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肖恩·斯奈德 翻譯 / 王欣
美國奇幻作家肖恩·斯奈德出生于70年代,現(xiàn)居弗吉尼亞州,主業(yè)是在家寫作。按照他在個人網(wǎng)站上的說法,作家都是“惡棍”,一聽說讀者看他們筆下的故事停不下來,就會樂得合不攏嘴。肖恩喜歡閱讀,年復(fù)一年地讀了很多書,還喜歡觀察各種各樣的人,這都為他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不少靈感。他不擅交際,常年充當(dāng)“壁花”(舞會中沒有舞伴而坐著看的人)。據(jù)他自己所說,他是一個老游戲狂魔,最近還迷上了咖啡。
康博手夾頭盔,臨窗而立,向外望去。他的天神——阿斯頓納瑞斯,則盤腿席地而坐,正將豇豆剝皮放進鍋里。他正恪盡職守,反觀阿斯頓納瑞斯,卻在給這家主人的孩子講著幼稚的故事,逗得小女孩和她的兩個弟弟開心不已。
“每當(dāng)獅子放聲大吼,野兔就會嚇得渾身毛發(fā)直立,擔(dān)驚受怕地跳躥而逃。你猜,野兔還會怎么樣呀?”阿斯頓扯著自己的耳朵,給孩子們提示。
“野兔的耳朵會伸得長長的!”女孩咯咯笑著說。
“沒錯,它們的耳朵會越伸越長,越伸越長。最后,獅子就會忍不住大笑起來,笑得四爪朝天,獵物就會趁機溜之大吉。這就是為什么兔子的耳朵又長又絨,為什么它們在從藏身之洞鉆出來前,都要聚精會神仔細(xì)聆聽?!?/p>
孩子們的母親正在一旁切菜,聽著心愛孩子們的歡聲笑語,臉上露出一副溫暖而慵懶的微笑。然后,她偷偷瞥了一眼康博,臉上的笑容瞬間凋謝了。
康博假裝透過窗戶看到了可疑之物,轉(zhuǎn)身面向空空如也的窗外,裝作仔細(xì)觀察的樣子。他身穿薰衣草色盔甲,騎士身份彰顯無疑。而她,不過是個地位卑賤的寡婦,又豈敢妄想攀附如此高貴之人?相反,她誤以為這位天神是騎士之仆,反倒與天神多有往來??挡┮侵肋@點,肯定會笑出聲來。
不過,這也不能怪她。盡管阿斯頓納瑞斯青銅膚色,猶如漂浮在黑色通伽利海上的生橄欖一般醒目。但他卻毫無架子,總在談笑之間讓人如沐春風(fēng)。就像現(xiàn)在,他絲毫沒有神的架勢,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任由孩子們在他身上爬來爬去。但即便如此,康博依舊心甘情愿俯首稱臣。
一只蚊子飛到康博附近,在他耳邊嗡嗡作響。寡婦買不起擋蚊子用的玻璃窗板,為了趕走蚊子,他只能不停揮舞手臂,身上的鋼鐵盔甲也隨之叮當(dāng)作響。不過,任憑他手上所戴拳套再重,對付耳邊亂舞的飛蟲,也無用武之地。
“你的眼仁怎么全是白色?”
“妮婭!”女孩的母親斥責(zé)道。
阿斯頓微微一笑,“這就當(dāng)作我們的飯后故事吧?!彼つ棵髦枰獎兤さ亩骨v,一無所獲之后,將鍋向女孩那邊推了推,“你看還有遺漏嗎?”
妮婭搖了搖頭。
寡婦嘆了口氣,“孩子……阿斯頓納瑞斯,謝謝您的幫忙,還有您的故事?!?/p>
“何必言謝,你邀請我們前往家中做客,如此好意,作為回報,這是我應(yīng)盡之事。”
“把鍋拿來,姑娘,我們把豆子煮了?!?/p>
寡婦將切好的茄丁、洋蔥粒和豆子一起刮進鍋中,加了一勺水、一撮鹽,用力攪拌了幾下。然后,撿起一根燒焦的木棍,戳了戳壁爐里的余燼。
余燼之中發(fā)出一陣啾鳴。
她驚聲尖叫著丟掉了手中的棍子?;覡a之中,一頭龍盤旋而臥,她徐徐舒展開身軀,發(fā)出啾啾鳴叫,責(zé)怪寡婦吵醒了她。
“好啦,皮炣婭,”阿斯頓納瑞斯輕聲安慰道,“不要這么暴躁。”
寡婦一手捂在胸前,自嘲似的咯咯笑著?!芭叮?,我還不太習(xí)慣這種事,我忘了她在那兒?!?/p>
“沒關(guān)系,這種事情不是第一次發(fā)生,也不會是最后一次?!?/p>
“她為什么不會火燒傷?”妮婭問道。
“不會被火燒傷?!彼哪赣H糾正道。
妮婭翻了翻眼睛,“你懂我的意思?!?/p>
寡婦正想繼續(xù)呵責(zé)妮婭,阿斯頓納瑞斯打斷了她,解釋說道:“因為皮炣婭是頭龍,她需要熱量,就像我們需要小便一樣。如果不這樣的話,她……就會生病?!?/p>
寡婦忍住想笑的沖動,無奈地長嘆了口氣。
阿斯頓伸出手來,“出來吧,皮炣婭。你烤得夠久了,我們的主人得做飯了。”
皮炣婭抖了抖身子,將一股火星甩向煙囪。她的鱗片是灰白色,在火光中熠熠閃爍著紅色斑點,讓人很容易誤以為她是一只纖瘦的蜥蜴。只不過和蜥蜴相比,她的脖子很長,頭也不像蜥蜴。阿斯頓沖她發(fā)出奇怪的咯咯聲,隨后,她一躍而起,棲在他的胳膊之上,動作優(yōu)雅流暢,猶如水中游蛇。
看著這條龍距離孩子們?nèi)绱酥粗S意穿梭嬉玩,康博內(nèi)心百感交集。他曾經(jīng)目睹被龍咬傷之人的慘狀。雖然咬人的是其他的龍,但他依然沒有感到一絲寬慰。龍的毒液能夠令人瞬間喪命——除非對方是一位天神。
“你想摸摸她嗎?”
康博咬緊了自己的后槽牙。
“我真的可以摸嗎?”妮婭瞪大眼睛,目光變得明亮起來。
她的母親似乎和康博有同樣憂慮?!斑€是等她變涼一點吧?我不想你被燒傷?!?/p>
“不用擔(dān)心,”阿斯頓輕輕伸出手,撫摸著棲在胳膊上的龍,“你看?”
“好吧,既然你都這么說了?!惫褘D應(yīng)允道。
“沒事的?!?/p>
妮婭略帶緊張地伸出手來,但卻徘徊在龍頭上方,遲遲不敢觸摸。
“她不會咬你的,相信我?!?/p>
他是在說給妮婭聽,還是在說給康博聽呢?女孩還在猶豫不決之際,皮炣婭忽然立起后肢,用頭頂上了她的手指。
妮婭咯咯地笑了,“她撓得我好癢?!?/p>
看著皮炣婭在女孩手下自顧自清潔起鱗片,康博懸著的心逐漸放松下來。
突然之間,透過窗戶,他看到遠(yuǎn)處路上掠過一道銅色閃光,心里猛然一緊,瞇起眼睛遠(yuǎn)眺觀察起來。他們怎么這么快就找到了這里?阿斯頓曾經(jīng)說過,敵人幾天之內(nèi)應(yīng)該追擊不上他們才對。
又一道閃光掠過。這次不是銅色閃光,而是夕陽余暉映射的鋼鐵光芒。山的那邊,兩位騎士正騎馬而來,為身后的鍍金馬車保駕護航,馬車前座長椅之上,一位火槍手護衛(wèi)與車夫并排而坐,還有另外兩位騎士,也緊隨車身其后。
康博將手置于劍柄之上,看來,不光是異域之神在搜尋他和阿斯頓。如此馬車陣仗,對方身份應(yīng)該十分顯赫。他瞇起眼睛,辨識遠(yuǎn)處騎士所持盾牌顏色:綠色??磥?,應(yīng)該是當(dāng)?shù)赝踝濉?/p>
“放松,康博,”阿斯頓納瑞斯說,“他們不是來找我們的。”
“聽令。”阿斯頓總是知道他心中所想,他對他的話深信不疑。
康博強迫自己松開劍柄,但是依然無法將目光從馬車上移開,直到馬車駛向遠(yuǎn)離寡婦小屋的另一條路。
“看吧?”
