹梢一片引流長。
——《汲便》
臧婢秋來總不閑,拾枝掃葉滿林間。
——《樵便》
抽橋斷卻黃昏路,山犬高眠古樹根。
——《防夜便》
兩扉無意對山開,不去尋詩詩自來。
——《吟便》
有山有田有水,屋子數(shù)間,窗子外面可以看綠葉,聽蛙聲。墻外就是山泉飛瀑,砍幾根竹子,中間剖開,打通關節(jié),清冽的泉水就可引流到廚房。房前屋后,雜樹生花,每天掃掃林子,就有燒不完的柴禾。當黑夜將整個村莊四罩時,只要將山莊小橋前的木板抽掉,一切安全,連家里的看門狗都可以在古樹下高枕無憂了。清晨,當?shù)谝豢|陽光照射到大地時,在山水的懷抱中醒來,鳥聲啾啾,兩手輕推窗,遠山入窗來,胸中的詩意也自然溢了上來。
陳興兵說,原來的伊園內(nèi),還構筑了燕又堂、停舸、宛轉橋、宛在亭、踏響廊、打果軒、迂徑、蟾影口、來泉灶等不少建筑和景點,李漁充分運用他的文藝和建筑才智,山中宰相的日子過得有聲有色。
看著周圍推土機來來往往,陳興兵對我說,整個伊園,正在按照原來的規(guī)劃恢復中,估計要不了多久,這里就會重現(xiàn)三百多年前的寧靜和安詳。
差不多已經(jīng)中年的李漁,在伊山做“宰相”,悠哉快樂,為什么三年后又拖兒帶女離開呢?
插一幕小活劇《活虎行》。
崇禎十四年(1641年),金華同知瞿萱儒,送給李漁一頭壯實的小老虎,李漁專門打了個圍檻,像古代遣送犯人那樣,將老虎關在里面,運往夏李村。稀罕物來了,沿途萬民爭睹,半天的路程,走了三天三夜:
蓋以途間男婦聚觀如堵,皆為虎之活者從未經(jīng)見,必欲一試咆哮,觀之不足,復以羔羊、乳彘競投,觀其博。予苦糾纏,然彼眾我寡,勢不能拒。且有截予前路,使不得行者。
不過,這活虎事件,不僅給李漁鄉(xiāng)試失利以巨大安慰,也讓他悟得一個大大的啟示,那就是,做事一定要一鳴驚人,唯此,天下貴賤老幼才會知道你。于是,他借物志感,寫下《活虎行》自勵。
于是我們可以這么通俗地理解,科舉可以使人一舉成名,做其他事,只要用心,也可以一舉成名。在這山中夏李樹,想要一舉成名太難,那么,走出去吧,現(xiàn)在還不遲。他會寫作,他的作品可以直面市場,他有這個自信!
鏡頭長移,從伊山別業(yè)到杭州。
順治七年(1650年)前后,不惑之年的李漁,低價賣掉了苦心經(jīng)營的伊山別業(yè),拖家?guī)Э?,租住在杭州武林門外,開始了自由撰稿人的艱難寫作生涯。
我一直在找尋李漁第一次來杭州時的住處。武林門外,是一個比較大的概念,但中心武林門,應該就是我工作單位杭州日報報業(yè)集團和武林廣場這一帶。武林門是杭州的北大門,也是杭州十大古城門中最古老的一個,隋朝就有了這個關門,五代叫北關門,南宋時稱余杭門,明朝改武林門。杭州武林門碼頭,“武林門”三字高懸。自隋代始,武林門外就是溝通南北大運河的熱鬧集市,也就是說,這一帶來往交通方便,又是城郊,房價便宜,對錢袋子癟癟的中年李漁來說,最合適不過了。報社的一些老同事說,以前的武林門外,都說很偏僻,都是草屋,上世紀七十年代,松木場一帶還有成片的農(nóng)田。
順治八年的元旦,這一年是辛卯年,李漁在武林門外的新家,寫下了一首題為《辛卯元日》的編年詩,宣布了自己新生活的開始,情景猶如在如皋家中院子里梧桐樹上刻詩一樣:
又從今日始,追逐少年場。
過歲諸逋緩,行春百事忘。
易衣游舞榭,借馬系垂楊。
肯為貧如洗,翻然失去狂。
人口多不怕,沒房子不怕,欠債多也不怕,將它們暫時都忘卻吧,向朋友借來一匹馬,好好去城里玩一玩,放松心情,找點靈感,寫作征途路漫漫!
