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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最深的地方

2021-08-16 04:53:18沈念
天涯 2021年3期
關(guān)鍵詞:兒子

沈念

那個冬夜是睡在野外的。睡在湖心的一條座船上,也是睡在牛奶般黏稠的冷霧里。進入湖洲之上,時間就變得模糊。從早上出發(fā)到暮色降臨,湖上一直在起霧,在一片茫茫中繁衍另一片茫茫。霧氣彌漫,眼界愈加看不清晰天與地,邊與際。白天經(jīng)過的幾條寥落的船,都隱匿了,那些萬里迢迢飛來越冬的鳥,連同彌渡湖一起消失了。

晚飯就在座船上吃的。一條到了冬天就被主人閑置的座船,陷在沼澤般的濕地中央。是他介紹的朋友的船,到時由我們象征性支付一點費用。他原只是幫我們引路開船,此時被請出來掌廚。一大鍋湖水煮魚,已經(jīng)香氣四溢。充當(dāng)廚房的艙尾,被煤爐上翻滾的熱氣塞得滿滿的。熱氣是另一種霧。熱氣環(huán)繞著他矮矮墩墩的個子,在昏暗的燈光照射下,有一種錯覺,仿佛熱氣是從他身上發(fā)出來的。一上手就看得出他是好廚藝的人。湖里待了些年頭的人都會吃魚,也會做魚。這頓晚飯主菜其實也就是做一鍋魚,再配兩三個熱菜:蘆筍火熘、萵苣清炒、臘味合蒸。食材都是從村里帶過來的,酒倒是船主的,頭道糧食酒,入口辣,喉嚨像一瓢開水滾過。漁民多少都能喝,喜歡這種高度烈酒,御寒袪寒,消累卸乏。喝多了,臉和胸膛都紅撲撲的,悶驢性格的人也多了幾句沒深沒淺的話。

湖上跑了大半天,手腳冰冷,吃飽了,喝足了,身體立即暖和起來。他趁我們吃喝著,已在船中央架起了火。燒的是一根樹蔸和幾塊舊椅子腿,火不能燒太大,頂上是油氈布,兩側(cè)是掀起來的,通風(fēng)透氣,我們圍坐下來,腿前是熱的,背后是寒的。風(fēng)吹得掀起來的油氈布發(fā)出打臉般的響聲,還有船頭的旗幟、一個微型的風(fēng)力發(fā)電裝置,都呼啦啦地旋轉(zhuǎn)著,船艙的燈就跟著不穩(wěn)定的電流,亮著,暗下去,又亮起來。

彌渡湖的老班子說,霧是人身上的氣,過一天就刮薄一點。那么多住在湖區(qū)的人,是他們的氣養(yǎng)出了這漫天飛霧。沒有風(fēng),霧就不動,像是舞臺上垂下來的一塊大幕布。霧起之后,看不到路,到處都一個模樣,湖區(qū)的村莊原本就長得極其相似。我吃過霧的虧,走過一個道路岔口,就多走十來里路才懂得去折返。但在當(dāng)?shù)厝诵闹?,霧是擋不住路的。霧再多,路還是在那里。人在霧里走久了,會走出很多個霧人。鑲著人形的霧,一步步走動,人走到哪里,把霧也帶到哪里。

幾只白鷺飛過村莊,翅翼之下,是幾聲門軸擠壓發(fā)出的笨重聲響。接著,偏屋灶膛里有火光閃動,有熱氣騰起,如同最堅固的鎧甲護衛(wèi),再大的霧氣也無法攻破這最后的堡壘。

轉(zhuǎn)眼天黑,夜霧是灰褐色的,村里的燈火熄滅,人們昏昏欲睡,爐盆里的樹蔸火忽明忽暗,煙氣熏眼,淚水嘩嘩流下來,會幫人們想起傷心故事。一個人經(jīng)歷的甲乙丙丁春夏秋冬,總有不愿去想的,引發(fā)你的離愁痛楚。霧進了村就掛到樹杈上,爬上屋頂,窩縮矮棚,它的顏色會漸漸褪掉,褪成地上的落葉,屋頂?shù)臐衤?,矮棚的濕草。人和霧,酣睡的時刻在天光泛白里結(jié)束。

