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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格曼的怕與愛

2021-08-16 04:54趙荔紅
天涯 2021年3期
關(guān)鍵詞:伯格曼面孔

趙荔紅

喔,黑夜,你何時消失呢?我何時能在黑夜中找到光明呢?

愛還活著嗎?有真正的愛嗎?

——莫扎特《魔笛》

面孔

這是圣誕節(jié)早上,北歐陰沉蒼穹下,道路寂靜無人,積雪又厚又硬;雪還在下,昨夜的車轍腳印,了無痕跡。主人尚未起床,只有仆人在廚房、客廳忙碌。一間窄小的嬰兒室,冰冷,清寂,散發(fā)著灰塵、樟腦丸、木板蠟、羊毛地毯、陳舊家具混合的沉悶氣味。一個十歲的瘦弱男孩,淺黃頭發(fā)薄薄地貼著頭皮,一雙含愁多思的大眼睛專注閃亮。他將一臺電影放映機(jī)架在一只裝糖果的條板箱上,點亮煤油燈,小手操作著搖桿,一格格移動膠片上的畫幅,那盞神奇的魔燈,將光投到白墻上,一個戴花邊帽的婦人在墻上醒來、坐起、慢慢站起來、開始旋轉(zhuǎn),然后消失,畫面全黑,那個男孩,大睜著雙眼,一眨不眨盯著墻壁,又興奮又激動,恍惚進(jìn)入一個魔幻世界。這個男孩是伯格曼,這臺電影放映機(jī),是昨夜他用上百個錫兵,從哥哥手中交換來的圣誕禮物,連同一卷三英尺長的影片,名叫《霍爾夫人》。

近百年后,一個盛夏,在遠(yuǎn)離北歐的東方海濱城市,陽光熾烈,暑氣蒸騰,我關(guān)閉門窗,拉上窗簾,營造出一個密閉的單人影院:用一臺糖果盒大小的投影儀將伯格曼的電影投到一堵墻上,在“屏幕”變幻的光影里,我沉浸在獨屬于伯格曼的魔幻世界中,體會他的焦灼、緊張、幻覺,一個現(xiàn)代人的孤獨感,精神的分裂隔絕,對宗教的恐懼癡迷,對情感的極端渴求,渴望撫慰、愛人與被愛……我試圖貼近他,好像貼近自己,試圖傾聽他的喃喃絮語,好像傾聽自己的內(nèi)心,如深湖,如潮涌,如火山噴發(fā)……在這個獨屬于我的密閉空間,我被伯格曼的影像,被他的面孔特寫,折磨得精疲力盡,幾近虛脫……

伯格曼一開始并沒拍電影,而是創(chuàng)作戲劇。他曾說:“戲劇是我忠貞的妻子。電影,是我最大的艷遇,它是驕奢的情人。兩者我都愛,當(dāng)然愛的方式是不同的?!彼谒沟赂鐮柲Υ髮W(xué)學(xué)習(xí),未畢業(yè),與父母吵了一架后離家出走,從事戲劇創(chuàng)作,至1940年二十二歲時,他已成為斯德哥爾摩皇家劇院的助理導(dǎo)演。伯格曼喜歡古希臘悲劇家、莎士比亞、皮蘭德婁、斯特林堡、易卜生、莫里哀、契訶夫、阿努伊、加繆、田納西、歌德等的作品,尤其熱愛斯特林堡。十二歲時,他第一次觀看斯特林堡的《夢幻劇》,就被迷住了,此后一生,他一共排演過四次《夢幻劇》。斯特林堡的焦灼、緊張、孤獨感、夢幻臆想、無法調(diào)和的兩性關(guān)系、徹底的悲觀主義等等,以及室內(nèi)劇理論,對伯格曼的戲劇觀念、電影創(chuàng)作,都有極大影響。伯格曼也喜歡閱讀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巴爾扎克、笛福、斯威夫特、福樓拜、尼采等人的作品,這些作家所呈現(xiàn)的現(xiàn)代人處境,揭示的現(xiàn)代問題,與伯格曼戲劇電影主題暗合,即探索人的靈魂,精神心理分析,人類與上帝的關(guān)系,深刻的現(xiàn)實主義,伴隨著荒誕性、魔幻感,滲透著厭世感、虛無感。伯格曼創(chuàng)作戲劇或電影,誠如加繆在《西西弗斯的神話》中說的,試圖“擺脫了捆綁靈魂的鎖鏈,激情在一切姿勢中涌動……”。

所以,伯格曼是一邊寫劇本、排演舞臺劇,一邊寫電影劇本、拍電影。這就使得他的電影,舞臺劇痕跡很重,甚或說,是另一種戲劇。戲劇舞臺由三面墻圍成一個相對密閉的空間,第四面墻敞開給觀眾,觀眾看向演員在舞臺上表演。伯格曼電影,也具有相對密閉的室內(nèi)劇特點,第四面墻也是觀眾,只不過,觀眾要透過攝影機(jī)這個中介眼,去觀看屏幕上的“戲劇”。總體而言,伯格曼電影都是“室內(nèi)劇”,場景大多相對密閉:或在一個房間里(《呼喊與細(xì)語》《婚姻生活》《秋天奏鳴曲》《傀儡生涯》);或在火車車廂里(《沉默》《戀愛課程》);或在一個孤島上(《假面》《激情》《狼的時刻》《猶在鏡中》《羞恥》)。

因在密閉空間拍攝,伯格曼電影最顯著的手法就是多用近景鏡頭,尤其是人物面孔特寫的大量使用,不僅僅是面孔特寫,還有眼睛、手、腳、嘴唇等身體局部的特寫。一個個特寫的反復(fù)疊加使用,使觀眾的視覺及心理產(chǎn)生緊張感、壓迫感,這種效果與伯格曼電影的氣質(zhì)及主題極其吻合。由于多室內(nèi)劇,伯格曼電影自然而然少用跟隨鏡頭、長鏡頭(《處女泉》《第七封印》《野草莓》中有一些詩性的跟隨鏡頭),極少的俯拍鏡頭(《沉默》中小孩俯視街景,《狼的時刻》《羞恥》中俯拍海面),極少的遠(yuǎn)景(《猶在鏡中》四個人在大海中沖浪),而有時仰拍鏡頭與特寫結(jié)合,是為了產(chǎn)生仰視威壓的效果。

傳統(tǒng)戲劇,往往會有歌隊或旁白,既參與到戲劇中,又有一個旁觀者視角。伯格曼電影也常有一個旁觀者視角,導(dǎo)演通過旁觀者,客觀審視作品,觀眾跟隨旁觀者,既參與劇中,又對人物劇情有獨立的評判:《沉默》中的孩童約翰,用童真的眼睛,在火車上看坦克一輛輛運出去,在酒店俯視街面的軍人(暴力、戰(zhàn)爭背景),觀看酒店里的侍者、七個小矮人(異鄉(xiāng)城市,疏離感、魔幻感),觀察母親與大姨的爭吵、敵視、無法溝通,沉默的孩子用他的目光無聲地評判這個世界?!斗夷菖c亞歷山大》的旁觀者是小孩亞歷山大,他是童年伯格曼,進(jìn)入、旁觀、審視著自己的家族:祖母及兩個叔伯的生活,父親的死,父母情感變遷,劇院的興衰,時間流逝、自己成長、家庭關(guān)系變遷,他都一一體認(rèn)見證?!兜谄叻庥 分械乃郎袷且粋€旁觀者,騎士、歌手、教士、鐵匠、女仆等眾生的情感糾纏、生命掙扎、信仰謊言,人生種種都在死神眼皮底下發(fā)生。《野草莓》中的旁觀者是老人自己,老人既是主角,又是旁觀者,旁觀他的初戀情人以及妻子的背叛,旁觀母親與自己、兒子與兒媳的關(guān)系,他甚至通過夢幻,旁觀自己的死,他既旁觀過去(在父母身邊的日子),也旁觀未來(死亡),穿越時空,都是為了反思當(dāng)下生活?!逗艉芭c細(xì)語》中,善良的仆人安娜是一個旁觀者,她旁觀三姐妹的關(guān)系,旁觀病痛、傷害、背叛、生活的謊言,以憐憫、圣母的眼睛觀看這個即將瓦解的家,也只有這個旁觀者,給予臨終之人最大的同情與安慰。

