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紅莉,安徽樅陽人,有作品若干,現(xiàn)居合肥。
一?? 青陽記
車過銅陵長江大橋,就是江南地境了。一種特有的氣韻撲面而來,具體也說不清什么,總之與北方比,多了一份鮮潤靈動。滿眼的綠,似乎雀躍著的,身心俱悅。對于我,一次次回到皖南,猶如馬放南山、云歸天外,渾身骨骼都是那么舒活。濕潤簇新的空氣,跟童年自無別樣。
仲夏的熏風(fēng)下,稻秧在水田里動詞一樣噗噗噗地高了密了翠了,天際線也是流動著的綠。田畈里,老人揮一把竹掃帚,將水田掃得平滑白亮,是來做晚稻秧的秧床吧。老人戴著草帽低頭做這些農(nóng)活,匠心獨運,安靜而專注,天地都為他渾渾然的。
這就是詩詞歌賦里的江南啊,清幽,寧寂,白鷺翩然。
黃昏,抵達小城青陽。在中國,凡名字里帶“陽”字“州”字的,大多是古城,內(nèi)蘊深厚,自是不必提。
春為“青陽”,有朗朗之氣,也可解為“青山之陽”。
飯罷,眾人參觀博物館,兼聽青陽腔。我因體力不支,早早回酒店歇息。哪知當(dāng)晚劇目竟是《周郎顧》,后悔不迭。
人生里究竟有多少次錯失?
不提了。
(一)
夜宿陵陽,一夢初醒,方凌晨三點,天黑如墨,山風(fēng)盈窗。忽聞布谷聲……由遠及近,復(fù)向遠而去,俄頃,迂回復(fù)來,如溪聲不絕,叫人暫時忘卻失眠痛苦,直與天地同在。五點即起,山風(fēng)吹在身上,有一點點涼意,去街頭小店,一碗白粥,兩塊鹵豆干。小店腌蘿卜丁尤其可口,酸脆無渣,賽似白梨。人的味蕾相當(dāng)奇特,童年吃的什么,一輩子忘不了,仿佛被深深地困住了,一生都活在童年的密林,永遠走不出。一邊喝粥,一邊聽布谷啼鳴,悠悠遠遠——但聞叫聲,始終不見身影。從未親見過布谷長相,它是一種先知,更是一種神啟,永遠飛在高處,不居人間。燕子在屋檐下翻飛盤旋,朝霞把天邊染得一道道橘紅,像極鄉(xiāng)下人辦喜事滿壁掛的帳幔。乳燕學(xué)飛的場景,尤為童年司空見慣,中途隔了三十余年,仿佛初見,心里莫名激動,所為何來呢?一樣也說不清。
眾人尚在夢中,閑著也是閑著,往菜市去。菜市也小,頭間有許多賣魚人。鯧子一尺來長,鱗白眼烏;安安丁遍身銹黃,芒刺乍立;一群野鱖魚還活著,嘴巴一張一合,通身黑白斑紋,斤把重,散發(fā)淡淡腥氣,不比養(yǎng)殖魚味道那樣刺鼻。蹲在魚攤前,與老人閑話,忽然想起外公了,他但凡搞點魚蝦,也拎去街市售賣——無數(shù)個淡淡魚腥氣的清晨,重新復(fù)活,親切而又心悸。見我一個勁夸贊鯧魚肥美,老人用刀將魚背脊剖開,說:你買一斤鹽來,我把你腌腌,回家就不會壞。思忖接下來的行程還要訪寺,若帶著葷腥,總有不潔感,謝絕了老人好意。買兩斤帶殼野茭白,到哪里都拎著,頗顯寒酸,也不在乎——回家,細細剝開,手指般粗細,可當(dāng)水果,脆而甜。