他說,村里起早的人,打開門都會側(cè)一側(cè)身子,不讓第一股最冷的霧氣撞到身上。當(dāng)然是有講究的,人散出去的是熱氣,吸回的是冷氣,湖邊濕寒,寒氣太盛,折短陽壽。我聽他的,住村里的冬天,總要在門口怔怔地站一會,躍躍試探著踩出門檻外。我的腿清晰地感受到了湖風(fēng)的野涼。我們都信他的話,畢竟他在彌渡湖待了那么長久的歲月,另一個原因,對無所畏懼的人類而言,對一件事抱有敬畏是有益的。

冬天水落,漁民叫落樵,湖水向長堤退去很遠的距離。這是一段令步行者絕望的距離,看不到遠方,只會感覺到每一次邁步都是重復(fù)上一步。這段寬幅的距離,分布著泥沼、淺灘、內(nèi)湖、干洲和濕地,外面來的人都把這統(tǒng)稱湖洲。湖洲是不平整的,起落坑洼,泥深草亂,只有沿著三輪車轍、人的腳印、牛蹄踩出來的小路往前走。經(jīng)過一些水洼,有時會看到未被割去的蘆葦在霧中飄動,像是揮著一塊巨大的紗巾。我指著遠處的那些葦垛,一人多高,像一個個堡壘,問它們是不是都要送去長江邊上的造紙廠。他點頭說是的,天種天收,湖要養(yǎng)活多少人,沒人知道。我又問,那片溝洼邊的蘆葦怎么還沒收割?他說,那不是蘆,是荻。我問,蘆與荻有什么方法來區(qū)分?他說,荻比蘆矮,蘆比荻硬實,逢冬從貴州、湘西來的葦客過眼就知道它們誰是誰。他嘰里呱啦的越說越快,像有人拿著鞭子在抽趕著。

蘆有家野,細分之下,喊法不一。我來過湖洲多次,也不能準確地分辨它們。其實也不僅是我,有些來做研究的博士,也會扯著我來幫他們確定蘆與荻、葦與茅。世界之妙不僅是人的復(fù)雜,任何物種也都如此。叫大頭蘆的,莖稈根部粗壯,風(fēng)摧不倒。叫觀音蘆的偏矮,劍形葉帶鋸齒邊,葉梢包莖緊,打開的葉片像千手觀音。最常見的是線蘆,喜洼地湖畔,莖細且高,抗水性強。造紙人喜歡荻,他指著幾棵紅褐莖的葦狀植物,說湖區(qū)人叫這紅鐵桿,還有一種當(dāng)柴燒的荻茅就叫茅柴。

風(fēng)吹散了眼前的霧,吹響了那片葦叢,半垂的穗子起伏搖擺。帕斯卡說過那句著名的話,人是一根會思想的蘆葦。蘆葦之說我并不能透徹地明白。風(fēng)把葦叢吹得更響亮了。

他似乎猜到我正想的,說道,保護站來過幾個研究水生植物的博士,年輕小伙子,說人是蘆葦,能思想的蘆葦。你們說一說,很應(yīng)景,我也聽不懂有什么奧義,更是說不得,說了就是糟踐了這句話。

我連連搖頭,表示不是這樣的,在湖上漂過的人,和蘆葦成天摸爬滾打過的人,最有資格說。

我們笑起來。他的腳步加快。我想,人都是自以為只有人才會痛苦和可悲,卻從沒想過世間萬物,都承載著不同質(zhì)地的痛苦和可悲。

第一次見過他,也是請他駕駛蒲滾船當(dāng)向?qū)?。在齊膝深的淤泥地里,蒲滾船加足馬力,拖著一條坐了六七個人的小木船去彌渡湖的腹地作越冬水鳥調(diào)查。碩大的鐵輪滾動,揚起一片水花般的泥花,向前開出一條路。湖上沒有路,有經(jīng)驗的漁民才知道真正的路,不會因為偏斜而駛進沼澤陷阱。有些粗枝大葉的不幸者,人和船都陷在泥涂中動彈不得,只能打通電話向還在湖上作業(yè)的漁民求救。那些隔近了才看得到的船,并不是每條船上都有人,有的上岸度冬,有的偶爾來收一收地王籠碰碰運氣,有些是提前來安插漁籠為來年打點小埋伏。四周一片空曠,每條船都像是這里的湖心。