年輕時的伯格曼

戲劇舞臺上,是通過夸張動作、大量對白,來呈現(xiàn)人物性格及其關(guān)系,渲染氛圍,推進(jìn)情節(jié)發(fā)展。但在電影中,夸張的動作在鏡頭下會顯得很突兀(默片時代還保留夸張的舞臺動作),大量對白又顯得冗長沉悶。尤其是“室內(nèi)劇”,如何呈現(xiàn)角色關(guān)系、戲劇沖突、人物情感?如何讓簡單的情節(jié)具有豐富內(nèi)涵?伯格曼成功運用了特寫鏡頭。面孔特寫,是伯格曼最顯著的電影藝術(shù)手法。面孔,包括臉部的線條輪廓、細(xì)微表情,能呈現(xiàn)一個人的全部內(nèi)涵:眼神閃爍、鼻翼舒張、唇吻開合,全都在無聲地傳遞人的精神狀態(tài)、靈魂世界。在伯格曼看來,語言更容易矯飾、遮蔽人的情感靈魂:《秋天奏鳴曲》中,伊娃抱怨母親夏洛特,內(nèi)心明明討厭,嘴里卻吐出“我親愛的女兒”這類甜美言辭,她對丈夫說:“我從小就聽這些美麗的字眼長大。就拿‘痛苦這兩個字來說,我媽不是生氣,不是失望,也不是不快樂,她是‘覺得痛苦。你也有一大堆這樣的字眼,大概這是你們作牧師的職業(yè)病。”《狼的時刻》,約翰夫婦到古堡赴宴,人們嘴里對他說著甜美的話,面孔卻流露出兇狠、嫉妒、嘲笑的可怕表情。

語言,能溝通人的心靈與情感嗎?語言,或者反倒成了遮蔽靈魂的手段。伯格曼影片中,常會有某個角色,處于“失語”“失聲”狀態(tài)。語言不能呈現(xiàn)人的精神世界、真實情感、內(nèi)在靈魂,面孔或許能做到。面孔會不自覺呈現(xiàn)出人的緊張、焦灼、癲狂、渴望、熱愛、激情等情緒,以及孤獨、恐懼與死亡的氣息,人的靈魂烈焰通過面孔燃燒起來,人對詩性的追尋、對幻象的迷戀、對秘密的好奇,也藉由面孔泄露出來……伯格曼同時認(rèn)識到,面孔兼具敞開性(揭示)和遮蔽性,就好像古羅馬門神雅努斯,同時擁有兩張朝著不同方向的面孔。一個人,可能擁有兩張甚至多張“面孔”,但只有一張,是他的真實面孔,其他的或可稱為“面具”。伯格曼電影深刻揭示出,人們在日復(fù)一日的慣性生活中,呈現(xiàn)給他人(包括他自己)的,往往是面具;在一張張面具下,人只有感覺,沒有感情,只有重復(fù),沒有創(chuàng)造,只是慣性地生活,缺乏愛與激情,人們說著套話,卻不知道如何真實表達(dá);這些面具將人的真實面孔給遮蔽了。伯格曼電影就是要停止重復(fù)的慣性的機(jī)械生活,揭開面具,將人的真實面孔呈露出來,將面孔下絮絮低語的情感宣泄出來,將燃燒的靈魂烈焰釋放出來,即使是痛苦的、焦灼的,甚或是病態(tài)的、瘋狂的,只有宣泄了,釋放了,人才能真實地活,才能從僵死中重生。

瑞典劇作家斯特林堡對伯格曼的創(chuàng)作有極大的影響

《狼的時刻》(1968年):畫家約翰·博格攜妻子阿爾瑪(麗芙·烏爾曼飾)來到一個名叫弗里斯的小島隱居。阿爾瑪偷看丈夫日記,發(fā)現(xiàn)約翰常陷入幻覺。約翰失眠,總要在黎明時分才能入睡,在狼的時刻(夜里三點到五點間),精神狀態(tài)處于最危險中,約翰說:“這是許多人永遠(yuǎn)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刻,是噩夢最真實的時刻,是失眠的人無法擺脫最強(qiáng)大的焦慮的時刻,是幽靈和魔鬼最肆虐的時刻,是很多孩子出生的時刻?!狈蚱迋z受邀到島上古堡做客,那些人圍攏上來話語甜美阿諛,約翰卻看到一張張笑臉下如“食人族”般猙獰的嘴臉,幾乎喘不過氣來?;糜X中,他應(yīng)約去見情人維羅妮卡,在古堡中,那些可怕的變形的面孔逼迫他、譏笑他、摧毀他、折辱他,充滿敵意、惡意,一個優(yōu)雅老太太,突然撕下一張橡膠般的面具,露出骷髏腦袋、空無一物的眼眶,恐怖極了,約翰近乎窒息。原來這些都是魔鬼、幽靈,是“食人族”,戴著人的面具。在古堡深處他看見了自以為深愛著的維羅妮卡,她筆挺躺著,蒙著白布,突然坐起來,媚笑著誘惑他。此時,那些面孔全都圍觀著他們,發(fā)出陣陣嘲笑聲……那些面孔青面獠牙,在撕咬他,攻擊他,像鳥一般的尖嘴在啄食他,約翰被幻覺逼迫,逃走,消失了,留給妻子的只有一本日記。這部電影的焦灼、精神分裂、幻覺臆想,通過一張張面孔呈現(xiàn)在屏幕上,有令人震撼的壓迫感,極具荒誕主義及表現(xiàn)主義色彩。畫家約翰的幻覺,映射出伯格曼自身的心理狀況。兒時的恐懼,與女性無法調(diào)和的情感關(guān)系,長期承受的緊張與壓力,令伯格曼處于精神危機(jī)中。1966年,他與麗芙·烏爾曼移居費羅島,在狼的時刻,常被夢幻驚醒,“沮喪、憎惡、恐懼、憤怒等情緒一擁而上”(《魔燈:伯格曼自傳》)。后來他曾自殺過兩次,幾年后終于崩潰住院,依靠藥物治療。伯格曼拍攝此片或許想尋找一個宣泄口,為了驅(qū)魔,擺脫精神瀕臨崩潰的狀況。

《假面》開頭的經(jīng)典畫面

《假面》(1966年):女演員伊麗莎白·弗格勒也是麗芙·烏爾曼飾演的,此時,她正與伯格曼相愛,一起住在費羅島,完成了《假面》。伊麗莎白在舞臺上突然失聲,從此緘默不說話,醫(yī)院診療卻說她身體一切正常。護(hù)士阿爾瑪陪她去島上療養(yǎng)。阿爾瑪嘗試引導(dǎo)伊麗莎白說話,便開始訴說自己的事,情形卻發(fā)生了轉(zhuǎn)化:阿爾瑪多年來的壓抑忽然釋放,她講起自己的隱秘之事。此時,阿爾瑪成為傾訴者,伊麗莎白反變成傾聽者。阿爾瑪也的確把伊麗莎白當(dāng)作可交流內(nèi)心的人,甚至覺得和她很像,是自己的另一面,所以,一旦發(fā)現(xiàn)伊麗莎白僅僅把她當(dāng)作一個有趣的研究對象,將她的隱私輕易寫信告知醫(yī)生時,阿爾瑪充滿了失望、憤恨并懊悔她的傾訴——原來自始至終,并不存在一個傾聽者,那片環(huán)繞小島的大海,伊麗莎白專注的眼睛,都不過是一面缺乏情感的鏡子,阿爾瑪不過是對著鏡子自言自語。但阿爾瑪敞開內(nèi)心傾訴,以及之后的憤怒,還是激發(fā)了伊麗莎白對自身生活、情感的反省。長期來,她僅僅活在舞臺上,扮演各種各樣的角色,戴著一個又一個面具,唯獨不敢真實地生活;她既不敢真實地去愛丈夫(不愿讀丈夫的信)、愛兒子(撕扯兒子照片),也不敢真實地體驗痛苦與恐懼(現(xiàn)代世界的暴力,毒素般滲透進(jìn)她的生活,悄悄毒化她、壓制她感知痛苦的能力),她被日積月累的謊言、背叛、偽造、微笑等遮蔽了,忘記了真實世界中的自己,“我的感情好像隱藏在一個密室之中,并不輕易啟動,而我的現(xiàn)實世界與之永遠(yuǎn)隔閡,搭不上關(guān)系”(《魔燈:伯格曼自傳》)。所以,當(dāng)伊麗莎白厭棄了戴著面具的舞臺生活,她就失聲了,或者說,她不知道如何像常人般開口說話了。阿爾瑪?shù)膬A訴、尖叫、憤怒,喚醒了伊麗莎白。伯格曼在影片中設(shè)置了一個幻覺:阿爾瑪與伊麗莎白是一體兩面(就好像卡拉馬佐夫三兄弟),阿爾瑪代替伊麗莎白說話,與她丈夫交流,她們既親昵又憎恨,既躲避又迷戀,在幻覺中,阿爾瑪?shù)拿婵?,伊麗莎白的面孔,逐漸融合,變成了第三張面孔,一張新的面孔……當(dāng)阿爾瑪開始傾訴時,她釋放了自己,一個真實的自我也在悄悄誕生;而當(dāng)伊麗莎白學(xué)會去體驗真實的愛、痛苦、對生命的熱愛、對傷害的恐懼后,她說出了第一個字:“無?!焙盟埔粋€新生兒,從無開始,將過往戴著面具的一切生活全都拋棄,一切重新開始。失聲,沉默,是伊麗莎白獲得新生的開始?!都倜妗菲^,一個小男孩在停尸房醒來,寂寞而恐懼,他多么渴望母親將他攬在懷里寬慰他啊。此時,一張女人的精致面孔(伊麗莎白的面孔)浮現(xiàn)在玻璃窗外,小男孩伸出手,想要去撫摸那張面孔,卻隔著玻璃,怎么也撫摸不到。伯格曼童年時,對母親極其依戀,渴望擁有她的愛,情感細(xì)膩,又充滿自尊,于是就用生病、暴躁發(fā)脾氣或高傲冷漠的方式,想方設(shè)法吸引母親注意——《假面》片頭觸摸玻璃外母親面孔的意象,呈現(xiàn)出多么強(qiáng)烈的愿望、多么深切的孤寂,他是如此渴望被母親真切地愛過??!