燈光聚焦一。
武林門外,農(nóng)田邊,一方清清的池塘,數(shù)間草屋就筑在塘邊。周邊的人們發(fā)現(xiàn),最近來住的這戶人家,男主人不怎么出門,常常夜深了,草屋窗子還一直映射出昏暗的油燈光。有時大白天,這位清瘦的中年人,會去運河邊走走,他在柳樹下癡癡地站著,看來來往往的行船,偶爾還會發(fā)出幾聲疲憊的咳嗽。有時,他會一個人跑到城內(nèi)的劇場,泡上一壺茶,叫上兩碟干果,盡情地看上一天的戲。不過,輕松看戲的日子,一定是他某個作品殺青的日子,他知道,人不能長時間繃著緊弦,體力和智力都不允許。
燈光聚焦二。
西湖邊上有一個極佳的花園,叫“不系舟”,由著名知識分子陳繼儒題名,取自莊子“泛不系之舟,虛而遨游者也”?;▓@做成像船一樣,一半在水里,如船停泊在水邊的樣子,它的主人是徽州富商汪然明。1634年十月,著名作家張岱,帶著女演員朱楚生,住進了不系園。
十月的西湖,游人摩肩接踵。行到花港觀魚,張岱突然碰上數(shù)位老朋友:南京曾波臣,東陽趙純卿,金壇彭天錫,諸暨陳章侯(陳洪綬),杭州楊與民、陸九、羅三,女演員陳素芝。呀呀呀,真是太巧了,真是太好了,我們一起去不系園喝酒吧。這基本就是一個文藝沙龍啊,著名戲曲家、著名畫家、著名作家、著名演員,這幫人碰在一起,似乎要將西湖的夜鬧翻:
陳章侯為趙純卿畫古佛。
曾波臣替趙純卿畫像。
楊與民彈三弦子,說《金瓶梅》,使人絕倒。
羅三唱曲。
陸九吹簫。
彭天錫與羅三、楊與民,演本腔戲,妙絕。
彭天錫與朱楚生、陳素芝演調(diào)腔戲,又是妙絕。
陳章侯唱村落小歌,張岱拿琴伴奏,像小孩子牙牙學語。
趙純卿很難為情地對著張岱拱手:兄弟我真是一點文藝細胞也沒有啊,不然,我也可以為你們喝酒助興的。張岱笑了:唐代裴將軍替吳道子舞劍,以激起他的創(chuàng)作靈感,陳章侯不是為你畫佛嗎?你今日不舞劍,更待何時??!于是,趙純卿取下他三十斤重的竹節(jié)鞭,像跳少數(shù)民族的舞蹈一樣,很賣勁,很投入,眾人大笑。
這不系園,陳繼儒來過,張岱來過,張岱帶著那一大群朋友來過,錢謙益來過,李漁自然也要來。
李漁來到不系園,也是中心人物,他滿肚子的俏皮故事,講起來活靈活現(xiàn)。要編會編,要唱會唱,李漁迅速成為杭州文人圈里的知名作家。
畫外音。
李漁在杭州十年,先后創(chuàng)作了《笠翁十種曲》中的大部分作品,包括《憐香伴》《風箏誤》《意中緣》《玉搔頭》《奈何天》《蜃中樓》《比目魚》等,寫成小說《無聲戲》的初集和二集,還有小說《十二樓》《肉蒲團》。他常常是先寫小說,再編劇本,再印成書出版,一魚三吃,這就有不少稿費收入了。另外,思維極其活躍的李漁,還編選出版《資治新書》《四六初征》等文集,用來結交各種朋友,獲取不菲的銀兩。通俗地說,他這書好比是年選,我向你約稿,收入你的大作,然后將出版的書送上門,一來二去,朋友也交了,銀子也掙了。史上傳說的李漁“打秋風”(因人豐富而抽索之)就這么開始了。各種收入疊加,賣文足以糊口。
李漁在杭州也有頭痛事。
名氣越來越大,從杭州一直到全中國,他迅速成為國內(nèi)一線作家,書也越來越好賣,出一本暢銷一本,盜版自然就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了。這對靠文字收入的李漁來說,是一件不能容忍的事。然而,李漁的寫作生涯中,維權反盜版效果一直不太明顯,雖然恨得咬牙切齒卻也無奈:
翻刻湖上笠翁之書者,六合以內(nèi),不知凡幾。我耕彼食,情何以堪?誓當決一死戰(zhàn)。布告當事,即以是集為先聲。(《閑情偶寄·器玩部·制度第一·箋簡》)
要不就遷到金陵去吧,那里有他寄寓的另一種想象。
幾百年前,一個男人到了知天命的年紀,顯然有些高齡了,而這時候的李漁,老婆和妾有四個,兩個女兒,一個兒子,還有不少仆從,他拖著一個數(shù)十口人的大家庭,一腳踏進陌生的金陵(今南京市),勇氣和底氣來自哪里?那里有更大的出版市場,他也相信自己的寫作實力。
幕轉南京秦淮河邊。
雖已是深冬,今晨零下一度,但南京的太陽還是非常明媚和溫暖。
我從城市名人酒店出發(fā),往南京城南行,半個小時后,到達秦淮河邊上的老門東,這是一個古街區(qū),里面有各種仿古的商鋪。司機對我說,從老門東那里走過去,問一下路,就可以找到芥子園了。我看看導航,還要再走一段。這一段的路名挺有意思——箍桶巷,你聽聽巷名,就知道這里以前大致干什么的了。
在巷口停下,沿著三條營往里走,一條窄石板路,右邊是老房子,整修得比較好的深宅大院,青磚舊瓦。我問一老太,這是芥子園嗎?老太說不是,這是清代富商蔣百萬的宅子,芥子園在前面,你從“積善里”轉彎走進就到了。
走過積善里,沒幾步,右邊就是芥子園,上有門頭寫著“芥子園”“須彌芥子”,以小見大,兩旁的半圓柱上的對聯(lián)為李漁自撰:“孫楚樓邊觴月地;孝侯臺畔讀書人?!鄙下?lián)的“孫楚樓邊”,是白門古跡,太白觴月于此;下聯(lián)的“孝侯臺”,是周處讀書臺,與芥子園相鄰。
花十五元錢購票,我進了芥子園。緊接著二進,門上也寫著“芥子園”,又是一副對聯(lián):“人仰笠翁如瞻北斗;園名芥子可納須彌。”顯然,這是人們對李漁的尊重與評價。
我在“閑情偶寄”前拍了照,走進館里看,只是一些資料,我早已熟悉,唯幾冊小開本的《芥子園畫譜》,我看有些年份了,只是也不過百來年的那種。轉了一圈,內(nèi)園里太湖石壘成的假山,吸引著我的目光。循假山而登高,有樓臺亭閣,右邊延伸出一座小山,山頂一亭,為園中最高點,站在那,可俯視全園。沿假山而下,有一湖,李漁的雕像坐在湖邊垂釣,笠翁狀,長長的魚竿,他靜靜地坐著,黑黑的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也許,昨天晚上他為哪件小事生了氣,什么書又被盜版了,哪個孩子又鬧出了事。湖邊就是戲臺,上書“人籟天籟”,那是李漁花心思的地方,也是他最開心的地方。這里每每會傳出李家班的演員們清脆悅耳的悠然唱腔。芥子園,盡是我的天地,這小舞臺,就是我的大世界。
邀請朋友們來看戲,應該是芥子園最強的王牌節(jié)目。
看一條小記錄:
憶壬子春(康熙十一年,1672年),偕周櫟園憲副、方樓岡學士、方邵村御史、何省齋太史集芥子園觀劇,共羨李郎貧士,何以得此異人?