“對不起,我情不自禁。我們尚未走遠(yuǎn),這里距離潘戈——”他話說半截,忽然嘆了口氣,“我是說,代提卡。”不管征服那里的諸神對其如何命名,他自出生時起,就一直稱呼其為“潘戈恩貢貝”,這點很難在一夜之間改掉。
阿斯頓模糊不清的雙眼充滿了同情和苦笑,“應(yīng)該是我向你道歉才對,這是我的錯?!?/p>
“你我之間,不必如此。既然往事已定,就不要再傷春悲秋。”
“話雖如此,做出改變,談何容易。”
出自改變最多、失去最多的人之口。康博聳了聳肩,隨之晃動的盔甲讓這一動作略顯尷尬。
“亡羊補牢,為時不晚?!卑⑺诡D納瑞斯輕聲說道,“至少對你而言,你仍有家可歸?!?/p>
“潘戈恩貢貝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我接受這個事實?!彼曇羯硢〉卣f,“只要我們在一起,就足夠了?!?/p>
“那就相信我。今晚不會有敵軍來襲?!?/p>
“我相信你?!?/p>
為了證明自己的信任,康博開始解除盔甲。盡管俾格米人1制作盔甲的手藝近乎完美,但也難以做到讓人身穿盔甲還能舒服地坐在地上。
康博先是褪掉手套。這雙手套做工精細(xì),但這些漆面金屬依然讓他的手指生硬笨拙。他依次拆掉每一片盔甲,將它們按照順序擺放整齊,脫到盔甲下面的襯料之時,薰衣草色的金屬盔甲已經(jīng)擺滿了整整一面墻。
寡婦在一堆陶器里左翻右找,找出最為平整的一個盤子,用勺子舀起一堆蔬菜燉湯,在旁邊添上一大坨土豆泥。
她瞥了一眼康博,又瞥了一眼阿斯頓納瑞斯,猶豫了一下,不知道究竟應(yīng)該先為誰上菜,似乎是在分析到底誰是誰的侍從??磥?,她終于意識到了這點??挡┤套∠胄Φ臎_動,歪頭示意讓她將菜端給天神。
“大人,請用?!彼蛟诘厣?,奉上盤子。阿斯頓接過盤子時,手指輕拂過她的手指,她迅速把手抽了回來,好像被他的手指燙到一樣?!拔蚁M埐四芎夏缚?。我知道,這比不上您之前享用的美味珍饈。”
“瞎說,飯菜聞起來美味極了?!?阿斯頓深吸一口氣,享受著飯菜的香氣。他在盤子邊緣摸索著,尋找著并不存在的餐具。
康博暗自責(zé)備自己思慮不周。?阿斯頓從未像鄉(xiāng)下人那樣用手抓飯,也不知道這里的用餐習(xí)慣——用右手吃飯,用左手擦拭,雙手不能互相碰觸。對于視力正常之人而言,這點尚不容易,更何況是雙目失明之人?
“稍等,”康博半跪在天神身旁,“讓我來?!?/p>
他用右手三根手指捏起一點土豆泥,用拇指做出一個凹口,舀了一口燉菜。就像往常一樣,阿斯頓已經(jīng)預(yù)料到了他的行動,康博還沒開口說話,他就已經(jīng)張開了嘴巴。天神將嘴緊貼在康博手上,把飯菜舔得干干凈凈,但是吃完之后,舌頭依舊貼著他的手指。這么柔軟的手指,怎么會這么有力,這么強壯?
突然,康博發(fā)現(xiàn)自己呼吸困難。他像剛才的寡婦一樣,迅速把手抽了回來。
寡婦,對了,她剛才在看他們嗎?
她早已轉(zhuǎn)過身去,正往第二個盤子里面盛飯。但是妮婭卻在一旁好奇地看著他們??挡┬睦锬屑ぷ约浩つw黝黑,剛好掩蓋住了他的臉紅。
阿斯頓想要暴露他們身份嗎?他們尚不確定,如果這家主人得知兩人的真實身份,會做出何種反應(yīng)?;蛟S,雙目失明讓阿斯頓變得健忘。
天神臉上露出一絲微笑。雖然康博對他怒目而視,但他當(dāng)然無法看見。不過,以阿斯頓對康博的熟知程度,既然他在一旁傻笑,那么顯然已經(jīng)感覺到了他的慍怒。
康博再次用手盛起一口食物,雖然這次阿斯頓表現(xiàn)很好,但是為時已晚。
喂完阿斯頓后,他開始吃自己的飯。菜品雖然簡單,只有豆子、洋蔥和土豆泥,但是味道相當(dāng)可口。唯一讓他感到一絲不滿的,只有阿斯頓。
“你的眼仁為什么是白色的?”
“妮婭,別打擾他了。”
“怎么了?剛才他自己說的,晚飯之后會給我們講這個故事。”
“沒錯,孩子,我說過。容我補充一句,這份晚餐真是美味?!?/p>
寡婦謙遜地?fù)]了揮手,隨后又停了下來。毫無疑問,她擔(dān)心自己拒絕這句恭維,可能會得罪對方。
“康博,你要不要在我講故事時,彈奏拇指鋼琴配樂?故事和音樂就像……嗯,就像豆子和土豆泥一樣般配。”
這是個好建議。拇指鋼琴不過是個裝有金屬琴鍵的小盒子,撥動琴鍵時,就會發(fā)出嗡嗡的聲響。它是一種簡陋的樂器,是旅行者閑來無事之時,為數(shù)不多的娛樂方式之一。
康博在包里翻來覆去尋找樂器時,阿斯頓拍了拍自己的膝蓋,“過來,孩子們,坐在這兒?!彼却⒆影察o下來,等待康博開始彈奏曲子,開始講述起自己的故事:
“我天生有雙鷹一般的眼睛,犀利又敏銳,能看到一英里外的老鼠。但是我終日都在盯著天上的云,它們看起來柔軟而又蓬松,讓我驚奇不已。一天,我突發(fā)奇想,如果騎上一只飛鳥,它就能夠帶我飛往高空,高到可以觸碰云端。所以我去問了蒼鷺。你猜,它怎么說?”
“好?”妮婭大膽地猜。
“不!小男孩不屬于天空,它說,不然,他們生來就該擁有羽毛才對。但是,這種想法一旦在我心中生根發(fā)芽,我就念念不忘,我就是忘不掉!所以我又去問了老鷹,你猜,它怎么說?”
“不行!”三個孩子異口同聲喊道。
“沒錯。不行,它就是這么回答我的。小男孩不屬于天空,否則他們生來就該擁有羽毛才對。我試著放棄這一想法。真的,我很努力。但每次我走到外面,就能看到那些云彩,它們就在那里,好像在祈求我去觸摸它們。所以我又去問了禿鷲,你猜,它怎么說?”
阿斯頓啜飲完最后一口茶,咂了咂嘴,發(fā)出一聲嘆息?!胺蛉?,您的盛情款待,讓我享受到了國王般的待遇?!?/p>
“您太過獎了,大人?!?/p>
寡婦收起他的空茶杯,臉上露出一絲尷尬而又喜悅的微笑,?康博真希望他的天神能夠看到這副微笑。
“如果說實話也算恭維的話,那就當(dāng)我在恭維你好了?!卑⑺诡D拍了拍他空蕩蕩的口袋,“在我家鄉(xiāng),為表禮貌,要為主人留下禮物才對,但是恐怕我們無以為報?!?/p>
“哦,不用客氣。我只是做了任何人都會做的事?!?/p>
“任何人都應(yīng)該做的事,”康博一邊背起背包,一邊說道,“但是其他人并沒有這么做?!?/p>
寡婦撫摸著妮婭的頭發(fā),“你們的故事,就是最好的禮物。”
“既然如此,也許我可以送你一件類似的禮物?!卑⑺诡D吹起口哨,皮炣婭昏昏欲睡地從灰燼中一邊咕噥,一邊爬了起來?!白屛襾碚f說你的命運?!?/p>
“又有故事聽?”其中一個男孩滿臉期盼地問道。
阿斯頓笑了,“差不多吧。來吧,皮炣婭?!?/p>
皮炣婭打了個呵欠,爬到他的面前,抓著褲腿向上爬去。他將她抱放在胸前,然后向她伸出手腕。
她發(fā)出一陣喳鳴,似乎在發(fā)出提問。
“我知道你還不餓,親愛的,就咬一口,就當(dāng)是零食了?!?/p>
她沒有理會,而是睡眼惺忪地鉆進了他的臂彎。阿斯頓口中嘖嘖,把她翻過身來,撓著她的肚子。出自本能,她下意識地咬向他的手指。
毒液瞬間進入他的身體,阿斯頓納瑞斯頓時僵硬了。
康博渾身一緊。這種事情無論發(fā)生過多少次,他還是無法適應(yīng)。龍的毒液是神靈汲取力量之源。除此以外,通伽利人1與神靈之間的唯一區(qū)別只是膚色不同罷了。但是如果這次有所不同呢?如果這次,毒液像殺死普通人一樣,殺死了他的天神呢?阿斯頓曾向他保證,這種意外絕對不會發(fā)生。但是也許,天神之前已經(jīng)承受太多毒液,而這一次,就是瞬間結(jié)束他性命的最后一小口呢?