《野草莓》(1957年):如果說《芬妮與亞歷山大》是伯格曼回望他的童年,《野草莓》則指向晚年。雖然拍此片時,伯格曼才三十九歲,正值壯年,已在思考死亡及生命意義的終極問題。主人公伊薩克·博格已七十八歲,第二天要去參加表彰他五十年來在社會與學(xué)術(shù)中做出巨大成就的授勛儀式。當(dāng)晚,卻做了個夢,夢見他走在無人的街面,看見一只沒有指針的大鐘(好似一張恐怖面孔),一個面孔沒有五官(五感)的男人當(dāng)街仆倒,一輛馬車載著靈柩緩緩行過,棺木滑下馬車,裂開,一只手從棺中伸出一把抓住了他——那尸體竟然是他自己!伊薩克醒來,驚駭至極,開始反省自己的生活:這七十八年來他究竟是如何度過的?過的是否是一種失真的、沒有感覺的生活?難道他就要帶著面目不清的軀體仆倒于長街,或躺進(jìn)棺材依舊心有不甘?到底怎樣的生活才是真實不虛度的?獲得勛章、博學(xué)多識、沉浸于工作的他,是幸福的嗎?次日,在兒媳瑪麗安娜陪伴下,伊薩克開著車,開始了他的生命之旅:他回到兒時父母的房子,站在曾經(jīng)采摘草莓的地方,舊事閃回,歷歷在目。他旁觀著未婚妻與自己的哥哥相戀,兄弟姐妹與母親叔叔圍著桌子吃飯,他也看到妻子的不忠背叛。伊薩克意識到,失去所愛的女子,妻子的背叛不忠,這兩樣,如毒蛇般長期盤踞于心,將他的心變成石頭,不再懂得如何去愛。這么多年來,他戴著一張沒有愛的面具,生活不過是慣性的機(jī)械運動,即使獲得了社會與學(xué)術(shù)的尊崇,他依舊不過是個活死人。在生命之旅中,伊薩克與三個年輕人在一起,見到一對爭吵夫妻,與兒媳婦交流,去向老母親問安;自然,光線,草莓,兩個男孩關(guān)于神是否存在的爭辯,女孩的笑聲與鮮活面孔,母親臉上的褶皺與嘮叨,兒媳腹中的胎兒,這一切在老人心中喚回了一種柔軟情愫,一種久違的溫暖的愛。影片中,沒有愛、缺乏溝通的伊薩克與瑪麗安娜的面孔是僵硬的、痛苦焦灼的,好似戴著一張難看面具;生命之旅后伊薩克回到家,找回了愛的感覺的老人,臉上的面具摘掉了,變成了鮮活的閃閃發(fā)光的面孔。伯格曼在電影日志中寫道:“當(dāng)伊薩克·博格找到了內(nèi)心的光明與平靜時,我們使用了特寫鏡頭,他的臉被一陣神秘的光束照亮,如另一個現(xiàn)實的倒影。他的輪廓變得柔和,幾乎消失不見,他的神情開放,帶著微笑且溫柔。這是一個奇跡。靈魂的安寧……平和與光芒,我從未且再也沒有見過如此高貴而舒緩的面孔。”

《野草莓》中沒有指針的大鐘

《野草莓》中扮演伊薩克的,是偉大的電影人、戲劇藝術(shù)家維克多·修斯卓姆,年事已高、體弱多病,又有點神經(jīng)質(zhì),可一旦攝影機(jī)對準(zhǔn)他,他的表情馬上變得安詳和藹、溫柔優(yōu)雅,伯格曼說:“他的臉、眼睛、嘴、覆蓋著稀少發(fā)絲的脆弱頸項,還有他遲疑的聲音,實在令我深深感動,震撼力真是大??!”修斯卓姆還是伯格曼拍攝電影的引路人。伯格曼二十六歲時,修斯卓姆是斯文斯克電影工廠的藝術(shù)總監(jiān),提議伯格曼將他的劇本《折磨》改編為電影,并由瑞典大導(dǎo)演阿爾夫·舍貝里執(zhí)導(dǎo)該片。伯格曼擔(dān)任場記,該片獲得了成功。這大概是伯格曼進(jìn)入電影業(yè)的開端,1945年他拍攝處女作《危機(jī)》時三十歲,正式成為一名電影導(dǎo)演。后來伯格曼說,真正教會他拍電影的,是洛倫斯·馬爾姆斯泰特。但毫無疑問,修斯卓姆是伯格曼電影藝術(shù)的引路人,也是他的精神父親。在《野草莓》中,馬車載著靈柩的橋段,是伯格曼向修斯卓姆在默片時代的杰作《靈幻馬車》和《破碎的手表》致敬。

伯格曼的另一位精神父親,是托爾斯滕·哈馬倫,1934年他是哥德堡市立劇院的導(dǎo)演、戲劇演員。1946年,伯格曼排演加繆《卡利古拉》,他說,“哈馬倫教我的第一課就是《卡利古拉》”,“從此以后,他成了我心目中的父親形象,對我而言,在我任職于他的劇院期間,他所扮演的就是父親的角色”。

但驅(qū)使伯格曼拍攝《野草莓》的動力,其實是“來自嘗試對離棄我的雙親表白我強(qiáng)烈的愿望。在當(dāng)時,我的父母是超越空間、具有神話意味的,而這項嘗試注定要失敗”。伯格曼說,當(dāng)時他正處于混亂的人際關(guān)系中,與第三任妻子貢·哈格貝里分手,與情人比比·安德森陷入無法溝通狀態(tài),與父母痛苦爭執(zhí),不愿意也無法與父親交談,與母親也是宿怨已深、無法修好。所以,拍攝這部電影,是想紀(jì)念童年父母的房子,想在黯淡的房間流連,在寂靜的街上散步,聽夏風(fēng)吹拂樺樹的聲響,有野草莓的草地上陽光斑駁?!拔以谡俊兑安葺分?,一直向雙親哀求:看看我,了解我,可能的話,原諒我吧!”他努力在尋求與父母溝通,影片有一幕,“充滿了強(qiáng)烈的渴求與希望:莎拉挽著伊薩克的手,領(lǐng)他走向林間一處陽光燦爛的空地。在另一側(cè),他見到他的父母,他們正向他招手……”

伯格曼出生在一個中產(chǎn)階級牧師家庭。父親埃里克·伯格曼是個路德教牧師,演講生動,手腕靈活,像個外交家,在教區(qū)很受歡迎。伯格曼回憶說,與父親散步,他總是不斷停下來與人打招呼,他過目不忘,能夠記住教區(qū)所有人的名字和家庭狀況。母親也在教區(qū),熱衷社會福利工作。從表面看,伯格曼一家和諧幸福,其實暗藏沖突與危機(jī)。父親在外面和藹親切,回到家里,卻顯得神經(jīng)質(zhì)、緊張焦慮、暴躁易怒,對孩子尤其嚴(yán)苛;母親過于操勞,常常失眠,無暇顧及孩子。父母感情又不好,母親有外遇甚至想過離開父親。伯格曼從小被灌輸?shù)亩际菢O其嚴(yán)苛的路德教觀念:原罪、懺悔、懲罰,寬恕、謙恭等等;細(xì)膩敏感的伯格曼,渴望獲得父母更多的愛而不可得,兄妹之間也充滿了對立、仇視的緊張關(guān)系,長期壓抑自己,冷漠與隔閡,從小產(chǎn)生了焦慮、緊張、對抗、恐懼的心理,以及長期無法排解的孤獨。

在童年伯格曼心中投下陰影的有兩件事。

一件事是,哪怕是犯了小小的過失,他都得向家中所有人——父親、母親、仆人——一一懺悔,告白犯錯細(xì)節(jié)、原因,接受他們的審問、訓(xùn)斥,有時,他自愿脫下褲子,趴在一張凳子上,父親就拿藤條鞭打屁股;有時,不讓吃飯,關(guān)進(jìn)一個黑暗櫥柜,仆人嚇唬說,櫥柜里住著一種小動物,會將小孩子的腳趾頭一根一根地咬掉,小伯格曼嚇壞了,順著衣架要爬出來,大喊大叫說自己錯了,這才有人來打開櫥柜,出來看到日光。這時候,他得走到父親或母親跟前,說自己錯了,請求父母的原諒。這個經(jīng)歷無疑烙下了恐懼陰影,后來伯格曼在《狼的時刻》,借著主人公約翰重述兒時被關(guān)進(jìn)櫥柜的可怕經(jīng)歷;而在《芬妮與亞歷山大》中,小亞歷山大被迫向繼父、主教大人屈服,承認(rèn)編造謊言,主教就用藤條鞭笞他,背部留下道道血痕,又將他關(guān)進(jìn)閣樓,那些溺水而死的魂靈會在孩子面前顯現(xiàn)。