在陵陽,吃到蕎麥粑粑。蕎麥這種莊稼天生具備一種哲學(xué)性,它的一生都是二元對立的:紅桿子,綠葉子;開白花,結(jié)黑籽;磨白粉,成黑粑,微苦。陵陽一品鍋,也可口。一大鍋上桌,陶缽的爐子里點著微火,分外古氣。一點點吃,不要急,燙。入嘴前,吹一吹,依次粉絲、黃花菜、干豆角、肉圓子等。皖南嘛,臭鱖魚自是少不了的。更絕味的,是殺豬湯,無非豬血、豬肝、豬心、豬舌、幾塊大骨熬制而成,不曉得為何那么可口,一碗接一碗,無有饜足。江南人心思細膩,將最平凡的食材都處理得這么好。我們皖南人的餐桌上,一律湯湯水水的,滋潤,鮮活,并非大油重葷,就是這么些清淡的湯水,一日日滋養(yǎng)了人的心性,清明恬淡,又百折婉轉(zhuǎn)。
端陽剛過,到處是梔子花的芬芳。山腳黝黑,散個步吧。一彎瘦月,在山尖,亮堂堂的,沒有一顆星星,想起蘇軾來——何夜無月,何處無柳柏啊。九華山的月亮還是不同的,神性與凡間性皆有。
屈原第二次的流放地,便是陵陽。陵陽在商代就是重地,春秋時即為吳越名邑。
黃昏,佇立古橋頭,望一河夏水往遠方去了,怎不想起悲苦哀切的屈原?他在《九章·哀郢》里寫:
當(dāng)陵陽之焉至兮,淼南渡之焉如?……心不怡之長久兮,憂與愁兮其相接。江與夏不可涉……
橋是石橋,獨自承擔(dān)千年風(fēng)雨,兀自巍然不動。雙手攀于石欄上,聽村婦棒槌聲聲,也不知惆悵何來。
河邊有一古樹,郁郁累累,眾人皆仰頭,雜七雜八議論它的年歲。偶有風(fēng)來,樹把葉子搖搖,緘默不語。忽然有悟,人的壽命不長,或許話多之故,說話是非常傷元氣的事情。如此,佛界才有“止語”一說,尤其進食不能講話——恭敬地捧了碗,一口一口悄悄吞下。旨在培養(yǎng)人的內(nèi)蘊——高僧大德,整天打坐于蒲團,樹一樣泰然自若,念珠被他的氣韻沁得光滑。這大約是止語的力量。
(二)
最后一日,到九華后山的翠峰。
群山綿延,盤旋山路奇險叢生,心下惴惴。終于到了,過一座埡口,步行兩百米。四面皆山,忽顯一峽谷,翠峰寺便在這里。四周松竹蒼翠,映襯得古寺更加荒疏枯寂。人眾,一直心神不寧。殿里有誦經(jīng)聲,聽不得,急忙退下。那樣的空曠蒼涼,生命里的傷心事,一一來到目前,差點濕了眼睛。這座古寺給人感覺異常復(fù)雜,說不好為了什么。門前,辟幾塊地,一畦藥芹,香氣裊然;四五棵番瓜,尚未開花。
去灶間探看,一塊巨石似斧劈,立于灶間,半在屋內(nèi),半在屋外。師傅們張羅著午餐,桌上擺番瓜藤、綠豆芽、芡實桿各一,一人一小碗水豆腐湯??墒悄?,這樣一日日寡瘦恬淡地吃下來,師傅們個個白皙而圓滿。唯獨年輕的住持那么清瘦,黃復(fù)彩老師介紹:他也是我學(xué)生。黃老師一定很驕傲吧,一個個皆是佛學(xué)院出來的,桃李天下了。年輕的住持忍餓應(yīng)酬眾人,絲毫不見焦躁情緒,云淡風(fēng)輕的,談了近一小時。眾人吃吃喝喝,興盡而返。年輕的他站在照壁前恭送。平素一貫難招呼人的我,主動與他說聲再見……
寺有千年歷史。虛云曾居此三年,頓悟而去。寺前照壁有他臨終遺筆一一“戒”。
