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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故鄉(xiāng)幾種關系

2021-08-23 03:00趙瑜
廣西文學 2021年8期
關鍵詞:村莊故鄉(xiāng)生活

之一:出生地

早些年,我常向人描述我的出生地。大抵有這樣的意象:平原,大雪覆蓋的村莊,狗叫聲,以及無邊無際的麥田。村莊里每一個孩子都是村莊的建設者,也是四季變化的參與者。我最喜歡夏天,可以游過一條河,到一片西瓜田里偷瓜吃。秋天也是好的,高高的玉米地里偶有少兒不宜的故事。

村莊里的大人們被莊稼捆綁,沒有時間看管我們這些孩子,這讓我們的童年飽滿又豐富。

饑餓時那些可以充饑的野菜、樹葉和野果子,都是最為生動的自然課。而我的童年,最擅長學習驢子的叫聲,鄰居家的一頭驢子,是我的音樂啟蒙老師。

必須要說明的是,在我很長久的鄉(xiāng)村記憶里,沒有電,沒有電視機,我們與外界聯系的方式是看月亮,聽收音機里說的故事,以及父親從外地出差回來講述的見聞。

村莊里沒有電燈,夜色便成為故事的來源。我和幾個孩子在夜里捉迷藏,藏在鄰居家的羊圈里,聽著那對夫妻因為貧窮而爭吵不停,便覺得生活的無助。

夜色里,我們熟悉夜色的深淺。黃昏時炊煙是藍色的,而深夜時鳥叫聲是藍色的。鄰居家的狗叫一聲,整個村莊便都知道是他們家里在縣城工作的兒子回來了。

我們這些撒野的孩子,最熟悉夜色里的村莊。我只聽腳步聲,便猜得出是誰在走路。趙四兒的鞋子是他的哥哥穿破的舊鞋,大他的腳碼兩號,走路時,他的鞋跟格外的響,一聽就知道他來找我了。我們兩個一起去后街看電影,自然是露天的電影。路上有一道溝,白天經過的時候,我們都看得見。然而,夜色里,這道溝隱藏起來,不懷好意。幾乎每一個人經過的時候,都要被絆倒。我讓趙四兒走在前面,他果然被溝絆倒了,我借著他的聲音,探測出夜色里的溝的顏色,比夜色要淺一點,那種細微的區(qū)別,在夜色里沉浸許久才能觸摸得到。我為在夜色里看到這條溝而感覺幸福。趙四兒從溝里爬出來,埋怨我拿他當替死鬼,我騙他說,我昨天也在這里絆倒過,所以,你今天也絆倒一回,這樣我們就扯平了。他一聽我昨天也被絆倒了,開心極了。

我的出生地,河南省東部的一個村莊。家族很大,父親念過初中,寫得一手好字。他在鄉(xiāng)村世界里頗有見識,在我幼小時外出做點小買賣。我念小學的一個暑假,父親不在家里,那年大雨,我們住的房子裂了一條縫,風雨都能進來。某個晚上,雷電交加,母親讓我們兄妹三人坐在一排,她在后面抱著我們,我們等著某一個瞬間,房子如果塌了,我們便一起向外逃跑。

還好,父親接到母親的電報,從外面趕回。我們便修房子。

農村修房子是大事件,我便借住在鄰居家里,整整一年。這便是鄉(xiāng)村生活的好處,鄰居之間沒有隱私,更沒有距離。

我的村莊向北走三里地,便是山東曹縣的一個村莊。盡管屬于不同的省份,然而,因為村莊離得太近了,通婚、趕集都方便。這個村莊的鳥銜著一粒麥子向北面飛一陣子,一張嘴,麥粒跌落,便有可能改變另外一個省份里麥子品種的純粹性。山東的張屠戶早晨殺豬,我們村莊的人去趕集,中午便可能吃了他們家的豬肉。這種親密的鄉(xiāng)村生活,讓省與省之間的界線變得模糊。

平原沒有邊界感,這導致在平原上長大的我們,在相當長的時間里,與陌生人沒有邊界感,那種交淺言深的過度親密,以及主動示好的過度熱情,都會給別人造成心理壓力。然而,這樣的意識,我在多年以后才有自我察覺的能力。而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我所有的活力,都來自我出生的那個村莊。孤獨不可怕,因為我少年時有大把的時間一個人躺在草地上看天空中變化的云朵;沮喪不可怕,貧窮讓我的記憶里充滿了挫折感,有許多愿望都無法向外人說起,只能一個人走夜路的時候靠著沉默來對抗。