《芬妮與亞歷山大》是伯格曼晚年的自傳性作品

另一件事是,有個老牧師死了,尸體蒙著白布,客人們在隔壁房間喝酒、吃蛋糕,尸體突然坐起來,掀開白布,將棺材也掀翻在地,小伯格曼當(dāng)時嚇壞了,覺得死亡太可怕了;在另一處敘述中,十歲的伯格曼在醫(yī)院停尸間里,聽見尸體會放屁,他去觸碰一具女尸,肌膚還是溫的,甚至能感覺她還在呼吸、微微睜開了雙眼。在《假面》中,有小男孩在停尸房醒過來,渴望觸碰到母親面孔的場景;在《呼喊與細(xì)語》中,死去的安妮突然坐起來拽著姐姐的手,渴求愛與溫暖的擁抱。伯格曼童年的這兩段記憶,在后來電影中,演變成兩個主題:壓抑的悔罪感,巨大的恐懼與孤獨感,同時強(qiáng)烈渴求溫暖的愛、真實的情感。在伯格曼看來,他的牧師家庭,父母間缺乏情愛,兄弟間相互敵對,早已無法維系,可是為了牧師父親的面子,為了家族體面,所有人都硬撐在那里,戴著面具過日子。伯格曼對父母是心存怨恨的,直到母親忽然離世,他來不及求得母親寬恕,懊悔不已,與父親的關(guān)系才有所緩解。但在他內(nèi)心,并不將父親當(dāng)作真正的、精神上的父親,而僅僅是肉體與血親的聯(lián)系。

《芬妮與亞歷山大》(1982年)是伯格曼晚年作品,具自傳性,亞歷山大就是童年伯格曼。他用童年的眼睛,重新去看他的父母和兩個叔伯等的情感生活,小保姆瑪吉,是以現(xiàn)實中未婚懷孕最終自殺的保姆林妮亞為原型,慈祥的祖母海倫娜,睿智、寬和。有意思的是,伯格曼有意顛倒了“父親”這個角色?,F(xiàn)實中,伯格曼的父親是一個牧師,他的精神之父是如修斯卓姆與托爾斯滕·哈馬倫這樣的藝術(shù)家;而在電影中,亞歷山大的父親奧斯卡·??诉_(dá)爾是一個劇院經(jīng)理、著名的戲劇演員,扮演的最后一個角色是《哈姆雷特》中的國王鬼魂,這個舞臺上的鬼魂,后來在影片中不斷出場,憐憫地旁觀著他去世后家人的命運,小亞歷山大也始終能感知他的父親——這個偉大藝術(shù)家給予的愛與保護(hù),好似修斯卓姆與托爾斯滕·哈馬倫一樣,給予伯格曼精神與藝術(shù)的鼓勵和愛,是他心目中真正的父親。電影中,父親奧斯卡死后,母親艾米莉就帶著亞歷山大兄妹,嫁給了路德教主教愛德瓦·維爾熱盧斯,在主教陰沉的碉堡里,過著一個路德教教徒嚴(yán)苛、冷峻的生活。主教對繼子亞歷山大兄妹極其嚴(yán)苛,狀如伯格曼童年的現(xiàn)實生活,亞歷山大的繼父對應(yīng)的恰是伯格曼現(xiàn)實的父親。

可以說,伯格曼一輩子都在“尋父”?,F(xiàn)實的牧師父親,在《芬妮與亞歷山大》中成了被燒死的主教繼父;偉大的藝術(shù)家,卻是他真正的父親。而在《野草莓》中,伯格曼試圖將兩者協(xié)調(diào)起來:“我創(chuàng)造了這個角色(伊薩克博士),外觀像我父親,但其實徹徹底底是我?!彼噲D通過電影,與父母溝通,顯然,這是艱難的,主人公伊薩克·博格的名字,等同于Ice(冰)和Borg(瑞典文中,指“堡壘”)。但伯格曼的“父親”主題,并不僅僅具有個人性,而代表兩種生活,即何為真實、何為謊言的生活?!埃ú衤╇娪八接懙姆N種問題,都是以莎士比亞的方式,在戲劇與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中,在舞臺和幕后的關(guān)系中被提了出來——生存和毀滅,真實和謊言,現(xiàn)實和現(xiàn)象,神圣和世俗,男人和女人,現(xiàn)在和時間的流逝,出席和缺席……愛與恨,在所有人的必經(jīng)之路上,圈定了面孔和面具”(約瑟夫·馬蒂)。

在《芬妮與亞歷山大》中,愛德瓦·維爾熱盧斯主教那理性的、克制的、冷峻的生活,其實充滿了虛偽與謊言,在主教陰沉的堡壘里,人與人之間缺乏愛,充滿了嫉妒、仇恨、折磨與恐懼,人的面孔是干枯的、焦躁的、陰險的,軀體與靈魂都被監(jiān)禁,包括主教自己,每個人都是孤獨的。與之相比照的是,祖母海倫娜家,無論是開場時圣誕節(jié)聚餐的暖色調(diào)、狂歡鬧騰,還是在夏日雨后的別墅,一身白裙的祖母坐在窗前,翻看老照片,窗外綠意蔥蘢,孩子們游湖回來,追逐打鬧,一切都是那樣的寧靜、詩性、充滿生機(jī)。祖母的家,代表著傳統(tǒng)、自然、故鄉(xiāng),雖不盡完美,卻生趣盎然。艾米莉終于帶著亞歷山大兄妹逃離了主教的陰暗牢籠,回到祖母身邊,這意味著伯格曼努力要回到愛者身邊,回到家庭和傳統(tǒng)中。

同時,艾米莉也回到劇院,返回?zé)釔鄣膽騽∥枧_。伯格曼說:“當(dāng)電影不是紀(jì)錄片時,它就是一個夢?!辈衤詾椋F(xiàn)實中的父母戴著面具過日子,這樣的家庭生活是虛假的,而在戲劇舞臺上,在被魔燈照亮的屏幕上,呈現(xiàn)出的人的一張張面孔,才是有靈魂的,充滿人的真實感情。戲劇或電影,看似一場幻夢,卻是真實的,現(xiàn)實生活反而不過是南柯一夢。

《傀儡生涯》刻畫人在情感與靈魂上的孤獨

電影銀幕是一面鏡子,伯格曼對著鏡子,低低絮語,說給自己聽,也渴求觀眾傾聽,將自己的孤獨、焦灼、對生命的熱望激情等等宣泄出來。電影是伯格曼傳達(dá)自我的出口,從這個出口,他拋出大把的淚珠、極盡的歡笑,扭轉(zhuǎn)了自己病態(tài)的欲望,挽救了瀕臨崩潰的神經(jīng),捧出一顆受傷的、渴求愛護(hù)的、小心翼翼的心。當(dāng)他拖動24格畫幅的間隙,陷入黑暗中,恍惚回到童年時在嬰兒室看放映機(jī)的時光,銀幕上呈現(xiàn)的那些面孔特寫、影像幻覺,給予他一個真正的精神世界,凈化著他的靈魂,當(dāng)他將愛的光芒一點點投放在銀幕上,影片中人物的面孔,他自己的面孔,觀眾的面孔,就會被這樣的光芒照亮、沐浴、潔凈,變得寧靜、優(yōu)雅和安詳……

絮語與吶喊

孤單的現(xiàn)代人,多么渴望與他人對話與溝通啊。但這常常是不可能的。于是他只能絮語,自言自語,擺脫無人傾聽的孤單感。就好像古希臘的納西索斯,對著水面,欣賞自己的美貌;就好像艾蔻女神,在山林中聽到自己的回聲。絮語,是伯格曼電影的一個重要主題,在無法與他人溝通的情況下,人通過絮語,認(rèn)識自己,印證自己。

鏡子。一個囚徒在牢獄中,長年無人說話,或瘋或死,但假如有一面鏡子,他還能活。透過鏡子,他看到的“人”是自己,他與自己對話,產(chǎn)生溝通的幻覺?!冻聊分械陌K固?,住在異鄉(xiāng)城市酒店,向老服務(wù)生要食物,盡管她是個翻譯家,卻無法通過言說讓老人明白她的意思,不得不借助手勢,她和老人之間橫著一面鏡子,似乎是對著鏡子說話,有一種疏離感?!都倜妗分校婵拙褪晴R子,護(hù)士對著病人說話,卻好似自言自語,伯格曼說,“爭吵是雙重的獨白,獨白來自兩個方向,一個是伊麗莎白,一個是阿爾瑪”,“她們互相折磨、反唇相譏和彼此傷害,她們歡笑、嬉鬧。這是一幕鏡子戲”。