這是李漁的朋友吳冠五評李漁的《后斷腸詩十首》提到的一次大規(guī)模的觀劇活動,看這些朋友的名頭,可謂冠蓋云集。
在我看來,芥子園中那些粗大的太湖石,一點也不靈動,堆砌得不靈巧。或許,造山者根本沒有研究過《閑情偶寄》,那里有李漁系統(tǒng)的建筑理論。眼前這個小小的園子,被填塞得太滿了。
轉過戲臺,過“不系舟”。哎,這個建筑實在多此一舉,做得像船一樣,就是“不系舟”嗎?我前面寫過西湖邊富商汪然明的“不系舟”,那不是李漁的獨創(chuàng),按李漁的性格,寫作都要“不攘他人一字”(《閑情偶寄·凡例七則》),他是不會隨便抄襲別人的。
笠翁釣魚的對面,有一個小亭,里面有一塊橫匾,上書“天半朱霞”,為周亮工所書。周亮工是李漁的好朋友,他們同為清初名家,一定有比較多而深的交往,但我沒有讀到他們交往的更多文字。
芥子園的湖水,有些混濁,荷花早已落敗,沒見游魚,湖岸角落邊的一叢芒草卻長得顯眼。園子里有香櫞,金黃的果子掛滿枝頭,我知道,那些果子看著大卻不好吃,酸得掉牙。臨湖的一排房子,當是李漁家人的住所了,上下樓有好多間,以他家當時的人口計算,必須有多間房子才住得下。
管理人員說,這個芥子園有兩千來平方。我覺得差不多,原來就是三畝來地,實在不大,緊湊得很。
我整個感覺,這個新建的芥子園,似乎太滿了些,主要是那些笨拙的假山。我想,設計人員不太懂李漁的心思,他營造芥子園,猶如當年在夏李村建“伊山別業(yè)”一樣,可是花了不少心血的,他不會花大錢造一個讓自己喘不過氣來的住所。
出芥子園,我去找“周處讀書臺”。李漁在《寄紀伯紫》詩前小序中說:“伯紫舊居去予芥子園不數(shù)武,俱在孝侯臺前。”“孝侯臺”,前面說了,就是西晉周處,他謚號“孝”,后又封王,故稱周孝侯。
經(jīng)人指點,我往剪子巷走,那人說,不遠處,就可以找到“周處讀書臺”。出剪子巷,前面是一段金陵的古城墻,高高的,極顯眼,下面一大片停車場。右轉至江寧路,一路走一路問,大哥、大姐、大伯、大媽,我至少問了七八人,沒一個人說得清,看著周圍也不像。立即轉回,又回到剪子巷,經(jīng)人指點,再轉到小心橋東街,診所前問一醫(yī)生模樣的路人,他很確定:就在前面,轉兩個彎就到了。不過,他加了一句,已經(jīng)沒有什么東西了,只有一個破門樓和一塊牌子。
小心橋東街44號,前面一片建筑,全標著“拆”字。路盡頭,看到了一座黃色的寺廟,門鎖著,門邊有一塊牌子,上書:光宅寺舊址,秦淮區(qū)老虎頭44號,南京市文物保護單位。光宅寺又名慧光寺,本為梁武帝蕭衍故宅,梁天監(jiān)六年(507年),蕭衍舍宅為寺。云光法師曾于寺中講《法華經(jīng)》,北宋治平二年(1065年),移建江寧牛首山境內(nèi)的花巖山之中。蕭梁光宅寺舊址和周處讀書臺及芥子園相鄰,前為赤石磯,后為白鷺洲,乃人文勝地。
轉回光宅寺另一邊,終于發(fā)現(xiàn)一個小門樓,舊跡斑斑,上書:周處讀書處,南京市人民政府一九八二年八月十三日公布,南京市人民政府立。這屬于南京市級文物保護單位。周處,字子隱,故這里又叫子隱臺。一片空地前方有一座小山樣的高墩,這高墩就在蕭帝寺內(nèi),相傳是周處當年刻苦讀書的地方,有資料說,這里實際上是周處擔任吳國東觀左丞時的舊宅。
一位老者和我閑聊:你沒事出來走走呀?我說,是的是的,我剛剛從芥子園過來。隨后,我和他說了一下芥子園。他就和我一起上高墩查看,上面有幾間房子,都是馬上要拆的樣子,沒見著人。我問:您一直住這嗎?他說是1986年搬過來的,馬上又要遷走了。站在高墩上,可以望到芥子園,李漁說和讀書臺相距“數(shù)武”,“武”是半步,古代六尺為步,半步為武。芥子園和此處相距五百米(目測直線距離),算不算“數(shù)武”?可以算吧,也可以不算。
老門東街區(qū)熱鬧得很,游人來來往往。我想,芥子園的原址一定在這一帶,雖然過去了幾百年,芥子園上空仍然能聽到歷史的回聲,天籟和人籟,熱鬧的李漁。
蘭溪芥子園展覽館中,有一面小墻,薄薄扁扁的玻璃柜中,兩件寬大的戲衣吸引了我。青衣和小生的戲衣,色彩均艷麗,小生粉紅,青衣嫩黃,領口都繡著極精致的花邊。戲衣下方,一根笛子,一把京胡,一個兩面小鼓,兩根細鼓棒,還有一根馬鞭。盯著看了許久,突然,它們都動了起來,活了起來,它們是李漁家班不可或缺的道具,有了這些道具,李漁的戲劇舞臺就開場了。
舞臺的舞臺,李漁戲劇人生的另一出輝煌重頭戲上場。
做一件事,如果能將自己的興趣愛好和事情本身完美結合在一起,一舉兩得,那真是可以樂此不疲的。對李漁來說,戲班女子,既可以滿足自己的聲色之好,又是他到處游歷打秋風的重要抓手,何樂而不為?
