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微博│·別角晚水·
——我若為帝,便拋了那九千歲不要,只許他們喊千歲千歲千千歲,陪你生同衾,死同時,可好?
【1】嫡女盛藏珠
盛藏珠的一雙眼睜得很是艱難。
觸目皆是白光,她暈眩著跌進(jìn)迷霧里,無數(shù)只慘白的手,齊齊抓向她。為首的是個小將,眼里蓄了一汪淚,朝她頻頻招手,他肩上扛了面殘破的旌旗,正中央印著個斗大的“盛”字。她突然不再害怕,朝那小將奔去。
她記起來了,崇國與陽國羅澤之戰(zhàn)的最后一日,就是那孩子,拖著斷腿纏抱住陽國士兵,點燃了那枚火折子,他回身找她,還未找著,稚嫩的笑容便和敵軍一道在頃刻間灰飛煙滅。
那時候,她在哪兒呢?崇國唯一的女將軍,七世將門、功勛卓絕的盛家傾盡心血教養(yǎng)出的嫡女盛藏珠,她在哪兒呢?她在一眾盛家軍用血肉之軀筑成的人墻之后,被他們死死護著。將士們一個接一個地倒下,又一個接一個地補上來,將被敵軍重傷的她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
渾身骨節(jié)都在肆意作痛,可是,她有什么資格痛?那日戰(zhàn)場上,烽煙四起,殺聲雷動,刀光血影之間,她卻恍了神,想的不是此戰(zhàn)若敗,盛家便再無人繼承,黃泉之下她有何顏面面對列祖列宗,而是衛(wèi)蟾光那張冷若冰霜的臉。
她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錯。畢竟他們也稱得上是青梅竹馬,宮學(xué)同窗三載,種種繾綣溫情,怎的如今通通不作數(shù)了?那日宮宴之上,陛下親旨賜婚,他低眉順眼地拜謝皇恩,暗中偷偷握住她的手——她戰(zhàn)栗著望向自己心上的皎皎明月光,以為已經(jīng)尋見了畢生至福。然后呢?新婚當(dāng)夜,衛(wèi)蟾光甚至沒有出現(xiàn)。
崇國皇子眾多,盛家勢大,誰都想娶盛藏珠。崇帝在盛老將軍面前,將自己最得意的兒子們夸了個遍,獨獨對衛(wèi)蟾光只字不提。誰都知道,崇國四皇子衛(wèi)蟾光,生得光華燦爛卻出身卑賤,雖名義上是德妃幼子,實則生母身份成迷,大抵是某個卑賤宮女,難登大雅之堂。他自小便不得帝寵,如何配得上風(fēng)光煊赫的盛氏嫡女?
盛藏珠聞知崇帝心意,在家中撒潑打滾多日,素來疼她的母親苦口婆心地勸說無果,便也生了脾氣,命她的庶兄不知從哪兒找了位瞎眼卦師過來,指著她的鼻子說她與衛(wèi)蟾光此生無緣,要她認(rèn)命。可盛藏珠偏不信命,跑去苦寒之地戍邊一年有余,立下戰(zhàn)功后馬不停蹄趕回國都,眾目睽睽之下請旨求嫁。
婚禮聲勢浩大得堪比公主出降,可倘若衛(wèi)蟾光一人不歡喜,舉國歡喜又有何用?她與花影層疊的嫁衣一起挨過漫漫長夜,翻來覆去地想,這一切轉(zhuǎn)變到底因何而起。直到次日,德妃親子二皇子前來道賀,笑著喚不知何時已獨自回到喜堂的衛(wèi)蟾光“盛姑爺”,盛藏珠窺見衛(wèi)蟾光眼底暗流涌動的恨意,終于恍然驚覺自己究竟做錯了什么。