《呼喊與細(xì)語》(1973年)中的兩個姐妹:妹妹瑪利亞與醫(yī)生大衛(wèi)偷情,目光在鏡子中交織,這不是真正的情感交流,而是為了滿足情欲;姐姐卡琳臨睡前,對著鏡子梳頭、脫衣,凝視鏡中自己,突然厭惡地喊道:“一切都是謊言編織起來的!”在她與丈夫相敬如賓、夫唱婦隨的日常中,填塞的不過是機(jī)械的、重復(fù)的生活細(xì)節(jié),唯獨缺乏愛與激情。卡琳真實的憤怒,被女仆安娜看在眼里,卡琳扇了她一個耳光,在鏡中,脫掉外衣的婦人,不再擁有優(yōu)雅得體的外表,而是一個被孤獨、怨恨、痛苦扭曲的面孔構(gòu)成的軀體。鏡子暴露了謊言的生活。

《傀儡生涯》(1980年)中,夫妻倆的兩次凝視與對話都是通過鏡子,這意味著他們從未真切地凝視和溝通,他們做愛卻不相愛,待在一起卻沒有感情。某天早上,妻子卡塔里娜隔著鏡子看著身后的丈夫彼得·埃格曼,空洞的眼神激起丈夫壓抑的憤怒,他拿把剃刀,貼著妻子后背,面對鏡子,想要殺死鏡中這個冷漠的女人(他最終殺死的是妻子的復(fù)制品、妓女卡塔里娜)。此片有一個關(guān)于鏡子的橋段,卡塔里娜到她朋友蒂姆(他的原型是伯格曼的助理,曾是一個芭蕾舞者,失戀后,酗酒、沉淪,最終死去)那里去,鏡頭呈現(xiàn)兩張面孔特寫:蒂姆的臉及其鏡中的臉。蒂姆貼著一面巨大鏡子說話,談?wù)撋眢w、影像的毀滅,情感的寄托,嘮嘮叨叨,長篇大論,感覺是在和人對話,其實不過是獨白,身邊的卡塔里娜睡著了,完全沒在聽他說話。可怕的孤獨,自己與自己對話。納西索斯迷戀水中自己的影像,落水而死;伯格曼的鏡子,無聲地呈現(xiàn)現(xiàn)代人不可獲得的對話溝通,在孤單、冷漠中枯萎了自己的情感與靈魂。鏡子,是伯格曼電影中的一個重要意象,玻璃反射亮光,人對著墻壁喃喃自語,玻璃和墻壁都是鏡子;還有《猶在鏡中》《假面》《狼的時刻》《羞恥》中的大海,反映著天空及人的投影,也是鏡子;電影銀幕又何嘗不是一面鏡子?伯格曼曠日持久地對著這面鏡子喃喃自語,希望觀眾能夠聽懂他的絮語,理解他的渴求、情感與靈魂。

日記。絮語的另一種橋梁是日記。日記寫給自己看,并不期望有人讀到,記錄下生活的點滴、自己的內(nèi)心,沉思,反省,通過認(rèn)識自己來了解生命?!逗艉芭c細(xì)語》中,在一個血紅色密閉房間里,妹妹安妮病重,嘴唇龜裂、臉頰消瘦、奄奄一息,兩個姐姐及女仆安娜守護(hù)著她,病痛間歇,安妮寫日記,她不指望兩個姐姐能夠傾聽她的內(nèi)心,正如童年渴望母親的愛而不可得(伯格曼童年渴求母愛的投影),她預(yù)感到死神將臨,寫日記似乎是為了延長時間、留下生命印跡。安妮無法透過鏡子與自己對話,日記便成了她心靈的孤單的回聲。但直到安妮死去,兩個姐姐也沒有翻過她的日記,瓜分財產(chǎn),遣送女仆,葬禮一結(jié)束,有關(guān)妹妹的記憶似乎就可以全部抹去,這本記載著安妮情感與心靈的日記,留在了女仆安娜手上。只有安娜一個人,心中有愛、有憐憫,在安妮臨終前撫慰她,在她死后,翻開日記,傾聽著那個死去的處女的喃喃低語。

在《狼的時刻》中,隱居島上的畫家約翰,失眠、焦慮、精神分裂,最終出現(xiàn)幻覺后失蹤,留下一本日記,記錄了自己對前情人的欲念、幻想,在島上城堡看見食人族幽靈的恐怖面孔。日記或者是他的幻覺,他不能夠說出的,無法與妻子溝通的,全部記錄在日記中。妻子只有偷看他的日記,才多少了解他的內(nèi)心,但依舊無法全部理解他。畫家失蹤后,妻子只能將日記交到警察手中。日記是畫家心靈歷程的記錄,卻可笑地成為了呈堂證供。

還有書信,也是一種絮語?!肚锾熳帏Q曲》中的女兒伊娃,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邀請母親過來小住,一旦母親到來,母女倆就激烈爭吵,母親最終離去,書寫似乎并不能消除隔閡、增進(jìn)情感?!都倜妗分?,護(hù)士阿爾瑪對沉默的病人伊麗莎白傾訴自己的隱私,之后發(fā)現(xiàn)伊麗莎白竟在信件中將她的隱私輕易告知他人,失望、憤恨,看完信件的阿爾瑪站在一個小水塘邊,水面如鏡,照出她的身影,她與她的影子兩兩相對,她渴望的對話,自始至終不過是自言自語,在此,信件不但不能成為交流媒介,反而加深了隔閡。在這些影片中,伯格曼或許想表達(dá),語言固然會矯飾、遮蔽情感,書寫同樣喪失了對話交流的能力,所謂行勝于言,伯格曼或許更看重行動上的真實生活吧。同樣,《沉默》中的姐姐是個翻譯家,《猶在鏡中》里的父親是個小說家,《假面》中的伊麗莎白是個著名戲劇演員,《秋天奏鳴曲》中的母親是個著名鋼琴家,他們能夠翻譯書籍,能夠書寫洞察人心的小說,能夠在舞臺上創(chuàng)造一個個生動形象,能夠彈奏并體會音樂中微妙細(xì)膩的情緒,卻從未真正進(jìn)入到現(xiàn)實生活,也不懂得如何去愛兒女,愛身邊的人,他們會“書寫”各種文本(日記、信件、小說、戲劇、翻譯、音樂,都是不同的語言載體),卻無法體驗到切身的愛,既無法愛自己,也不懂得愛人,所以,他們在本質(zhì)上都是對著鏡子自說自話,說一些破碎的絮語。

自說自話,絮語,既然無法達(dá)成與他人的溝通、對話,人就始終處于孤獨之中。孤單的人,壓抑著自己的情感,心與心無法相觸,人如在牢獄中,孤獨感、恐懼感日積月累,將人逼到絕望之境。如何終止這種機(jī)械的重復(fù),如何揭開謊言的面紗?唯有將困住自己的“鏡子打碎”。伯格曼電影中的主人公,通過各種形式的宣泄、吶喊來打碎鏡子。

《呼喊與細(xì)語》中安妮臨終時痛苦地吶喊,聲嘶力竭,死后鬼魂也怕孤獨,她多么渴望兩個姐姐再次抱抱她、撫摸她,不讓她一個人孤零零葬在墳?zāi)怪?。姐姐卡琳和瑪利亞,有一瞬間,相互曖昧地觸摸,但很快她們又戴上面具,回到中產(chǎn)階級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謊言中?!肚锾熳帏Q曲》中,伊娃喊叫著控訴兒時多么渴望得到母親的愛與關(guān)注,母親卻報之以一種虛假的情感,妹妹的病,自己的情感缺陷,永遠(yuǎn)的孤單感,皆源自母親從未真正愛過女兒。歇斯底里的喊叫,怨恨與渴望顯然在伊娃心中壓抑了幾十年,終于宣泄出來,吶喊出來,這也意味著溝通的開始。

有時,吶喊和宣泄,會以極端的方式呈現(xiàn)?!犊苌摹分械谋说谩ぐ8衤莻€典型的中產(chǎn)階級,一個兢兢業(yè)業(yè)的公司老板,有個美麗妻子,生意順暢,衣食無憂,沒干過任何非法之事,也無任何不良嗜好,性格溫和,孝順母親,夫妻和睦,道德無可挑剔。有一天,他卻突然掐死一個與妻子同名的妓女,之后打電話給精神科大夫,鎮(zhèn)靜地承認(rèn)一切罪行。彼得與妻子卡塔里娜在鏡中對視時,心中升起殺妻欲念。這種體面的缺乏情感的生活,虛假的戴著面具的生活,對彼得已然是一種壓迫,他被困在鏡子的牢獄中,喘不過氣來,必須用極端手段“打碎鏡子”;殺人,殺死一個妻子的復(fù)制品,就是一次宣泄和吶喊,“打碎鏡子”,將僵死的生活徹底摧毀,摧毀的同時,新的生命有可能誕生。《狼的時刻》中,壓抑的宣泄,是畫家約翰對妻子說起殺死一個男孩之事,精神徹底崩潰,拿起手槍,對準(zhǔn)妻子射擊,最終在島上失蹤?!冻聊分械拿妹冒材龋c生病的姐姐無法溝通,逃離那個壓抑悶熱的酒店,游走于異鄉(xiāng)城市,釋放內(nèi)心的壓抑?!都で椤分?,丈夫的不忠激起安娜的憤怒,她引發(fā)車禍、殺死丈夫,但她始終不肯承認(rèn)事實,編織甜蜜愛情的謊言,內(nèi)心又無法承受重負(fù),不斷尋找宣泄口,于是,島上不時出現(xiàn)恐怖暴力事件,一些動物莫名其妙被人殺死,一個老人無端被懷疑而自殺……