大幕啟,聚焦。
康熙五年(1666年)春天,李漁前往北京,他沿著大運河,一路北上,穩(wěn)穩(wěn)的航船,他每天都可以在路途中寫作。在北京的幾個月時間,他交了不少朋友,遍游京城。然后,在一些朋友的建議下,他繼續(xù)往西北遠游。全國著名作家李漁,這個時候的感覺是良好的,到處有人接待,走到哪里都有好吃好喝的。
在山西平陽府,一朵艷麗的桃花,輕輕地落到了五十六歲的李漁頭上。
平陽知府程質夫是李漁的超級粉絲,他為李漁的到來,精心做了兩件事:一是讓當?shù)貏F連軸排戲,這是李漁一部剛剛創(chuàng)作完成的劇本《鳳求凰》;二是買了一個貧苦人家的女孩子,送給李漁,女孩姓喬,叫喬雪(喬雪去世后李漁稱她喬復生,希望她復生),十三歲。
一個美好的夜晚,一場盛大的宴會,在平陽府著名酒家隆重舉行。主賓觥籌交錯,氣氛十分熱烈,不斷的贊美,輪番的敬酒,大家都將酒喝到了十二分的程度,然后,程知府將打扮一番的喬姑娘送上李漁的懷抱。歡快的鑼鼓緊促響起,《鳳求凰》上演,此時的李漁,滿足感已經(jīng)膨漲至一百分以上。隨著劇情的不斷發(fā)展,從來沒有唱過戲的喬姑娘,竟能一字不落地哼唱出其中的唱段,這太讓李漁驚奇了,組建家庭戲班的想法一下子冒了出來:這是塊唱戲的好料,以此為基礎,迅速組建家庭戲班。
同樣的場景,又發(fā)生在蘭州,甘肅巡撫劉斗等官員,不僅仿效平陽程知府的做法,甚至更進一步,他們集資購買數(shù)位姑娘,任李大才子挑一個。李漁在蘭州挑的這位姑娘姓王,叫王云(王去世后李漁稱她王再來,希望她再來人間),比喬姑娘小一歲。
《笠翁文集》第一卷,有《喬復生、王再來二姬合傳》一文,記載李家戲班如此誕生:
請以若為生,而我充旦,其余角色,則有諸姊妹在。此后主人撰曲,勿使諸優(yōu)浪傳,秘之門內(nèi)可以。時諸姬數(shù)人,亦皆勇于從事,予有不能自主之勢,聽其欲為而已!
也就是說,這個主意是喬姑娘首創(chuàng),其他人熱烈響應的。王姑娘是天生的小生,喬姑娘更是天生的花旦,有了這兩個臺柱子,配角就不再是難事。
康熙七年(1668年)春節(jié),新組建的李家班,在彭城(今江蘇徐州)李申玉家的祝壽現(xiàn)場,第一次小試牛刀。關于這次演出,李漁自己有文章佐證:
閫君生于元旦,是日稱觴,即令家姬試演新劇。(李漁《李申玉閫君壽聯(lián)》)。
一次小小的首演,是李家班聚積已久的力量的小小爆發(fā),精心選擇的劇目,俊美的扮相,地道的唱腔,所有的一切,都精心準備的上品,首演獲得巨大成功。自此,李家班走南闖北,在士大夫們的不斷擁躉下,李漁名利兼收。
燈光聚焦一:去福建。
我們可以給李漁加上一個名頭,他完全符合和勝任:戲劇學院院長。李家班經(jīng)過他一年多的訓練,終于越來越像樣了,有著名編劇和導演坐鎮(zhèn),小戲班一點也不亞于正規(guī)大戲班。
康熙九年(1670年)春,李漁收到一封來自福州的邀請信,寄信人是他的朋友包璿。包璿此時是靖南王耿精忠的幕僚,耿精忠也是李漁的粉絲,正好,請大作家來福州玩。
帶著他心愛的骨干演員喬姬和王姬,李漁啟程去福州,途中順道回了趟蘭溪。這似乎有榮歸故里的意思,在蘭溪他受到了知縣的熱情接待,還送了他一塊匾額,上書四個大字:才名震世。這也就是我在蘭溪芥子園照壁上看到的那四個大字。
令李漁意外的是,在福州,他又遇到了老朋友,就是送他王姑娘的甘肅巡撫劉斗。此時的劉斗,已經(jīng)調(diào)任福建總督。于是,福州城里迅速掀起了李漁的旋風。人們讀李漁,說李漁,看李家班演出,李大作家一時成了福州官員和百姓的新鮮談資。
《李漁傳》的作者徐保衛(wèi)先生,根據(jù)李漁編選《資政新書》收錄的作者姓名推測,福建參議王道新、按察副使葉灼棠、建南道臺徐元瑛、建寧同知喻之長等,應該會參與對李大作家的接待。自然,還有這批人的手下,手下的手下。李家班刮起的旋風,吹進更深的巷子中。這一年的八月七日,李漁還在福州過了六十歲的生日。
燈光聚焦二:揚州遇蒲松齡。
《蒲松齡年鑒》中,有這樣一段記載:
春,蒲松齡邀李漁赴寶應演戲祝壽。時李漁在揚州,蒲松齡在寶應知縣孫蕙幕中,邀李漁家班女戲為孫蕙獻藝祝壽。蒲松齡并手錄李漁詞《南鄉(xiāng)子寄書》相贈。
這個“春”,是康熙十年(1671年)初春,江蘇寶應(今揚州市寶應縣)知縣孫蕙(字樹百)四十歲生日,孫知縣仰慕李漁,知道李家班的名氣,因南京與揚州不遠,他就想趁機邀請李家班來寶應。這樣的演出沒有什么可稱道的,但秀才蒲松齡,此時正科考失利做著孫知縣的幕僚呢,這就給兩個著名作家扯上了關系。孫知縣為了顯示對著名作家的尊敬,他派青年蒲松齡去給李漁送邀請書。此時的蒲松齡和李漁,很有點像杜甫和李白,一個沒什么名氣,一個已經(jīng)名滿天下,青年蒲松齡對老年李漁,自然崇拜。在送達邀請書,說明來意之時,青年蒲松齡還特意抄錄了老年李漁的一首詩,以表示恭敬。
兩位名家的會面,對蒲松齡來說永生難忘,這種興奮感一直持續(xù)到他的晚年。與此同時,李家班的精彩演出令蒲松齡大開眼界,他的七言古詩《孫樹百先生壽日觀梨園歌舞》,盡情渲染李家班演出的盛況:
簾幕深開燈輝煌,氍毹唏鋪盡錦堂。
氤氳蘭霧吹濃香,熱云迷蒙凝天光。
旱雷聒耳雜鳴鐺,環(huán)佩一簇捧紅妝。
藕粉搖曳錦繡裳,黃鵝跌舞帶柔長。
長笛短笛割寒蒼,紫樓玉鳳聲飛揚。
芙蓉十騎踏花行,鬟多嬌容立象床。
參差銀盤賦燭黃,瑯玕酒色春茫茫。
輕裾小袖奉霞觴,愿君遐齡齊山岡!