崇帝體恤盛家嫡出唯她一人,賜予她與衛(wèi)蟾光平起平坐的地位與隨時和離的權(quán)利,非但如此,還金口玉言地表明,他日若她誕下子嗣,可以盛氏為姓。如此一來,衛(wèi)蟾光形同以皇子之身入贅,這不僅斷了他繼位的可能性,也讓他徹底淪為崇國笑柄。
是她太過天真了,以為這樁婚事既然普天同慶,衛(wèi)蟾光想必也是如意的??稍瓉怼叭缫狻倍?,竟是這樣艱難。
再后來,她求著乳娘親自學(xué)做了他愛吃的豌豆黃,眼巴巴地送去,笨拙地想要討好他,卻撞見他與定國公家的幺女宋瀟瀟旁若無人地在院中嬉笑打鬧。原來她的月亮也是能笑的,只不過照亮的不是她而已。
她默了默,久久地盯著自己被煙灰薰黃的手。
這本該是一雙拿劍的手。
盛滿豌豆黃的鴛鴦青玉碟當(dāng)著衛(wèi)蟾光與宋瀟瀟的面摔得粉碎,盛藏珠發(fā)誓,今后再也不會如此委屈自己。
陽國犯境,她自請出征,臨行前往他書房里遞了一封和離書??杉幢氵@樣,當(dāng)敵方那支淬了毒的羽箭破空而來,刺入肩胛骨的那一刻,她才舍得相信,此生,他們確實緣分已盡。
身上漸漸能感知到冷了,盛藏珠長長地吸一口氣,繼續(xù)朝樹籬那頭奔去,盛家軍戰(zhàn)死沙場的好兒郎就在那里。
天上驟然落下一道驚雷般的聲音:“阿珠,醒醒!”
【2】虛空大夢
是誰在喊她?
盛藏珠腳步一滯。
極少有人這樣喊她。父親常說,既領(lǐng)了軍職,便只須牢記崇國將軍這一個身份,再不得與普通女兒家一般,成天只知撒嬌賣癡。她雖得母親鐘愛,可畢竟年歲漸長,那幾聲“小珠兒”終是難以聽見了。至于她那位異母兄長,與她打小便不甚親睦。她知他身為長子卻不是嫡出,一直對她心懷怨懟,于是處處忍讓,換來的卻是他一日借著酒醉,當(dāng)著她娘親的面斜著眼喚出的一句“五丫頭”。
全皇城的說書人都知道,“五丫頭”是個蔑稱。盛夫人體弱多病,早年生了三子卻接連夭亡,人人都笑話她合該是命中無子,她卻仍不死心,老蚌生珠,竟是個女兒,雖是嫡出,終不算圓滿。
那日,盛藏珠提了一壺剛出冰窖的葡萄釀,輕輕抬手,對準(zhǔn)庶兄當(dāng)頭澆下。在他殺豬般的號叫聲里,她抽出佩劍抵住他的咽喉,淡淡地說道:“你給我聽好,除去往我娘親的舊傷上撒鹽,任何事我都可容你,不為別的,僅僅是讓你知道,這便是盛家未來家主的氣度?!?/p>
她知道他在意什么,最聽不得什么,她便偏要以此回?fù)?,誰讓他膽敢觸碰她的逆鱗?這塊逆鱗,從前是娘親,現(xiàn)在是衛(wèi)蟾光。可為什么面對庶兄,她可以溫柔一刀,殺人無形,面對衛(wèi)蟾光,她卻只能丟盔棄甲,落荒而逃呢?
千里迢迢,逃到羅澤赴死,盛藏珠,你真是沒出息。
好在這條路,眼看就要走到盡頭。她自嘲地笑了笑,剛要伸手去撥開那樹籬,天際又響起急促的呼喊:“阿珠,過來!”
盛藏珠實在不愿意承認(rèn),其實她從未忘記,昔年與衛(wèi)蟾光斗雞行酒,他每每輸了,總會蹙著眉頭,捏著她兩肩溫溫柔柔地喚“阿珠”:阿珠呀,饒過我吧,你一向最心疼我的。
是啊,她心疼他心疼到竭盡全力將他留在自己身邊,只因世上再無人會像她一般待他好,可他又是怎么回報她的?新婚之夜不告而別,轉(zhuǎn)頭與別的女子打情罵俏,他怎么可能會出現(xiàn)在這里?
