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躍輝
火是有用的,可以照亮前路
水是有用的,可以澆灌田畝
大地是有用的,可以讓萬物生長
天空是有用的,可以讓云飄來飄去
又落下所有季節(jié)的雨水、冰雹和雪
一只白鹡鸰,飛過后留下一些聲音
一只螞蟻,靜靜地度完短暫的一生
一條蛇,一匹馬,在各自的命運里
互不干擾,又有不可斷絕的依存
蚊子和蒼蠅,低低地飛起又落下
在生命中途,被青蛙或蝙蝠劫掠
蝙蝠飛舞,讓黃昏因繁復而迷人
青蛙鳴叫,讓接踵而至的夏夜
變得明亮,熱鬧的星一顆兩顆三顆……
一個老人停下忙碌的手,坐在小板凳上
看看天,天上的星星漫渙一片
看看人間,人間空無而又豐盈
她相信只有無用了,才會停止勞作
是她的勞作,讓這世間充滿意義
黝暗的燈籠升起。那無聲的閃耀
深入石頭內部。掘開堅硬的部分
窺見細小的雪,紛飛的雨,以及
一顆遙遠的星。遼闊世界在收縮
因收縮而更加遼闊。雪,雨,星
在屋頂之下,一張純白的紙上聚攏
重新排列次序,排列了又打亂……
還有更多的事物到來,近處的,遠方的
野草漫過草原,藤蔓越過樹梢
森林在冬天邊緣留下無數齒痕
城市里一顆顆疲憊的心,死去了又活轉
秩序在失去,又在混亂里生長出什么?
一頁薄薄的紙,要容納這許多因果
寫作者墨水滯澀,新的世界障礙重重
而閃電又一次來訪,在焚燒殆盡的
原野盡頭:不屈的綠意再次醞釀
星空底兩人并排躺著,各自醒著
各自把手放在身邊,沒有握著
手指間隔著三千里原野和山河
隔著廣闊的草木、蟲聲、蛙鳴
三千里燈火暗了又亮,多少故事
在進行,在結束,或剛剛開了頭
你翻過身去,我這兒就起了
一陣涼風。你轉過身來在天邊
那閃爍的兩顆明星,眨一眨眼
你忽然坐起,我這兒飄來一片陰影
你那兒床板響動,我這兒響過
一串雷聲:一朵古老的云帶來
陳舊的雨滴? 新鮮的夏天
你走出門,看到窗簾掀起一角
新月正轉過屋檐。而我在這兒
擰亮臺燈,燈光照亮一只你那兒
靜默著飛過的 和我一樣未眠的鷺鳥
穿過大風,趟過大霧,還要越過
閃電的柵欄。怕有人或沒人問詢,做出
或從不做出挽留的姿態(tài)。也怕自己后悔
時時萌生的蘗芽,如何才能遏止?
走遠一些,更遠一些。云懸垂如鯨落
山巒起伏如波濤。而道路如此漫長
影子無盡延伸,駐留于一道土坑
或者一叢蒺藜。還要遠一些,再遠一些
直到積雪閃耀寒意,亂石迸濺如泡沫
深入灼熱的白晝,走出透明的夜色
群星在洞穴里發(fā)出囈語,時間的脈搏
在河流深處跳動?,F在,他終于可以
找一小塊干爽潔凈的土地,端坐如鐘
腳底長出一片原野,掌心開出一朵花
門始終關著,窗只留一條縫
朝向東邊的山巒,東邊的院子
每日太陽升起,照亮人間也
照亮這窗這一條縫。從逆光里
看院子輝煌,一莖草,一棵樹
都在既定的命運里努力生長
一朵花,一只蟲,都在幸存的
生命里盡力活著。我們時常
站在窗后,把目光框進這一條縫
你的,我的,目光投向院子
向山巒,向這新的一日日常
有人走進院子,有人走出院子
有人說話,有人大笑,和我們
無關又緊密相連;我們看不到的
遠方,必定有人上山,有人下山
有人砍柴,有人割草,和我們
緊密相連,又漠然無關
迎著初日,我們緊挨著站立
你的手握在我的手心里;我的
目光,重疊在你的目光之上
雙手緊握而縫隙仍然寬大
握不住金子,也握不住沙子
雙手緊握,而命運從縫隙間
一次次滑脫,如魚入水
隨波逐流,或者潛沉淵底
窮苦者坐在岸邊,兩手擱于
膝蓋,自然地下垂著
猶如柳枝,在風里輕輕擺動
他目送那滑脫的魚游動
那本屬于自己的魚游動
水面蒼茫,從黎明到黃昏
他無能為力,除了凝視
除了把痛苦凝視為一種美
凝視為高于一切的存在
痛苦螺旋上升,火焰之美
亦不過如此。他試圖抬起
手掌想要觸碰,這無形的美
在掌心留下死亡的印記
無非關上一道門。無非背過身去
無非在荒草啃嚙的小徑漸行漸遠
匆匆的腳步聲猶如兩條白魚,拍打
干涸的沙灘,翻過來左,翻過去右
而漸漸從容了,即便循著一條窄路——
狀如鋒刃般的山脊前行,手臂伸展
恰如雛鳥練習飛行。云朵,蝴蝶,落葉
皆有飛舞之姿;雨水,爬蟲,根莖
皆有匍匐之理。逃逸者在高蹈者
和卑微者之間,遵循自己的道路
日月升落,星河流轉,大地上的事物
皆有自我的光亮。逃逸者隱匿其間
心里微弱的閃耀,分開遠處的山影
走過城市,就成為燈光
走過村子,就成為煙火
從山林披一身綠意和鳥鳴
從草原頂一頭云朵和野花
牛羊的叫聲穿在你腳上
星星的呢喃落在你眼里
你經過什么,什么就進入你
什么經過你,你就讓什么進入
風和雨,都在到來
雷和雪,都在遠去
你從沒打算停住腳步
也從不知道目的地
你走著,足跡成后來者
必經的一條小徑
體內的花崗巖,在時間里拒絕生銹
日益堅固,像歷經多次摧毀的骨頭
獨行,在河流和山脈間探查模糊道路
獨坐,在星辰的序列中找尋心的位置
星辰隕落,一如雨水在光芒里到來
雨水落在近處的河面,也落在遠處
焦渴的土地。土地、河流、乍起的風暴
都在應和著,沉默者內心的火焰
這上升的律令,唯有自己可見
言辭該怎么描述,這不朽的奇跡?
獨自看見一朵花打開,獨自看見一條
根莖深入水源。世間的生命在摧毀里
郁勃而起,而沉默者內心的火焰上升
彼此呼應著。大風吹亮言辭內部
拆下骨頭,在黑暗里點燃一支火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