詩意濃厚,有演出的場景布置:簾幕厚掛,燈光璀璨,大廳間舞臺上,盡鋪華麗地毯,象牙雕飾的床。夜晚的燈光下,蘭香陣陣,煙云彌漫;有演員的描寫:在氣和光混合動蕩中,開場的鑼鼓響徹天空,一白膚紅衣女子,拖著悠揚的唱腔,似乎從天際而來;還有演出器樂的完美配合:長笛和短笛,清脆、婉轉、透亮,使春日夜晚的天空都分外明亮。當然,還有今晚的主題,如此精美的演出,是為了一個壽誕,必須要祝愿,恭敬地捧上一杯美酒,敬祝生日的主人壽比南山!
寫鬼怪故事的青年蒲松齡的這首詩說不上優(yōu)秀,但很切合場景,領導高興,大作家高興,李家班的那些演員們也高興。
燈光聚焦三:蘇州百花巷。
從揚州往南,這一年的端午節(jié)前后,蘇州百花巷,一批蘇州名流來到了李漁的寓居地看李家班演出,他們是尤侗、余懷、宋澹仙等,這些人都大名鼎鼎。我讀過余懷的筆記《板橋雜記》,書中好多章節(jié)寫秦淮兩岸的名妓,論書的文學成就,他要比李漁的傳奇遜色不少,但余懷他們都是富家子弟,家里都養(yǎng)著戲班。而且,余懷曾經(jīng)看過李家班的演出,大為贊賞,正是他們請余懷出面代邀請,李家班才來到蘇州。因此,李漁此次蘇州之行,可以看作是各方交流技藝,匯報演出。
李漁在蘇州期間,至少搞了三次家庭演出,他的《端陽前五日,尤展成、余澹心、宋澹仙諸子集姑蘇寓中,觀小鬟演劇,澹心首倡八絕,依韻和之》七絕數(shù)首,描寫了諸友來寓所觀看經(jīng)他改編的《明珠記·煎茶》等戲劇的盛況。余懷也以《李笠翁抬飲出家姬演新劇即席分賦》詩贊之:
紅紅好好又真真,不數(shù)思王賦洛神。
錦瑟玉笙供奉曲,果然燕趙有佳人。
尤侗也自述:
金陵李笠翁至蘇,攜女樂一部,聲色雙麗,招予寓齋顧曲相樂也。余與余澹心賦詩贈之,以當纏頭。
自康熙七年首演開始,至康熙十二年,李漁率著李家班遍游各地:
予數(shù)年以來,游燕,適楚,之秦,之晉,之閩,泛江之左右,浙之東西,諸姬悉為從者,未嘗一日去身。(李漁《喬復生、王再來二姬合傳》)
是戲,總要收場。1672年夏,喬姬因病死于武漢的演出途中,第二年,王姬又因病死于北京的演出途中,兩個臺柱子倒了,李家班也名存實亡。李漁一下子進入了垂暮之年,不是說年紀,而是說精神,兩個臺柱子不僅是好演員,更是貼心小棉襖。喬王二姬之死,李漁的腦子一下子轉不過彎來,他甚至向老天爺討要說法:天啊,您給我美人,為什么又要殘忍地奪去?
不過,李漁的人生舞臺,并沒有就此暗淡下來,相反,他名震天下的筆記《閑情偶記》,在中國古代的戲劇、美學、建筑、飲食等理論上發(fā)出了更燦爛的光芒。
空凈而蒼茫的大地,李漁“閑情偶寄”。
細讀《閑情偶寄》,花了整整兩個月時間,此次重讀,有一種走進李漁生命生活歷程之收獲。
總體來說,這是一部來自生活和經(jīng)驗的閑散之書,所涉詞曲、演習、聲容、居室、器玩、飲饌、種植、頤養(yǎng)等諸多方面,顯示出作者無限的情趣和廣博的才智,言人之所未言,發(fā)人之所未發(fā)。
閑情其實不閑,閑情中見獨特性情,顯卓著見識。
寫作乃李漁生命中最重要之事,這位自學成才的著名作家,從自身的寫作實踐中,總結出簡明而實用的理論,系統(tǒng)而周全。如詞曲部,將結構、詞采、音律、賓白、科諢、格局,六大門類,一一細列,即便現(xiàn)今,指導性和操作性都極強。
看結構第一:戒諷刺,立主腦,脫窠臼,密針線,減頭緒,戒荒唐,審虛實。為什么要將結構放第一?“袖手于前,始能疾書于后,有奇事,方有奇文?!币簿褪钦f,結構想好了,整部傳奇也就有了堅實的基礎,而結構中之主腦,重中之重:
一人一事,即傳奇之主腦,一部《琵琶記》,止為蔡伯喈一人,而蔡一人又止為“重婚牛府”一事,其余枝節(jié)皆從此一事而生,二親之遭兇,五娘之盡孝,拐兒之騙財匿書,張大公之疏財仗義,皆由于此,故“重婚牛府”四字,即《琵琶記》之主腦也。
李漁深得要義,這也是他作品一出來即大受歡迎之秘訣。
再看詞采第二的四原則:貴淺顯、重機趣、戒浮泛、忌填塞。他特別強調(diào)了戲曲的通俗性問題,要“無一毫書本氣”,其中“貴淺顯”又是綱領式的:傳奇不比文章,文章做與讀書人看,故不怪其深;戲文做與讀書人看和不讀書人同看,又與不讀書之婦小兒同看,故貴淺不貴深。李漁真是深悟傳奇寫作真經(jīng),沒有通俗化,就不會有廣闊的市場。他從杭州武林門外起步,一開始就和別的作家不一樣,起點極高,“十部傳奇九相思”,男女風情,以科諢(喜?。┑姆绞?,一下子就打開了市場:
每成一劇,才落毫端,即為坊人攫去。下半猶未脫稿,上半業(yè)已災梨;非止災梨,彼伶工之捷足者,又復災其肺腸,災其唇舌,遂使一成不改,終于痼疾難醫(yī)。