隨著阿斯頓納瑞斯眼中的陰翳逐漸變得稀薄,寡婦倒吸了一口涼氣,康博也松了口氣??磥?,今天早上不會有事。他眼中的濃霧消散了,虹膜發(fā)出明亮的光,琥珀色的瞳孔猶如黎明的天空。
阿斯頓納瑞斯像往常一樣,將目光轉(zhuǎn)向康博,上下打量著他。
“啊,我?guī)洑獾霓挂虏菔ヲT士。見到你永遠(yuǎn)是我一天中最為開心的時刻?!?/p>
康博雙唇緊閉,苦笑著搖了搖頭。他知道自己并不帥氣。雖然常年訓(xùn)練令他身材健碩,但也正因如此,導(dǎo)致他鼻梁斷裂,牙齒也掉了一顆,甚至早在他贏得盾牌上的圣騎徽章之前,發(fā)際線就已明顯后移。他的眼睛渾濁黯淡,不像施法時阿斯頓的眼睛那樣迷人。他沒有阿斯頓那樣緊實的下巴,也沒有他那樣溫柔的雙手。這幾天的旅途更讓他風(fēng)塵仆仆。
“祖先保佑我們!”
寡婦將孩子們扯在身后,向后退了幾步。阿斯頓張開雙臂,毫無敵意向她伸出雙手時,她也略顯畏縮。
“好太太,不要怕,我不會傷害你們?!?/p>
“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和你一樣,不過血肉之軀罷了?!彼牍蛟诘兀蛩斐鍪?。
“來,摸摸我的手,你自己感受下?!?/p>
“但是你的眼睛!”
“恢復(fù)視力是皮炣婭毒液的一個幸運的副作用,遺憾的是,這副作用不會持續(xù)。除此之外,毒液的另一種作用也不會持續(xù)。其實,她才是這里最為特別的存在,而不是我。我還是我,還是之前那個你慷慨供吃供住的人,那個將孩子們放在膝上講述故事的人,那個答應(yīng)要報答你恩情的人?!?/p>
寡婦仍然猶豫不決,不過,妮婭掙脫了她的手,奔向阿斯頓納瑞斯,把臉湊到距離他不遠(yuǎn)的地方,凝視著那雙琥珀色的眼球。
“你真的能看見嗎?”
他揪了下她的鼻子,“我不知道,我現(xiàn)在伸出了幾根手指?”
“一根。等下。你不用看就知道幾根!那是你自己的手指。”
阿斯頓裝出一副震驚的表情,“哎呀,它們原來是我的手指呀!”
妮婭咯咯地笑了,寡婦也忍不住笑出聲來。
他仍然半跪在地,再次伸出了手。“求你了,好太太。這是我表達謝意的方式。我向你保證,我不是什么江湖騙子?!?/p>
“好吧?!?/p>
他又伸出了手,“那就來吧,摸下我的手,這樣有助于我更好集中精力?!?/p>
她猶豫片刻,摸了過去。手指觸摸到他的瞬間,他便開始口喘粗氣,眼球翻白,寡婦迅速抽回她的手。
祖先啊,出什么事了?他可從未因為預(yù)言變成過這樣。
阿斯頓納瑞斯一刻不停地喘著粗氣,口中發(fā)出恐怖的呻吟??挡﹥?nèi)心狂跳,一個箭步?jīng)_到他的身旁。
“阿斯頓。”他雙手抓住天神的肩膀,“怎么回事?阿斯頓,跟我說話?!?/p>
阿斯頓脖子上青筋暴起,喘息聲變得短暫而急促,臉色漲得通紅,腦袋向后倒去,渾身開始發(fā)抖。
“阿斯頓!”
康博搖了搖他,他的腦袋無力地耷拉下來。
“不,不,不,”他瘋狂地喊著,“阿斯頓,幫幫我,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他甩掉一只手套,用力扇了他一巴掌。
阿斯頓納瑞斯全身癱軟地倒了下去,康博將他緊緊抱在胸前,不讓他跌落下去。
他遠(yuǎn)遠(yuǎn)地注意到寡婦正在輕聲哭泣。
天神猛然睜開了雙眼,只是這次,眼睛又蒙上了一層薄霧。他低聲呻吟著。
“阿斯頓,阿斯頓,你能聽到我說話嗎?說點什么!”
“嗯?”
康博撫摸著天神的臉頰,看著對方臉上的紅色指印,心里感到一陣抱歉。不過,他急促的心跳也終于逐漸平緩下來。
“沒關(guān)系,慢慢來,我扶著你?!?/p>
阿斯頓納瑞斯放松身體,再次緩緩閉上了眼睛,“嗯?!?/p>
“天哪,你嚇?biāo)牢伊恕!?/p>
“對不起,”他嘴角微微一笑,低聲說道,“我也不想那樣?!?/p>
“你還好嗎?我從未見過預(yù)言對你造成如此強烈的影響。”
“哦?!彼麆偛诺暮眯那槭幦粺o存,臉上的表情愁云慘淡,甚至稱得上驚恐不已。
看到他臉色驟變,康博的心跳又開始加速?!霸趺戳??出什么事了?”
“祖先??!”阿斯頓輕聲嘆道。
“怎么回事?請告訴我?!?/p>
“不用擔(dān)心,我們會沒事的?!?/p>
阿斯頓納瑞斯深呼吸一口氣,努力保持鎮(zhèn)定,緩緩站了起來。
“我的好太太,”他鄭重地說,“你將來會子孫滿堂。
“而你,妮婭,有很多……大事在等著你。而且很快,你就會見到你的夢中情人。聽從你的內(nèi)心,守護你的兄弟。
“男孩們,你們要好好聽從姐姐的話。旅行者會從遠(yuǎn)方而來,聆聽她的智慧之言。你們需要仔細(xì)聆聽,如此便可茁壯成長?!?/p>
預(yù)言結(jié)束之后,天神垂下身子,重重靠在手杖之上。盡管身為盲人,但是他一直嚴(yán)格管理自己的表情。不過,康博對他太過了解,他看得出來,阿斯頓現(xiàn)在煩惱不已。
為了掩飾這點,康博從包中翻出一根蘆笛:“妮婭,你要不斷練習(xí)演奏指法,下次我們回到這里時,希望你能為我演奏一曲。”女孩興高采烈地跑去接過新的蘆笛,在吱吱嘎嘎、斷斷續(xù)續(xù)的笛聲中,康博和阿斯頓結(jié)伴離開了。
兩人悄無聲息地向前走著。當(dāng)然,這么說也不準(zhǔn)確。畢竟,康博每走一步,身上的盔甲都在嘎吱作響。兩人之間雖然一言不發(fā),但是阿斯頓卻顯得心虛不已,他沒有像往常那樣,攙著康博的胳膊前行,而是拄著手杖,敲擊著土路,和他分得挺開。
康博默默等著,等著他的天神率先開口,吐露真相。但是兩人之間越是無言,空氣似乎越發(fā)凝重。最后,他再也無法忍受。
“天神,剛才發(fā)生什么事了?”
“嗯?”天神停下腳步,隨后又繼續(xù)敲擊手杖向前走去,“沒什么。”
阿斯頓為什么撒謊?還是對自己的圣騎士撒謊?他之前所說的預(yù)言從不含糊不清,甚至可以說細(xì)致入微。你要做這個,不要做那個,當(dāng)某人說這句話時,其實是那個意思……這次,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你瞎編的,對嗎?他們的預(yù)言?!?/p>
“沒?!?/p>
阿斯頓只蹦出一個字,孤零零地飄蕩在空氣當(dāng)中??挡┠托牡戎倪M一步解釋,叮叮,叮叮,他的盔甲叮當(dāng)作響,填補著兩人之間的沉默。咚咚,咚咚,除了手杖聲外,阿斯頓一言不發(fā)。他再也無法忍受,一把抓住阿斯頓的肩膀,忽然發(fā)現(xiàn),天神的眼睛濕潤了,淚水在他眼里打轉(zhuǎn)。
“你到底在對我隱瞞什么?”
“我之前所言句句屬實,但卻語焉不詳?!卑⑺诡D喉嚨里發(fā)出一陣嗚咽,“他們都會死。妮婭和她母親……都會被人殘忍殺害。”
“什么?”
“那些孩子也很有可能會死,”他似乎沒有聽到康博的話,顧自繼續(xù)說道,“但是,如果他們謹(jǐn)遵我的建議,聽從姐姐的話,就會安然無恙?!?/p>
祖先??!殺死一個無辜的女人,已經(jīng)罪大惡極了,竟然連孩子們都不放過!究竟是誰,會做出這種事情?他和阿斯頓應(yīng)該立即返程才對,為什么現(xiàn)在卻默默離開?
“我們不能幫助他們嗎?”
“也許吧。”
“那還等什么?我們走!”他拉起阿斯頓的胳膊。
天神停下步子,“我不能失去你?!?/p>
“你在說什么?我就在這里。”
“保護我?!?/p>
“永遠(yuǎn)都會?!?/p>
阿斯頓發(fā)出不知是哭還是笑的聲音,“我勇敢而又無私的圣騎士啊,有些事情,你注定無法戰(zhàn)勝?!?/p>
“那就你我聯(lián)手,一定能夠戰(zhàn)無不勝。”
“要是真有這么簡單就好了?!?/p>
“我們不能袖手旁觀,任由他們死去!”