她握緊雙拳,忍過一陣漫長的心痛,極慢地回過頭。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盼著什么,可她的的確確望見了衛(wèi)蟾光。
“我不過去!”盛藏珠心如刀絞,臉上卻掛著笑,“堂堂國公府的嬌小姐,只配做個穿不了正紅色,過門還需向我敬茶的妾嗎?那為何不等我死了,你再名正言順,八抬大轎另娶賢妻呢?”
“你給我醒過來!”這回,衛(wèi)蟾光的聲音她倒是聽得分明了,因為風(fēng)聲似乎靜止了,他轉(zhuǎn)瞬間便掠到她身前,將她嚴(yán)嚴(yán)實實地?fù)нM(jìn)懷里,護得密不透風(fēng)。
她從床上坐了起來。眼前纏著白布,質(zhì)地并不柔軟,硌得她生疼。
好一場虛空大夢。全身傷口密集作痛,下半身卻使不上力氣。眼前汗津津的,她本能地想去揭開蒙眼布,卻被憑空伸出的一只手緊緊按住了。她一激靈,想甩開,那只手竟越發(fā)收緊。她一句“放肆”正欲脫口而出,耳畔響起一道陌生的聲音:“讓她揭!小老兒我費了這么大勁才把這丫頭從鬼門關(guān)拉回來,這般不珍惜自己的眼睛,想下半輩子做個熊瞎子就盡管揭開!”
這聲音很是蒼老,可攔住盛藏珠的手,觸感細(xì)膩溫潤,骨節(jié)分明,顯然來自一位年輕男子??磥憩F(xiàn)在與她同處一室的,有一老一少兩個人。
她無暇深想下去,因為吸髓蝕骨的痛感再度席卷而來,她敲著腦袋,對著不斷涌來的幻象啞聲喊著“走開”。
“叫!叫!剛才夢里就喊個不停,好不容易清醒了還要吵鬧!”老頭噼里啪啦一頓數(shù)落,往她傷處敷藥的動作卻很是輕柔,像是被誰盯著,所以才不敢造次。
“你讓誰走開呢?一直嚷嚷?!崩项^一時嘴快,說完才后知后覺地掩住口。
盛藏珠自是瞧不見的,捂著腦袋輕聲道:“衛(wèi)蟾光,走開?!?/p>
一直攥住她掌心的那只手微微一顫。
【3】已許白頭
盛藏珠反手擎住那人手腕,另一只手往他胸口一探。方才她被禁錮時曾觸及此處,只覺有硬物,現(xiàn)下這么一掏,果不其然掉出一塊腰牌來。
盛家軍軍紀(jì)嚴(yán)明,就這腰牌做得忒傻氣,人手一塊,上刻姓名。她摩挲了片刻,轉(zhuǎn)頭問那人:“你是盛不離?”她明明什么也看不見,可無端地讓人不敢直視,更無法說謊。
回應(yīng)她的只有沉默。盛藏珠笑了一下:“抱歉,是我莽撞了,忘了你無法說話?!?/p>
另一頭,沉寂許久的老頭也長舒了一口氣道:“對嘛!這就是個小啞巴!”