他的作品太好賣了,本來改改會更好的。在很大程度上,李漁的創(chuàng)作是為了謀生,他要養(yǎng)家,數(shù)十口人都等著他的稿費生活呢。居杭州后期和居金陵期間,他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出版和演出交游上,因此,有專家評論,李漁一生寫了幾十種小說和戲曲,除了《比目魚》《風箏誤》等少數(shù)幾種,其他的立意都不高。他的快速高產(chǎn)和成為厚重的經(jīng)典是相矛盾的,但似乎情有可原。不過,我依然極為贊同李漁的為文淺顯原則:能于淺處見才,方是文章高手。
李家班的戲劇實踐,使李漁有借戲班打秋風之嫌,但說實話,這也是為了實現(xiàn)他的戲劇夢想。因此,演習部和聲容部,基本上都是圍繞演出的實戰(zhàn)展開,有了好的本子,將它更好地演繹出來,套路一點也不亞于寫作。
李家班的演員如此優(yōu)秀,那么,教她們的老師,就得是一流的高手。
看“變調(diào)”里的“變舊成新”:
演新劇如看時文,妙在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演舊劇如看古董,妙在身生后世,眼對前朝?!籼旒袤椅桃阅?,授以黃金一斗,使得自買歌童,自編詞曲,口授而身導之,則戲場關目,日日更新,氈上詼諧,時時變相。
顯然,李家班的種子早已埋在李漁的心里,一旦機遇出現(xiàn),李漁就會緊緊抓住。他相信他有這個能力,他是天生的“曲中之老奴,歌中之黠婢”,只要給他時間,給他錢!
一艘緩緩移動的行船上,濮存昕深情地對徐帆說:來,雪兒,我給你畫個眉吧,我給你畫個蛾眉,屈原就是蛾眉,楚懷王喜歡他,才招致了許多人的嫉妒。
這是北京人藝2000年五幕話劇《風月無邊》中的場景,該劇由林兆華導演。我一幕幕細看,濮存昕演李漁,徐帆演雪兒。雪兒要和李家班出去的霽兒比賽,她們同演《比目魚》里的女主角劉藐姑。這場比賽如此重要,還因為有兩個重要客人來觀看,一個和尚,一個就是大名鼎鼎的蒲松齡。劇的結尾,雪兒殉情跳江。雪兒走了,蒲松齡說,她去了他的《聊齋》。蒲松齡小李漁差不多二十歲,而《聊齋志異》正式面世,李漁已經(jīng)去世。顯然,編劇是為了加強悲劇的效果才虛構這一情節(jié)。
我在《閑情偶寄》聲容部“選姿第一”中的“眉眼”中,看到了李漁的眼光:
面為一身之主,目又為一面之主……目細而長者,秉性必柔;目粗而大者,居心必悍;目善動而黑白分明者,必多聰慧;目常定而白多黑少或白少黑多者,必近愚蒙。
哈,他差不多就是個相面先生。不過,濮存昕看著徐帆那“善動而黑白分明”之目,還想再美化一下,他要讓她更美,以使他劇中的人物完美呈現(xiàn)。
李漁的閑情,自居室部開始,越來越輕松自由,堪稱淋漓盡致。
李漁經(jīng)常對人這樣感嘆:我生平有兩大絕技,自不能用,而人亦不能用之,這實在太可惜了。人問哪兩大絕技呢?他回答,一是辨審音樂,一是置造園亭。
后一個不是李漁吹牛。自蘭溪夏李村的“伊山別業(yè)”始,又到金陵的“芥子園”,再到晚年搬回杭州造的“層園”,他已經(jīng)在中國古代園林建筑業(yè)中贏得了設計師的名聲。而且,他還真為別人設計別墅,從房舍到窗欄、墻壁、聯(lián)匾、山石、皆有他自己獨到的見解,匾額中的蕉葉聯(lián)、此君聯(lián)(竹子)、碑文額、手卷額、冊頁額,虛白匾、石光匾、秋葉匾,均就地取材,實用新奇。
《李漁年譜》記載:康熙十二年(1673年)十一月,六十三歲的李漁游燕,“再入都門,為賈膠侯設計半畝園”。賈膠侯,就是時任兵部尚書的賈漢復,因官職而被人稱賈中丞。李漁在京時,為賈中丞府上幕客。
半畝園坐落在北京東城弓弦胡同(今黃米胡同),現(xiàn)僅存遺跡。半畝園不是半畝大,而是取意自朱熹《觀書有感》中“半畝方塘一鑒開”的詩句。據(jù)記載,園內(nèi)壘石成山,引水為沼,平臺曲室,有幽有曠;結構曲折,陳設古雅,富麗而不失書卷氣,所疊假山被譽為京城之冠。
李漁一生三次進京,第一次是為了建芥子園籌款,他暫住在八大胡同的韓家胡同一帶。己亥十月一個冬日,我去韓家胡同尋芥子園,七問八問之后,到了韓家胡同25號,牌子上有胡同的歷史介紹,其中有這樣一段:“清康熙初年,李漁寓居于此,建芥子園,該園仿南京芥子園所造,此后改為‘廣東廣州會館,建國后曾為北京九十五中學,現(xiàn)為北京宣武區(qū)中小學衛(wèi)生保健所?!币蚴侵苣F門鎖著,實在看不出什么。
李漁在北京到底有沒有建過芥子園,我查不到資料,以他當時的經(jīng)濟狀況,建的可能性極小。清代劉廷璣的筆記《在園雜志》,我讀到了這么一段:
所至攜紅牙一部,盡選秦女吳娃,未免入誕風流。昔寓京師,顏其旅館之額曰:賤者居,有好事者戲顏其對門曰“良者居”。蓋笠翁所題本自謙,而謔者則譏所攜也。