“你不明白,我們一起逃離,已是九死一生。你的同族默許了薩貢的統(tǒng)治,正和他們一起追捕我們。如果我們此時回頭,不管能否能夠救出他們,都會將自己置于險境。你愿意賭上自己性命,去換取他們的性命嗎?”
“如有必要?!?/p>
“那我的性命呢?你愿意用我的性命去換嗎?”
康博猶豫了,他曾經(jīng)許下誓言,會誓死保護他的天神,這是圣騎士的職責(zé)所在。況且對他而言,他的虔誠程度遠(yuǎn)非履行宣誓那么簡單。阿斯頓的性命遠(yuǎn)比一百個寡婦、一百個妮婭的性命更有價值。
但他就是這樣報答寡婦的慷慨嗎?他想起了妮婭,他為她雕刻了蘆笛,向她展示如何演奏時,她的手指就在自己手下移動。而那些男孩們,則聽著阿斯頓的睡前故事,在他的膝蓋上打著瞌睡。
“當(dāng)真如此?”他聲音嘶啞地問道,“你或他們,只能二者選一?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方法很多。但是如果我們現(xiàn)在回頭,通往未來之路將會最有可能刻下死亡印記,這是命中注定。”
“但是仍有一線希望幸存下來?”
阿斯頓伸出手指拂過空中,好像要拉開窗簾一樣。然后,他嘆了口氣說道,“只有一個機會,千分之一的機會。而且,即便我們僥幸生還,也不可能毫發(fā)無損?!?/p>
沒有關(guān)系,他們必須放手一搏。
還沒等康博開口,阿斯頓已經(jīng)率先回應(yīng)道:“我知道?!?/p>
天神擦干眼淚,目光懇求地伸出了手,康博輕輕握了上去。
不遠(yuǎn)處傳來一陣刺耳的蘆笛聲,妮婭聽到之后,立即站起身子,放下手頭的除草工作,憤怒地瞇起眼睛望向那里。她的弟弟應(yīng)該不敢……
又一陣笛聲傳來,聲音粗礪而刺耳。不知是哪個弟弟,正在亂動她的笛子。
“嘿!”她扔下鋤頭,循著聲音大步跑去,顧不上一路踩扁了好多莧菜嫩枝,邊跑邊大聲喊著:“那是我的!”
跑過轉(zhuǎn)彎,她看到納吉正瞪大眼睛,臟兮兮的手里握著她的蘆笛,一溜煙地跑走了。
“還給我!”
任憑納吉的小短腿再怎么倒騰,也逃不過她的手心。她一把抓住他的襯衫后擺,把他拽倒在地。
“給我!”她伸出手,厲聲喝道。
聽到這話,納吉卻把笛子握得更緊了。她本想把笛子搶奪回來,但是他卻直接將它扔到了院子另一邊。她另一個弟弟正光著腳在那里玩耍,笛子剛好落在他的腳邊,他順勢撿了起來。
“阿布溫,還給我,不然我發(fā)誓……”
他笑著跑走了,而她則一邊咆哮著,一邊追趕過去。阿布溫比納吉年紀(jì)更大,速度也更快。她追在他的身后,整整繞房子跑了一圈,才抓住了他。他剛準(zhǔn)備把笛子扔回給納吉,她就伸手去撓他的肋骨,把他弄得咯咯直笑,四肢亂顫。然后,她從他無力的手指間把笛子搶了回來。
她仔細(xì)檢查了下笛子,還好,沒有發(fā)現(xiàn)裂痕,只是吹口處沾上了弟弟的口水。
她的手一松,阿布溫就扭動著從她手下掙脫,和弟弟一起飛也似地逃走了。
“沒錯,快點跑,趕快躲起來,”她在他們身后喊道,“如果你們把笛子弄壞了,不管媽媽怎么阻攔,我都要狠狠揍你們一頓。”
她用襯衫把笛子擦拭干凈,滿懷忐忑地把它放在嘴唇上。笛子最好還能正常演奏,否則沒他們好果子吃。
還好,笛子發(fā)出的音符明亮而清晰。她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氣,剛才笛子之所以發(fā)出尖銳的刺耳聲,應(yīng)該是納吉對著它吹得太猛了,僅此而已。但是為了確保萬無一失,她還是吹奏起了康博教她的那首曲子。
嘀嗒滴,嗒嘀嗒……
音符有些尖銳而飄忽,妮婭心里猛地一緊,仔細(xì)檢查了下自己的指法。
第一根手指遮住那個音孔,第二根手指遮住這個音孔,第三根手指向上抬起,另一只手的手指放在這兒、這兒,還有……
啊,還有這兒,就是這個位置。原來是自己的左手無名指放偏了位置。
她調(diào)整了下自己的指法,又把笛子放在嘴上,輕輕吹了起來。
嘀!
沒錯,好多了,她又開始吹了起來。
嘀嗒嘀,嗒嘀嘀嘀,嘀嗒嘀,嗒嘀嘀呀嘟
嘀嗒嘀,嗒嘀嘀嘀,嘀嗒嘀呀嘀,嘀呀嗒嘟
“這才是之前我學(xué)的曲調(diào)。”
妮婭轉(zhuǎn)過身,忽然迎面看到一只踩在馬鐙里的靴子。剛才,她一直沉浸在音樂當(dāng)中,完全沒有注意到身后有人騎馬而來。只見那人靴子的皮革拋得光亮,上面飾有閃耀的黃銅配件,就連縫線也縫合的無比精細(xì)。她的目光順著那條披著盔甲、略帶灰塵的腿,一直向上看去,只見一個男人坐在馬鞍之上。
他和阿斯頓一樣,有著橄欖一般的膚色,肩上棲息著一條龍,一條蒼白到幾乎透明的龍。他身穿猶如天空一般湛藍的束腰外衣,上面繡著精美的金色刺繡。
“你的笛子,”他說,“給我看看?!?/p>
她低頭瞥了一眼手里的蘆笛。突然之間,它看起來平淡無奇。
對方翻身躍下馬背,“過來,別害怕?!?/p>
他不耐煩地勾了勾手指,話語中帶著一絲命令的語氣。他聽起來似乎很生氣,她做錯什么了嗎?她張開手指,好讓他看清自己手中的笛子。他并不是隨意瞟了一眼,而是把笛子從她手中拿了過去。她想把笛子奪回來,但卻抓了個空。
那是我的。她的話剛到嘴邊,突然欲言又止,只能無奈地耷拉著肩膀。
騎馬這位并非獨自一人,在他旁邊還有幾人,加起來共有六人,全都身穿熠熠閃光的青銅胸甲,頭戴羽冠頭盔,整身盔甲相當(dāng)精致。不過,他們所穿盔甲遠(yuǎn)比康博的盔甲裸露得更多。這點不太好,對吧?
“讓我猜猜?!蹦侨嗣碱^緊皺,揮舞著她的蘆笛說道,“教你演奏這首曲子的人,為你刻了這根笛子,對吧?”
她悶悶不樂地點了點頭,她肯定是做錯了什么,但是,到底做錯了什么呢?那不過是根笛子罷了。
“他身邊有神祇相伴嗎?”
神祇?她甚至都不知道這詞是什么意思。
看到她一臉茫然,對方不耐煩地解釋道:“一個和我膚色相同的人,身邊還帶著一條龍,不過,他的龍和我的顏色不同?!?/p>
她本應(yīng)做出回答,但是她不想回答,只是低頭盯著自己裸露的腳趾,頭也不抬地聳了聳肩。
他捏住她的下巴,讓她抬起頭來。他手指的觸感像冬天一樣寒冷,眸子像施法時阿斯頓一樣,露出明亮的琥珀色。他最近也被龍咬過嗎?還是說,他的眼睛一直這么明亮?
“回答我,姑娘。”
她看著她的長笛,它就在自己觸手可及的咫尺之處。如果她回答了他,就能把笛子拿回來,對嗎?
“有?!彼吐暣鸬?。
“說什么?大聲點。”
蘆笛上面似乎逐漸覆上一層冰霜。不過,應(yīng)該不可能是冰霜才對,這個季節(jié)這個時候,怎么會有霜凍呢?
她咽了一口唾沫,“有。”
“很好。”
那人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拳頭。她聽到蘆笛噼啪作響的聲音,驚恐而又無助地眼睜睜看著蘆笛碎裂成片,散落在地上。
“很好?!彼龡l斯理地說,但是語氣聽起來一點也不好。
她盯著掉在地上的碎片,視線逐漸模糊了。蘆笛斷了,碎了,毀了。
伴隨著蘆笛的破碎,她心中的曲聲也隨之消逝,眼前的世界似乎變得一片黑暗,毫無色彩可言,內(nèi)心也像是壓了千鈞重?fù)?dān)。
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流了下來,她也不在乎是否有人看到。
突然,一個拳頭打在她的臉上,她一個趔趄。
“回答我,姑娘!”