出生地是對一個人的記憶的填充,自然,出生地同時也會塑造一個人的面貌。我的村莊用夜色絆倒我,又用母親的一頓美食養(yǎng)育了我。村莊里的每一個人,都是我記憶的開始,每一個人都參與過我的成長,他們的悲傷也好,快樂也好,都通過村莊的莊稼、牲口和鳥叫聲傳遞給了我。

鄰居家的一頭驢子生了一頭小驢,鄰居大伯開心,我們這群孩子看著也開心。前街的小伙伴在河里玩耍的時候溺水死了,村莊里所有的孩子半個月不敢下水游泳。在鄉(xiāng)村世界里,一個家庭的悲傷,差不多也是整個村莊的悲傷。

我的小學是在村莊里念的,我只記得冬天的冷,老師在教室里突然停止講課,讓大家一起跺一會兒腳。初中,也是在村莊里念的,無數個夜晚,我穿過一片墳地,走捷徑去上晚自習。我的膽識略略大于其他同學,和上初中走的那條小道有關。我的高中在距離我村莊十幾里的小鎮(zhèn)上,我開始閱讀金庸,還用手抄了一遍錢鐘書的《圍城》,我距離文學已經相當近了。

那時候,流行交筆友。在高中時,我有兩個固定的筆友,一個是浙江瑞安的高中女生,一個是四川某地的高中女生。我們用書信描述各自的生活、苦惱,以及歡喜。

這大約是我第一次向外面的世界描述我的出生地,那些詞語的來源如今我早已經記不清晰了,可以肯定的是,我的描述讓遠在千里之外的同齡人覺得有趣、生動。她們的贊美讓我有了美化自己出生地的沖動。

事實上,有相當長的時間,我對我的村莊的描述,都是一種美化。我有意忽視了那里的泥濘、疲倦和辛酸。因為,那些和苦難接近的生活只屬于我的父親母親,而我的過往是快樂的。

怎么說呢,我只忠于自己的感受,在特殊的年紀,這樣做并沒有什么錯誤。我與故鄉(xiāng)的距離太近了,以至于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我必須經常吃到母親做的食物,聽到故鄉(xiāng)的消息,以及回到我出生的院子里,看只屬于那個院子的星空、月光,聽鄰居家吵架的聲音。這樣的我,才是一個完整而幸福的模樣。

念大學時,受到了城市文明的吸引,突然與我的鄉(xiāng)村生活經驗有了矛盾,那種與生俱來的對村莊的描述熱情消失了。我有些痛恨我的鄉(xiāng)村記憶對我的束縛。我內心里某種虛榮被喚醒,內心深處總有一個聲音在提醒我:你要到更大的城市去看一看。

我開始刻意隱藏我的鄉(xiāng)村生活經驗。學習普通話,這是我背叛故鄉(xiāng)的開始,我開始用城市的語言來代替鄉(xiāng)村的方言。雖然偶爾會鬧笑話,但是,我卻在努力地修正著自己的發(fā)音。母親說過的那些字詞,多么的溫暖和易懂,然而,這些語言在與陌生的同學交流的時候,我發(fā)現了障礙——他們聽不懂我使用的詞語。我必須跳出我的鄉(xiāng)村經常使用的話語,來和更多的人交流,來解釋自己、重建自己。

我買了西服,學會打領帶,我的端莊也是對鄉(xiāng)村生活的批評。我甚至經常一個人在那個小城的街道沒有目的地奔走,我想讓我身體里吸收更多城市的氣息。這讓我想起鄉(xiāng)村生活時,我一個人在野地里奔跑的情形,那么多年,我的身體里吃了多少家鄉(xiāng)的野草和野果子啊,那些食物都是村莊給我的提醒。

城市讓我漸漸地改變。

工作第一年,我在省城周邊的一個小縣城里做記者,常采訪種植蔬菜的大戶、養(yǎng)豬的農民,和他們聊天,我才發(fā)現,我的方言又可以使用了。地域雖然有所不同,但是,鄉(xiāng)村世界的方言總是可以消解所謂文明語言的無趣。我向他們描述我的村莊,我這才發(fā)現,和這些真正的鄉(xiāng)村里的人聊天時,我的描述不再被做特殊的剪切,而是如實地向他們鋪陳,因為,我所要描述的內容,不過是為了讓他們有更多的話和我交流。

