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與盲
一
我的面前擺放著一張紙。
事實上,一些事物的屬性是隨著它們的附加意義而與我們的感官形成撞擊之態(tài)的。譬如這張輕薄的紙,只要輕吹一口氣,它就會從桌面上滑落,或隨風飄蕩于空中,或跌于地面,被人無視并踩踏。然而此刻,在與感官的摩擦和撞擊中,這張紙原本的屬性已被改變,它以類似試卷的名義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沒法無視或輕視它的存在。
紙張之上,或圓或方的邊框內(nèi),匯聚著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小斑點,這些看似雜亂無章的小斑點被各式各樣的顏色充斥著、代表著,以各自的名義存在,又以存在的名義隱藏著集體的密碼,組成了數(shù)據(jù)龐大的色彩迷宮。當我面對這張紙,面對這么多色彩的時候,無論是否愿意,我都已經(jīng)被推上了解密者的位置——我必須讀懂每一個斑點,繼而由點及面,讀懂整張畫面。數(shù)字、字母、圖形……植物、動物、靜物……我需要參破由這些斑點構(gòu)建出的某種在大多數(shù)人看來極為顯著的符號,迅速喊出它們的名稱;我需要冷靜,我需要克制,我需要于霧里看花、水中望月中借來一雙火眼金睛,助我擺脫隱疾不動聲色的圍剿。
這是在醫(yī)院的眼科體檢室。此刻,體檢室暫時充當了審訊室的角色。在之前的招錄考試中,歷經(jīng)報名、復習、筆試、面試,一路摸爬滾打,眼看距離我夢寐以求的職位只有一步之遙了,然而,最后的體檢卻讓我陷入了慣性恐懼之中。我身體里固有的隱疾無時無刻不在以旁觀者的身份存在著,等著看我的笑話。我的額頭漸漸滲出了細密的汗滴,與之同時到來的是我內(nèi)心的緊張,因為緊張,我甚至說不出話來。
“看清楚了嗎?”
坐在我對面的醫(yī)生問。我們面前隔著一張即將把我打入另冊的體檢表。那也是一張紙,如此輕薄的一張紙,可是它一旦透過眼睛闖入我的體內(nèi)、壓在我的心頭,我便再也無法翻身。
“到底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盡管努力去看,我也只是看到了一些相同顏色和不同顏色的斑點,看到了一些相同大小和不同大小的斑點,看到了一些間距較大和間距較小的斑點,斑點、斑點,只是斑點;盡管努力去聯(lián)想,我也只是想到了淺顏色的氣球和深顏色的墨汁,想到了到處流竄的病毒,想到了三流翻譯家翻譯的某位西方后現(xiàn)代詩人的鴻篇巨制——這樣不著邊際的聯(lián)想,讓我如何說得出口呢。盡管那些斑點在我眼中和腦中飛速轉(zhuǎn)動,可我依然無法從中抓出某種人為賦予它們的潛在規(guī)律。在與那張紙短暫而恒久的對峙中,我的眼睛因疲憊而漸漸模糊。我知道,這種無力的疲憊感正是源于那些斑點的戲弄與嘲諷,源于它們非凡的幻術。對我而言,這是一堵根本無法攻破的堅固城墻,在它們面前,火攻、水淹、土遁,這些攻城術根本就無任何作用。
“請再次確認!”
面對越來越不耐煩地催促,我臉紅耳臊,低下頭后又茫然地搖了搖頭。果不其然,與之前的幾次體檢經(jīng)歷一樣,我依然未能逃脫肉體隱疾的揭露,它又一次浮出水面,明目張膽地出賣了我。
我呆呆地坐在那里,呆呆地看著醫(yī)生握住一支筆,呆呆地看著他在體檢表上潦草地寫下兩個字:色盲。
二
色盲抑或色弱,是我的身體為自己備注的標簽。
從網(wǎng)上搜到了它的概念:先天性色覺障礙通常稱為色盲,它不能分辨自然光譜中的各種顏色或某種顏色;而對顏色辨別能力差的則稱色弱,色弱者雖然能看到正常人所看到的顏色,但辨認顏色的能力遲緩或很差,與色盲的界限一般不易嚴格區(qū)分。
當我第一次讀完上面的概念后就知道,它已經(jīng)準確無誤地擊中了我的身體。然而,我始終不知道這種隱疾究竟是從何時攀附到我的命運之上的,像逗引蛐蛐的那條小棍兒,它或明或暗地對我的人生挑撥離間,不時左右著我的方向。在此之前的好多年,我一直以為,我是健康的。