盛藏珠又笑了笑,沒再開口。
盛不離這孩子,她先前便有些微印象。兩年前她與庶兄平亂返朝,他當(dāng)街?jǐn)r馬,請求參軍。因家鄉(xiāng)饑荒而走投無路的人盛藏珠見多了,可長了一副風(fēng)一吹就似乎會折的小身板,還敢這般不要命地往馬蹄下送的,她的確是頭一回見到。
盛不離身形矮小,面黃肌瘦,和衛(wèi)蟾光比,相貌自然是云泥有別,單一雙眼睛,精光四射,仿佛無時無刻不在往外冒主意。人丑不要緊,又丑又會來事兒,想讓人不記得也很難。
“不離”這個名字,是庶兄取的,旨在要他銘記,既入了盛家軍,便生死不離。原本盛不離擋的是盛藏珠的車駕,她當(dāng)眾被搶了人,顧及家宅和睦,只一笑置之。自此之后,他們鮮有會面,在軍中偶遇幾次,盛藏珠也不過是皺了眉,努力想起這位低級士官的名字,喚他一聲“阿離”罷了。
為什么不離開呢?她希望崇國所有的年輕孩子都離開戰(zhàn)場,不再衣食無著,安安穩(wěn)穩(wěn)地度過一生。
可他非但沒有得到安穩(wěn),反倒受她牽累,一起流落到這兒來了。
這里是陵村,雖說先前盛藏珠從未聽聞羅澤附近還有這樣一個村莊,但既來之,則安之,她很快便接受了自己重傷后流落此地并昏迷了三天三夜的事實。
暴脾氣老頭是這村子里唯一的醫(yī)者,脾氣古怪但醫(yī)術(shù)委實高超。盛藏珠是個有恩必報的性子,人還癱在床上下不了地便忍著周身疼痛齜牙咧嘴地道謝。
老頭卻像是極不待見她,沒好氣地說道:“不必謝我,小老兒從不輕易救人治病,除非有人用我看得上的東西交換,彼此各取所需罷了。”
“什么東西?”她一怔,這些天她身子見好,莫不是被拿走了什么做交換?
屋子里響起一陣咳嗽聲,老頭頓時緘口不言。
是盛不離打斷了他們的話。據(jù)老頭所言,羅澤一役戰(zhàn)況慘烈,尸橫遍野,正是盛不離將她從死人堆中背出求救,若說報恩,他才算得上是她的救命恩人。
“若是擱在話本子里,通常這種橋段,女子都是要以身相許的!”老頭搖頭晃腦地取笑。
盛藏珠愣了一下,認(rèn)真地說道:“不可?!?/p>
老頭將濕帕子一擰,往她額上狠狠一蓋:“就知道你嫌棄這小子是個啞巴!”
邊上的盛不離像是急了,盛藏珠聽見他拍了老頭一下,奪過帕子輕輕地為她覆上了。她嘆口氣:“阿離救我性命,即便他日要我以死相報也是應(yīng)該,姻緣之事,卻是不能?!?/p>
“為何不能?”老頭仗著她無法視物,又吹胡子又瞪眼。
風(fēng)從窗口吹拂進(jìn)來,盛藏珠的頭又開始疼了:“因為,我已經(jīng)許過人了。”
衛(wèi)蟾光一日未在和離書上按印,她便一日是他的妻。
【4】難得糊涂
她并沒有執(zhí)著去想,盛不離為何要打斷老頭的話。這世間之事,本就難得糊涂。就像怪醫(yī)老頭名叫“盡忠”,她喚他“忠叔”,卻并不在意他是為誰盡忠一樣。
盛不離是個啞巴,這很好,她可以肆無忌憚地向他訴說她與衛(wèi)蟾光之間的種種,不必?fù)?dān)心他向誰泄露出去。只是有時候,想起那對白白燒成灰燼的喜燭,難免憋屈,她便四仰八叉地躺床上,指著帳頂破口大罵。盛不離常被殃及,也不惱,抹一把噴到臉上的唾沫,繼續(xù)由著她罵。
雙腿完全恢復(fù)是在一個黃昏,盛藏珠當(dāng)下的第一閃念就是與盛不離分享這這個好消,可他偏偏又沒了蹤影。她憑著先前從忠叔那兒學(xué)到的辨位本事,拄著劍去院中尋他。原本毫無頭緒,直至聞到那股令她熟悉又令她厭惡的女子香。
盛不離這幾日私會的女子也在這里嗎?推門而入的那一刻,盛藏珠驀地心臟一空。撲鼻而來的月麟香,她聞過,她知道。既然如此,便不能再繼續(xù)裝作不知道。她踉蹌了一下,眼見就要摔倒,有誰伸了臂出來想要抱她,卻被一把推開。她循著那股香味摸索,果真觸到了一張床,忠叔的驚呼聲傳來,她不管不顧,往床上躺著的人抓去……
果然是個女子,膚若凝脂,觸手溫軟,芳香馥郁,不像她,刀尖上滾完又跑去泥里滾,半點兒都沒個女孩兒模樣。
怪不得衛(wèi)蟾光不喜歡她。
盛藏珠突兀地笑了起來,笑著笑著,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她摸了一會兒,揪住那女子腰間的明金鏤空鳳紋墜,狠狠一拽:“宋瀟瀟,你給我起來!”