在這樣的采訪過程中,我又一次確認了自己的身份。

出生地是一個人的基因,住在那里的父母親是一個永遠的地址,是我們自身優(yōu)點或者缺陷的來源。所以,每一次向別人介紹我的家鄉(xiāng)的時候,我都會說到我的出生地,那個豫東平原的村莊,那個盛放著我所有舊時光的盒子。這些年,我逐漸逃離,又每每想念。我每年都想回去一次,想站在我出生的那個院子里,看看夜色中的星星,是不是還刻著我少年時的幾句留言,看看新種植的柿子樹在秋天的時候,像不像我夢境里的畫面。

而我深知,當我在城市里買了房子,當我在某些表格上填寫下我的籍貫的時候,我已經成為故鄉(xiāng)的陌生人。我的出生地,也已經成為一封可以存入時光盒子里的書信。我再也不可能回到舊年月里,聽鄉(xiāng)村的夜晚蟲子如何鳴叫。大雨過后的村莊,蘑菇如何長大,以及青蛙在荷葉上跳動的軌跡。

我的出生地像一首老歌一樣,磨損、模糊。城市生活里幾乎用不到故土的知識,只有見到父母親的時候,我的鄉(xiāng)村基因才會被激活。而大多數時候,我早已經被城市同化,成為一個聽不到鳥叫聲的人。

之二:風箏

我的青春期格外地漫長,那些充滿了露水的鄉(xiāng)下植物一直在我的血液里活動著、奔跑著,它們帶著鄉(xiāng)村的生活習慣,在我的人生里不斷地提醒著我。直到我的婚姻開始。

婚姻改變了我的人稱,父母親從此不再稱呼“你”,而是“你們”。我與父母親的關系由原來的依附變成了并列。

我長久懷念鄉(xiāng)村生活的原因,和我在鄭州租屋居住有關。那時的都市村莊蕪雜、混亂。仔細梳理我的生活記憶發(fā)現,早年的生活只有輪廓,沒有細節(jié);只有映像,沒有聲音。非要還原,非要打撈,撈出的片斷,定然有受辱感。都市村莊早期的住房,租客房間里并沒有衛(wèi)生間,一棟樓數十戶租客,只有一樓的角落里有一個公共廁所。于是,每天早晨,拍著廁所的門讓里面的女人快些出來的聲音會讓每一個人覺得無助。

我沒有能力逃出時代吹向我的灰塵,我在深夜的公用電話亭里,給尚未成我的妻子的女友打電話,我出差到遙遠的城市,在小旅館里,突然想給一個久未聯系的友人寫一封長長的書信。我的孤獨感無處釋放,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我身體里所攜帶的仍然是鄉(xiāng)村的溫度。

每一年春節(jié),我會回到我的鄉(xiāng)村里,大雪后的村莊格外的冷。刷牙用的水結了冰,而燒水的電熱水壺壞了,母親用燃氣灶燒了一壺,供我們洗臉刷牙。

就是在這樣的生活縫隙里,鄉(xiāng)村的風被拉長,而城市的好處被放大。

那時的交通不便,從我的鄉(xiāng)村到鄭州,要先坐車到縣城,然后再轉車去省城。村子里的泥濘有一大半都被我?guī)У搅耸〕恰D请p鞋子,無論如何也擦不干凈,像極了我們家棉花田里的蟲子。我自從離開鄉(xiāng)村,便成了我的村莊往其他地方放飛的一只風箏,我在大學所在的小城停頓了幾個秋天,然后停在了省城。

我對一切能增加視野的事情都充滿著熱情,我能感覺到,身體里那壺家鄉(xiāng)的水還在燒著,那一場大雪后的泥濘還在我的鞋底下藏著。那些鄉(xiāng)村敘事的熱忱,是我在城市里活著的樣貌。基本上,我是我們村莊派到城市里來體驗生活的那個人。

剛工作時,每一年,不回老家一趟,我會覺得,我身體里有一些記憶會模糊掉,記憶的抽屜會找不到鑰匙,甚至全身會沒有力氣。這就是身體的磁場需要重新充電。母親重復的方言是我的力氣來源之一,家鄉(xiāng)的消息也是,鄰居的故事、莊稼的成長,以及羊群的叫聲,這些都是我的身體的組成部分。