小時候和伙伴們一起玩耍,我常把黃色的東西指為綠色,又把綠色的東西指為黃色。我不明白,為什么明明上一次他們把那種東西說成是這種顏色的,下一次再看到這種顏色時,他們卻把它視為另一種顏色。我自然是信任自己的眼睛的,為此,我心里曾有過小小的得意,就是那種在課堂上老師提出問題卻無人能夠解答時,我心里早已有了答案的得意。
為了與眾人保持一致,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對顏色的辨識是隨波逐流的,那些波,那些流,自然是我的親人和伙伴。他們說藍色,我便說藍得耀眼;他們說綠色,我便說綠得可愛;他們說紅色,我便說紅得像血。唯有如此,我才能擺脫與別人格格不入的尷尬。我覺得自己就是語文課本里的屈原,眾人皆醉我獨醒,但也只是在心里獨醒;我覺得自己就是隱藏在凡人之中的神仙,把所有的真相都看破了,還要裝瘋賣傻地陪著他們繼續(xù)玩兒;我覺得自己就是《皇帝的新裝》里那個脫口說出真相的孩子,只不過,我所欠缺的只是一次脫口而出。我還想到一旦我脫口而出,必然會讓他們難堪,所以,我要于心中好好珍藏著這秘密。我為自己是這么一個善解人意的好人而欣慰,又為自己不能挺身而出為顏色們主持公道而自責,更重要的是,我還要因這時時刻刻背負于心頭的秘密不能被說出而備受折磨。你知道的,保守一種不能言說的秘密,是多么恐怖的事情,為了嚴守秘密,你要比別人享用更少的快樂,忍受更多的煎熬。
那時候,我尚不知道,命運已經(jīng)開始以顏色和時間的名義,給我下了一個結(jié)結(jié)實實又彈性十足的套,只等我得意揚揚地把脖頸伸過去,它就開始收網(wǎng),把我從人群之中揪出來,擺在最為顯眼的位置上展覽。
那個名叫色盲抑或色弱的隱疾第一次從暗處走出來指證我,是在我十八歲的時候。高考之前,學校組織全體高三學生體檢,我這才知道,自己根本就無法分辨那些相似的顏色。醫(yī)生告訴我,這是色盲,以后不能報考特殊院校。看著我驚慌失措的模樣,她口氣和緩了一些,用商量的語氣說:要不就寫色弱吧,從程度上說,它要比色盲輕一點兒。那一刻,我從小用眼睛建立起來的優(yōu)越感頃刻坍塌。原來,我一直以來標榜的是才是非,原來我一直以來認為的非才是是。
我確實沒有報考特殊院校。這樣的選擇其實與身體里的隱疾并無干系,然而因為那次的診斷,我還是會經(jīng)常把責任推卸到眼睛上去。這可惡的色盲,它精心編織了一張足以覆蓋我眼睛的網(wǎng),把許多鮮活的顏色攔在了我的眼睛之外,讓我與這個世界產(chǎn)生了不可名狀的隔膜。
我曾懷疑,在體檢時我抽到的色盲測試卡是難度系數(shù)最大的測紙。你知道的,有時候命運總是喜歡專門戲弄某些特定的人,在眼睛這一項上,命運臨時起意,選擇了捉弄我這個倒霉蛋,等我接受了它的擺布之后,它再帶著惡作劇般的心態(tài)偷偷離開,其實我只是被捉弄了一場,并非某種技能真的有所缺失,而是命運惡意提高了辨識的門檻。即便它惡意提高了門檻又能如何?不是說天道酬勤嘛,不是說有志者事竟成嘛,不是說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嘛,與它相似的近視都可以矯正,比它更嚴重的腫瘤都可以切除,我不相信自己真的會在小小的色盲面前束手無策。這件事一直都讓我耿耿于懷,那么幾年,我特意購買了許多色盲檢測試紙,希望能憑借毅力撕下它們曾給我強行貼上的標簽。為了掩人耳目,我把檢測試紙藏在辦公室最下面那一層的廚洞里,藏在宿舍的枕頭下,藏在貼身的口袋里,待四周無人之時,便將它們拿出來,由簡到難,由單一到復雜地分辨著。那些隱藏著單一數(shù)字、簡單字母以及色差較大的圖片,很容易就被辨識了出來。初戰(zhàn)告捷,我信心倍增,準備乘勝追擊,然而接下來的測試紙,它們的色差開始縮小,它們的圖案開始復雜,它們明目張膽地站在我面前,我從上往下看又從下往上看,從左往右看又從右往左看,但始終參不透其中的奧秘,不能知曉它們到底遮掩著什么東西。我甚至懷疑,那些斑點只是在隨意羅列著,本身就不存在什么意義,然而當我實在忍受不了折磨,找到與之對應的原圖時,一頭駱駝、一張笑臉、一組詞語便赫然呈現(xiàn)于我面前。