崇國人盡皆知,國公小女擅煉香,尤其月麟一香,經(jīng)由她手,益覺清芬。盛藏珠在衛(wèi)蟾光身上聞到過這種味道,也恨極了這種味道。還有宋瀟瀟身上的那枚墜子,衛(wèi)蟾光也有一枚,不過是龍紋墜,他片刻不離身,說是母親遺物之一。
是之一啊,那另一枚呢?
原來如此重要的信物,他沒有贈予妻子,而是送給了宋瀟瀟。他們是這般情深意切,以至于她都到鬼門關(guān)走過一圈了,還是不肯放過她嗎?
之前被她甩開的人再次試圖去碰她,這一回,盛藏珠沒有再避開。在這個困住她半月有余的小小院落里,她頭一回真正傷了心。她木然地被他擁住,連一聲“阿離”都懶得再喊。
在她背后,環(huán)抱住她的人幽幽一嘆:“你早就知道了,對嗎?”
小啞巴開了口,所有被盛藏珠刻意忽略和掩蓋的真相,終于無處躲藏。
“知道什么呢?”她的聲音很輕,像是在問自己。
“知道我不是盛不離?!?/p>
【5】重見光明
“夠了,衛(wèi)蟾光?!彼救坏匚孀⊙劬?。明明什么都看不到啊,為什么還是這么難過?
真的夠了。
從來都沒有什么盛不離,自始至終,都只有衛(wèi)蟾光。她怎么會笨到連他的手都認(rèn)不得呢?從她初初醒來,他握住她手的那一剎那起,她就知道他是誰。所以那句“放肆”才被她硬生生咽下,再沒說出口。
盛不離怎么會是個啞巴?他年少機敏,嘴皮子利落得很,巧舌如簧,這才能在短短兩年間便爬到副尉的位置,參與羅澤之戰(zhàn)???,她微微一試,心中便有了答案。
她本以為,只要她看破不說破,不追究盛不離的腰牌為什么會在衛(wèi)蟾光身上,也不問他為何也會出現(xiàn)在陵村,他們有一個相對明媚的開始,是不是也會有一個不那么慘淡收場的結(jié)局?可她還是賭輸了。
宋瀟瀟沒有起身,她同之前的盛藏珠一樣,身不能動,口不能聲,昏昏沉沉,長睡不醒。盛藏珠深吸一口氣,繼續(xù)往上摸索,指尖剛碰到宋瀟瀟的眼睛,當(dāng)即一滯——同樣的蒙眼布,摸著粗礪,也不知身嬌肉貴的國公小姐姐醒來后會不會和她當(dāng)時一般驚惶無狀。
忠叔見她的手長久停留在宋瀟瀟的眼睛上,忍不住喚了她好幾聲。她心中波瀾翻涌,聽不大清,可忠叔的聲音倒讓她想起了另一件有趣的事。他曾說過,從不輕易替人診治,除非病人以物易物,彼此兩全。
“她眼睛是怎么回事?”盛藏珠極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么破碎,但周圍一片死寂,她實在再難忍受,掙開衛(wèi)蟾光,捉了劍便往宋瀟瀟所在的方向胡亂劃去,“你們費盡心機,不就是想用我的眼睛換她的嗎?今日拼得玉石俱焚,我也絕不讓你們?nèi)缫?!?/p>
忠叔嚇得不輕,一疊聲地喊著“胡鬧”,衛(wèi)蟾光抬手阻止他,又輕輕格開盛藏珠的劍,無奈地凝視了她許久,多日隱而不發(fā)的情緒終于洶涌而出:“你當(dāng)是什么志怪傳奇,還可以互換眼睛的?”