我有時候會在城市里反復做一個夢,夢到夏天的時候,我在我村莊的麥田里睡覺,收獲的喜悅一直包圍著我,然而,每一次都在歡喜的時候遇到一場大雨,將我從夢里澆醒。之后,我看了很久的《周易》,自我解讀。我不知夢境里淋濕我的那場大雨意味著什么,有很長時間我在城市里,一遇到大雨都小心翼翼地,生怕接下來會有什么損失。

然而,城市里的雨很快便會被排水系統分解,大雨過后的城市道路干凈,鳥叫聲穿過樹蔭更加清亮。騎車跟在公交車后面,再也不用擔心車后塵土飛揚。

而在鄉(xiāng)村,一場大雨意味著村莊被封鎖。幾家破敗的土房子因為這場大雨,便會滲漏,他們家的孩子便需要到鄰居家里借住。家里人丁少的人家,如果在收麥子的時候遇到一場大雨,那么,收成上也會受到影響。更不必說,我們這些調皮的孩子,在大雨的時候,沒有辦法到村寨外的河里去戲水。大雨將我們封鎖在院子里,沒有電視,沒有電燈,沒有書讀,只有一臺收音機供我們聯系外面的世界。

大雨過后很久,村莊的道路都是泥濘的,我們的鞋子在泥里踩來踩去,布做的鞋底因為濕透而漸漸松動,破了,對于母親來說,又多了一些活計。

我夢境里的這場大雨,對于鄉(xiāng)村來說,幾乎是一個生活的挫折。所以,我才會自幼便生出一種莫名的念頭,那便是,我有一天一定要離開我的村莊,到遙遠的地方去。因為,只有那樣,我才不會重復村莊里大人們的無助和疲倦。

念大學第一年,我回到我的鄉(xiāng)村,向村莊里的人描述我在城市里的生活細節(jié),那么淺薄而饑餓的青春,經過我的修飾和挑揀,變成了豐富而耀眼的光芒。我的敘述,讓鄰人們都覺得,我正在飛翔著離開這個鄉(xiāng)村。

果然,畢業(yè)后,我到了省城周邊的一個小縣城做記者。雖然卑微,但我執(zhí)著而勤奮,我見到了無數的人,他們的衣著、面孔以及生活方式,都補充了我對“生活”這兩個字的理解。生活原來如此豐富,每一個人都活在不同的頻道上,都有屬于他們的孤獨和歡喜。

我的生活在省城周邊的這個小縣城有了變化,我有了自己獨處的空間。我徹底知道時間的荒蕪,以及黑夜的顏色。那些青春期無法釋放的欲望,讓我整夜地聽著磁帶里的歌曲,仿佛我和故鄉(xiāng)之間的線被時間割斷,一時間飄在了半空中。

我很快便到了省城工作,那真是一個屬于青年人的時代,1998年6月22日,我到鄭州工作,雜志的名字叫作《時代青年》。我深信我可以用筆記錄屬于我的時代。我的名字很快被印在了雜志上,我寄給了我的父親一本。經過他的描述,我的名字有了光澤。我被父親夸大。我就像麥田里最飽滿的那粒麥穗一樣,被父親日復一日地描述。父親是在描述我,同時也在夸大他自己是風是陽光是雨露。他告訴了我的鄰居,我的鄰居又告訴他的老婆,他的老婆在下地干活的時候,又告訴了另外的人??傊业母赣H為了描述我,使用了超出日常生活數倍的形容詞。

我在他的嘴里,早已經不再是一個為了生存而奔波的人,而變成了一個寫滿文字的風箏。村莊里所有的人,都只能仰著頭,才能看到在天空飛翔的我。不久后,我回到村莊,收獲的全是村里人的羨慕。那些喊著我的小名的大爺大娘們覺得,他們手里的線已經不能操縱我這個在城市上空飄揚的風箏了。

采訪。長途跋涉。那些遠大于日常生活的旅途擴大了我。我在北京的地鐵出口遇到一場大雪,然而,京城的大雪冒著熱氣,行人匆忙趕路,仿佛對大雪絲毫也不關心。一直陪著我走路的北京友人話太多了,他用語言的密集將我封鎖在他的講述里,以至于我對京城的很多個街道的模樣是模糊的。我在陜南的山區(qū)里住過一個夜晚,山里的風聲足以將我少年時的灰塵吹得干凈,山里人說話的聲音和腔調,都讓我覺得新奇。我在武漢的火車站廣場被一個拉客的女人糾纏了很久,她說話的聲音加了糖,風塵、庸俗,卻又柔軟而嫵媚。這些路途中的見聞,都是對我人生底色的涂抹。