她輕輕揉了揉刺痛不已的臉頰,“什么?”
“他在這里嗎?”
她剛才幾乎沒有聽見他的問話,他為什么要攥碎她的笛子?她內(nèi)心燃起熾熱強烈的沖動,這不公平!她一直都很乖巧禮貌,毫不尖酸刻薄,沒有犯下任何錯事。憤怒讓她忘記了恐懼,忘記了痛苦,只留下一個苦澀的心結(jié)。
“他還在這里嗎?”他繼續(xù)質(zhì)問道。
她淚眼蒙眬地瞪著對方,他是個壞人、惡霸,她恨他!“不知道?!彼踔敛恢雷约菏欠裾f出了口,哭泣聲淹沒了她倔強的反抗聲。
“別哭了,你個沒用的東西,”他咆哮著,又沖她狠狠打了一拳,“真是不可理喻?!?/p>
屋門砰的一聲打開了。
“等等!”她的母親喊道。
男子身后的幾位士兵從馬背之上一躍而下,攔在了她的面前。
她跪倒在地。
“大人,求您了,放過她吧。我替她向您賠個不是。您有什么問題,盡管對我吩咐?!?/p>
“阿斯頓納瑞斯在哪里?”
“阿斯頓……您找他做什么?”
他用冰冷的手掌抓住妮婭的手腕,“抓好她。”他命令道,其中一個衛(wèi)兵雙手扣緊了她的肩膀。
“等等!”她母親脫口而出,“求您了,別傷害她。您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訴您。”
他沒有理會她,而是用力掰開妮婭的拳頭,捏住了她的左手小拇指。妮婭瞬間感到身體一陣寒冷,不停地喘著粗氣,感覺小拇指疼得要命。不過,這種感覺很快消失了,突然之間,她的手指一點感覺也沒有了。在這期間,母親一直在哀號、乞求。
他松開妮婭的手時,母親倒吸了一口氣。妮婭那根手指幾乎完全變成了白色,她努力想要彎曲那根手指,但卻沒有絲毫反應(yīng)。
他從腰間拔出了一把匕首。他是要砍她嗎?為什么呢?母親已經(jīng)把來訪者的每個細(xì)枝末節(jié)說得一清二楚。不過,他沒有砍她,而是將匕首倒拿過來,小心翼翼地握住刀刃,然后,用刀柄敲了下她的小指。
她的手指就像玻璃一樣,瞬間碎掉了。
奇怪的是,她一點也不疼。
他揮著匕首,對她母親說道,“這不過是個小小的警告。記住,我問你問題,你必須回答?!?/p>
母親撲倒在他的面前,對著他的靴子再三跪拜?!爱?dāng)然,大人,您想問什么都行?!?/p>
“很好。那我問你,我表哥在這兒嗎?”
“不在,他今天早上走了。他和——
“你知道他們要去哪兒嗎?”
母親倒吸了口涼氣,“不,不知道。”
妮婭糊里糊涂地看著那個男人用手指繞著她的無名指打轉(zhuǎn),她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淚已經(jīng)干涸了。
“求您了!”妮婭母親大聲哀求,“他們沒說要去哪里,但我知道他們走哪條路了!”
他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沒有松開她的手指?!案嬖V我?!?/p>
“媽媽,不要,”妮婭阻止道,聲音虛弱得就連自己聽起來也覺得虛無縹緲,“我不喜歡他?!?/p>
但是為時已晚,母親已經(jīng)指出了方向,“那邊。”
那人目光凜冽地盯著她的母親,“我不信你?!?/p>
那種強烈的寒冷之感再次襲上她的手指。在母親的痛哭聲中,刀柄敲擊之下,她的手指再次碎落在地。
妮婭盯著她的兩根殘指,那兩根肉樁參差不齊,就像是折斷的樹枝一樣。為什么她感覺不到疼痛呢?前幾天,她踩在鋒利的巖石上,割破了腳趾,感覺疼痛難忍。這次,她應(yīng)該也會感覺很痛才對,但是,她只是覺得很冷,冷得如墜冰窖,冷得渾身發(fā)抖。
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只是一場噩夢而已,肯定是這樣!她心想,她的手指其實并沒有斷掉,所以她才感覺不到一絲疼痛,她隨時都可能會從夢中驚醒。
“哪條路?”他抓住妮婭的中指。
“就是那條,我發(fā)誓!”母親口中嗚咽,反復(fù)交代著所有事情,情緒激動到說話不清。
“我就在這兒,薩貢?!?/p>
阿斯頓話音剛落,那個叫薩貢的人如同大難臨頭一般,迅速閃到一邊。像個做錯了事,被抓現(xiàn)行的孩子一樣,因為害怕挨打而畏縮不已。
想到薩貢竟然也會表現(xiàn)得像個孩子一樣,她咯咯笑了起來,抓著她的衛(wèi)兵連忙用手捂住她的嘴巴。薩貢怒目而視,看起來是一個很兇的大人,她難以想象他也曾像納吉一樣年幼。他身上擁有惡霸身上常見的驕傲以及殘忍,卻又遠(yuǎn)不止此。如果不是天神,他很可能會成為一個兇狠的鄉(xiāng)村惡霸。
“放開她們,薩貢?!卑⑺诡D納瑞斯手提柳條籠子,?用手杖敲擊著地面,緩緩向他們走來,“他們是無辜的。我用我的性命來交換他們。”
衛(wèi)兵們神色警覺地緊緊圍在薩貢周圍。他們到底在害怕什么?阿斯頓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瞎子而已。
“你的圣騎士呢?”
對了,康博呢?
“我是趁他不注意,悄悄溜過來的,”阿斯頓說,“康博絕不會讓我不戰(zhàn)而降,他也絕不該代我受過?!?/p>
“抓住他?!彼_貢對手下做了個手勢。
衛(wèi)兵們一齊向他涌來,但阿斯頓只是舉起一根手指,所有人立即停在了原地?!坝梦业男悦?,來交換他們。答應(yīng)我?!?/p>
“好吧,隨你。現(xiàn)在就把他抓住,你們這群廢物!看他的眼睛,他是個瞎子,有什么好怕的?”就連妮婭也聽出了他聲音中的不安。
阿斯頓微微一笑,彎腰把裝龍的籠子放在地上,然后走開了。
士兵們抓住了他,綁住他的手腕,然后綁住他的腳踝,他沒有做出絲毫反抗。
他被五花大綁,拖著扔在前面的地上,裝著皮炣婭的籠子也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他身邊。
等到敵人孤立無援之后,薩貢才全然放松下來,“用你的性命換一個平民?你怎么了,表哥?竟然變得如此懦弱不堪?!?/p>
“到底是熊媽媽懦弱,還是引誘狐貍離開巢穴的麻雀懦弱呢?”
薩貢瞇起眼睛,沒有爭辯,而是一腳狠狠踢向阿斯頓的肋骨,“把他扔到馬上。派兩個人一直盯著他。讓我看看,這次,你怎么從我身邊逃走?!?/p>
“我的天神?”抓著母親的士兵說道,“那她們呢?”
“用我的命,”阿斯頓氣喘吁吁地說,“用我的命,換她們的命,你答應(yīng)過我的。”
“我沒有忘,我不會動她們一根手指?!钡牵檬种冈诤韲堤幈犬嬃艘幌?。
雖然沒有聽到聲音,但是妮婭感覺,身后抓著她的衛(wèi)兵發(fā)出了一聲輕嘆。
母親張口想要說話,身邊衛(wèi)兵猛然用臂肘擊向她的肚子,阿斯頓一定聽到了她的呻吟,他不可能沒有聽到,但他任由衛(wèi)兵把自己扔在馬鞍后面,沒有發(fā)出一句抗議。
薩貢翻身躍上馬背,“你們負(fù)責(zé)處理這邊,之后追趕我們。其余眾人,上馬。今晚我們不用星夜兼程,盡快找到歇身之所。?”