他當(dāng)了四十多年的漁民,閉上眼睛都知道路。有人看著他的背影,滿臉惆悵,然后貼到我身邊俯到我耳旁說,他是個有故事的人。什么故事?我立直身體,看到他嘴巴翕動著,回答的話卻聽不清一個字。蒲滾船發(fā)出突突的轟鳴,遠處的鳥一群群地飛起落下。

火苗飄忽不定,跟著風(fēng)左右搖擺。我們圍坐在火堆旁,他跑過來添了兩塊煤,又跑進去收拾餐具。有人拿出手機在播放京劇《戰(zhàn)長沙》,一個敦厚中帶些犀利的聲音正念道:

只見他風(fēng)擺胸前的白髯動,蒼眉直立瞪雙睛,面如古月精神滿,雖然年邁甚英雄,鳳翅盔朱纓罩,麒麟甲玉玲瓏……

旁人哼起旋律,雙手打起節(jié)拍,喊他的名字,讓他來一段“關(guān)黃對刀”。他站在船舷邊,正將殘羹冷炙倒進湖里。他清一清嗓子,脫口就唱起來:

燕趙聞名納降表,神陽膽烈早投誠,龍主難脫囊沙計,我馬踏山東七十座城,霸王空有拔山力,只落得烏江岸自刎血染紅……

那感覺太奇妙,這荒野之地,他唱詞中的悲涼如此應(yīng)景。獨獨只有我們這一船上的幾個人,仿佛此時世界只剩下我們,我們也只剩下這片荒野。我側(cè)傾著身子找他,一團模糊的影子,被霧氣包裹著,好像隨時要變成另一團霧飛出去。

旁人又俯過身湊近耳語道:譚畝地是個有故事的人。

我這才記清他的名字,太有意思的取名,終生流浪的父輩最大的心愿就是兒孫能有自己的一畝三分地。然而,他前半生幾乎都是在湖上的寒涼與酷曬中漂泊。漂了太久,上世紀八十年代到了彌渡湖,憨厚本分,討了一塊地蓋了兩間瓦房,兒子意外死去,妻子傷疾離逝。旁人速寫般地講了曾經(jīng)在他身上發(fā)生的舊事。他還在唱著,手機里的旋律也咿咿呀呀地唱著。

過后不思量,不思量。誰這么說一句,我的心卻突然緊起來,身體也無端地抖動,是寒意的遁入,是為了湖洲故事的凄悲而抽搐。他手中的殘羹冷炙,在冷風(fēng)中變得更冷。湖上哪個人的一生,不是到處潛沉著悲辛?

終于等到他坐下來了,早就忙完了,他獨自轉(zhuǎn)圜不靠攏我們,似乎更愿意遠離人群。船上寒夜太冷了,防風(fēng)外套、圍脖、帽子裹得嚴實,但是從甲板座椅腳底升起的冷,如蛇行般游遍全身。他坐下來,挑了挑燒過許久的火堆,冷懨懨的火又被挑得熱鬧起來。我這才仔細地看清他,黝黑的皮膚,筋脈畢露,右手指甲間是漆黑泥垢。火在眼前跳動起來,像是醉酒醒來,溫暖的缺口如同潰垸被堵上,身體旋即暖和起來。

旁人讓他說說湖洲上的舊事,讓外面來的人聽一聽。我是那個“外面來的人”。他撓撓頭,開腔的聲音失去了剛才唱詞中的高亢,似乎只是因為家中來客推辭不過,作為主人的他必須說話了。他先說起的是春天。湖洲的春天,草坡、垸堤、灘涂,看麥娘、黑麥草、鳳尾蕨,星星點點的綠,睡一覺醒來就變得濃郁起來。那種綠,鮮亮、透明、發(fā)光,誰看了都會喜歡,都會忘記沉積的憂傷。

他就在那樣能夠忘掉憂傷的綠色中去草灘上放牛。他坐在稍高的堤坡上,瞇細著眼,遠遠地數(shù)著牛的頭數(shù),九、十、十一……這些牛有的是自家的,有的是鄰居的。在失去兒子之后,他樂意當(dāng)起一個放牛倌。偶爾,他會得意地走過去,沿著牛的肚腹往上摸到下巴,牛毛如針,順著摸不扎手,牛也很享受他的撫摸。但他心里并不舒爽,這些牛,有的已經(jīng)被人買下了。臥病在床的妻子,需要用賣牛換來的錢去治病,雖然那個看不見的病,沒有哪位醫(yī)生說能治好。焦慮越多,噩夢也越多。有天夜里,他夢見湖中有個大洞,把他裹著往又深又黑的洞里旋轉(zhuǎn),他的身體攪動著湖水,水面上的船跟著卷起的浪一只只沉沒,去往水最深的地方。