盛藏珠言罷也自覺這番揣度荒謬,可宋瀟瀟就在那里,她又氣又惱,又妒又恨。
耳邊響起衛(wèi)蟾光微涼的嘆息,蒙眼布被他小心揭開,她只覺兩頰一陣?yán)溆忠魂嚐帷撬踝×怂哪?,冰涼的扳指貼在她臉上,提醒她這一切都是真的。她還來不及反應(yīng),眼皮猝然一動,是他不由分說,往她緊閉的雙眼上落下一吻。
“阿珠,睜開眼睛,算算時日,它也該重見光明了?!彼f。
很長時間,盛藏珠都一動不動,她不知該以怎樣的心情重新去看這個世界??尚l(wèi)蟾光顯然有的是耐心,不言不語地陪著,直到她緩緩睜眼,眼底迅速泛紅,第一句話卻是:“你的腿怎么了?”
誰還關(guān)心如同活死人一般的宋瀟瀟?衛(wèi)蟾光此時正坐在一輛輪椅上,望向她的眼里滿是舒展的愛意。
【6】失而復(fù)得
“他的腿就是因為你差點兒廢了的,你還好意思問?”忠叔像是憋了一肚子火,好不容易逮著機會,恨不能當(dāng)即打個地洞,好讓盛藏珠鉆進(jìn)去。
盛藏珠像是挨了當(dāng)頭一棒,正兀自怔愣著,衛(wèi)蟾光已皺起眉想要制止忠叔說下去。不料忠叔正在氣頭上,哪里肯依?他單手便推了衛(wèi)蟾光的輪椅來到盛藏珠跟前,強行讓兩人額頭碰額頭,鼻子碰鼻子,持續(xù)進(jìn)行言語攻擊:“說??!當(dāng)日你不惜用血肉之軀給她做屏障,她才堪堪保住性命!你為了她,險些把自己和瀟瀟都搭進(jìn)去了,現(xiàn)在怎么傻到什么都不說?”
衛(wèi)蟾光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竟口干舌燥起來,想別過臉當(dāng)作沒聽到??墒⒉刂檠杆偻凶∷哪?,不讓他有機會躲開。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瞧著他。他比以往瘦削了許多,下頜繃成無比冷凝的一條線,臉色蒼白孱弱,和他的雙腿一樣,讓人看著無比揪心。
“你怎么會跟到羅澤來?”明知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感覺不到疼痛,盛藏珠還是不敢去碰他的腿,只得握緊雙拳,“為什么救我?我早就立下誓言,若為國身故,便將我的尸體化為白灰,一捧帶回盛府,以慰雙親,一捧留在戰(zhàn)場,也算死得其所。”
衛(wèi)蟾光臉色變得鐵青,抬手掐住她的下巴:“那我呢?你想過我嗎?”
盛藏珠輕嗤一聲,笑得很難看:“放心,臨行前我已留下和離書,絕不會拴著你不放。我若死了,你不是正好稱心如意嗎?”
“放心?我的心放在你那里!你輕言生死,讓我如何放心?”衛(wèi)蟾光咬了咬牙,不顧一旁忠叔尚在,從懷中掏出一封紅色信箋,當(dāng)即撕得粉碎。
盛藏珠愣了一瞬,當(dāng)即去撿,卻發(fā)現(xiàn)那上頭赫然寫著“和離”二字。
“你給我聽好,你哪里都不許去!你是我的妻子,只能留在我身邊?!彼莺莸厍昧饲檬⒉刂榈念~頭,用雙臂將她擁緊。
“那宋瀟瀟怎么辦?”她悶聲悶氣地問。這是她曾求之不得的懷抱,她無法推拒,可盛家女兒自有風(fēng)骨,倘若有第三人橫亙在他們之間,無論多么遺憾,她都會親手?jǐn)財嗨麄冎g的全部關(guān)聯(lián)。衛(wèi)蟾光頭疼得厲害,使勁晃了晃腦袋,靠向她耳邊悄悄說了幾個字。
除了盛藏珠,沒有人聽清他究竟說了什么。
她自千里之外遠(yuǎn)赴羅澤,滿腹委屈,卻不知他為了她的一句和離,不惜奔波千里。世道艱難,既已失而復(fù)得,如何肯放?如何能放?