與頑疾的比拼,最后以毅力的不支而告終。我終于悲哀地明白了,那個名叫“色盲”的隱疾決絕地選中了我,并且,在選中我的那一刻,它就沒打算要饒恕我。
三
從某個側(cè)面講,我們的世界是由顏色構(gòu)成的。
世界龐大而復雜,為了更好地認識世界,我們發(fā)明了歸納法,它讓我們從個別、特殊的事物總結(jié)、概括出一般性的原理,然后再借助這些原理去認識事物本身。然而為了求取更為簡潔的原理,我們往往會忽視一些事物的特殊屬性。
還是回到顏色上來吧。在用顏色歸納事物屬性時,我們常常會陷入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的怪圈中,比方說山的顏色。山的顏色有多少?恐怕沒有一個人能數(shù)得清,但是,我們有“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于是,“青山”一詞就出現(xiàn)了,并且牢牢抓住了我們的思維,當我們再次反問山的顏色時,“青山”便脫口而出了。我們用數(shù)量龐大的樣本賦予了一種事物單一的屬性,卻丟棄了它更多的可能。
還是以顏色為例。當我們再回頭面對單個事物時,特殊性被依次放大,“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這種籠統(tǒng)的顏色劃分就顯得捉襟見肘了。
看看與我們同處于這個世界的顏色吧——朱紅、粉紅、梅紅、桃紅、橘紅、棗紅、蓮紅、金紅、猩紅、紫紅、棕紅、暗紅、鮮紅、血紅、緋紅、淡紅,橘黃、杏黃、蛋黃、土黃、金黃、暗黃、青黃、米黃、嫩黃、鮮黃、鵝黃、淺黃、淡黃,豆綠、茶綠、蔥綠、草綠、銅綠、墨綠、深綠、暗綠、青綠、碧綠、翠綠、淡綠,豆青、茶青、天青、鐵青、黛青、暗青、藏青、靛青、粉青、淺青、淡青,天藍、蔚藍、海藍、湖藍、靛藍、藏藍、墨藍、綠藍、青藍、深藍、暗藍、淺藍、淡藍,墨紫、絳紫、暗紫、烏紫、藍紫、鮮紫、深紫、淺紫、淡紫,土黑、煤黑、炭黑、鐵黑、青黑、深黑,銀白、米白、乳白、雪白、灰白、青白、純白,銀灰、鐵灰、鉛灰、炭灰、豆灰、土灰、黑灰、藍灰、青灰、白灰、深灰、暗灰,赤褐、棕褐、茶褐、黑褐、紫褐、黃褐、橙褐、土褐、深褐、暗褐……如果將這么多種顏色按照類別和濃淡排列起來,就算是正常人,單看這些名稱,就已經(jīng)讓人眼花繚亂了,何況我這么一個色盲抑或色弱者呢。
對于漸變色,我尤其感到恐懼。如果說原色是色彩的母體和祖先,那么漸變色就是它們繁盛的子嗣。漸變色,從一種顏色過渡到另一種顏色過程中誕生的新生命,如果技術手段將顏色分辨標準不斷擴大,那么這短暫的路途可能會因此無限延展,在這新的漫長的旅途中,每一個短小的步伐甚至每一次輕微的抖動,都有可能會被成千上萬種差別細微的色彩分割。這樣一來,原本數(shù)量不多的色彩,就會衍變?yōu)槌汕先f個。如果說每一種顏色都是一個射擊靶,那么我們的使命就是用自己的眼睛確認它、捕捉它、擊中它,將它的罪行公之于眾。然而,我對此心懷忐忑。我知道,作為一名隱疾攜帶者,萬物只以最絢爛、最熱烈的原色與我相遇,命運只允許我接納最純正的它們,至于那些被稱之為漸變色、混合色、雜色的家伙,我拎不清它們的家學和淵源。
你看那夜晚的霓虹燈:它們亮著,它們豐富多彩,它們甚至在按照時間的節(jié)點與載體的轉(zhuǎn)動變換著色彩與亮度。然而,我對它們的解讀也只能止于亮著,止于豐富多彩或五彩繽紛,抽絲剝繭、分條縷析不是我所能掌控的能力。你看那原野上的草木:花在解它的衣,草在長它的葉,樹木在躲避風的流線并伺機反攻?;ǖ念伾每?,草的顏色好看,樹的顏色也好看,多遺憾,我也只能用“好看”這個詞來詮釋顏色之于它們的意義。你看那湖面的波紋:風乍起,波紋便從平靜的湖面跳起來,陽光是波紋的衣裳,波紋流動,陽光就流動,陽光原本單一的顏色就被波紋辨析出不同的種類,通過折射,刺入我的眼睛。我尚能看清楚這些顏色不同,但卻無法叫出它們的名字,就像是受害者指認兇手,他雖然看清了他,卻沒法從眾人之中挑出他。