他不說那個水最深的地方的夢了,接著說要離他而去的牛。有的?;盍瞬簧倌觐^了,遲早都是要死的,就像他一樣;有的牛舐犢情深,也是到頭來終歸要父子分離。這是命,世界上的人與動物,有時命運是如此相似。他內(nèi)心發(fā)著感慨,這聲音只有他自己聽得到。他聽到自己在說:我們再也不能相見了,是我對不住你。

你是高興吧,不跟我這糟老頭一起了,你去開始新生活吧,你要被宰殺了,莫哭泣,人活著也是要死的,不像那些長命的樹。

他說的樹,是一棵長在離岸有幾百米遠的灘涂上的柳樹,也是一排柳樹。但在漲水季節(jié),只有一棵最高大的露出半邊臉,其余的都被淹了。水退了,那些淹了的樹還是活得好好的。到了春天,綠得格外醒目。它們活了很久了,也不知道還會活多久。他覺得人的記憶都應(yīng)該交給這些樹。

旁人遞煙,他伸出左手接,火光里,看得見有三個指頭明顯短了一截,結(jié)痂的肉指頭是圓的,中間有一個綠豆大小的黑痂。我聽說過他的手是被船的螺旋槳削去的。他跳到湖里去救鄰船上玩耍落水的調(diào)皮孩子,孩子的父親在駕駛艙,馬達的轟鳴、勁猛的湖風(fēng),吞沒了孩子的呼救聲。恰好從旁經(jīng)過的他,看到了一沉一浮的紅背心。傷愈后,孩子上過幾次門,喚他“干牙(爹)”。湖上的漁民即使不熟,寡言少語但惺惺相惜,都有著同一片水養(yǎng)同一條船吃飯的兄弟之情。他認下這個“干崽”(兒子),相隔百數(shù)里的另一份情就這樣結(jié)下了。

前兩年彼此走動得勤密,過年過節(jié),大人的生日,湖上的偶遇,禮尚往來,真還有點非親卻走親了的感覺。孩子嘴甜,他變著法子給孩子編個小魚簍、小篾籠,教他潛水,玩上半日一天,他跟著自家的船又走了。走了,他會癡癡地望著湖面好長時間。孩子家的船像個水上的黑斑,愈行愈小,徹底消失。那些日子,湖上多了些張貼標語和循環(huán)廣播的公家船,宣傳的是天吊戶落戶、漁民上岸。他早些年籠絡(luò)付出,很不容易在村里謀了個安身之地,卻還是習(xí)慣了水上漂。搖晃的水面比大地還要踏實。

那一家人借著政策,搬上岸,運氣好,住在了城里的漁民安置村,孩子也進了學(xué)校,音訊漸稀。孩子父親年富力強,在街河口的漁市搞了個排檔,轉(zhuǎn)手把湖里上來的魚賣給城里人。他不以為然,心里雖有空落,但也不至于特別沉重,湖上經(jīng)歷的風(fēng)雨、災(zāi)痛,所有的溝溝坎坎都是要過去的,過不去,時間也會幫你削平它、填滿它。

他有時會去三十來里外的鎮(zhèn)上買一點東西,有時他這里走那里看,又空著雙手往回趕。幸運的話,會趕上崔百貨拉東西的三輪貨車,貨車上的人嬉笑打鬧著挑貨物。崔百貨手握方向盤,一邊拍打煙盒屁股,點燃彈出的一根精白沙煙,叼在醬紫色的嘴唇間,一邊嘟囔著,別擠了貨,擠壞了不好賣,你賠不賠?沒人搭理他的話,繼續(xù)嬉鬧。三輪貨車叭叭冒出一股煙,黑煙,有嗆人的柴油味。

擠在人群里的他,只是生活在記憶中的他。一路上,他看到田地里的雞,淺溝里游水的鴨,有著吃不盡的食物。他想到野外的那些棲息的鳥,不知道它們從哪里飛來。北方,中國的北方,西伯利亞的北方,極度寒冷的北方,那個遙不可及且化為烏有的北方。那些各種奇怪稱謂的鳥用那么漫長的時間飛那么遙遠的路,來到這里,寒天凍地,一年又一年,圖的什么,不也就是生存?他似乎對“活著”有了嶄新的理解,心里不知是疼還是歡喜,仿佛他的孤獨有了伴侶。

