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則臣

1

十年前的平安夜那天，朋友帶我去梓潼七曲山瞻仰大廟。這地方最初叫“亞子祠”，后又名“文昌宮”。文昌宮者，文昌帝君張亞子之專廟也。一個讀書人，到了綿陽，文昌宮還是要拜一拜的。在此之前我只遙聞文昌宮，張亞子何人，知之甚少。朋友一路講解，頭緒眾多。晉人張亞子，居梓潼，一說侍母至孝，仕晉戰(zhàn)死;一說懸壺濟世，深受萬民愛戴;又說他本就是神仙?？傊?，超凡入圣。其祠建好后，自唐至元，皇家又不斷加封，錦上添花，累至“梓潼宏仁開化文昌帝君”，小祠堂最后擴建成了大廟宇。那一天我到了七曲山，但見樓臺宮殿高百尺，巍巍然直入青云?？菢乔跋慊鸲说氖欠笔ⅲ沆F繚繞，據(jù)說大考前，遠近學生都要來拜一拜，以期金榜題名。

殿宇巍峨，古柏森森，拜過文昌帝君，朋友引至送子娘娘殿，囑我這也須虔誠地拜拜。那時我已在執(zhí)行“造人”計劃。拜過送子娘娘，朋友又頭前帶路，還有一尊大神。那天有點冷，天陰著，猛然看見一綠袍金面的威武猛士，心中一凜。該造像就是歷史教科書中的農(nóng)民起義軍領(lǐng)袖，大西皇帝張獻忠了。明末，陜西人張獻忠在延安府當捕快時參加了起義軍，和李自成同屬高迎祥麾下，二人的勢力逐漸增大，直至分庭抗禮。后來高闖王戰(zhàn)死，李自成自奉闖王，二人徹底分道揚鑣。李自成主要在北方黃河流域發(fā)展，張獻忠則轉(zhuǎn)頭南下長江流域。1643 年，張獻忠攻破武昌，稱大西王;次年，張獻忠拿下成都，旋稱帝。

這一日，張獻忠尚未稱帝，傳說他領(lǐng)兵入川到了七曲山，看見廟里供奉的文昌帝君張亞子。張獻忠便說：“你姓張，我也姓張，一家人，今就與你連了宗吧?！表樖职盐牟龔R改為太廟，認作為家廟。“太”“大”相通，慢慢就叫成了“大廟”。既是家廟，七曲山上當然得有人家一個地方，所以我就在文昌帝君旁邊看見了張獻忠。

七曲山之行一直難忘，我在大廟見到的可是文曲星啊。還有送子娘娘，下山回程的車里，太太發(fā)來短信，經(jīng)科學驗證，“有了”。這個消息于我之重大，可想而知，我一遍一遍地跟朋友說：我要當?shù)?。朋友祝賀完就笑，送子娘娘果然靈驗吧。再就是張獻忠，十年來我無數(shù)次想起這個名字，有時候是閱讀中突然碰到，有時候就是單純地莫名想起。事情就這么奇怪，一個陌生的名字在你頭腦里露面的次數(shù)多了，你慢慢就會覺得他跟你有那么一點關(guān)系了。

2

有關(guān)系跟好奇不是一回事。對一個寫作者來說，有關(guān)系只表明你對某個人某件事比較關(guān)注，遇見了會停下來多看幾眼;好奇則意味著你會主動要去了解和接近，它可能導致一個結(jié)果：你想拿起筆試一試。

頭一次清晰的好奇是在 2015年，為寫《北上》我博覽群書，幾乎跟河流相關(guān)的東西能找到的我都看。就看到了江口沉銀。

此事幾百年里都相當復雜，但現(xiàn)在說起來簡單明了，經(jīng)過這些年卓有成效的學術(shù)研究和考古發(fā)掘，歷史的真相已然清晰地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經(jīng)由相關(guān)的資料和文物，我們可以輕易地回到歷史現(xiàn)場。所謂江口沉銀，就是當年張獻忠兵敗，搜刮來的大量金銀財寶落到了錦江里。沉銀地隸屬現(xiàn)在的四川省眉山市彭山區(qū)江口鎮(zhèn)，所以謂之“江口沉銀”。