有一次,同室的舍友電話遙控,讓我給他找一件衣服,沒有說厚薄,沒有說肥瘦,沒有說品牌,沒有說款式,只告訴了我那件衣服的顏色——寶藍,一種我無法解讀的顏色。顏色一躍而起,成了解決矛盾的決定屬性,而我卻怯于承認自己的隱疾,只好去盲目地搜索在別人看來一擊即中的目標。是的,“盲目”——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這個詞的準確以及它所傳達出的嘲諷式的悲哀。
混亂的顏色,攪動了人心的漣漪,某一側(cè)面的自卑便由顏色延伸而來,之后,這種自卑在更為陰暗、狹隘的空間里繼續(xù)接受滋養(yǎng),變異成喜歡偽裝自己的演員。這個演員的名字,我常稱之為“敏感”或者“紙糊的自信”。自卑的內(nèi)心、自信的外表,時時刻刻拉鋸著我,它們在我腦中爭辯、交鋒、互相侵擾,最后又如冰與火一般撞到一起,徒留一片狼藉。
也許正是因為自卑催生了泡沫質(zhì)地的自信,我才有意無意地扮演起顏色專家來。我時常會給所描摹的事物添加許多自己根本就無法辨識的顏色,并力求讓它們顯得空靈又自然,虛幻又真實。比方說,我將靈感比作午夜里天空寄來的幻境之羽,它有著介于月光藍和淺紫藍之間的那種純潔之色,它滑過我的眼睛,叩響我的大腦,與呈現(xiàn)彌漫狀態(tài)的思緒不期而遇,孕育出一段新的文字。然而,什么是月光藍,什么是淺紫藍,什么是幻境之羽,其實我都不清楚。
這又有什么關系呢?面對我的信口開河,很多人好像也都信了,很少有人覺得有些違和。
四
我很喜歡水墨畫。水和墨調(diào)配而成的不同濃度不求寫實,更注重意境的表達。我始終認為,有些場景,非水墨畫不能渲染出它的神韻。水和墨的搭配固然單調(diào),但它卻盡最大的能力剔除了顏色的屬性,保留了事物自身的秉性。
紙面上的水墨固然美,但我覺得,世間最美的水墨畫并不在畫上。有一次,我撞見了一幅自然繪就的水墨圖:傍晚開車從縣城返回老家的途中,天空飄著細雨,隔著玻璃,我看見世界灰蒙蒙一片,天地為幕,煙雨為筆,那些房屋、草木、河流、丘陵于靜止中構(gòu)成了一幅巨大的水墨。前方的村莊里,偶爾會有炊煙沿著雨的縫隙逃脫,像水滴藏進了江湖,它最終消失在稍高一點的虛空之中……
然而我知道,水墨也不能遮蔽我的隱疾,它只是以飲鴆止渴的方式,暫時替代或償還了我對顏色的自卑,可是這終究只是一個幌子,它其實是在用另一種方式昭告我的無能。
這么多種顏色,我從未產(chǎn)生自卑之感的是黑和白。與水墨相比,黑與白的聯(lián)袂表達或許更能擦洗我被遮蔽的眼睛,因為我可以輕易并準確分辨出它們。
你看見過積雪將整個世界覆蓋又將一只烏鴉托舉起來的畫面嗎?在整個世界都被白占領之后,唯一不屈的是那只烏鴉——作為留鳥,它被其他鳥類和其他季節(jié)遺棄在冬天的雪中,就像我,被眾多的顏色遺棄在一旁。在世人心里,烏鴉是不祥之兆,停在雪地里的烏鴉則是不祥之兆到達巔峰時最為醒目的污點,原本,雪是純潔的,但當烏鴉闖入雪地,便是用自身的歹意污染了這塵世的純潔。在他們看來,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兩者不共戴天。我喜歡這只闖入雪地的烏鴉。它是寒意,它是心酸,它是這塵世最后的孤獨。它將黑夜不斷地濃縮、提煉,并將這高濃度的夜色涂抹于自己身上。我們常常贊美黑夜里那唯一一盞亮著的燈,贊美光明,贊美盜火者普羅米修斯,但是如果沒有黑夜,沒有陰暗,沒有那只把所有的黑都背負于羽翼之上的烏鴉,這樣的贊美又意義何在?是黑襯托了白,是白突出了黑,任何偏袒一方的舉動,都有愧這些坦坦蕩蕩的顏色慷慨的恩賜。
想起了柳宗元,想起了他的“孤舟蓑笠翁”。雪紛紛揚揚灑在垂釣老翁的身上,但并未吞沒他。或許雪自身也明白,失去了那不茍同、不屈服的特點,也就失去了自己存在的意義——如果整個世界只剩下雪、只剩下白,那么,世界其實就等于空無一物。
我相信,在那場雪的視線里,我可能就是那只烏鴉;而在這場雪的視線里,我可能就是蓑笠翁。烏鴉也好,蓑笠翁也罷,都是作為污點證人存在的,只為證明這天地的白凈、明快、坦蕩,而這天地也并未辜負我,它以不仁之心,回饋我分明之色。