鄰村有人來找過他,勸他去鎮(zhèn)上的小教堂。他問去干什么,對方也一時答不上來,支支吾吾,說去了就知道了。問急了就回答說,人做的一切錯事,會得到一個神的原諒。他問那個神叫什么?對方說,上帝。他突然想笑,但覺得不嚴肅,因為對方的臉是很嚴肅的。他輕嘆口氣,人孰能無過?他回憶自己做過的錯事,從兒時開始,一樁樁一件件。記憶是欺騙高手,常常連自己也不知哪些是親歷的真實,哪些是從旁人那里嫁接到自己身上來的。

那一盆樹蔸火的表演已在夜半時分落幕。我們各自睡去,駕駛艙的床窄,外面風(fēng)吵了一宿,像有人在蠻橫狠豎地亂畫一氣。衣裝整夜未卸,被子上有層油痂,漁民、湖上的志愿者、拍鳥的攝影家、考察水生物的博士,都曾在這里借宿過夜。被子沾染了太多人的體溫和呼吸,但我也還算睡了一個囫圇覺。起夜,尿憋得太久,身體越發(fā)地冷。我站在船舷邊上撒尿,滴滴答答地濺到腳面上。寒風(fēng)把艙門撞得砰砰響,卻意外地不覺冷,冷到極點就是凍住了。身體沒有了感覺,仿佛和船,和空曠的湖,凍結(jié)在一起。湖上依舊大霧彌漫,但天色已變得熹微。我扭身要進艙里,那床被子再堅硬,也尚有余溫。我這時看到了他,站在尾艙的舷邊抽煙,不知在想著什么心事。煙頭的光,在晦暗的此刻,顯得特別明亮。一閃一爍,似乎能照亮湖的遠方和人的過往。我向他走去,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嘴閉著,鼻孔里冒出徐徐的煙霧。煙霧和湖上的霧氣是不一樣的,倏忽間,煙霧就沒了蹤影。我一時不知要跟他說些什么,或者是我在琢磨說哪些話能給一個鰥夫安慰。他定定地看著我,又深深地吸完最后一口煙,煙頭慢慢黯下來,一支煙他抽完,干凈得恰到好處。我笑了笑,他突然問我,一個以水為生的人要怎樣度過他的一生?

他的兒子死于一樁故意謀殺案,在當(dāng)?shù)匾鹆撕艽蟮恼饎?。那些日子人們張口就在談?wù)撝麅鹤拥乃酪?、?jīng)過,唏噓著那具撈起來的水下白骨。他兒子被人從他自家的那條船上沉尸水下。這件事對他而言,真是命運莫大的戲弄和打擊。他在夜晚聽到過水下的響聲,并沒警覺,妻子推醒過深睡的他。他很納悶,從來沒有聽到過這么大的聲音,不是起風(fēng)了,也不是有別的大噸級的船經(jīng)過,他感覺到船在跟著聲音搖晃。夜里的湖上風(fēng)平浪靜,只有他這一條船在搖動。他起身側(cè)耳聽了一陣,是尾艙下面水發(fā)出的聲響,水的響動必定是魚制造出來的。游過的是一群魚。那一年,湖里的魚從未有過的多,他兩天就要駕船送一艙魚上岸,手頭盈余多了,他考慮把村里的房子再搭蓋一間,兒子在鎮(zhèn)上中學(xué)寄讀,周末會回家。那個家的現(xiàn)在和將來,都是要給兒子攢下的。

大概是兒子死去的第三天,死亡時間是公安破案后確定的。兩條外地漁船借他的座船??苛艘煌恚瑵O船的主人是雙胞胎兄弟,為了讓人區(qū)分他們,總是穿一黑一白的背心。那天晚上下過一場雨,他們邀請他移步,一起喝了酒,還打了會兒撲克牌。黑老兄睡眠并不深,半夜感覺到湖在掀動,外面雨停風(fēng)歇,他詫異得很,總覺得水下有什么東西,就那么磕磕絆絆到了凌晨,看見艙尾的水下一群魚,密密麻麻,腹肥頭大。他一個沉潛,魚群橫沖直撞,四處逃散,水中像炸開一個氣團,卷起一個巨大的旋渦。他順著座船的下水纜繩摸到了一副骨架。黑老兄把船上的人都叫醒了,白骨還綁在一根粗麻繩上,被丟在了他的船頭,繩子上還有黑色的血印。