【7】國仇家恨
盛藏珠第一次去往村頭采買,就被人盯上了。她掂了掂手里的棗泥酥,匆匆咬了一口,往后方擲去。
一路尾隨著她的人應(yīng)聲倒地。盛藏珠戀戀不舍地看了地上摔得稀巴爛的棗泥酥好一會兒,才拍拍手準(zhǔn)備收拾那人,不想扳過那人齜牙咧嘴的臉,她倒先傻了眼:“綠菱?”
綠菱作為她的貼身侍女,與她一塊長大,她憐惜這丫頭無父無母,向來照拂,此刻不由得一陣后怕——幸好棗泥酥這玩意兒軟糯,否則換個堅硬的物什,以她的手勁,綠菱身上非多出個窟窿不可。
她忙去拉綠菱,反被一把拽住衣袖。小丫環(huán)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抱著她不肯撒手。盛藏珠昨夜沒睡好,打著哈欠聽綠菱哭哭啼啼,卻在余光掃至她身上的織金錦時清醒了不少。幾日不見,綠菱妝容精致,衣著光鮮,雖滿口都是對她的擔(dān)心憂慮,盛藏珠卻著實瞧不出來。
綠菱淚水模糊,并沒有注意到盛藏珠目光漸冷,忙不迭地問她何時回崇國。盛藏珠紋絲不動,待她哭夠了,才淡聲道自己與衛(wèi)蟾光在一起,不日便會回朝。聽到“衛(wèi)蟾光”三字,綠菱悚然一顫,囁嚅著說民間早已傳得沸沸揚揚,衛(wèi)蟾光與宋瀟瀟不顧廉恥,漏夜私奔,她只盼盛藏珠看清此人狼子野心,萬不可繼續(xù)被他迷惑。
“小姐,您仔細(xì)想想,陽國原本不敵我國,為何會突然逆轉(zhuǎn)戰(zhàn)局?定是有人泄露戰(zhàn)機,不得不防!”綠菱句句指向衛(wèi)蟾光,說到激動處,頭上金釵輕顫,委實扎眼。
盛藏珠若有所思,又聽她道:“大少爺與您畢竟血濃于水,他千叮萬囑,讓我一定找到您,孰好孰壞,您得看清啊!”
“此情此景,著實讓人感動。”盛藏珠不動聲色地移開衣袖,“那我這便隨你回去?”
綠菱猝不及防,揉了揉被棗泥酥砸中的左肩,訕笑了一下:“不急,小姐可先收拾一下細(xì)軟,明日五更,村頭橋下,我來接您?!?/p>
盛藏珠笑意融融地點點頭,有些人,有些事,她確實該看清了。
翌日一大早,盛藏珠便背著行囊站在橋頭張望。村中遙遙傳來打更聲,一,二,三,四,五……白衣騎兵向橋上涌來,盛藏珠冷眼瞧著最前方的那雙人——她的婢女,她的兄長。
庶兄摟著綠菱大笑:“束手就擒吧二妹,你終究只是個女子,盛家家大業(yè)大,你擔(dān)不起?!?/p>
盛藏珠漫不經(jīng)心地打開行囊,一層又一層:“女子如何?男子又如何?我為女子,卻可領(lǐng)兵秣馬,殺敵衛(wèi)國,而你,誘我侍婢,不敢與我單打獨斗,精心備下埋伏才敢引我入局,無恥至極,枉為男子!”
她這位兄長的母親,原是鄉(xiāng)下繡娘出身,綠菱一身綾羅,皆是其母鐘愛式樣,早就令她生疑。
行囊已全然打開,黑色流火彈赫然在目,這是她以自身所中箭傷之毒,交托忠叔,歷時七日制出的反制之器。綠菱的話倒是點醒了她,戰(zhàn)敗必有因,衛(wèi)蟾光以命相護,絕不可能出賣她。時至今日,真正叛國之人,近在眼前。
死里逃生以來,她夜夜夢見盛家軍枯骨如山,十萬忠魂枉死羅澤,家恨之上猶有國仇,她豈能不報?