在黑與白的對峙中,我似乎終于闖出了顏色設置的圍困我多年的迷宮。在色彩上,我第一次獲得了命運的眷顧。
指向牌
一
那時候,夜色已經(jīng)開始緩慢地聚攏過來。你知道的,所謂夜色就是那種白日里被我們稱之為“影”的東西,在太陽威力四射的時候,它們躲在樹下,躲在墻后,躲在身側(cè),但從未選擇逃遁。到了傍晚,余威漸失的太陽尚未擠入山巒,影們便開始蠢蠢欲動,先是借助寄主的身軀將自己不斷拉長,不斷膨化,進而彼此勾連,直至融為一體,色彩也開始悄不作聲地由淺轉(zhuǎn)濃,層層渲染,最后把所有的事物包裹起來。
身披暮色,在這座陌生小城的某個陌生的路口,我握著手機,沿著根本就不存在的不規(guī)則的圓一圈一圈地繞著——繞過尚未亮起的路燈,繞過正在收攤的補鞋匠,繞過幾棵法桐樹,繞過幾只眼睛漸亮的流浪貓……我的眼睛或高或低或左或右地掃視著,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暮色的遮蔽,我始終都找不到電話那頭朋友告知我的那張指向牌。
是一張藍底白字的指向牌,金屬質(zhì)地,嵌在一根高大的電線桿上,上面寫著“光明路”三個大字,找到它,并沿著它的指向向前走上三四百米,就會與一座地標建筑物相遇,接下來,再借助下一張指向牌向著下一程進發(fā)。電話那頭,朋友的語言簡單、直接、不容置疑,十多分鐘里,他以生活于這座小城十多年的資歷提示我,動用所有關于這條街的記憶幫助我確定目標。我很慚愧——他口中表述得如此清晰的指向牌,卻在我眼中丟失了蹤跡。我的眼睛向著四方迷茫地撒開,卻始終尋不到那張醒目的指向牌。朋友無奈,最后只能撂給我一句話:你先在那里等著,下班后我去接你。
夜色更濃了。站在濃濃的夜色之中,分不清東西南北的我開始不安起來。在此之前,我已經(jīng)迷路了,除了前后左右這些以自己的身體為參照物可以輕而易舉分辨出的指向詞外,東南西北這些方位詞已經(jīng)失去了意義。嘈雜的人流和車流在我身體的每個側(cè)面穿行而過,我站在最喧鬧的塵世,卻又似被整個塵世排拒在外。幸好,以我為中心,四周的路燈、車燈、霓虹燈已經(jīng)依次亮起,各類燈光交織在一起,互相較量著亮度、持久度、穿射力以及色彩的絢麗,顯得雜亂和熱鬧。多彩的燈光聚集于某一范圍之內(nèi),點綴著這座小城的一隅,這些與我生活的小城別無二致的景色,讓我這個外地人多少感受到了一絲溫暖。
越是司空見慣的事物,我們越是所知甚少。這或許是人自視高貴的思維在作祟。當我們置身于陌生的環(huán)境,那些俗常的事物作為我們不曾密切關注的生活經(jīng)驗,反而讓無助的我們有了值得依靠的東西。在這座陌生的小城,找不到指向牌的我,迷失方向的我,便把這些燈光視為了緩和不安情緒的稻草,并對平日里被我所忽略的它們進行了仔細觀察。我發(fā)現(xiàn),無論多么強烈的燈光,終究還是無法與漫無邊際的夜色相抗衡,光線如一把冰冷的利刃強烈地刺出,只是把夜色擠壓到不遠處,在此過程中,貼著光線的夜色在以柔和、持久的力量,龜速般鍥而不舍地稀釋、蠶食著那些耀眼的光芒。燈光之外,在更廣闊的區(qū)域內(nèi),濃重的夜色依然以絕對主角的身份占據(jù)著這座小城。
這樣的觀察結(jié)果又開始挑動起了我剛剛平息下來的不安情緒。因為我突然從類比中看到了自己的處境。在此之前,如果我的目標是那張被朋友描述得清晰無比的指向牌的話,如果我能在天黑之前迅速地找到它并且根據(jù)它的指示迅速離開的話,我就不會被困在這里,更不會在這座隱形的孤島上觀察那些可笑的事物,思索那些膚淺的問題。從我自身的經(jīng)驗來看,觀察和思考并不是什么好東西,它們懷揣叵測之心,把我引入了新的困頓之中。這新的困頓依然來源于我的思考——我猛然發(fā)覺,無論我是否找到了那張在朋友和我的對話中如呈堂證供般存在無誤的指向牌,無論我是要向左向右向前向后走去還是靜止不動,我都會走向黑夜。也就是說,在時間面前,其他因素都失去了它們的屬性和功能,在時間的威逼下,指向牌被置換為黑夜。作為一種誰都可以無視卻又無法避免的指向牌,無論我愿不愿意,黑夜都會把我領入另一種方向的深處。黑夜以它巨大的身軀觀照到了這塵世間的每一種事物,它以黑漆漆的大口明目張膽地將我們吞沒,根本就不需要圖謀不軌,也不必暗懷鬼胎。
