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在時,我沒能好好陪伴她、感受她、理解她。事非經過不知難,物非擁有不足惜。失去了的東西才倍覺珍貴,父母之愛非物可比?,F(xiàn)在,一有空就不經意想她念她,才知道她走過的一生多么不容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這本經誰在念,怎么念,有多難,各家有各家的不同。我的家庭之難,母親最知道。
母親的一生再平凡不過了,但母親是最難寫的。用文字還原母親,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寫學歷經歷?她沒有讀過書,也不識字。一輩子沒干過什么能寫進地方志、能在社會上傳開的事,生活的地方山水甲天下,她也沒游過幾個風景點,詩和遠方的美好記憶多在家庭,還有四方近鄰。
寫吃苦?我母親那輩子的人,都可以用上“艱難困苦”四個字形容。出生在20世紀30年代的人,生活的窘迫和生存的艱難、生產的落后和生態(tài)的殘損是歷史的、客觀的存在。用現(xiàn)今的標準反觀過去,都會生發(fā)出許多“不知怎么,就走過來了”的感慨。
母親出生在農村,長大在農村,在大概念上講,一生都沒有離開過農村。做過農、務過工、經過商,工農商學兵,五者居其三。出嫁前,在娘家是個主勞力,插秧打谷子,看牛養(yǎng)雞鴨,打柴找豬菜,煮飯帶弟妹,恐怕沒有什么活躲得掉。她嫁得早,十六七歲和我父親結婚,來到一個小鄉(xiāng)鎮(zhèn)。
當年,小鎮(zhèn)上的居民過的是“票證生活”。購糧買肉,扯布用油,乃至吃碗米粉都得揣上糧票才能買到。
我父親是鐵匠,屬非農居民,母親從農村來,還是農業(yè)戶口,因為婚姻關系,是可以轉到非農戶口的,但需要排隊等待,有很長的路要走。子女出生后是區(qū)分著安排戶籍,一個隨父親,一個隨母親,這種家庭俗稱半邊戶。還沒有得入戶的人,社會上就視為“黑人黑戶”。
有戶口的,就配給票證,生活有一定保障。母親離開農村后,原來的生產隊就不再分口糧給她。一家人吃一半人的糧食,用一半人的票證,既比不過農村人,又比不過街上人(有戶口的人),豈能不苦呢?那時候,我們最盼望的事就是能“上戶口”。
嫁到鎮(zhèn)上,母親沒有戶口沒有工作沒有收入,她只好到公社園藝場、糧所、道班、供銷社、食品站及其他單位打零工、搶活干,在“顛沛流離”中討生活。
我是家中老四,從出生到讀書還是沒戶口,有些同學在背后議論我是“黑人黑戶”,我就假裝沒聽見。別人高高興興買米粉吃,我因為沒有糧票買不到米粉吃,就遠遠地走到人家看不到的地方以避免尷尬。
后來,母親被父親所在的鐵木社吸收當了木工,屬社辦集體企業(yè)工人,我們全家都有了戶籍,“兩頭空”的日子畫上了句號。母親不再東奔西跑找工做,生活日漸安定。
歷史是考驗人的一位不容商量的老師,發(fā)展有必然性,也有偶然性。穩(wěn)定的生活在歷史向前發(fā)展的滾滾車輪中被碾碎了,出軌了,轉型了。改革開放的大潮洶涌而來,集體企業(yè)的工人一夜之間都被推進市場大河里,沉浮飄蕩,無所依托。
父親原來的搭檔另立灶頭謀生,母親拉大鋸破木板的崗位也不復存在。好在農村責任制鋪開了,農民分田單干,最缺的是農具。鐵匠的春天來了。定做農具的很多,都急著催著拿貨。父親一時找不到幫手,母親開始干起掄大錘的活計。已經是六個小孩的媽媽的女人,個子又矮小,扛起大錘隨著父親的小錘點引,不斷地高高舉起又重重砸下,一次出火的鐵塊總有一二十下的捶打,從早到晚重復著舉起砸下這個動作,累不累?我放學后、寒暑假時常常去頂替她,知道那份難,受過那份累,真正的苦不堪言。她邊干邊找?guī)褪?,直到找來一個愿意學打鐵的親戚做徒弟,母親才脫離苦海。
鐵木社的工友們總是在找生活出路。此時,農村人生活好一點了,穿新衣、買好菜、吃冰棍的人多了。幾個鐵木社的下崗工人湊錢合伙開辦一個冰室,做冰棍加工。母親不做鐵匠了,但也不能閑著,依然要供兒養(yǎng)女,于是就入伙進去做工。放假時、星期天,我就騎著單車走村串巷去賣冰棍。
這種生意熱鬧不久,冰室生意日漸清淡。加之,鐵具生產容易飽和,需求最熱的時節(jié)轉瞬即逝,母親又得為父親的鐵器農具做推銷員,在本鄉(xiāng)和相鄰的鄉(xiāng)鎮(zhèn)圩日輪著擺攤。
母親的一生,從體制外千方百計地努力進體制內,又從體制內被無情地拋出來,走過了想依賴集體而不得其門而入,到進了集體不想離開時又不得不離開的過程。她挑過大糞,拉過大鋸,掄過大錘,最后還干起了買賣的營生。這個過程,每次談及,或是偶爾憶起,尤其是一些細節(jié)不經意間如電影般閃現(xiàn)時,我總是格外心酸。
做母親的,總是有兩份責任,既要為活下去活得好而日夜操勞,又要為全家老小一大堆人的生活起居日夜操心。這也許就是母親比父親更偉大的緣由。