妮婭眼睜睜看著她的希望如同一袋小米一樣被人拖走,手指的殘端開始刺痛不已。恍惚之間,她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發(fā)抖,滾燙的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流了下來。
“處決會手起刀落,沒有痛苦,”抓著她的人低聲說道,“我只能告訴你這些?!?/p>
她的弟弟們躲在幾根木樁后面,瞪大了眼睛,偷偷向外窺視著。納吉正在低聲抽泣,瘦小的身板看起來害怕至極。他站了起來,她知道,弟弟肯定是想要跑出來找媽媽。
吉吉,不要動!她在心中默念,希望他能待在原地,保持沉默。
但是納吉并沒有看她,她只能用眼神不斷懇求阿布溫,他第一次聽話了,抓住弟弟的手腕,把他拉了回去。
抓著母親的衛(wèi)兵騰出一只手,準(zhǔn)備拔劍。
“不要看?!弊ブ輯I的衛(wèi)兵說道,但她還是無法移開視線。
雖然衛(wèi)兵用手遮住了她的雙眼,但是明晃晃的劍影還是映入了她的眼簾。
她聽到一陣扭打聲、腳步聲。抓著她的衛(wèi)兵喘著粗氣,更加用力地捂住了她的眼。
突然,一聲尖叫傳來,接著砰的一聲,附近水花飛濺,就和自己之前將熟透的甜瓜掉在地上,甜瓜摔裂兩半、內(nèi)瓤濺滿雙腳時的感覺一樣。雜亂的腳步聲在泥土中不規(guī)則地敲擊著,還有沉重的呼吸聲。
她想要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但卻什么也看不見。她恨那個抓著她的男人,但卻只能貼近他的懷里躲避。她渾身冰冷,四肢麻木,只有那兩根斷掉的手指,如同燃燒的煤炭一樣滾燙。
一把刀碰到她的喉嚨,她發(fā)出一聲嗚咽。一股暖流從她腿間流淌下來,不知怎的,她還是為尿濕褲子而羞愧不已。
“放開她。”
康博?
你來得太晚了,她想要開口說話,但是萬般言語,卻不知從何說起。
阿斯頓已經(jīng)走了,母親也已經(jīng)走了。
“你知道的,我不能放手?!?/p>
“殺死了她,你也別想活命?!?/p>
“不管怎樣,我橫豎難逃一死。我的天神下令要我殺她?!?/p>
“你真的想手上沾著小女孩的鮮血,去面見祖先嗎?給我一點時間,只要一瞬,就足夠了,薩貢永遠(yuǎn)不會知道這事。”
“我……”
“求你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別傷害我女兒,求你了。”
妮婭喘著粗氣,如果母親還活著,那誰……?她用力想要扒開遮住自己眼睛的那只手。
她想要看!
他們不知和誰起了爭執(zhí),有什么東西從她耳邊呼嘯而過,她感到有人在拽她的頭發(fā),捂住她眼睛的衛(wèi)兵松開了手,她被絆倒在地,順勢掙脫了。
她看到殺死母親的衛(wèi)兵的尸體躺在血泊之中,目光茫然而可怕。
她聽到一種巴掌擊打水花的聲音,轉(zhuǎn)身看去,發(fā)現(xiàn)剛才抓著自己的衛(wèi)兵,正用一只手捂著自己的脖子,鮮血從他的指尖噴涌而出。
“對不起?!彼吐晫λf道,然后跪倒在地,合上了雙眼。
突然,?她看到母親就在那里。母親走了過來,緊緊地抱住了妮婭,喃喃地安慰著她。妮婭抽泣著鉆進了媽媽的懷抱。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該……我沒有……我……我……”
“好了,孩子,有我在?!彼_始哼起搖籃曲。
“那兩個人怎么還沒來?”薩貢若有所思地說,“殺兩個人而已,應(yīng)該用不了這么久才對?!?/p>
遠(yuǎn)處傳來了噠噠的馬蹄和馬的嘶鳴,阿斯頓本可以告訴薩貢這個聲音,但他沒有。雖然他才是瞎子,但是一想到薩貢身為視力正常之人,卻只能盲目跌跌撞撞奔向未來,就讓他覺得非常好笑。他的天神同族皆非善類,他們生活得太過高高在上,根本不會在乎地位卑賤之人會如何反抗。
“你在笑什么?”薩貢問道。
“我笑了嗎?”他可能笑了,他一開始也沒有打算繃住笑容。他當(dāng)然知道馬蹄和馬鳴之聲代表不了什么,但他總是容易忘記控制表情。
“你到底知道了什么?”
“我渴了,而且我想小便。這可真是奇怪,你可能會想,如果一個人想小便,應(yīng)該不會想要喝水才對?!?/p>
經(jīng)過一番周旋之后,薩貢終于同意暫歇片刻,讓阿斯頓解決小便問題,但他不允許阿斯頓解開雙手,甚至不允許他有任何隱私空間,所以,阿斯頓只能默默忍受別人替他把褲子褪到腳踝,就好像他還是個孩子,需要別人教導(dǎo)他如何站著撒尿一樣。
在他回來路上,皮炣婭發(fā)出一聲“唧喳”,聽到這個信號,他側(cè)身向道路一旁倒去。
他迎面撞上一匹馬的側(cè)身,馬兒為了保持平衡,向一旁挪動了幾步,馬背之上的騎士一腳朝著阿斯頓踢去,不經(jīng)意間將裝著龍的柳條籠子也撞了出去。皮炣婭摔落在地,發(fā)出嘎嘎的叫聲,阿斯頓步履蹣跚,失去平衡,柳條籠子在他的腳后跟下嘎吱作響。
這才是最為困難的環(huán)節(jié),要踩得足夠用力,好把籠子踩破,但又不能踩到皮炣婭。他失去平衡,屁股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騎兵隊爆發(fā)出一陣叫喊和咒罵之聲。阿斯頓感覺到皮炣婭正用小爪子爬上他的襯衫。
“對不起。”他輕聲道歉。
皮炣婭趴在他的肩上,對著他的耳朵,大聲怒罵著他。
圣騎士們費了好大工夫,才把怒氣沖沖的皮炣婭哄進薩貢的龍所在的籠子。兩條龍彼此互相嘶鳴起來,盡管兩者是同一批孵化的,但是相處起來卻是一山不容二虎。
“看緊這兩條龍,”薩貢指示道,“更要看緊他,這家伙肯定有所企圖?!?/p>
“我嗎?”阿斯頓納瑞斯一臉無辜地說。
伴著馬蹄聲,妮婭每一根受傷的手指都在抽搐。她感覺手指又脹又痛,痛得她頭暈?zāi)垦?、直犯惡心。她閉上眼睛,才稍微有所緩解,但是依然疼痛難忍,她好想再次變得毫無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疼痛終于減輕了。她忽然反應(yīng)過來,馬蹄聲音消失了。她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睛。
“我們到了。”康博說。
他們來到了雨林中央,一棵粗壯的烏金樹下。因為曾經(jīng)遭受雷擊,烏金樹干已經(jīng)變黑開裂,但是除卻幾根光禿禿的枯死枝干之外,這棵樹還是頑強地活了下來。
康博翻身下馬,然后伸手扶她下來?!拔覀冞€有幾分鐘時間。讓我看看你的手怎么樣,好嗎?”
妮婭雙腳落地時膝蓋一軟,差點摔倒在地,幸好康博用手臂及時撐住了她,眼前的世界才慢慢地停止了旋轉(zhuǎn)。
他扶著她來到一根露出地面的大樹根旁,讓她安坐下來。他脫下手套,跪在松軟的地上,開始解開她手上的繃帶。她咬緊牙關(guān),努力不哭出聲來,雖然康博動作輕柔,但她還是感覺疼痛難忍。他從她的殘指上揭開那塊浸滿鮮血的裹布時,她不由發(fā)出一陣吸溜聲。
她看到自己的傷口,渾身顫抖不已。骨頭,鮮血,還有……應(yīng)該有更多鮮血才對吧?她顫抖著。
“妮婭,你不該經(jīng)受這些?!?/p>
片刻遲疑之后,她才意識到,康博指的不是重新包扎傷口的事。
“阿斯頓會死嗎?”
“阿斯頓的事,交給我擔(dān)心就好。”
言外之意,他還是可能會死。大人們就是這樣故作愚蠢,這樣自欺欺人?!拔蚁霂兔?,他弄斷了我的手指,我只希望自己當(dāng)時沒有那么……”
“害怕?”康博替她說完。
她點了點頭,滿臉歉意。
“我知道你很害怕,但是害怕是件好事。害怕會讓你小心,而小心會讓你活著?!?/p>
“你并不害怕?!?/p>
“你在說什么?我可害怕死了!”
“是嗎?”她皺起鼻子,“你看起來并不害怕?!?/p>
“我害怕自己需要迅速行動時會心生猶豫,害怕自己需要思考時會草率行事。我害怕自己不夠強壯、不夠敏捷、不夠老練。我害怕你會受傷,我是說,害怕你會傷得更重。你不該遭這種罪才對。但是我……我獨自一人無法做到?!彼空f出一句懺悔,表情就愈發(fā)羞愧。到最后,他的眼里已經(jīng)滿含淚水。
“哦,”妮婭回應(yīng)道。她感覺自己更是慚愧??挡┛蘖耍克龔臎]想過,康博竟然會哭。
他挺直了身子,“重要的是,我們不能讓恐懼阻止我們,這才是真正的勇敢?!?/p>
她點了點頭,雖然沒有感覺自己變得更加勇敢,但至少感覺不那么孤單了。
康博繞起一段繩子,將它遞給妮婭,“記住,”他說,“絕不能讓薩貢靠近他的龍——”
“否則我們都會死?!彼a充說道。
“這么說不太準(zhǔn)確……但是也差不多?!睕]有龍的毒液相助,薩貢的冰霜能力有限,只有用手觸碰方能生效。注入毒液之后,他可以將目之所及的一切化為冰霜。
在康博的注視之下,盡管妮婭的力氣越來越弱,但還是搖晃著爬上了烏金樹。就在剛才,她還毫無怨言地在馬背上顛簸了好幾個小時,她怎么會質(zhì)疑自己的勇敢呢?