就在我胡思亂想之際,朋友騎著一輛電瓶車在我的旁邊停下了。我從他的語氣里體會到一絲無奈——他朝著某個方位用手一指說:“就是那個指向牌,不是很好找嗎?”順著他的手指,我抬頭看去,只看見一根電線桿,桿上線路縱橫交錯,與它們身側(cè)的暮色融為一體,又以近乎漆黑的顏色與不遠處淡一點兒的夜色稍微分別開,就如一個懸在空中的鳥巢,隨風擺動。只是,電線桿上根本就沒有指向牌的蹤跡,“光明路”在黑夜里不知所蹤。朋友顯然也發(fā)現(xiàn)了這個情況,他的手指依然僵直地指向那里,干咳了兩聲,罵了句臟話,就不再說什么了。我跳上他的電瓶車,車子載著我們笨拙地向著黑夜的深處駛?cè)ァ?/p>
事情就是這樣,當我們把道路的屬性交付于指向牌,便把信任也同時交付于它,然而當一張指向牌不知所終之后,道路也就這樣憑空消失了。
這只是一個講了半截的故事。有些故事就是這樣,沒有頭和尾,只殘余其中的某一片段,如一枚斷釘深深刺入你的生活。只是我沒想到,由指向牌打造的這種斷釘在之后的日子里還在不斷刺入我的生活。
二
我們幾乎不可能真正去熟悉一條路。
很多時候,我們以“路是人走出來的”這一信條來宣示自己的決心,卻在潛意識里夾雜了自負、狂傲和無知的成分。在這一看似無懈可擊的信條的迷惑下,我們自以為扣住了路的命門,探尋到了人生的真諦,豈不知,我們已經(jīng)被那條路明目張膽地繞進了歧途,深陷于路中卻不知自拔。
每一條路都是一種獨特的存在,遺憾的是,我們常常把所有的路都梳理出它們的共性,以共性去遮蔽它的特殊所在。指向牌就是這種共性的產(chǎn)物。然而,總會有一些不規(guī)矩的具象或者抽象的指向牌,逃離人們附加給它的屬性,用另一種態(tài)度立于道路旁邊,或解答著我們對于道路的困惑,或擾亂著我們對于人生的認知。
數(shù)年前,我在一條路上迷了路。那是一條山路,平時少有人走,沿著崎嶇的山路走了一段,彎彎曲曲地繞過一片長在亂石堆中的荊棘之后,我突然不知道該如何向前走了。不是無路可走,而是道路太多,讓我不知該如何探腳。我的面前,從不同方位延伸出來的水泥路、黃土路、沙石路匯聚到了一點,就如一個不規(guī)則的多指手爪或一條支流繁茂的河流,顯得雜亂無章,抬眼望去,那些道路沿著山勢起伏纏繞,現(xiàn)于荒山,隱于密林,不知最終抵達了一種怎樣的所在。
在我眼前的道路交會處一側(cè),斜立著一根枯槁的棗木,通過沒有被擾亂的堅硬土質(zhì)可看出,棗木原生于此,只是被人為地攔頭砍斷了。斷頭位置,有人用兩枚鐵釘釘了一塊木質(zhì)的牌子,近乎腐朽的牌子上,歪歪扭扭、密密麻麻地臥著一些黃色油漆涂刷出的大字,部分字跡已隨著木質(zhì)的腐爛而脫落,只余下一些模糊的印跡,需要仔細辨認。仔細觀察了很久,最后確認這竟是一張指向牌,指向牌上那些潦草的隨意為之的字跡和線條,竟是這座山上各個景點的名字及路徑。字跡與字跡、線條與線條、字跡與線條之間相互逾越,根本無法確切地提取出有效的信息。在此之前,我其實早就知曉這座山是一處尚未開發(fā)完畢的風景區(qū),本地一位地產(chǎn)商曾斥巨資打造此山,其間卻因為經(jīng)濟問題陷于囹圄,風景區(qū)也便隨即爛了尾。我并不關心開發(fā)商的命運起伏,但這座山上的爛尾風景區(qū)卻讓我的行程陷入了一種迷茫的困境——我在尋一條路登臨山頂,開發(fā)商卻給了我一個無法參破的指向牌。