伯格曼稱《第七封印》是“少數(shù)幾部深得我心的電影之一”

缺席的上帝

人與上帝的關(guān)系,是伯格曼電影的關(guān)鍵主題。伯格曼出生于一個嚴(yán)苛的路德教牧師家庭,從小籠罩在原罪、欲望、懺悔、克制、懲罰的陰影下,壓力越大,反叛越強(qiáng),他無時無刻不受基督教影響,又時時生出叛逆心,對上帝既癡迷又恐懼。與情感的絮語與吶喊一樣,伯格曼通過電影,反復(fù)描述、質(zhì)問、呈現(xiàn)上帝在現(xiàn)代世界的存在方式,叩問基督教的現(xiàn)代處境。

《第七封印》(1957年),是為了解決宗教問題的困擾,拍攝時間短,卻贏得極大贊譽。伯格曼稱此片“是少數(shù)幾部深得我心的電影”之一,是一場“死亡之舞”,這部電影中他描述了兩種死亡。一種是貴族之死。參加十字軍東征的騎士安托紐斯·布羅克返回家鄉(xiāng)后,在海邊醒來,卻看見死神,他與死神對弈,打賭說:只要死神贏了他,就將他帶走。騎士充滿信心,認(rèn)為憑借理性、智識就能夠在博弈中戰(zhàn)勝死神。十字軍東征失敗,并沒有讓他喪失勇氣,因為他心中還有一個家園,可是當(dāng)他返回家鄉(xiāng)時,到處籠罩在瘟疫的死亡陰影下。騎士不愿輕易向死神妥協(xié),充滿毅力地穿越被瘟疫侵染的土地、被黑暗籠罩的森林,歷經(jīng)艱辛回到自己的城堡,他試圖保護(hù)的那些追隨他的人——侍從、孤女、鐵匠夫妻,還有等待他的妻子——卻一個都保護(hù)不了,騎士輸?shù)袅瞬┺?,死神降臨城堡,所有人都被帶走。騎士在城堡的死亡,象征著歐洲貴族制度的解體,試圖憑借理性、智識來戰(zhàn)勝死神的騎士,終究失敗了,城堡成為了貴族的墳?zāi)?。在這里,依靠理性、智識,人類能否獲得救贖,伯格曼是心存懷疑的。另一種死亡,是教會的死,上帝死于教會。騎士是被一個神學(xué)院教士忽悠離開家鄉(xiāng),去參加十字軍東征。當(dāng)瘦弱的騎士,如同堂·吉訶德,帶著他的桑丘,騎著瘦馬,回到故鄉(xiāng),觸目所見是,僥幸茍活愚蠢盲從的貧民,得瘟疫死去沒有埋葬的骷髏,趁火打劫的神學(xué)院教士,死神裝扮的牧師,綁在火刑柱上將被燒死的“女巫”(他們認(rèn)為是“女巫”招來瘟疫),還有那些在黑云籠罩下、跳著死亡之舞、血淋淋鞭打自己的鞭笞派教徒……教會已然不愛世人,所行的不過是一套儀軌,到處彌漫著虛偽、狡詐、陰險、迷信、恐怖,還有可怕的統(tǒng)治欲。影片中,騎士是回到城堡后,死神才將他帶走;而陰險的神學(xué)院教士更早染上瘟疫,恐怖地死去:陰霾天空閃過一道慘白日光,在黑森林一棵大樹后,教士將腦袋埋進(jìn)土里,恐懼地呼號著“救救我”死去……在自傳中,伯格曼是這樣描繪《第七封印》中的死亡場景:“騎士和死神下棋;死神在鋸生命之樹,有一個嚇壞了的可憐蟲坐在樹頂上一個勁兒絞著手;死神揮動著他如旗幟般的鐮刀,帶領(lǐng)著舞蹈的行列,走向黑暗之地……”

伯格曼的《冬之光》深受布列松的《鄉(xiāng)村牧師日記》的影響

《冬之光》(1963年),伯格曼題寫此片是“與上帝交談”。一個陳舊的鄉(xiāng)村教堂,光線透過雕花玻璃窗,投在教堂的陰翳內(nèi)部,陳舊壁畫,斑駁圣壇,幾個上年紀(jì)的信徒……牧師托馬斯·埃里克松正在主持神祭儀式、發(fā)放圣體,樂師心不在焉地彈著管風(fēng)琴,不時看看手表。儀式結(jié)束后,喬納斯與妻子來尋牧師,請求幫助,說他犯了焦慮癥,想要自殺。牧師為他祈禱,喬納斯問:“這有幫助嗎?”當(dāng)他質(zhì)疑時,就說明他已然不信主;牧師回答說:“上帝的愛是萬能的?!蓖旭R斯回答時也是遲疑的——在妻子病痛臨終之時,上帝并不在場,托馬斯感到深切的悲傷與巨大的無力感;妻子離世后,愛也隨之而去,他的內(nèi)心空洞了,真實生命不復(fù)存在了,他變成了一個努力盡義務(wù)的機(jī)械人。沒有了愛,宗教對于托馬斯而言,也只剩下儀軌,每天他忙碌地從事宗教事務(wù),諸如發(fā)放圣體、主持神祭、進(jìn)行禱告,等等。上帝在場嗎?他不知道。喬納斯終于投河自盡,這給予牧師致命一擊——他的力量是多么微弱??!既不能挽救人的肉體,也不能救助他的靈魂。站在湍急的河流邊,凝視著喬納斯的尸體,默想他留給自己的遺言:“牧師先生,上帝的沉默是最沉重的。主啊,為什么你要拋棄我?”托馬斯試圖安慰喬納斯妻子,她卻疲倦地回答:“我不需要你的幫助!”托馬斯心里再次升起失敗感:“我和我的上帝生活在一個封閉的世界中。我信仰一個荒謬的上帝……當(dāng)我把他放在現(xiàn)實中,他就成了跛子。”

現(xiàn)在,連老人都不上教堂了,只剩下三個人:心不在焉的管風(fēng)琴彈奏者,教堂執(zhí)事,還有一個,就是牧師的情婦瑪爾塔?,敔査牟恍派?,她對牧師說:“上帝從不說話,只因他不存在。”但她愛牧師,對他充滿情欲與占有欲;牧師卻不愿回報她的愛,甚至厭惡她的隱疾,只拿她來宣泄肉欲。托馬斯借口是他已選擇獻(xiàn)身上帝,瑪爾塔說:“你是不真實的?!币粋€沒有能力愛人的人,一個無法挽救他人靈魂的人,如何能夠全身心奉獻(xiàn)并信靠上主呢?

伯格曼曾說:“我非常喜歡《鄉(xiāng)村牧師日記》,這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作品之一?!抖狻飞钍苓@部電影的影響。”《鄉(xiāng)村牧師日記》是法國大導(dǎo)演布列松的代表作,拍攝于1951年,比伯格曼的《冬之光》早了十二年。面對一群不信上帝的村民,布列松的鄉(xiāng)村牧師,尚且保持一種內(nèi)省、反思,努力效仿圣子,試圖返回橄欖山,并以自己對靈魂永生的追尋行動來努力引導(dǎo)世俗之人。而《冬之光》中的托馬斯,缺乏愛人之心,喪失了愛的能力,也喪失了對人性及情感的理解,又如何能夠去愛上帝呢?只有愛世上的人,才能去愛上帝。托馬斯內(nèi)心被疑慮折磨,表面上卻一絲不茍地履行著一個神職人員的職責(zé)。站在空蕩蕩的教堂,他一如既往做彌撒,挺拔著身軀,傲岸地說:“圣人就是全能的主,整個大地都充滿他的榮耀?!?/p>

伯格曼拍攝《冬之光》,或許有紀(jì)念父親的意味,在自傳中他寫道:在準(zhǔn)備拍攝此片前,他曾到烏普蘭一帶去看一些教堂。有一次與父親(當(dāng)時七十五歲)來到一個小教堂,講道牧師說他發(fā)燒了,要取消當(dāng)日的領(lǐng)圣餐儀式,父親就拄著拐杖去和那個牧師說,儀式必須照舊。那天,唱完贊美詩之后,父親以沉靜的聲音祈禱:“圣主啊,圣主啊,天堂和人世都充滿了你的榮耀,榮耀屬于您,至高無上的主。”伯格曼說,聽到父親的祈禱,他就得到了《冬之光》的結(jié)尾:“要不顧一切,才能領(lǐng)受圣餐?!鄙系垡讶蝗毕?,上帝始終沉默,甚或上帝已死了,對于教徒而言,維持宗教儀軌,依舊是至關(guān)重要的——即便圣主的光,如冬日光線,冰冷、纖細(xì)、毫無暖意,這光,究竟還是存在的。