1644 年 8 月，張獻忠在成都稱帝，創(chuàng)大西國，年號大順。這個張獻忠也是喜歡較勁兒，跟李自成摽著來，你建了大順政權(quán)，國名咱不好去搶，但年號可以，我就大順。這一年事情挺多，李自成攻入北京，崇禎皇帝在煤山自縊身亡，南明第一任皇帝朱由崧在南京稱孤道寡，清軍在明朝將領(lǐng)吳三桂的帶領(lǐng)下大舉進入山海關(guān)。五洲震蕩，風云際會，都趕一塊兒了。也在這一年，剛?cè)刖煹睦钭猿晒巡粩潮?，被清軍又趕了出去。

兩年后，也就是 1646 年，大西國大順三年，難兄難弟，張獻忠的日子也不好過了。三月份的成都乍暖還寒，黃袍加身的張獻忠穿行在宮里，心跳如鼓。探子來報，上一戰(zhàn)僥幸撿了條命的明軍將領(lǐng)楊展，又回到了嘉定府（今樂山市）。這個楊展是大西國的克星，張獻忠派兵攻打，左右打不動。川外清軍又步步逼近，據(jù)說軍中還有“清朝第一勇士”鰲拜。張獻忠急火攻心，一腔邪火全撒到蜀人身上，“川人尚未盡耶！自我得之，自我滅之，不留毫末貽他人也”。我撈不著，別人也別想要，殺！他派出四路大軍，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往前走，逢人就殺，像砍瓜切菜割莊稼一樣。兵將們殺紅了眼，你殺的人越多，官升得就越大，一時間連升三級的比比皆是，軍營里官員叢生。有個小卒日殺數(shù)百人，幾天后擢升為都督。在宮中張獻忠每天也以殺人取樂，完不成指標覺都睡不好。想想都令人發(fā)指，獨裁者無聊起來得有多可怕。這邊廂張皇帝忙著殺人，那一邊楊展忙著壯大和攻城略地，大西國很快就陷入了人民戰(zhàn)爭的海洋。屋漏偏逢連夜雨，大西軍又遭遇了嚴重的糧荒，一支皮包骨頭的軍隊哪敢談什么戰(zhàn)斗力。張獻忠決定不再困守成都，得找條活路，他的想法是，先取道長江南下，然后東進，到富庶的湖廣吃飽了再說。人走容易，多年里搜刮來的金銀財寶是個大問題，口袋里裝不下。就有了接下來讓我看得怦然心動的“江口沉銀”。

心跳加速不是因為見錢眼開，而是“沉銀”這件事。寶貝沉到錦江里，如同漕運時代好東西沉到了運河里，我得看看怎么一回事。

大順三年（1646 ）七月，張獻忠率軍十萬，乘坐幾千艘戰(zhàn)船，從成都出發(fā)，帆檣林立，舟楫連綿，浩浩蕩蕩遮住了十里江面。船上裝了不計其數(shù)的木箱，箱子里裝滿財寶。裝不上船的，讓木匠劈開青岡木，挖槽，槽內(nèi)裝上銀錠，重新合上箍緊，投入江中隨波逐流，打算在長江中下游狹窄處再打撈上來。這方法不錯，省心又省力。青岡木整編成的隊伍也浩浩蕩蕩地上路了。

且說大西國的戰(zhàn)船駛進彭山區(qū)的江口鎮(zhèn)，錦江兩岸的山頭上突然戰(zhàn)鼓雷動，震撼江心，明將楊展的部隊早已經(jīng)在此埋伏下來，準備水路夾擊。江口鎮(zhèn)距離成都 150 里，是當時出成都府的唯一水路要沖，守好了，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楊展軍隊一部分陸軍從山上往下攻，一部分水軍點燃火船，當年火燒赤壁一般，從前方順風迎面撲來。江灣狹窄，大西的船隊又擁擠，慌亂之間沒了分寸，想掉轉(zhuǎn)船頭都抹不開身。此一役，大西將士死傷大半，張獻忠也是倉皇逃命，從此元氣大傷，一蹶難振?！妒癖獭分杏涊d，逃出成都后，張獻忠派人截斷錦江，在江底深挖洞、廣積財，把剩下的金銀都埋在了大坑里，然后決堤放水。參與埋銀的士兵、石匠全被殺死。這就是史書中所謂的“錮金”。