沉思良久不得其法,索性就拋開了指向牌,隨意選擇了一條小徑向著高處爬去。其間,褲子被荊棘扯破了兩道口子,手臂也被樹枝劃出了一道血印,終于爬到了一處所在:懸崖。站在懸崖邊上,無法前行的我想起了楊朱,想起了阮籍,想起了他們的失路之哭。“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反。”如果我也算是一個文人的話,或許也會如他們般面對窮途末路而放聲哭泣,然而我不是,所以并沒有生發(fā)出那種悲哀、絕望的情愫。我看到的是美:在更遠處的那座山平緩的軀體之上,一輪降了四分之一的落日用最后的光芒點燃了天際的云彩,飛鳥的羽翼擦過燃燒起來的云彩,它的身上便也被鍍上了太陽留給塵世的最后的光芒……世界上所有的美都是短促的,我還想看到更多,太陽卻已如發(fā)現(xiàn)了我這個偷窺者一般,一轉(zhuǎn)眼就跳下了山頂,跳入了山的背后。天地似乎靜止了,萬物因忽然沒有了太陽的照耀而茫然無措,連風都忘了吹拂,連草都忘了生長,連我都忘了呼吸。
在此之前,我絕不會想到,那條把我引入歧途的道路,它竟于無意中泄露了最美的風景。我在想,倘若我眼前有張清晰可辨的指向牌,決不會轉(zhuǎn)入此間來,也絕不會窺見和感受到那輪落日以及落日帶給我的沖擊,我或許會根據(jù)指向牌的指示,走向那些未完工的拙劣人造景點,在景點解說牌上看到幾段穿鑿附會的民間故事,一再將旅途引入庸俗。
有時候我們心中的道路越多,反而越讓人感到迷茫。面對那么多交織在一起的箭頭,你會停止不前,也可能會選擇其中一個看起來比較靠譜的指向行走,結(jié)果,卻往往走入一條歧路、一種未知之中。
我并非是在排斥一條明確的道路,也并非不能理解楊朱和阮籍面對窮途末路時的孤獨和悲慟,我只是對指向牌的存在產(chǎn)生了疑慮,不知道它是在引領我們到達,還是在明確的方位中故弄玄虛,并在將你戲弄一番之后告訴你:此路不通。在某座小鎮(zhèn),我就曾遭遇過指向牌這樣的戲耍:我被一張清晰明確的指向牌引入一條巷子,卻被一堵新砌的墻壁攔住了去路。就如我的目的地不歡迎我一般,墻壁與指向牌合謀,一個以冰冷的面孔阻擋了我對前方的向往,一個用暗揣的鬼胎戲弄了我對道路的認知。
如你所見,面對一張指向牌,我沒法完全把控要走的道路。
三
大概持續(xù)了兩年的時間。在那兩年里,我隔三岔五便去看望他。
他是我的忘年交,退休之后,就投入到當?shù)孛袼孜幕恼?、挖掘和研究之中,編撰了兩部關于本地歷史和民俗文化方面的書籍,我之所以在二十歲之后對棲身的這座小城充滿了興趣,與他不無關系。
倘若你熟悉我所棲身的這座小縣城,熟悉這小縣城的街街巷巷,你總會看到,有一位白發(fā)老人時常在那些百年古巷里穿行。他手執(zhí)一部頗為專業(yè)的相機,對著一面晚清墻壁上的浮雕拍,對著一間民國舊居拍,對著一位比他更老的老人拍。有時候,他也會用手無限惋惜地撫摸一尊舊時的石雕獅子或一片掛在墻頭的灰瓦,他的手觸到一段裂紋時,就會因凹凸不平而輕抖一下,就像是自己那顆經(jīng)歷過滄桑世事的心顫了顫。
老先生住在城中村。這座城雖說只是個小縣城,但也早已呈現(xiàn)出極為繁華的面目,人流車流川流不息,高樓大廈鱗次櫛比,盛世之聲喧天徹地。去往他家,需要先穿越這些嘈雜,然后再避開那些擁擠,才能拐入一段時間的回流處,在相對安靜、古樸一點的時光里,敲開他的院門。
在去往他家的小巷與大街的相接處,有一張簡易指向牌。除了第一次去他家時,我曾認真尋找并瞻仰過它,此后,對它基本是熟視無睹,甚至往往忽略了它的存在。在我還不熟悉道路的時候,一張指向牌的功用被放大到了極點,但當我一旦熟悉了這條完整的路徑,指向牌的功用價值便消失于無蹤。
那兩年多的時光對我而言雖算不上珍貴,卻能讓我時常不自覺地回憶起來。在擁擠、閉塞的城中村,在其貌不揚的小院里,在一壺清淡的竹葉青的映襯下,老先生將他拍下的這座小城的照片拿給我欣賞,將他所藏的線裝舊書交給我閱讀,將他收集的當?shù)嘏f物擺出來任我把玩。有時候,我們也會談談生活,主要是聽我談我的困惑和想法,無論聽到我怎樣極端的牢騷,他都是寬容地笑笑,從不以經(jīng)驗豐富的長輩自居,任意給我指點迷津。