那些好事者,顯然看不慣李漁,要想盡辦法侮辱他一下,而事實上,李漁這次來京,只是設計了半畝園,并沒有帶李家班。
我讀《閑情偶寄》,讀到了一個活色生香的李漁,可愛又可憐,這是一個多么會生活的人呀,但因為錢一直不寬裕,他只能苦中作樂。
器玩部中,他獨創(chuàng)“暖椅”和“涼杌”,以抵擋武林門外的寒冷和炎暑。“暖椅”這樣造:椅桌相連,椅桌均設兩層,外用擋板鑲閉,內(nèi)用柵欄透氣,腳柵之下安裝抽屜,從早上到晚上,只用四塊小炭即可一天保溫,費用卻低廉。
飲饌部中,強調(diào)蔬菜等清虛之物,他極力推薦西北途中遇到的頭發(fā)菜,認為是戈壁之珍;他對白下(南京)之水芹、京師之黃芽菜(保定徐水大白菜)情有獨鐘,認為“食之可忘肉味”;他也淡泊,堅持“止食一物,乃長生久視之道”;他對湯心存萬分感激,“予以一赤貧之士,而養(yǎng)半百口之家,有饑時而無饉日者,遵是道也”??偲饋碚f,他不喜歡喝酒,喜歡吃果喝茶。
種植部中,講到的花草種類繁多,“予播遷四方,所止之地,惟荔枝、龍眼、佛手諸卉,為吳越諸邦不產(chǎn)者,未經(jīng)種植,其余一切花果竹森,無一不經(jīng)茸理”。在他眼里,花草亦如人,也是有生命的,而且,他還從花草中悟出許多養(yǎng)生處世的方法。
弄花一年,看花十日,花之一日,猶人之百年,養(yǎng)花需要心境,卻也是一種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
那紫薇樹,竟能知痛癢,紫薇知痛,其他的樹草不知道嗎?肯定也知道。草木之受誅鋤,猶禽獸之被宰殺,其苦其痛,實在是說不出罷了。睹萱草則能忘其憂,睹木槿則能知戒。芥子園大不及三畝,而屋居其一,石居其一,還有四五株大的石榴樹。石榴多卻不嫌多,為什么李漁要在窄窄的地方種上這么多石榴?石榴性喜壓,籽越多越好,石榴性喜日,人可以在石榴樹下乘涼,石榴又性喜高而直上,它們長在屋子旁,就是屋子的守護神呀。
李漁說他有四命,各司一時:春以水仙、蘭花為命,夏以蓮為命,秋以秋海棠為命,冬以臘梅為命。無此四花,以無命也;一季缺予一花,是奪予一季之命也。接下來的一件事,讓眾位看官深深體驗了李漁的性命之說:丙午之春,正是水仙花開的時候,家里拿不出一文錢,家人(不知道哪一位膽大的老婆)勸道:今年的水仙就算了吧,一年不看水仙,沒什么要緊的。李漁怒而答:你想奪我的命嗎?我寧可減一年壽命,也要買一盆水仙!我從別的地方冒著大雪回金陵,就是為了看水仙!最終,家人沒能阻止李漁買水仙,不知哪位老婆的頭簪和耳環(huán)被他拿去當了。
李漁的花事還可以說很多,但有一件事,合歡樹種植的方法,卻被人捏了把柄,傳為笑話:
灌勿太肥,常以男女同浴之水,隔一宿而澆其根,則花之芳妍,較常加倍。此予既驗之法,以無心偶試而得之。如其不信,請同覓二本,一植庭外,一植閨中,一澆肥水,一澆浴湯,驗其孰盛孰衰,即知予言謬不謬矣。
我打電話問我弟毛夏云,他大學學種果樹。他笑著說,這是對樹名的誤解罷了,合歡樹是一種很普通的樹種,樹名好聽,蕭山新街這邊就有合歡樹大道。如果李漁真的用夫妻洗澡水去澆,而且他家的合歡樹也長得好,這也只是一種巧合,洗澡水中有肥料,但沒有必然關系。
康熙七年(1668年)暮春,李漁建完南京芥子園,卻沒有錢裝修和美化花園了,于是,他南下廣州,借著編《資治新書》第二集的由頭,去拜訪平南王尚可喜、廣東巡撫周有德,實際上是想打秋風再籌點銀子。就是這一次南下途中,他開始了《閑情偶寄》的寫作。
江水平緩,窄小的船艙里,李漁的文思如滔滔江水,他要寫下這些年來的真實經(jīng)歷和體驗。對寫作,對生活,對表演,對美學,他實在有太多的東西想寫,這些文字似乎都浸著他的血,一個個跳將出來,活靈活現(xiàn)了。
《閑情偶寄》的結尾,顯現(xiàn)出李漁的極大自信:
總之,此一書者,事所應有,不得不有;言所當無,不敢不無?!敖^無僅有”之號,則不敢居;“雖有若無”之名,亦不任受。殆亦可存而不必盡廢者也。
對于用生命和激情凝結成的文字,李漁有這個自信,他的《閑情偶寄》會久傳天下。
康熙元年(1662年),五十二歲的李漁離開杭州去金陵,十五年后,六十六歲的李漁,賣掉芥子園又回到杭州,在云居山一帶,建了新居,因房屋坐落在山坡上,階梯而進,故他將別墅命名為“層園”。
為什么又搬回杭州?原因多方:身體一天天老起來,思鄉(xiāng)情緒越來越濃,兒子們也要回原籍考試,經(jīng)濟狀況也不是太好,雖然杭州不是他的出生地,但是他輝煌的起點,是浙江的中心。
幕轉蘭溪芥子園。
李漁像的右首,陳興兵特意選了李漁的《多麗·過子陵釣臺》詞作主要展板,興兵說,此詞可以看作是李漁一生的總結與反省,也可以看作是他的內(nèi)心獨白。