我的父親算得上是一個英俊的人,但外表堂堂卻性格內向,是個逆來順受的人,是街坊鄰居公認的老實人、老好人,要他講一句話不如要他打一件鐵器。我們兄弟姐妹情商都不高,怕找人麻煩,怕和人打交道,怕說話,怕大大小小的領導,和親戚往來少,和同學聯(lián)系也少。全家的事,對內對外,出頭露面,拿主意定事情,走親戚理關系,都是母親在發(fā)聲,在安排,在頂著。生存的艱難養(yǎng)育出她自立自強的志氣。小個子女人撐起大半個天,為我們遮擋風風雨雨,也把她獨立堅強、盡量“不求人”的人生態(tài)度和精神意志傳給了子女,留在了人間。
母親要操的心,與其他家庭又有不同。當年,她要早早去做工,晚晚回來忙家務,和父親一起養(yǎng)家糊口。生下小孩后,哪有時間帶著守著?我和弟弟兩個人在家自個玩,結果兩個人都滾進火盆里被燒傷了,我燒了手,弟弟燒了眼瞼眉毛。這件事成了父母一生的心結,父母的心也疼了一輩子。初中畢業(yè)時,我的成績上了中專線,那時一個縣就考上那么十幾個人,的確值得驕傲,覺得鐵匠的兒子終于有了出頭之日,高興地報了一個地方衛(wèi)校,盼望著早點工作,以減輕父母的負擔。因為手傷體檢不合格失去了機會,通過讀書改變命運的希望觸礁了,我由此失去了讀書就是出路的信心,不想去讀高中。我初中的成績各科很優(yōu)秀,初中老師和校長都去做父母和我的工作,希望我不要放棄讀縣中的機會。父母也覺得我雖然只能走學手藝謀生活的路,但讀完高中再學也不遲。我終于上了高中。自然,心思已不完全在讀書上了,空閑時間,便幫父親干收購廢鐵和木炭一類的活,順便學做點小生意。那個時候,母親常常悄悄流淚,那份后悔內疚,那種為兒子前途擔驚受怕的心,我感受最深。
母親對家人的愛是講不完的,她克服與承受的難處也是講不完的,但她用母性把家庭之難一一化解,唯有對弟弟,她有難以承受之重。因此,弟弟的一生,成了她下半輩子最大的牽掛,她為之累,為之憂,為之痛,為之悔。
從母親身上,我看到女性的強大真的不僅僅是克服了什么,而是承受了什么后,還像母親那樣,堅韌地向陽而生。
母親是在擔憂父親健康中走的。
父母相伴了六十多年的滄桑歲月,真正是風雨同舟。他們“退休”后,搬到縣城和我弟一起生活。我的三姐和小妹同在縣城。人多就熱鬧。慢慢地他們就習慣了城里的生活。我節(jié)假日回去探望,邀他們到省城住,他倆都以這樣那樣的理由推辭。起初,總以為他們不想給兒女添累,久了,知道他們的確不容易適應一個新的環(huán)境,自得其樂是一種發(fā)自內心的選擇。
終于,2016年10月,我一開口邀父母去省城住一段,他們立馬答應了。母親告訴我,這一次,父親自己很想去。住不到十天,父親在樓下散步時,左手猛抖,腿邁不動。我正要出門,碰巧見到,立即送他去醫(yī)院。此時父親八十四歲,父母開始了別樣的生活。
父親起初是因為右腿的膝蓋周邊膿腫,動了三次手術才算排除險情,接著是肺氣腫,不停地抽痰洗肺。七十三、八十四,是老年人的大關年歲,闖過去,就是夕陽紅。父親的身體需要動手術,老年動刀,在母親心中自然為父親難受,但她希望丈夫多活些日子,含著淚下決心同意了。
父親住院后,她幾乎每天都去,一坐就是半天一天,在病床邊坐著看著。后來父親口齒不清了,講話艱難,只能憑眼神來交流。我們很難聽懂弄清父親表示的意思,大多靠母親去猜測。母親是“幾高”纏身,行走困難,從家里到醫(yī)院不遠的幾公里路,每去一次都是對她身體與心靈的折磨,她把生命耗盡在了這條陪伴的路上。
母親堅守半年后,撐不下去了,心肌梗死,急匆匆地先辭而別。我深深感受到一個妻子為伴隨半個多世紀的丈夫焦慮痛急的點點滴滴,貧賤夫妻的患難之情,想來真是令人唏噓。
為了父親的身體早日痊愈,我們沒有把這個噩耗告訴他。原來每天或最多兩三天到醫(yī)院陪陪自己的最親近的人不來了,父親常常問我們兄弟姐妹:“你嬸去哪了?”詢問中包含的思念、牽掛、期許、無奈,只有過來人才讀得懂。我想,他不是不知道,而只是不相信!老家的風俗,父親叫叔,母親叫嬸。兒子問我為什么這么叫,我也沒弄清楚。
母親走后,我們檢點遺物,她一生清貧,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但在她緊緊鎖住的一個箱子里,卻裝滿孫輩用過的帽子、小布娃娃、小衣服。這些生活用品,作為父母的我們都沒有留存。看著這些東西,我們潸然淚下……
老百姓的愛是日常的,融入生活、融進骨血的。我用了半輩子才慢慢地感受出來。
歲月在艱難之后,終于靜好,母親在八十一歲上安息了,父親也在九十歲時尋她而去。現(xiàn)在,他倆又靜靜地相伴在一起,除卻人間塵擾,共享未來時光……
【王西冀,供職于廣西壯族自治區(qū)政協(xié),著有《木棉英雄樹》《苦思與樂想》《從秘書到領導》《公文寫作——成功的隱形翅膀》等書。作品獲得全國秘書類著作評比一等獎、省級報紙副刊作品一等獎、省級政府社科三等獎等。】
責任編輯? ?韋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