他瞪著眼,妻子臉色煞青,緊緊抓著他的手。他在那一刻覺得妻子的手力如此巨大,自己的手要被捏斷了。公安來了好幾條快艇,刑偵專家在船上前后左右仔細地查了個底朝天。公安看船上人的眼神像刀子一般,他們每一個人都有嫌疑。這群板著臉的人上船后,他就一個勁地罵晦氣,咒著哪個缺德的人嫁禍于他。畢竟他是最大的嫌疑人。妻子躺在內(nèi)艙的床上,頭疼病從見到白骨的那一刻起發(fā)作了,更頭痛的消息不久也被帶到了船上。

案子不到一周宣告?zhèn)善?,其實也談不上偵破。周邊的失蹤人口問詢一圈,是學(xué)校發(fā)現(xiàn)他的兒子不見了。DNA的檢測遠沒有今天這般發(fā)達,公安到附近的村里、鎮(zhèn)上走訪了一些人。一個女生向老師吞吞吐吐講述了幾天前夜晚打斗的線索,老師轉(zhuǎn)述給前去學(xué)校調(diào)查情況的公安。公安聽完,拔腿就跑,跑到鎮(zhèn)派出所報告。公安原本還只是懷疑,試探著去找其中一個青年,他想逃沒逃脫就被按倒在地時,恐懼得嘩啦叫喊著就供出了殺人者的名字。幾個同伙自以為事情做得隱秘,又還在猶豫著逃離之際,就被公安堵在了各自的家中。為首的那個犯罪嫌疑人是鎮(zhèn)上許多人都避而遠之的狠角色,整日游手好閑,喜歡動拳踢腳,憑著一股別人比不了的兇暴,讓人生出畏懼。此人靠著每年鮮魚上市,欺行霸市賺了很多昧心的錢,帶著幾個鎮(zhèn)上的社會青年打扮成古惑仔,開著一輛二手桑塔納四處蹦躥。有天深夜在鎮(zhèn)上新開的小歌廳K完歌出來,他們在馬路上攔住了一個初三下晚自習(xí)回家的女學(xué)生,他的兒子和幾個同學(xué)剛巧路過,逞能把那個被糾纏的女生解救出來。幾個古惑仔礙著當(dāng)時街上人多不便動手,吃過夜宵,喝出幾分醉意,把桌子一拍就去他家中。帶頭的狠角色只是想教訓(xùn)一下這個學(xué)生崽,沒想到那把平時須臾不離身的匕首,在夜色里變成了殺人的工具。人被捅死后,他們趁著夜深,出船把死者的尸體綁著石頭沉在湖中的一條無人的座船之下。他們太急促,也沒想到,那就是死者家的船。這幾個在街頭混的古惑仔,年齡比他兒子也大不了幾歲。

兒子正在叛逆期,話越來越少,他心里覺得不能讓下一代再步自己的后塵,水上漂的生活要結(jié)束在他這一代人手上。這也是他死活要讓不太會讀書的兒子堅持讀書的理由。他也沒想到,他和妻子去鄰鎮(zhèn)吃了頓遠房親戚家的喜宴,回來后,兒子不見了。起初,他以為兒子是在學(xué)校宿舍,或者是負氣去打工了。兒子成績不好,早說過要去打工學(xué)一門技術(shù)。那個時候,學(xué)校管理沒有那么嚴格,社會治安也是危機暗藏,畢竟是三十多年前了。

那段日子他變成了啞巴。妻子從船上回到了家里,就再也沒有下過床。妻子頭發(fā)白了很多,話也越來越多,不管有人沒人,整天在囈語中活著。她一次次從夜夢中驚醒,大呼小叫,要出門跳到水里尋找兒子。她說夢中看到兒子像小時候般調(diào)皮,潛在船尾的水下,讓她喊著數(shù)字,兒子最久一次潛到了十多二十分鐘,水下沒一點動靜,站在船頭順著繩子著急了,將繩子拉起來,明明是一個人,結(jié)果爬上船,變成了一副白骨。兒子是被魚吃了,她發(fā)怒的時候,咆哮著,拿刀剁魚,船板上血淋淋的,剁完魚她把它們通通丟到水里,然后匍匐在舷邊,雙手在水中抓著,像是要撈回躲在水下的兒子。