《沉默》(1963年),敘述的是一對姐妹,翻譯家埃斯泰與妹妹安娜及小兒子約翰的故事,他們原本要坐火車返回故鄉(xiāng)瑞典,埃斯泰生病,不得不中途下車,住在異國酒店。好似卡夫卡的K,在深夜突然降臨在一個不知名的、抹去了時空的地方,異鄉(xiāng)人、異國城市,是伯格曼電影的一個元素,失去家園與傳統(tǒng),正是現(xiàn)代人的切身處境。此片隱隱指向柏林,籠罩在戰(zhàn)爭與暴力背景下:一輛接一輛開過去的坦克,警笛鳴叫,小約翰用玩具手槍模仿射擊,街上列隊而過的士兵?!缎邜u》《蛇蛋》是直接描述戰(zhàn)爭、暴力背景,《沉默》只是一種模糊的、遠(yuǎn)視的暴力,隔著一層車窗,但暴力其實已通過戰(zhàn)爭、黨派斗爭、社會組織壓力,等等,像毒素一般,滲透個人生活、個人關(guān)系之中。在暴力背景下,影片描述了姐妹倆的沖突。失去父親的姐妹,姐姐接過父親的權(quán)力,負(fù)責(zé)監(jiān)管妹妹,總是要求妹妹交代、懺悔她的行為。妹妹不愿待在沉悶的酒店,在異鄉(xiāng)城市漫游,與酒吧侍者縱欲,姐姐獨自待在酒店里,痙攣、嘔吐……內(nèi)心充滿嫉妒、孤獨、怨恨。姐妹的情感無法交流,心靈無法溝通,語言失去了效用,在她們之間的小孩子約翰,沉默地旁觀著一切,好似在做一個夢……是的,《沉默》就是在戰(zhàn)爭氛圍下的一個夢境,是由通靈者、夢幻者、精神病人的幻覺,構(gòu)成一個既抽象又現(xiàn)實的世界。

伯格曼聲稱,“這部電影將成為上帝缺席時靈魂和身體之間產(chǎn)生的喧嘩的回聲”。姐姐象征著靈魂,妹妹象征身體。靈魂與肉體原本緊密結(jié)合在一起,可當(dāng)上帝缺席時,靈魂已然空虛。上帝缺席之后,靈魂與身體已無法溝通,來自靈魂的權(quán)力欲,也不再為肉體所信服,所以,象征肉體的妹妹安娜,便奮起反抗姐姐的統(tǒng)治,最終拋棄姐姐,獨自帶著兒子約翰返回故鄉(xiāng)。而象征靈魂的姐姐,也病死在異國酒店,不得返鄉(xiāng)。伯格曼想要揭示的是,失去上帝駐守的靈魂,已成為空殼,終將死亡;而肉體,尚能保留其自然活力,返回故鄉(xiāng)。影片開頭,小約翰在火車上指著一行字問:“這是什么意思?”精通語言的埃斯泰竟回答“我不知道”。影片結(jié)尾,安娜帶著小約翰返鄉(xiāng),火車上,她打開車窗,一任風(fēng)雨進(jìn)來淋濕她的臉面、身體……也許,擺脫了已成為空殼的“靈魂”,安娜的身體才能從桎梏中解放出來,也才能真正恢復(fù)活力。此時,小約翰拿著埃斯泰在酒店臨終時留給他的字條,結(jié)結(jié)巴巴說出了一個詞:“靈魂?!碑?dāng)上帝缺席時,回到故鄉(xiāng)傳統(tǒng),恢復(fù)自然本性,小約翰或許能夠在新的旅程中,重新尋找并養(yǎng)成“靈魂”。伯格曼一絲脆弱的希望,借由小孩子口里道出,好似一聲嘆息、一句臆語,但無論如何,小孩子開口說話了。

《猶在鏡中》(1961年)中,卡琳愛上的卻是一個虛偽的“神”??蘸透赣H(小說家大衛(wèi))、弟弟(米諾斯)、丈夫(醫(yī)生馬丁)在一個島嶼小聚,“四個不知從何處來的人物,驟現(xiàn)于波濤起伏的汪洋中”,大海好似一面鏡子,映照出天空云朵,四個人在大海中起伏,好似浪花或泡沫一般。一切不過是個幻影,被鏡子反射出來的影像。精神與肉體分割的卡琳,陷入精神混亂中:她從睡夢中驚醒,恍惚聽到一個聲音,這個聲音具有一種魔力、不可抗力,追隨聲音,她來到三樓一個空蕩蕩的房間,黎明的光,透過玻璃(鏡子),反射在墻上,光斑閃閃爍爍,充滿不可知性,如有神意,卡琳將頭依在墻壁,感覺墻壁裂開一條縫,她聽見一個聲音召喚她,走進(jìn)縫隙中,在縫隙的世界里,她似乎見到了她的主人,跪拜下來,按照主人的指令、意志行事……她的所言所行,都是依從這個聲音的主人的旨意,比如偷看父親日記,乃至無視丈夫的愛、放棄婚姻……卡琳完全屈從、迷戀于那個聲音的控制力量。伯格曼在魏瑪時曾遇到一個女孩克拉拉,還有他第三任妻子貢·哈格貝里,會如卡琳般夢游。伯格曼是這樣解析卡琳的:“一個神住進(jìn)一個人的體內(nèi)……她被迫作完全的奉獻(xiàn),將自己完全掏空。當(dāng)她被完全掏空之后,這個神也就完全占據(jù)了她,并借她的手去完成他自己的工作。然后他扔下被掏空、疲憊不堪、不能繼續(xù)活在人世間的她,一走了之,這就是卡琳的遭遇?!?/p>

某天,卡琳在那個聲音的召喚下,又來到空蕩蕩的房間,對著虛空之處,說話、屈膝下跪,她要丈夫跟著她一起對著那個虛幻的權(quán)力、意旨下跪。突然,玻璃窗外,一架直升機(jī)從天而降,發(fā)出巨大轟鳴聲,機(jī)翼不停旋轉(zhuǎn)著,卡琳尖叫著跳到墻角,瑟瑟發(fā)抖:“上帝來了。他是一個蜘蛛,爬上我的胸口……”這個被卡琳稱作“蜘蛛神”的直升飛機(jī),象征著一個由技術(shù)、機(jī)械武裝起來的人造上帝,一個利維坦,在上帝缺席的狀況下,這個人造的“蜘蛛神”取代了上帝的位置,繼續(xù)行使“上帝”權(quán)力??湛吹降氖墙?jīng)過鏡子(玻璃)反射的“靈光”,聽從的是一個人造“蜘蛛神”的旨意,她陷入對這個“神”的膜拜中,忘記了真正的生活、真正的愛,肉體與靈魂割裂的結(jié)果,就是精神的撕裂、崩潰……卡琳再一次被送進(jìn)精神病院。

上帝已經(jīng)缺席,他沉默著,聽不見人的呼叫。有什么辦法讓肉體和靈魂不再隔離,不至于崩潰?如《第七封印》中的騎士,試圖依靠理性、智識來博弈,能夠戰(zhàn)勝死神嗎?抑或還有別的出路?

愛的可能

伯格曼所有電影,都致力于探討現(xiàn)代處境下人面對的兩個問題:

如何修復(fù)人與人之間難以溝通的緊張關(guān)系,緩解孤獨的現(xiàn)代人的焦慮、不安、恐懼的精神狀態(tài)?如何面對人和上帝之間的關(guān)系,用什么來挽救上帝缺席時人的信仰危機(jī)?

為了消弭這兩對矛盾,伯格曼開出的藥方都是:愛。

首先,在家庭關(guān)系中,伯格曼倡導(dǎo)一種真正的、具體的、切實的愛。愛不僅是一種儀式,不僅僅停留在言辭上,也不必通過小說、音樂或別的什么載體輾轉(zhuǎn)表達(dá),愛就是一種行動,愛首先要讓親人、愛人、鄰人感受到?!肚锾熳帏Q曲》中,伊娃與母親夏洛特對話,好似兩把大提琴的協(xié)奏,隨著對話變得聲嘶力竭,和弦中斷了:伊娃一輩子都在追隨、模仿、取悅母親,“在其縮小成少女的身體中窒息了,我們無法忘記她的發(fā)辮、有框眼鏡、執(zhí)拗的噘嘴和淚水迷離的雙眼”,而母親夏洛特,“如同一面鏡子,她的爆發(fā)、她的缺席、她的充滿陷阱的詞句、她的謊言,這面鏡子將被伊娃話語中的棱角打碎了”(約瑟夫·馬蒂)。伊娃抱怨母親從未真正愛過她,母親的愛僅僅停留在言辭上,如同所有孩子,她需要的不過是母親本身,母親的呼吸、柔軟身體、芳香氣味、鼓勵的眼神、溫柔的聲音,哪怕是看見母親,與母親待在一起就很滿足,她不需要一個遠(yuǎn)在天邊、光芒四射、站在舞臺上被鮮花與掌聲包圍的母親。這番對話,逼迫夏洛特坦白,她自己從小也沒有被人愛過、不知道如何去愛;可是一旦夏洛特意識到自己喪失了作為母親的愛的能力,她又無法承受這種愛的缺失,就逃走了,女兒與母親再一次隔離。影片結(jié)尾,伊娃再次給母親寫了一封信,請求原諒,渴望再次相聚。母親與女兒的激烈爭吵,是一次宣泄,將遮蔽生活的謊言面紗撕扯掉,將隔在母女間的鏡子打碎了,真相裸露出來,母女間的情感才開始溝通,愛才能在廢墟上重新生長。影片的第一封信,是邀請和溝通的開始;影片結(jié)束,女兒的信,是和解與寬恕,是愛的可能,愛的開始。此片基調(diào)是溫暖的金黃色,維克多旁觀著母女間對話,用一種戲劇化聲音對觀眾說:“我請求你的原諒,一切都還不算晚?!?p>