我必然會說到深圳,在省城工作四年以后,2002年春天,一個偶然,我到了深圳工作。那時候的深圳,潔凈、喧鬧,我像是一塊從北方飄過來的云朵,找不到自己的顏色。我在深圳修正了我的作息時間,學會了熬夜,深圳的夜色全是燈光,我在深夜的網吧里開始了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我把看到的所有人都寫到了我的小說里,既幼稚又充滿趣味。仿佛,我是一個偷窺者。

深圳對我的啟蒙是陌生人之間的善意、溫存,有滲透感,這大抵是真正的城市才會有的生存感受。在此之前,我的城市生活還保留著大量的鄉(xiāng)村生活痕跡,熟人社會的那種無規(guī)則感強烈,人與人之間的親密關系大多是可疑的。也的確,那時的內陸城市,仍處于溫飽初期,生存最重要,而精神上的寬度是次要的,社會新聞里的自私和冷漠壓迫著我以及我們,讓我不得不用筆寫下鄉(xiāng)村的記憶。而在2002年的深圳,我所遇到的城市文明將我徹底改變。那里的人與人之間的相互欣賞與信任,都讓人愉悅。最重要的是,人在深圳這樣的地方生活,有充分的隱私空間,工作只是工作,工作之外的你,無人干涉。人的自由會塑造人的品質。我在深圳僅短居了半年,卻被洗去了大多數生活的弊端。我變得克制,與人相處也學會了保持距離。在深圳,我漸漸遠離了鄉(xiāng)村時的自己,開始有了自我觀照的能力。

而這樣一種能力差不多是伴隨一個人的終生的。

從深圳再返回省城,我有了不一樣的自信。那種被大城市蓋過章以后的孤獨感,將我從一個平庸的奔波者,變成了一個有著主動生活追求的年輕人。是的,那年我依然年輕,然而,回到鄉(xiāng)村,回到老家的時候,我已經成為家鄉(xiāng)飛過深圳上空的風箏。

之三:背叛者

一個人離開故鄉(xiāng)久了,會發(fā)現一個常識,便是:故鄉(xiāng)往每一個外出的人身上派發(fā)了許多證據。比如口音,很多人一輩子在外地生活,但一張嘴,就泄露了地域的秘密。南方人飲食清淡,身形偏瘦,這是故鄉(xiāng)的注腳。北方人在平原上走路多一些,走路的姿勢,比山區(qū)里的人要直一些。這也是故鄉(xiāng)的注解。故鄉(xiāng)幾乎是一個人隨身攜帶的說明書。

我是一個面食愛好者。相當長的時間,我被一碗面里的鄉(xiāng)愁籠罩而不自知。直到有一天,我去了海南生活。深圳的短居改變了我的許多生活習慣,而海南的生活,則幾乎將我的思維方式重新梳理。

我對故鄉(xiāng)的背叛是從一碗面開始的。原本的事物順序是,我只能接受北方的面食,我對南方的面食,就如同工作多年以后再說起瓊瑤女士的小說一樣,覺得幼稚、單薄。然而,海南糾正了我的偏見。先從一碗腌面開始,我吃到了海南食物的美。

接受,才會有更深入的理解。擴大自己的接受范圍,這便是我們背叛過去的開始。背叛并不是反對,而是我們開始做一個更為寬闊的人。

故鄉(xiāng)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指的是我的出生地,河南省東部的一個小村莊。然而,隨著我去深圳、??诘冗b遠的地域工作,我的故鄉(xiāng)變?yōu)楦鼮閺V闊的地域——河南。

這樣的變化讓我自己有些無措,甚至抵觸和拒絕。我怎么能想到,我那狹窄而偏僻的村莊,有一天可以和更為廣闊的河南相等。離開故鄉(xiāng)越遠,我所代表的區(qū)域越大。在縣城念高中復讀班的時候,我的家鄉(xiāng)只是我那個叫董堂的村莊。在開封那個小城讀大學的時候,我的家鄉(xiāng)已經變成了我的縣城蘭考。到了省城,我成為開封人。直到有一天,我離開河南,我不再是蘭考人,而是河南人。

