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鵬程
不要埋怨春天來得太遲。
不要降低辛勞的分量。
不要埋怨一朵花藏得太偏太遠
不要降低甜蜜的難度。
這是最后一朵春天
——如果愛與哀愁,尚且別在你的嘴角。
這是春天的最后一只蜂巢
——如果你還有釀造的最后的愿望。
這是最后一只絕望的工蜂。它將為你釀造來世之蜜
——如果你懂得至死不渝是一朵彼岸之花
突然安靜了下來。難得有這么漆黑的夜晚。伸手
幾乎不見五指。只有很遠很遠處
幾點稀疏的燈火,已經(jīng)和星星混為一談
這是異鄉(xiāng)的夜晚?!靶切怯至劣峙?,一顆足有4兩”
難得想起一句詩,難得這句詩和這個夜晚
如此契合
突然就忘掉了哲學和隱喻。突然就回到了
繁星密布的童年
……突然,聽到了幾聲狗叫
突然就看到了星空下的故鄉(xiāng)小院
看到了正在喝藥的父親
以及更多親人的臉
他們都還健在,還未曾被深深懷念
正如童話里
貪心的小狗要追上的那顆
掛在遠方的太陽,多像媽媽烙的煎餅
有時候,我們的確可以畫餅充饑
孩子,等你再大一些
爸爸就可以和你討論,那個固執(zhí)的登山者
他一生都在追逐的遠方
穿過風雪? 迷霧? 夜雨
等到他費盡力氣
攀上一生的最后一座山,他發(fā)現(xiàn)
遠方,依然還在前面的峰頂
依然有那么多的風雪? 迷霧? 夜雨……
但你要相信,孩子,你要的遠方,
是存在的
我們的祖先,曾經(jīng)在一本舊書中
留下了它入口的蛛絲馬跡
有時候,在人群中,在你突然的停頓
和轉身處,你會看到,
像分開的潮水,遠方,就在不遠的前面
幽暗? 閃光
像我們頭頂?shù)男枪?,模糊不?/p>
但它的確是存在著的,有意義的
雨首先落在窗外防雨篷的鐵皮上
密集、單調的聲響
折磨著一個人的失眠。
汽車尾燈劃開雨霧,帶來不確定的往事。
漸漸遠去的喇叭里,低低的啜泣聲
在雨和小販的叫賣聲里若隱若現(xiàn)。
后來,雨滴似乎聚集在了一根電線上……松弛
……又繃緊
間或,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顫栗。
再后來,雨滴打在一支無人吹奏的口琴上面
曲子里的人,在雨中走來又在雨中消失。
黑暗中
黃銅簧片微微震動
和客廳里那只座鐘古老的滴答聲
有了深淵般的落差。
要趁年輕,去撿柏拉圖的麥穗。
嘗試愛上別人。去纏綿、糾結、紛爭……去傷透心,
看盡炎涼,經(jīng)歷一場
撕心裂肺的盛大浩劫。直到你隱約感受到了
死亡的恐懼。直到你
意識到一種作為人的孤獨能夠被自身喚醒、拯救。
而在之前,你曾無數(shù)次想,在對的時間
遇上對的人。但后來,你見過了太多的
山盟坍塌海誓湮沒。
太多的生死相許終成陌路。
兩條倉促交匯的河流,涇渭分明。
兩條過早交匯的鐵軌,釀成了一生
無法彌補的車禍。
現(xiàn)在,經(jīng)歷半生蹉跎,風雨飄搖,
你習慣在灰色的風景里辨認生命的底色
這時候,請你指認我,請你來
用眼神里的滄海來交換我身體里的桑田。
這是最后的人間草圖
你是我再也流不走的剩水而我
是你塌無可塌的殘山。
暮雨比傍晚更早到來。先是一滴一滴
而后漸次密集,交織著
砸在擋風玻璃上。
這使前面的路更加昏暗不堪。
這時候,一個
奇妙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了:
原本雜亂的雨滴,開始有規(guī)律地律動
仿佛受到了召喚
一個看不見的樂隊指揮,緩緩開啟了一場演奏。
車在行進,雨刮器
無聲滑動。
一個樂隊指揮,沉浸在自己的樂章里
黑色的指揮棒
從容不迫,召喚著雨水的亡靈。
我想起那些年。那些曾經(jīng)在別處落下的雨。
哦,那么遙遠、熨帖……
只有時間,能夠變成披拂心靈的雨刮器
我開著車,雨刮器無聲滑動。
而道路不再昏暗,
回憶清晰、又漫長……
琴聲擦亮了一輛舊自行車上的灰塵
白發(fā)老婦推車而出,露出一張
三十年前的臉龐
哦,遠山。森林。緩坡。
百褶裙在盛開,風吹走了春天的草帽
藍莓額頭飽滿,一條白亮的河流在指尖上跳躍。
時間在釀造。
閣樓上的老者,懷抱巴揚
幽暗中的手風琴聲充當了酒曲。
身后,是書架、茶杯、陶罐
金黃的稻束發(fā)出燦然之光。
時間在釀造。
角落里的老者,逆光中的側顏帶著往昔
濃重的陰影。
木質的房子繼續(xù)生長著年輪。
哦,木屋。閣樓。暮年。青春。
琴聲引路
詩和遠方,在他的胸口挖下了酒窖。
酸澀的漿果
已成甘美之酒。
《大山深處》彭燃布面油畫30×40cm 2013年
責任編輯? 丁東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