不管那些金銀是沉在了江口鎮(zhèn)，還是埋在了錦江底，都讓我心生好奇，很想替他算上一算。

算肯定是算不清的，張獻忠本人可能都算不清?！妒耠y紀實》說：張獻忠遺留在江口的財物“累億萬，載盈百艘”?！睹魇贰穭t說：“金寶億萬計”。也不過都是大略地估計。民間多年里還流傳一說：“石龍對石虎，金銀萬萬五;誰人識得破，買到成都府。”這也叫“尋銀訣”，意思是，找到石龍和石虎處，你就發(fā)財了?！叭f萬五”就是個修辭，我們也不必知道究竟多少，但可以“買到成都府”，這就嚇人了。還有一說，“買盡成都府”，整個成都全是你們家的了。差不多一回事。不敢說富可敵國，起碼富可敵蜀國。

時光飛逝，多重大的歷史都會風流云散，持續(xù)鼓蕩人心的，是那段真假難辨的“尋銀訣”。有心人一茬接一茬，尋找石龍、石虎的，水下探寶的，江口一役后就沒消停過。資料顯示，清代、民國也一直沒閑著，直到現(xiàn)在。因為話一說就長，咱們直接越過前朝，看看當今是如何“淘寶”的。說實話，跟金銀“沉下去”相比，我對如何“撈上來”更好奇;在長篇小說《北上》中，我就是要處理如何把一堆寶貝從運河故道里挖掘出來。但在 2015 年，我看到的主要是“沉銀”的傳說，個別民間的打撈也都是小打小鬧。盡管那些撞大運的撿拾者和偷偷摸摸的尋寶者都證明了“沉銀”似乎確有其事，但江面寬廣、江流浩蕩，沉在哪兒誰也搞不清，不作系統(tǒng)的考古發(fā)掘，“江口沉銀”還只能是不是傳說的傳說，兌不了現(xiàn)。

但這對一個寫小說的人足夠了，它已經(jīng)充分地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不只是想繼續(xù)了解張獻忠、“沉下去”和“撈上來”，我甚至想寫它了。寫什么我現(xiàn)在也不知道，但那種對上了眼、一見鐘情的感覺是有了。這就好，小說家最幸福的權(quán)力之一就是，看上了你就跑不掉。我不著急。

3

一直關(guān)注相關(guān)新聞：2016 年 12 月，彭山江口沉銀遺址開始圍堰;2017 年 1 月 5 日，江口沉銀一期考古發(fā)掘工作正式開始;2017 年 3 月，考古發(fā)掘工作取得階段性成果，發(fā)掘超過一萬件文物;2017 年 4 月，通報已發(fā)掘文物逾三萬件;2018 年 4 月10 日，彭山江口明末戰(zhàn)場遺址榮獲“2017 年度全國十大考古發(fā)現(xiàn)”;2018 年4 月 18 日，也是國際古遺址日，彭山江口明末戰(zhàn)場遺址首次對外公開;然后是2018 年6月26 日，“江口沉銀——四川彭山江口古戰(zhàn)場遺址考古成果展”在國家博物館開幕。

最后這條消息我是在 26 日當天看到的，但因為那陣子工作比較忙，《北上》又處在最后的修改階段，更重要的是，知道這個展還持續(xù)一陣子，那好，不急在一時三刻，讓子彈再飛一會兒。

到了 7 月份實在忍不住，去國博看了“江口沉銀”展。先是看了一個短片，考古發(fā)掘的過程和成果粗略地了解一些。跟平常的新聞圖片想比，影像記錄的觸動要大得多，竟然出土了如此多珍貴的文物。接著看實物，發(fā)現(xiàn)“觸動”這個詞的力道太小兒科了，我?guī)缀醣徽蛊芬还髯哟蛎闪??；⑩o金印、長沙府天啟元年五十兩金錠、西王賞功的金銀幣、蜀王金寶、大順通寶、金冊等這些價值連城的寶貝就不說了。這些寶貝不僅是錢，更是彌合歷史裂縫、還原歷史現(xiàn)場、確證時間鏈條的最有效的路徑。它們是超越“錢”的財富，是超越了“文物”的歷史。

單說那一摞摞銀元寶，當時就把我嚇住了。有生以來從沒見過這么多錢，從沒見過這么大塊頭的錢——請腦補一下五十兩銀子的重量吧。不是一錠兩錠，是一堆又一堆。雖然都因為氧化變得灰頭土臉，因為各種擠壓而嘴歪眼斜，但常識我還是知道的：不管多么翻邊卷沿、豁牙裂嘴，作為銀兩，它們不會因此損失一分一毫，就連那顏色最暗淡的灰，也足以對抗天平上最閃亮的砝碼。我在一堆一堆的銀錠櫥窗前走來走去，由震驚逐漸麻木和茫然。相信我，錢多了就是一個數(shù)字，銀子多了也只是一堆金屬?？炊嗔怂鼈冏屓藚捑?，乃至無聊和幻滅。