【8】生同衾,死同時
“待我?guī)闶w回朝,舉國上下皆會稱頌?zāi)阄倚置们樯?。屆時,無論盛家家主之位,還是你麾下精兵強將,皆為我所有,又有誰會知曉我與陽國之盟?”庶兄形容猙獰,推開綠菱就要發(fā)號施令,“憑你一人之力,不過螳臂當(dāng)車!”
“她并非只有一人?!毙l(wèi)蟾光從陰影中現(xiàn)出身形。
忠叔推著輪椅,朝地上猛地啐了一口:“小丫頭,還廢什么話?你這兄長,該殺。”
衛(wèi)蟾光只著一件月白單衫,長發(fā)披散在雙肩,垂目輕扣扳指,無數(shù)紫衣影衛(wèi)從四面八方而來,手持流火彈,向?qū)γ鏇_去。為首的影衛(wèi)向他匍匐下拜,盛藏珠在一旁瞧著,只覺得面對如此盛大的月光,是該俯首稱臣的。
當(dāng)日她初見天光,他在她耳畔吐出的那句話,只有區(qū)區(qū)四字,卻將他們之間的重重阻礙一掃而空。那四個字是:“瀟瀟姓衛(wèi)?!?/p>
陵村之所以得此名,是因為此處本是為守護先太子的陵寢所建的村莊。當(dāng)今崇帝暗害了兄長才登上帝位,許是出于微末愧疚,并未對太子陵與陵村多加提防,先太子舊部盡皆隱姓埋名藏于此地,忠叔便在其中。
崇帝色令智昏,強占先太子妃,太子妃受辱自盡,生前誕生下一雙兒女,男孩兒寄養(yǎng)在德妃名下,以掩人耳目,女孩兒則交予國公,是為宋瀟瀟。本是一母同胞,各執(zhí)母親遺物龍鳳雙墜自然不足為奇。這樁宮闈秘事是崇帝心頭隱痛,他卻不知,衛(wèi)蟾光與宋瀟瀟實為先太子的遺腹子,他們成人后便與陵村諸人重獲聯(lián)絡(luò),平生夙愿便是伺機而動,為父報仇。
新婚當(dāng)晚,衛(wèi)蟾光之所以沒有露面,是因宋瀟瀟被德妃及二皇子截住,險些暴露身份,他趕去施救,不得已才鬧出誤會。盛藏珠見他倆有說有笑之時,衛(wèi)蟾光正與宋瀟瀟提及她的種種好處,他的笑容,實是因她而起。
忠叔之所以一開始厭惡盛藏珠,只因衛(wèi)蟾光為護她周全,放棄多年籌謀趕到羅澤,為救她被炸傷雙腿,而宋瀟瀟牽掛兄嫂,也被牽累致傷。所謂“各取所需”,換的不是盛藏珠的眼睛,而是衛(wèi)蟾光的這雙腿。
烽火連天之際,衛(wèi)蟾光與影衛(wèi)攔下正欲逃跑的盛不離,從他身上搜出腰牌與此戰(zhàn)行軍圖。盛不離投靠盛藏珠兄長,暗行賣主之事,昭然若揭。他亟待細(xì)問,不想數(shù)箭齊發(fā),先傷盛藏珠,再殺盛不離,那時他便知曉,羅澤附近,仍有細(xì)作掩藏。因此,他不能直接告知盛藏珠一切真相,他只能等待,如他這十?dāng)?shù)年殫精竭慮,為父親討回公道,如他獨自咽下萬般苦楚,只為等她醒來。所幸,她信他,也懂他。
他們隔空對望,盛藏珠恍惚憶起誤會最深時,她紅著眼睛朝他吼出的那句話。她問:“衛(wèi)蟾光,你如此待我,不就是因為我阻了你的稱帝之路嗎?可你若為帝,與崇國歷代寡情薄義的君主又有何不同?”
那時,他沒有回答,現(xiàn)在,終于可以坦坦蕩蕩地告訴她了。
我若為帝,便拋了那九千歲不要,只許他們喊千歲千歲千千歲,陪你生同衾,死同時,可好?
他張開雙臂,朝她微微一笑:“盛藏珠,你怎么還不過來抱我?”
(編輯:夜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