作為河南人,撲面而來的多是嘲諷。那些帶著飽滿的地域歧視的句子,從社會新聞的邊側襲擊過來。讓我迅速將自己歸類為被嘲諷和批評者。我也試圖向對方厘清概念,想要將“某一個河南人犯了法”與“大多數河南人都是好的”說清楚。然而并沒有什么用處。他們很清楚,河南人大多數都是好的,然而,他們只是想向我表達,概率學也是一個證據。

我無法梳理自己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接受這樣的批評,時間的邊界似乎很模糊。也不知從什么時候,我不再對別人的地域話題敏感。我開始關心事件的是非,而不再是被評述人的地域背景。

這一段非常平靜的文字里,至少可以塞入一萬字以上的成長史,那些細碎的風光狀物,那些寒冷的冬夜,那些異鄉(xiāng)的孤獨,那些親人的相互支撐,都成為一碗時間的雞湯,讓我在城市里漸漸壯碩。

說到底,身體里的血液、風聲以及磁場,都和過去的一切有關,一切,包括歡喜,也包括失意;包括愛,也包括憎恨。是復雜的、多種可能的,而從不是一種簡單的結論。

那么,我從自己的地域里出走的經歷,恰好完成了一種精神的斷奶。我不再是那個逢著故鄉(xiāng)便落淚的孩子。我的想念漸漸變得準確而單一,我想念狹窄的地理位置,只是那個院落、那個村莊,以及那個村莊里所有參與過我的人生的鄉(xiāng)鄰們。同時,我不再是那個為維護故鄉(xiāng)的美而急切辯解的人,因為我的人生里增多了很多個城市的地址。最初工作時的那個小縣城,那么多熱情的面孔,一直讓我感覺溫暖。初到省城工作時,臨時租住的都市村莊,它用夜色喂養(yǎng)過我。新婚時的房子也是租住的,一樓,帶一個長滿了野草的小院。深圳那條街道的名字,我已經忘記,但無數個夜晚,我從一家網吧里出來,吃一碗小食店里煮的燒鵝飯或者是叉燒面,美味無比。我就這樣,被遠大于故鄉(xiāng)的景物填充、改變,直至變得寬容和闊大。

三十歲那年到了???,從此長居在這個城市十年。十年,我被??诘目諝狻⑹澄镆约叭藗冏呗返淖藙輪⒚?。這里的云朵是我閱讀的內容,風聲也是。十年里,我看過的云比我閱讀的文字還要多,我吃過的魚比我聽過的音樂還要多。我聽不懂海南人的話,就像我永遠無法看懂大海;我叫不出菜市場里貝殼的名字,就像我聽一首樂曲的時候,想不出名字。

我第一次吃到美味的海魚是在海南澄邁縣的一個漁村,那個村莊過公期,我和友人去吃公期。海南的“公期”和內地的春節(jié)一樣。海南的鄉(xiāng)村,對傳統的春節(jié)并不熱情,然而,一旦到了公期,他們會搭戲配,大擺宴席,每一家每一戶都熱烈而歡喜。

“公”是神的意思,村莊里的公,是村莊里逝去的先賢。后人為了紀念他,稱他為公。而這位“公”的生日,便被命名為“公期”。顯然,一個村莊過公期,是借著給先賢祝壽的名義,來梳理去年的收成,來許下今年的愿望。

我無數次吃過漁村的公期,海里的魚名字極多,除了常見的魷魚、墨魚、白鯧魚,還有秋刀魚、金槍魚、油干魚,以及虎斑魚、石斑魚和諸多叫不出名字的魚。這些魚將大海的消息告訴了我,它們的味道不同,是不同的說明書。白鯧魚適合打邊爐,海南人吃火鍋,叫打邊爐,是一種廣東的吃法。就是將魚切片,直接放到火鍋里煮了,蘸了醬料來吃,吃的是魚肉的本質的鮮美。而斑魚是所有魚中肉質最為細膩的,吃石斑的魚片的時候,你會想到春天的一朵花剛剛開放。

海南鄉(xiāng)村的公期不只是吃到各種剛剛從海里打撈出來的魚類,還有那種最為原生態(tài)的海南人過年的氛圍。每一家每一戶都將四鄰八鄉(xiāng)的客人請到家里,讓他們一起來分享這一年的歡喜。這不只是過年、過公期,這還是一種海南鄉(xiāng)村世居民族思想交流的方式,排解孤獨和分享生命經驗的聚集。