然后我看到了裝銀錠的朽爛木鞘，灰暗的銀錠在木鞘槽中露出了臉。這個細節(jié)讓我在展覽現(xiàn)場又待了兩個鐘頭。先回去重看了一遍宣傳片，又在手機上多方搜索相關(guān)信息，必須承認，木鞘藏銀這種極具農(nóng)業(yè)時代智慧的方式太有想象力了?！?017 年 1 月 13 日中午，天氣，晴。”考古記錄上就是這么寫的。挖掘機一鏟斗下去，冰冷的河水里露出一截木頭，木頭周圍有用來固定的鐵箍，因為經(jīng)年累月的腐蝕松脫了，銀錠散落周圍。這根木鞘中藏有十幾個銀錠。2005 年，正是這樣一根擱淺在江邊的木鞘，引起大家對江口沉銀的新一輪關(guān)注。這證明江口確有沉銀。清代文獻中即有記載，張獻忠在轉(zhuǎn)運財寶時，命工匠趕制了很多木頭夾槽，然后藏銀于槽內(nèi)。木鞘長 118 厘米，外徑 18 厘米，一剖兩半，掏好的槽中置銀之后，對扣合上，再以鐵箍固定之，易于搬動和運輸。

那天看展，我一邊看展品一邊看文字說明，一邊上網(wǎng)在手機上搜索相關(guān)內(nèi)容。幾個小時下來，頭昏腦漲?？吹迷蕉啵闷嬖酱?，尤其對民間的非法打撈和專業(yè)考古發(fā)掘過程中那些獨特的細節(jié)。遺憾的是，這個內(nèi)容展中所言甚少。我意識到，這個題材對我才剛剛開始。

4

終于來到彭山江口鎮(zhèn)。2020 年9月中下旬的江口鎮(zhèn)已有涼意，江風浩蕩，穿過蒼老的古屋。老人們坐在門前避風處曬太陽，或者聚在老年活動室里喝茶打麻將。隨便走進一家尚住人的房子，房間里昏暗，窗外明亮，一條大江在窗戶下面流淌。江面闊大，但水沒有想象的那么豐沛。水落石出，大片的江灘上大大小小的鵝卵石閃著各色的光。有人在鵝卵石上走。朋友說，常有人在江邊低著頭散步，沒準兒就撿到個寶貝呢。

站到高處更能看清楚江口，一個巨大的三角形。朋友是專家，指頭隨便一畫就圈出一大片江域，他圈出一片，又圈出一片，再圈出一片。他說，這一片是張獻忠和楊展對壘的古戰(zhàn)場，大西軍的船到這里，楊展的士兵在那里，從山上往下攻，從那邊的江面往這邊攻，大火熊熊，火燒連營。遠處的山是綠的，草木也是綠的。他說，那一片是江口沉銀一期考古發(fā)掘現(xiàn)場，現(xiàn)在已經(jīng)恢復原樣，挖出了那么多寶貝啊。他說的挖，既是從河床里挖，也從水里挖。他說，那一片是將要開始的二期考古發(fā)掘范圍，一定還會有很多好東西，等著瞧吧。我想起圖片和影像資料里揮舞長臂的一臺臺挖掘機，還有蹲在河床上手持鏟子和刷子的小心謹慎發(fā)掘的考古人員，當然，還有水下、巖石縫和泥土中各種不期而遇的文物。他又說，那里，看見了嗎，就那里，江口沉銀博物館就要建起來了，你想看的，博物館里都會有。那將是一座現(xiàn)代的、貫穿漫長歷史的宏偉建筑。

我忽然覺得很有意思，你永遠都不知道會跟什么產(chǎn)生關(guān)系。到梓潼七曲山，我是去拜文曲星的，結(jié)果撞上了張獻忠;我翻閱江河湖海的史料，是為了寫京杭大運河的，結(jié)果看到了“江口沉銀”;然后，一個古人、一條大水、一段歷史緩緩地進入我的寫作。只是在進入，寫作遠未開始。

責任編輯? 丁東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