他拍了拍馬兒的脖子,牽著它離開了大路之外,將韁繩拴在灌木叢中。這匹馬的確是匹良駒,不僅身強體壯,而且活力十足。不管它的前任主人有何宗教信仰,都對它悉心照料??上?,那人寧死不屈。
他戴上頭盔,系好盾牌。他看著盾牌上的那顆枚黃金之心徽章,自己贏得這枚徽章的故事也值得傳頌一番。為了不再胡思亂想,也為了提前做好準(zhǔn)備,他開始模擬劍斗操練——揮舞,突刺,抵擋,還擊。
路上傳來陣陣馬蹄,是時候了,他深吸了一口氣,準(zhǔn)備履行自己的使命。
在妮婭的注視之下,薰衣草圣騎士大步走到道路中央,攔住對方去路。
他要僅憑一人之力,對抗敵方天神和他的隨從。一旦薩貢用手碰到康博的盔甲,戰(zhàn)斗就結(jié)束了。
薩貢一把勒住胯下坐騎,將馬拴在妮婭藏身所在的烏金樹下,身后六個圣騎士也翻身下馬,在他身邊圍成陣型。“你終于來了,圣騎士,不過,為時已晚。”
阿斯頓雙手反綁,脖子上拴著一根繩子,走在一匹馬旁,抬頭向上仰起,直直地沖著妮婭眨了眨眼,好像那雙混濁的眼睛能夠看見她一樣。
她倒吸了口氣,開始埋頭專注手頭之事。薩貢不在她的正下方,她需要再向外面爬遠(yuǎn)一些才行。她努力不去想那根樹梢已經(jīng)有多細(xì),也不去想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搖搖欲墜。她把繩子咬在口中,伸出雙臂,盡管殘指疼痛不已,依然用那只受傷的手緊緊地抓住樹枝。
她的衣服忽然被樹皮夾住,她掙扎著想要扯出衣服,卻弄得樹枝亂顫,樹葉沙沙作響。
她瞬間嚇得一動也不敢動。
康博用劍身敲擊著手中的盾牌,“放了我的天神,我可以考慮留你一條小命。”
“可以考慮?”薩貢笑了,“我可是天神,你憑什么阻止我?”
謝謝你,她舒了口氣,小心翼翼脫下襯衫,慢慢向外爬去,盡可能不晃動樹枝。
她爬得越遠(yuǎn),樹枝向下陷得越深。她已經(jīng)完全暴露在外,如果現(xiàn)在有人抬頭的話……
不過,她只能聽天由命。擔(dān)心那些自己無法掌控之事沒有任何意義。
她從嘴上取出繩子,將繩子一端固定在手指上,防止繩子掉落。繩子的另一端,則是她用樹杈做成的鉤子,她一圈一圈地慢慢放低繩子,鉤子也隨著繩子放低而左右擺動。
“你的兩個手下,已經(jīng)被我打敗了?!笨挡┑靡獾刈钥涞?。
“看來,這就是他們沒來的原因。嗯,這確實改變了一些事。我可不能放任你們這些人屠殺神靈,樹立一個壞榜樣。但我今天心情好,只要你肯投降,我會瞬間結(jié)束你的性命,讓你死得沒有痛苦。”
妮婭解開繩子,提著鉤子在薩貢身后的空中旋轉(zhuǎn),在裝龍的籠子上方晃來晃去。
繩子太短了。
只有一個解決辦法。雖然她被那搖搖欲墜的樹枝嚇得畏縮不已,但還是用雙腿倒掛在樹上,向下放開了雙手??挡┯脛ι矶.?dāng)作響地敲擊著盾牌,為她打起掩護。
她倒掛在樹上,伸手用鉤子去抓籠子。鉤子輕敲著金屬籠架,但卻沒有鉤住。但是至少,她已經(jīng)低到可以用鉤子碰到籠子了。她又試了一次。
鉤子竟然鉤住了薩貢的上衣,妮婭頓時感覺口干舌燥。她把繩子從一邊扭到另外一邊,想在薩貢發(fā)現(xiàn)之前把鉤子拔出來。
他發(fā)現(xiàn)了。
“嗯?”薩貢在馬鞍上扭過頭來,看到了身后的繩子。他歪過頭,琥珀色的目光和妮婭的目光四目相對,“是你!”
她忍不住尖叫起來。她被困在樹上,無處可逃。
她滿腦子想的都是對方抓住自己手指時那冷徹的觸感。
這就是阿斯頓一直在等待的尖叫??蓱z的女孩。不過,他沒有時間憐憫。
“勇敢點,妮婭!”他喊道。
他偷偷靠近薩貢身后,抓住他的一只靴子,用力向上抬起。
霎時之間,薩貢在馬鞍上搖搖晃晃起來,琥珀色的眼珠滑稽般地瞪得滾大,神情驚訝不已。要不是因為害怕,妮婭肯定會笑出聲來。
然后,薩貢倒下了。鉤子也從他的衣服上掙脫而出。
勇敢點,不要讓恐懼阻止你。
周圍衛(wèi)兵迅速做出反應(yīng),前來支援他的天神。
機不可失,她只剩最后一次機會。她強迫自己繼續(xù)移動,但是雙手依然顫抖不已,鉤子也因此抖來抖去,在空中瘋狂擺動。
阿斯頓納瑞斯,如果你真是天神,保佑我能瞄準(zhǔn)吧。
她揮動手中的鉤子。
薩貢倒下的瞬間,康博也開始行動。出其不意,是他唯一的勝算。
好吧,除了出其不意,還有手上的良兵利器。通伽利人的盔甲讓神祇們看起來愈發(fā)古老滄桑。
對手勉強招架之際,他劍身一滑,劃破了對方持刀手臂,盡管只是造成輕傷,但也算首先讓對方流血了。
但他也只是暫占上風(fēng),其他圣騎士都身手不凡,三人退守合力保護薩貢。
剩下兩人翻身下馬,左右包抄向他逼近。
康博盡其所能,肆無忌憚地壓制著他們。然而,一旦對方想起自己也是位圣騎士,他們所要做的,就是一刀捅進阿斯頓的喉嚨,而戰(zhàn)斗就結(jié)束了。
妮婭臨時制作的鉤子沿著籠架嘎嘎作響,她拉了拉繩子,萬幸,籠子升到了空中,她終于松了口氣。
但是沒有想到,一個衛(wèi)兵站到馬鞍之上,伸手想要抓住籠子。她急忙加快了收繩速度??禳c,快點,再快點!
毫厘之差,他沒有抓住。
“哈!”她咯咯地笑了。
但她的勝利是短暫的。衛(wèi)兵重整旗鼓,從馬鞍上跳了起來。
她猛然拉動繩子,想把籠子拉到對方夠不到的地方,但他還是用手撥到了籠子,籠子開始搖擺。
那是一聲咔嚓嗎?她剛才應(yīng)該選根更結(jié)實的樹杈做鉤子的。
籠子里,兩條龍還在互相撕咬。為什么不能消停一會?她現(xiàn)在為什么抖個不停?
她雙手輪流發(fā)力,將兩只龍向上提起。千萬不要斷,千萬不要斷。
薩貢爬著站了起來,指著剛才那個衛(wèi)兵命令道,“你!把我的龍搶回來!”