我接受的食物越多,我便越背叛自己的故鄉(xiāng)。原來的認知系統完全受制于被故鄉(xiāng)壟斷和解釋的胃部。我只接受和面食相關的部分。面食、母親、村莊里的炊煙,以及讓人淚流滿面的童年。這樣的生活段落在我的文字里被反復描述過。它們真誠、熱烈。我承認我身體里的過往,那些被記憶封鎖的抽屜,只要打開,都是鄉(xiāng)村里的聲音,都是我的生命簡史。

然而,隨著我工作的變遷,在全國各地行走,漸漸地,我喜歡上吃各種各樣的魚類,我喜歡好吃的米粉、牛腩飯、燒臘以及川湘味道的食物。我在這樣的接受中打開了自己,才知道,所謂美好的東西,一定不是二元對立的,而是開放和兼容的。故鄉(xiāng)的食物盛放著我大半個青春的記憶,所以,它非常重要。然而,我在全國的其他地方生活的時間,所食用的美味也養(yǎng)育了我的青年和中年,也非常重要。

故鄉(xiāng)和異鄉(xiāng)終于在飲食上不再偏頗。

雖然只是一種胃口上的接受,但對我來說,更是一種文化上的打開。我不再是被故鄉(xiāng)那唯一的文明照耀過的孩子,我已經是游歷了世界,并接受了世界波瀾的人。

從記憶上來說,故鄉(xiāng)只有一個,然而,從視野上來說,故鄉(xiāng)并不只有一個。我把每一個改變和擴大我認知的事物都視為故鄉(xiāng)。那套魯迅書信集,曾經陪伴了我在??谧畛醯纳?,我視魯迅為好友,也視他為我精神的故鄉(xiāng)。海南鄉(xiāng)下的某一家咖啡館,我曾經在一場大雨過后,在那里待過一下午,那是我精神明亮的一個下午,我視那個咖啡館為我的故鄉(xiāng)。還有生命中的一些感情段落,那些無法向人訴說的孤獨感,都是我精神向外延伸的地址,也都是我認定的故鄉(xiāng)。

一個人處在不同的經度和緯度,看到的世界自然是不同的。但是,一個人只有走動,去比較,才能知道這些差異形成的原因。了解這個世界的差異,是我們擴大自己的開始。

正是從這樣的一個人生角度上來判斷,一個人如果一生沒有離開過家鄉(xiāng),那么,他便是一個沒有故鄉(xiāng)的人。

而距離正是故鄉(xiāng)存在的原因。當我們回望自己的生活時,才知道,幼年時的生活經歷,會塑造我們一生中最為重要的審美、味覺和個性。然而,這并不意味著一個人從此被固定。

因為,我們的成長,就在于不斷地逃離故鄉(xiāng),從而梳理清楚我們與故鄉(xiāng)的關系。

食物是我胃部的故鄉(xiāng),閱讀是我精神的故鄉(xiāng),而行走是我視野的故鄉(xiāng),一些生命中重要的異性是我情感的故鄉(xiāng)。一個人必然由這些多樣的故鄉(xiāng)組成,一個人最終也一定會回到這些方向感明確的故鄉(xiāng)里。

當我擺脫地理意義上唯一的故鄉(xiāng)的時候,我已經是一個故鄉(xiāng)的叛徒。我在比較,我在梳理,我在判斷,我在重建我的更為理智的故鄉(xiāng)。

我在文字里開始反思故鄉(xiāng)這個詞匯所指向的內容。

作為一個從故鄉(xiāng)飛出的風箏,我終于與故鄉(xiāng)越來越遠。當我吃過海南的魚,喝過內蒙古的酒,看過浙江洞頭的島嶼,睡過三沙群島的船,我已經遠大于那個審美單一的自己。我的身體里有太多條河流流過,在某一個瞬間,我也是一條河流,我身體里有魚,有高高飛翔的鳥,有森林,有山巒。

當我開始接受這個世界的不同,當我認同這個世界是不完美的,我已經大于平原上的任何一只鳥,大于麥田和蛙鳴,大于村莊外面的數萬棵泡桐樹開花的樣子,大于整個故鄉(xiāng)的歌唱,大于河南上空的云朵,我成為可以和故鄉(xiāng)平等對話的一個人,一個客觀的人。

【趙瑜,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河南省文學院專業(yè)作家。有小說散文作品發(fā)表。已出版長篇小說《六十七個詞》《女導游》等六部,散文隨筆集《小憂傷》《小閑事》等多部。有作品獲杜甫文學獎?!?/p>

責任編輯? ?馮艷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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