李漁自五十歲得一子后,后面的幾個兒子接踵而來,共有七子,實存五子。他的兒子們要去金華考試,水路必須經(jīng)過桐廬。《多麗·過子陵釣臺》就是李漁陪著兒子將舒、將開去考試途中,拜謁嚴子陵所寫:
過嚴陵,釣臺咫尺難登。為舟師,計程遙發(fā),不容先輩留行。仰高山,形容自愧;俯流水,面目堪憎。同執(zhí)綸竿,共披蓑笠,君名何重我何輕!不自量,將身高比,才識敬先生。相去遠:君辭厚祿,我釣虛名。 再批評,一生友道,高卑已隔千層。君全交,未攀袞冕;我累友,不恕簪纓。終日抽風,只愁戴月,司天誰奏客為星?羨爾足加帝腹,太史受虛驚。知他日,再過此地,有目羞瞠。
關于富春江,關于嚴子陵,我寫過不少文字。在嚴光面前,許多人都會發(fā)出同樣的感嘆,李漁的感嘆,李清照也發(fā)過,她不敢面對嚴先生,只能選擇“黃昏過釣臺”。和嚴先生相比,李漁整個人都覺得不好了:我好名好利,面目實在可憎。但是,我沒有辦法呀,一家老小五十幾口人跟著我,您讓我怎么辦?我難呀,太難了,我只有拼命地寫,并厚著臉皮“終日抽風”。您是釣翁,我是笠翁,您高高在上,我低低在下,雖都是翁,我卻是苦命翁,勞碌翁,我怎敢面對您這位將臭腳擱在皇帝肚皮上的世外高人呢?下次我如果再經(jīng)過您釣臺這里,我依然會羞得無地自容。
李漁說完了嗎?如果僅此表達,我們還是太小看李漁了。讀書讀皮,讀詩讀意。李漁為什么覺得咫尺釣臺卻難登上呢?他的深意在詞意里藏著:嚴光那樣的人,清高得虛偽,是圣人,是仙人,難怪朱元璋們不喜歡,而他李漁,是實實在在的普通人,要吃要喝,要求人,要養(yǎng)家,天下應該是由普通人撐起來的!您在天地間逍遙,我也在人間自由!
幕再轉杭州層園。
杭州層園,依山臨湖,卻再也難讓李漁回到那舒適的時光里了。不過,人生最后兩年的李漁,拖著病體,依然頑強地寫作、編書、出版,《芥子園畫譜》的序言,就是這個時候完成的。
康熙十九年(1680年)一月十三日,三九嚴寒季節(jié)的杭州城,層園的斜坡上,李漁種下的梅花還沒有長盛,寒冷就將七十歲的李漁的病體冰冷地帶走了。李漁的好朋友,錢塘知縣梁允植來到層園,為李漁主持了葬儀,還在杭州郊外方家峪九曜山代購了一塊墓地,并題“湖上笠翁之墓”碑。
關于李漁的埋骨地,清人梁紹壬的筆記《兩般秋雨庵隨筆》卷七有“李笠翁墓”這樣記載:
笠翁晚年卜筑于杭州云居山東麓,緣山構屋,名曰“層園”。卒,葬方家峪九曜山之陽。錢唐令梁允植題其碣曰:“湖上笠翁之墓”。日久就圮。仁和趙寬夫(坦)命守冢人沈德昭修筑之,復樹故碣,且俾為券藏于家,可謂風雅好事者矣。
李漁的粉絲還是不少,趙寬夫不僅修了李漁的墓,還將梁知縣的碑字拓印保存了起來。
蘭溪的李彩標先生,退休前一直在蘭溪圖書館工作,他是李漁的第十一代裔孫,研究李漁多年,2011年還出版了《走近李漁》一書。
李彩標向我提供了一篇題目叫《李笠翁的故居和墳墓》的文章線索。此文作者陳吟泉,發(fā)表于1957年6月15日的《杭州日報》第3版,現(xiàn)摘錄部分如下:
我為好奇心所驅使,到方家峪九曜山尋找李漁的墓、碣。方家峪是在南屏、九曜、玉皇諸山環(huán)抱之中的一片平原,前面靠近西湖,就是現(xiàn)在西湖小學、海軍療養(yǎng)院進內(nèi)直到蓮花峰石料廠,據(jù)志書上說,昔為焚厝之場,目前到處還可以看到大大小小的“土饅頭”,有的地段早已變作稻田、菜園與住宅了。在石料廠內(nèi)食堂邊的石砌水池中,我發(fā)現(xiàn)了一塊青石墓碑。下截埋在土里,高120公分許,闊14公分,厚11公分,上邊兩角呈圓形,中刻大字“清故笠翁李公之墓”,右題小字兩行,還可以辨認出“公諱漁,行九,海內(nèi)知名士也”。以及“梁公建碑”,因重刊石以記”等等字跡。左邊題款“乾隆丙戌年寒食日蘭溪姪孫春芳同再姪孫泰生敬立”字樣。
李彩標特意說明,陳吟泉先生當年找的那塊碑,其實不是原碑,應該是李漁去世八十多年后,李漁的族人李春芳、李泰生等人尋找到李漁墓后重立的碑,至于李漁墓到底在哪,已經(jīng)無從查考,但一定在九曜山這一帶。
蘭溪夏李村,李漁祖居內(nèi)的展板上,李漁小廣場邊的石雕上,依次寫著李漁的多個頭銜:思想家、戲劇家、戲劇理論家、小說家、史學家、詩人、詞人、書畫家、園林建筑設計師、出版家、美食家、旅行家等。數(shù)一數(shù),多達二十四個以上。
李漁的舞臺,戲如人生,人生也如戲。
舞臺中央,燈光慢慢暗淡下來,李漁瘦高的影子越來越細長,《比目魚》《風箏誤》《閑情偶寄》等作品,泛著閃亮的星光。
大幕徐徐收起,幕外,喬王二姬優(yōu)美的唱腔輕悠而遠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