那時我還在教書,暑假到來后,我用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去南方溜達了一圈兒,回來后,手提著從南方帶回來的一盒茶葉去看望他。沿著大路轉(zhuǎn)入小巷,穿過指向牌,走到第一個巷口右轉(zhuǎn),走到下一個巷口再左轉(zhuǎn),再向前走上四五十米,就到了他家門口。這條路太熟悉了,以至于我剛走進巷口,穿過指向牌,便被眼前的景象鎮(zhèn)住了:我的面前是一片廢墟。那些倒塌的房屋堆積起的廢墟之上,推土機還在不斷施展著自己的鐵臂,向著余下不多的完好的房屋揮去。或許任何物體的屬性都是相對的,譬如原本那些堅固的磚木房子,在我們看來能夠承受數(shù)百年的風吹雨打日曬塵磨,在推土機面前,卻不堪一擊。在推土機的推搡下,房屋接連不斷地轟然倒塌,破碎的桌椅、凌亂的舊衣、蒙塵的玩具,它們有些被壓入廢墟之中,有些被彈到廢墟之上,以無主的狀態(tài)散亂地分布著,只有塑料袋在風中翻滾,不受制于命運的突變。推土機的遠處,幾只臟兮兮的小貓或在廢墟的空隙里穿梭、嬉戲,或臥在一個角落里,不為眼前的機器轟鳴聲所動,不知道它們原本就是流浪貓還是被遷走的住戶遺棄于此地的。在大時代,人尚且不能掌控自己的命運,何況是這些小巧的精靈呢。
那個上午,我想借助自己數(shù)年來形成的方位意識找到老先生家的所在,卻發(fā)現(xiàn)根本就不可能做到。房屋尚未拆除時,那些房子與房子緊密地勾連著,只余出窄窄的巷道,這家的藤蔓植物往往會漫過墻頭隔空飛翔幾步,就輕易扒住了那家的墻頭。在這方不大的區(qū)域里穿行,就如行走于迷宮之中,好幾次,我都敲錯了門。而現(xiàn)在,房屋俱成廢墟,再沒有什么可以迷惑腳步的東西存在,然而,這看似一目了然的場地,卻更讓我感到困頓。他的家究竟在哪里呢?面對一片狼藉,搜索無果的我束手無策。
倘若那張指向牌是弓,我便是它射出的一支短箭,當我就要命中目標時才猛然發(fā)現(xiàn),我根本就無處落腳。
我知道,道路畢竟只是一種途徑,與它相匹配的是過程,它不是我們所要抵達的目的地,我們只是借助它到達了某個終點。恰恰,指向牌指向的正是某段道路的終點。與指引我去往忘年之交家的指向牌將我置于無的放矢的狀態(tài)中不同,另一張指向牌將我引入了另一種目的地和思考之中。
那張指向牌就在我家附近,金屬的柱子舉著金屬的牌子,中間用兩枚螺絲釘固定住,我散步的時候,時常與它擦肩而過。有一次路過它時,我發(fā)現(xiàn)原本平舉的牌子居然墜了下來,致使標示方向的箭頭直指大地。仔細觀察才發(fā)現(xiàn),其中的一枚螺絲釘以及和它配套的螺絲帽不知所蹤,僅剩下的一枚螺絲釘也與螺絲帽呈現(xiàn)出松動的跡象,這就使得指向牌失去了托舉之力。
閑來無事,我嘗試把牌子舉起來,重新固定了一下螺絲,又從附近撿起一個塑料袋,將它擰成一股繩,穿過失去螺絲之后露出的孔洞,把桿子和牌子拴了拴。過了幾日,再次路過那里,擰成繩狀的塑料袋已不知去向,余下的那枚螺絲釘與螺絲帽也重新回復到松動的狀態(tài),指向牌依然耷拉著腦袋,將箭頭指向大地。
我沒有再去做什么,因為我從中隱隱感受到了一些東西。這一張固執(zhí)的指向牌,它似乎就是想以這樣倔強的方式傳達它對自己使命的理解,它超越了對生活中方位導向的解讀,以指向牌界的哲學家或者智者的身份,回答了人生這本大書最本質(zhì)的問題。難道不是嗎?無論這個人是功蓋天下的英雄還是碌碌無為的庸人,是尸位素餐還是郁郁不得志,是短命者還是長壽人,都跳不出三道,逃不出五行。無論路途多么迢迢,每個人從呱呱墜地,就確定了他的終點,這張指向牌只不過是借此道出了人生的歸宿。
我們都會走向大地。這張失修的指向牌已經(jīng)提前告知了我們答案。
【劉星元,1987年生,山東蘭陵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張煒工作室學員,作品散見于《花城》《天涯》《鐘山》《紅巖》《散文》等刊,散文集《塵與光》入選中國作協(xié)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獲山東文學獎、孫犁散文獎、長安散文獎、萬松浦文學獎。】
責任編輯? ?韋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