家里折騰得亂糟糟的了。犯事的狠角色被判了死刑,對方家里想盡辦法撈人,也來給他送錢,希望他幫著一起去法院求情,改個無期。他木訥地呆坐不動,默默念著:殺人償命。錢當(dāng)場就退回去,決絕有力,仿佛錢是隨時要爆的炸彈。來人拍門打椅,罵他絕戶,孤老,無人送終。他聽得心尖尖像刀戳般的疼,眼淚管不住地往下流。他安慰自己,水上的生死不是頭一次見識,苦命的漁人淚,終歸是要流進湖水中。屋里妻子又發(fā)病了,大呼小叫地喊著:兒子,快上來,快上來!鄰家的狗也跟著吠叫起來。

他把屋門重重地關(guān)上,把那些人關(guān)在了門外。這個世界上,除了他,沒有人再聽得到這個女人的聲音。他恨鄰家的狗,以及村里的狗,兒子被殺那天夜里,狗都啞了,村里沒聽到一聲吠叫。

新的一天我們繼續(xù)在湖里走,空中有少數(shù)的鳥飛過,灘地棲著許多的鳥,有人說看到前年新發(fā)現(xiàn)的黃頭鹡鸰,但沒有抓拍到就飛走了。我們焦急又認命地等著霧散日出。從清早見面之后,心里想著的,我并不說出來,仿佛嘴里的話語會被湖上的寒風(fēng)吹得四處飄散、凍僵,凍得硬邦邦的。他依舊是寡言少語,只管做著吩咐他做的事。蒲滾船卷起大片的濕泥,那些黑色的淤泥,在空中飛濺,真像被撕碎拋起的一朵朵黑鳶尾花。我心里揣著他問我的話,一個以水為生的人要怎樣度過他的一生?這是個沒人替他回答的問題。

那個躺在床上的女人沒過幾年就走了,他是得到解脫,又并非完全解脫,而是陷入生活的失魂落魄中,像反綁雙臂懸在半空。

他中途有幾年很少下湖,不捕魚也不吃魚,起初家里還會來幾位好心的鄰居走動,他卻故意要躲開人們的視線。走出家門,消失在夜里,與原野的孤獨待在一起,仿佛那孤獨能將他推到水下的兒子身旁,水下很冷,他胸口余溫猶存。沒過多久,他原來的那條二手座船又賤價賣了,另一條朝夕相伴的打魚船??克疄?,日漸破損,左思右想,他又忍痛讓它換了新主人。在他心里,最不愿去觸碰的,是那個水“最深”的地方,不僅是魚游的地方,也是兒子生命安息的地方。那個離村口楊樹林不遠的土墳堆,其實里面只是一些灰燼。兒子舊物的灰燼,時間的灰燼,生命虛無的灰燼。

寒冬野外蕭瑟,空曠讓人心碎,長在村莊房屋四周掉光葉子的樹,直戳戳地站在大霧彌漫的空中,風(fēng)吹枝落。大霧也糾纏著湖洲灘涂,天地消融在一起。他時常站在屋外,看著同樣孤單的老房子,喊了多少年的翻新,再也沒動過念頭。他在躲藏著什么,也在躲藏中消耗掉人生中最好的時光。有人遇到不幸的事,找到他尋求慰藉,他就拍著對方的肩,說你看看我這身又老又硬的皮囊,都得感謝歲月的艱難。他身上套著的那件灰色沖鋒衣外套,防風(fēng)防水,但已經(jīng)破舊,上面印著“志愿者協(xié)會贈”的字樣。外面的人到湖上來來往往,這種不知根底的來往,讓他有了能夠把日子過下去的那一點點信心。

蒲滾船在轟響中劃了一個大彎,繞過了一處危險的沼澤,有人喊著他的名字,豎起大拇指。他扭過頭,咧開嘴角笑了笑,看得到那些風(fēng)吹老的皺紋,被不知何時濺上的濕泥抹成黑斑。順著大拇指的方向,也是我們前行的方向,大霧照常降臨,茫茫湖澤,生活依舊,過往不知所蹤,白日從霧中擠出,散發(fā)著微弱、搖晃卻堅定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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