衛(wèi)兵跑到樹下,想往上爬,但卻只能用靴子徒勞地蹭著樹皮。
她忍不住笑了起來,樹是要光腳爬的,而不是穿靴子。
“快點,笨蛋!”薩貢咆哮道。
衛(wèi)兵大吼一聲,扔掉身上的盾牌和頭盔,以減輕負(fù)擔(dān)。這次,他將雙腿繞在樹上,雙手緊抱樹干,一邊咕噥著,一邊用盡全力,像毛毛蟲一樣向上爬去。
她必須再往高處移動,移動到承受不住身穿盔甲男子重量的細(xì)枝之上。
她想要往上爬去,但是受傷的手卻在不停打滑,疼痛難忍。
衛(wèi)兵馬上就要爬上樹枝。
勇敢點。
她再次伸手抓住樹枝,吭哧吭哧往上爬去。絕望賦予了她力量。
終于,她成功爬了上去。但是為時已晚,衛(wèi)兵已經(jīng)爬到了她所在的樹枝上面,正在逐漸向她逼近。
“我抓到你了,小姑娘。”他露出了可怕的笑容。
康博以一敵三,終于寡不敵眾,被迫處于守勢,無暇施展劍術(shù),只能憑借步法躲避攻擊,一刻不停輾轉(zhuǎn)周旋,企圖讓他們失去平衡,互相妨礙。
對方也都身手不凡,其中一個速度奇快。若是平常時候,康博可能已經(jīng)旗開得勝。現(xiàn)在,盡管他的劍身更長,盔甲更加精良,而且業(yè)已重傷一人,但這還不足以幫他取勝。
他必須設(shè)法破局。
敵方從側(cè)翼攻擊而來,他向后躲閃而去,隨后突然扭轉(zhuǎn)方向。身上盔甲應(yīng)該能夠護他安全。只見一拳從他的護肩上方擦過,另外一拳打在他的背板之上。
他躲過后者攻擊,順勢還擊而去,傷到對方手指,隨后一劍貫穿。
拿下第二個人。敵人的信心開始動搖,即便以一敵三,他也能不落下風(fēng),也能——
忽然,一拳從他身后襲來,將他掀翻在地。他的頭盔發(fā)出銅鑼般的動靜,耳朵嗡嗡作響,滿眼冒著金星。
一記劍鋒在他頭頂呼嘯閃過,他必須舉起盾牌才行,但卻有些力不從心,只能緩緩抬起手臂,雖然勉強招架攻擊,但這一擊還是把他的盾牌撞到了面甲之上。他是眼花了嗎?不,是第四位圣騎士加入了戰(zhàn)斗。
康博掙扎著爬了起來,但是面對敵人接二連三的攻擊,他只能躲在盾牌后面。
這可不行。阿斯頓需要他,他必須……必須要站起來,必須要戰(zhàn)斗才行。他漫無目的地?fù)]舞著劍,差點把劍掉了下來。
一記重?fù)魧⑺亩芘婆蓛砂?,第二記重?fù)?、第三記重?fù)艚舆B襲來,盾牌也隨之化為碎片。第四劍劈了下來,他失去盾牌,只能徒手抵擋。
刀鋒打在護腕之上,直震得他肩膀發(fā)麻,手指刺痛不已。對方舉起利刃,準(zhǔn)備給予最后一擊,但是康博卻無法將視線從自己手上挪開?,F(xiàn)在,他也少了兩根手指,和妮婭少掉的兩根手指一模一樣。
妮婭幾乎快要走投無路,衛(wèi)兵已經(jīng)爬到她的身后,在兩人共同重量之下,樹枝愈發(fā)下垂,幾乎快要斷掉。
衛(wèi)兵臉上閃過一絲憂慮,隨后松開一根長枝,那根樹枝搖晃不止。
“把籠子給我,姑娘?!?/p>
她低頭看了一眼,地面看起來非常遙遠(yuǎn)。
不要讓恐懼阻止你。
她咽了下口水,用力搖了搖頭。
衛(wèi)兵向前傾著身子,想要抓住她。她畏縮地爬到對方夠不著的地方,但他還是一點點逐漸靠近過來。
伴隨一聲巨大的爆裂聲,樹枝斷了。妮婭、衛(wèi)兵和兩條龍,統(tǒng)統(tǒng)摔落在地。
圣騎士需要苦練多年,方能磨出本能,先是保衛(wèi)天神,再是保衛(wèi)自己。
樹枝折斷之際,康博的對手們下意識地走了神。雖然只有一瞬,但只這一瞬,便已足夠。
康博不假思索地動手了。他早已做好準(zhǔn)備,想好哪個對手最為危險,暗自記下對方盔甲有何缺口。即便他的腦中滿是痛苦困惑,身體的本能也知道該如何行動。
他怒吼一聲,站了起來,將對方的劍身打向一邊,隨后刀鋒一閃,將其一劍封喉。
康博轉(zhuǎn)身面向下一個敵人,伸出臂肘猛擊對方頭盔,令其失去平衡。出于本能,對方手臂轉(zhuǎn)動,露出破綻??挡└┥硗淮?,切斷了對方大腿內(nèi)側(cè)動脈。
繼續(xù)轉(zhuǎn)身面向下一敵人,他必須不停移動,一旦停下步子,可能就會功虧一簣。
木頭斷裂聲似乎永無休止。除此以外,還有落葉婆娑聲、驚聲尖叫聲、枝丫折斷聲,以及一大一小兩具身體的砰砰落地聲。
阿斯頓屏住了呼吸,這正是關(guān)鍵時刻。所有對命運的微妙推動——妮婭斷掉的手指、他對康博所說的話、他所隱瞞的內(nèi)容、他把薩貢從馬鞍上扔下時的速度多快、推算樹枝的斷裂時間等等,所有的一切,都是在為這一刻而做準(zhǔn)備。只要有一處音符出錯,整首樂曲就會陷入一片混亂。
而薩貢這位獨奏者,則喜歡即興創(chuàng)作。
阿斯頓不厭其煩、聚精會神地聽著,但圣騎士戰(zhàn)斗的喧囂聲和樹葉落下的沙沙聲,讓他無法確認(rèn)當(dāng)前情況。妮婭是站起來了,還是著陸時扭斷了脖子?那聲呻吟是落下的圣騎士發(fā)出的還是薩貢發(fā)出的?每當(dāng)這種時候,他就十分希望自己能夠看見。
裝龍的籠子正好落在他的腿邊,這便是給他的信號,他必須相信,事情正在朝著他所希望的方向發(fā)展。
阿斯頓半跪在地,扶正了籠子。籠子里面,兩頭龍仍在相互嘶吼,宣泄著憤怒之情。他用手摸索著籠閂,因為手腕被人反綁,他花了很久才打開籠閂,然后,推開了籠門。
一條龍溜到他的身邊,用爪子抓著他的褲腿。雖然眼盲不能識物,他還是按照預(yù)言所示,四處摸索著。他的手指摸到一根長滿鱗片的細(xì)長脖子,那條龍嘶嘶作響,用力抓撓著他的雙手,這讓他更加確信,手里這條龍并非皮炣婭。
“住手!”阿斯頓納瑞斯大聲喊道,“不然我就擰斷她的脖子!”
妮婭緩緩爬了起來,她感覺自己背痛、手痛、頭痛,全身都疼,痛徹心扉。
圣騎士也呻吟著坐直了身子。妮婭暫時忘了疼痛,向后退去。但是,他沒又向她沖來,而是緩緩站起身來,在他身下壓著昏過去的薩貢。
薩貢額頭上滿是鮮血。
“帶著你的天神,離開這里?!卑⑺诡D納瑞斯說。
“他還能活下來嗎?”其中一位衛(wèi)兵問道。
“如果好好休息的話?!?/p>
“那條龍呢?薩貢肯定會追問龍的下落?!?/p>
“告訴他,頭痛恢復(fù)之后,回到這位寡婦家中取龍。在那之前,妮婭會照顧好它?!?/p>
她能照顧好嗎?她小心翼翼看向那條渾身蒼白、形似蜥蜴的龍,它正用爪子抓著阿斯頓的手。它看起來可不是什么溫順的寵物。
“你確定這是明智之舉嗎?”康博問道。
“也許不是,但是別無他法?!彼p輕搖了搖那條龍,它終于放棄了抵抗,氣喘吁吁地掛在他的手上?!昂昧?,你們接受我的條件嗎?”
剩下的三個衛(wèi)兵交換了下眼神,似乎達成了共識。
他們一致點了點頭。
第二天早上,在寡婦家中吃過早飯之后,康博輕輕將他的長笛和其他東西一起放進包里,系上了背包袋子。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留著它,也許只是出于懷念。
他嘆了口氣,開始脫掉手套,然后花了半天時間,才把血止住。
與此同時,阿斯頓納瑞斯正在一旁囑咐寡婦:“薩貢一定會卷土重來,而且還會變本加厲,帶著至少半支軍隊回來。到那時候,你就把龍歸還給他。告訴他……我本可以帶這條龍一起離開,本可以擰斷這條龍的脖子,本可以讓康博一劍了結(jié)了它……上述這些,我都可以做到,但我并沒有做。然后,告訴薩貢,善惡有報?!?/p>
康博檢查了下自己的手指殘肢,那里已經(jīng)不再流血,開始結(jié)痂。還好,這不是他慣常用劍的那一只手,他仍可以綁上盾牌,保護他的天神。他的受傷位置竟然和妮婭一模一樣,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定數(shù)。不過他懷疑,這可能是阿斯頓的刻意安排。
他感覺有人在拽他的胳膊,轉(zhuǎn)過頭去,發(fā)現(xiàn)妮婭正站在他的身后。“你好呀,小勇士?!?/p>
她靦腆地笑著,伸手遞上她的拇指鋼琴,“送給你。”
“但這是你的。”
“我想把它送給你,你的笛子已經(jīng)不能用了。”
眼淚刺痛了他的雙眼。這個木頭小盒子在他手中大小恰好,即便他少了幾根手指也毫無關(guān)系,畢竟,拇指鋼琴本來就是用兩根拇指彈奏的。他撥動琴鍵,空氣中彌漫著優(yōu)美的樂曲,他默默地笑了。
責(zé)任編輯:鐘睿一
1生活于非洲和東南亞部分地區(qū)的人種,身材矮小。
1此處的人種為作者虛構(gòu),上文中的通伽利海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