《呼喊與細(xì)語》中安娜的形象如同圣母瑪利亞

《呼喊與細(xì)語》中,妹妹安妮病逝后,魂魄不愿離去,渴望兩個姐姐多多愛她,她喊道:“接受我!讓我溫暖!留下來陪我!別拋棄我!”一個死人,存有對孤獨的恐懼、對愛的渴望,愛的缺失,讓死去的人靈魂難安。然而,死去的妹妹發(fā)出的愛之邀請,讓姐姐卡琳和瑪利亞驚駭極了,她們尖叫著,甩掉妹妹的手,奪門而出,留下妹妹獨自承受死亡的孤獨。伯格曼說:“如果沒有充滿柔情的動作,一切愛的詞匯都是虛假的?!敝挥幸粋€人,就是女仆安娜,這個真正的基督徒,在兒子被死神奪走后,依舊保持對上帝的虔誠信仰。安娜用她那雙憐憫的、同情的、寬恕的眼睛,沉默地看著安妮所受的病痛和安妮兩個姐姐孤單而虛假的情感生活。此時,安娜將死去的安妮的腦袋抱在懷里,讓她枕在自己的大腿上,溫柔地拍著她,安妮在安娜的懷里不是“死”了,而是安寧地睡著了,好似一個沉睡的嬰兒,安娜堅定地看著前方……那個姿勢,如同梵蒂岡圣彼得大教堂收藏的米開朗基羅雕像作品《哀悼基督》中的圣母瑪利亞,將死去的耶穌橫抱在懷里的樣子。安娜這個名字來自《圣經(jīng)》,代表信奉耶穌的《福音書》的單純之愛,安娜僅僅是個女仆,沒有多少上層人士的知識、教養(yǎng),但她吐出的溫暖氣息能夠讓人穿越死亡、回歸于愛,伯格曼說:“她本能地把愛與柔情給他人,她的愛完全體現(xiàn)了‘給科林斯人的使徒書信的精神,在我看來,這一點非常重要?!?/p>

在上帝與人的關(guān)系上,愛,或許也是重建信仰的可能。

在《處女泉》中,寬恕是可能的,重建信仰是可能的

伯格曼說,拍攝《處女泉》(1960年)時,他對宗教是非常絕望的。《處女泉》的故事發(fā)生在十四世紀(jì),一個基督教家庭,父母都是虔誠教徒,在一個春天早晨,他們的女兒、潔凈的處女卡琳盛裝打扮,穿過鮮花盛開的草地、明凈的湖泊、濃蔭的森林,前往遠(yuǎn)處教堂去向圣母瑪利亞敬獻(xiàn)蠟燭。一切完美到近乎不真實。災(zāi)難與暴力悄悄降臨。在森林中,卡琳遇到三個“牧羊人”(注意啊,是牧羊人),他們竟強(qiáng)奸了潔白、單純、對世界滿懷善良愿望的處女卡琳(她還帶著敬獻(xiàn)圣母的蠟燭),并殺死了她,剝走她身上所有值錢衣飾(象征行刑者分走耶穌的衣物),將她一個人,孤零零地拋在森林里。這是怎樣的悲慘呢?上帝為何要這樣對待虔誠信徒呢?是試探嗎?罪犯行兇時,上帝為何沉默?上帝不在了嗎?卡琳的父親托雷如同約伯,對上帝發(fā)出怨恨之聲。他要復(fù)仇。他似乎不再相信這個基督教的上帝,而是回到自然神奧丁那里,他以傳統(tǒng)的方式,沐浴、齋戒、用樺樹枝條鞭打自己。經(jīng)過這些儀式后,“父”坐在位置上,如同奧丁大神,看著沉睡的兇手,積蓄著憤怒,然后,他挨個殺死三兄弟。完美消失了,圣潔不再了,死亡與復(fù)仇是對上帝缺失的反抗。但復(fù)仇結(jié)束、暴力宣泄之后,新的信仰是否能重建呢?伯格曼表達(dá)了重建信仰的可能性。殺死行兇者后,死亡平息了憤怒,父親呆滯地看著沾滿鮮血的雙手,喃喃自語:“神啊,請寬恕我所做的一切吧?!币患胰饲巴謱ふ遗畠?,看著女兒孤單單裸露著躺在路上,母親哀傷哭泣,父親轉(zhuǎn)過身,好似約伯張開雙臂對著天空呼喊:“主啊,我向你起誓,為了彌補我的罪孽,我要在女兒尸體所在的地方親手用巖石和砂漿修建一座教堂?!边@意味著,完美、貞潔破除后,經(jīng)歷了罪孽、死亡、復(fù)仇,父親重新認(rèn)識了生命,在這個痛苦的過程中,他懂得了寬恕的意義,他要重建信仰……父親抱起女兒的頭顱,這時候,就在女兒身子下面,她躺著的地方,有泉水汩汩冒出來,泉水越來越多,流淌成小溪,所有人都跪在泉水邊祈禱。女仆英厄莉也捧起泉水,洗滌她曾經(jīng)的惡念、妒忌,她腹中胎兒即將誕生,卡琳的母親在泉水中也釋放了痛苦、綻開了笑容……寬恕是可能的,重建信仰是可能的,潔凈的處女泉,汩汩流淌而出……

如果說,《處女泉》對這種重建信仰的力量還是模糊的,那么,在《第七封印》中,伯格曼將這種信仰,明確落實在“愛”上面。電影是從兩種蘇醒開始的:騎士蘇醒后,看見的是死神,他以理性、智識來與死神博弈,換取的不過是延遲死亡時間,騎士最終死在自己城堡,這喻示著歐洲騎士制度及理性主義的終結(jié)。另一種,是巡回劇團(tuán)的游吟歌手約弗的蘇醒,他蘇醒后做了一首詩歌,歡欣地坐在自然之中,歌唱著,吹著風(fēng),聽著鳥鳴,嗅聞草木芳香,處處洋溢著愛。約弗感受到了真正的基督的愛。后來的情節(jié)是,歌手約弗帶著妻子米亞和他們的兒子,原本是要跟騎士去城堡,當(dāng)他看見騎士與死神下棋,他知道騎士是下不過死神的,就乘死神不留意,帶著妻子、兒子走另一條路,離開了騎士和死神。這條路,是在自然中充滿愛的、歌唱的詩歌道路。影片結(jié)尾,教士死了,騎士也死了,只有歌手約弗全家活下來,他們坐在草地上,在陽光中,遠(yuǎn)遠(yuǎn)看見在那烏云籠罩的山頂,死神帶著騎士、教士及其他人,艱難跋涉……愛與歌唱,使他們戰(zhàn)勝了死神,獲得了新生。1975年,伯格曼接受采訪,談到對路德派基督教的態(tài)度:“宗教談?wù)搩蓚€主題——戒律與愛。煩惱的是,所有人都忘記了愛,卻在心底呼喚戒律。于是問題產(chǎn)生了?!?/p>

盡管伯格曼提出了愛的信仰,愛是否可能?現(xiàn)代人身處異鄉(xiāng),愛能在異鄉(xiāng)存活么?愛是否有力量來挽救日益瓦解的傳統(tǒng)、日益破碎的家庭、日益原子化的個人?伯格曼是心存疑慮的。所以,伯格曼是努力要返回到故鄉(xiāng)傳統(tǒng)里,返回到自然之中:《呼喊與細(xì)語》結(jié)尾,是一個夢幻,三姐妹與母親在花園里蕩著秋千,愉快地說話;《沉默》中的母親帶著兒子在返鄉(xiāng)途中,小約翰不再沉默,說出了“靈魂”兩個字;《第七封印》中的詩人、歌手約弗,帶著妻子兒子,擺脫了死神,影片是在草地上、陽光下,在美好的自然中結(jié)束;伯格曼晚年拍攝的《芬妮與亞歷山大》,母親與兩個兒子,最終逃離了主教的陰暗城堡,回到祖母那明朗的、充滿生機(jī)的白色大房子里,母親同時返回到劇院、舞臺。在伯格曼這里,故鄉(xiāng)(傳統(tǒng)家庭)、自然、舞臺(電影、戲劇與詩歌)是一體的,都是歌頌愛的。在愛的可能中,伯格曼引用斯特林堡的話結(jié)束影片:“夢與現(xiàn)實是同一樣?xùn)|西。一切都會到來,一切夢都是真實。”

愛,或許是現(xiàn)代人用以抵抗自身處境、獲得救贖的一條出路。

(本刊發(fā)表時有刪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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