走在長長石階上,兩旁皆茶園。往后,也不知可有機緣重來?一個人長居幾日,最好在白雪皚皚的寒冬。
埡口便在前頭,走過了,古寺轉(zhuǎn)眼不見。如此,回頭看了又看。
實則,古寺是拒人的。
隔老遠,望著那大大的“戒”字,非常羞愧——吃一根黃瓜,又吃一個西紅柿。聽聞眾人言,山西師傅帶來的薄餅香脆,再吃一塊。師傅不停端來剛出鍋的花卷、饅頭,忍住了??蛇€是掐了四分之一紅棗饅頭,丟在嘴里……后去休息室,同事指著果盤:吃水果。我一邊說飽了,一邊發(fā)現(xiàn)果盤里層有一只香梨,話音未落,手伸過去了。當(dāng)看見同事歧視性的壞笑,應(yīng)將梨子放回去的??墒牵€是忍辱一邊看羅漢渡海圖,一邊把梨子啃下去了。告辭,同事手里拿一顆橙,剛將皮剝開,我的手又伸過去了……
好恨自己,原本有一顆清修耐苦之心,卻偏偏陷溺于口腹之欲,而身旁的一年蓬正默默綻放,白瓣黃蕊,樸素動人。
“戒”應(yīng)是一個人給予自己的鐵律,比如王祥夫老師規(guī)定自己每月必須完成一篇小說,未成,根本不出門;馮杰老師每天可能必須畫畫吧。
“戒”也是放下,不必糾纏。我的小說遲遲動不了筆,無比尷尬而焦躁。馮老師是個通古之人,溪水潺潺間,他操著一口河南話娓娓道來:你們皖地靈山秀水,非常適合隨筆小品。我們河南地處荒涼中原,天生就出小說家……想想也對啊,地理格局不正決定了人的格局嗎?就這么,一下找著臺階下。
這幾日,在山間,隨時遇見溪流,老玉一般的溪水,叮叮淙淙,潺潺緩緩。無論黃昏日暮,無論晨曦未開,處處溪聲。無論何種文學(xué)樣式,我們不都在追求一種文本的極致嗎?倘若一個人也能將隨筆小品寫得如同溪聲那么紋理自然,不也挺好嗎?何必患得患失,徒增無謂煩惱?唐宋八大家怎樣來的?正是詩文并重啊——八人中,除了擅長詩歌以外,小品、文論同樣不可或缺。曾鞏在詩歌上的名氣稍微小些,可是,他的小品文還被人評為“如澤波春漲”呢。
(三)
公元754年,青陽太守邀李白來青陽,攜當(dāng)?shù)仉[士共游九子山(后改九華山)。沒查資料,猜測他可能是從宣州過來的。一日,車行田畈,忽見一個提示牌,離桃花潭60公里,驚一下,青陽距離涇縣如此之近?李白于皖南盤桓多年,三來青陽,留詩八首。可是,當(dāng)今的青陽被九華山的名氣遮蔽了,許多人知道這座赫赫名山,卻不知曉它便在青陽境內(nèi)。
這幾日,我們行過許多的古村落,看過許多的古祠堂。中國的祠堂大抵于西方的教堂相若,都是有所信的場所。在神龍谷,意外看見好幾處土地廟,皆為粗石壘成,樸素簡淡。其中一座小廟旁,站著一棵瘦樹,名曰——君遷子,詩性盎然。這小小土地廟,仿佛永久的儀式感,深藏了中國人對于土地的敬畏心——源遠流長的農(nóng)耕文明始終活在中國鄉(xiāng)間,到底詩心不死。童年的我們,以為自己念了幾天書了,當(dāng)聽著父輩們言及土地公公,總是一臉的嫌棄??墒?,風(fēng)雨三十年往矣,至今方如夢初醒,人有所畏懼,才能不逾矩。不逾矩,不就是有所為有所不為嗎?你看,轉(zhuǎn)來繞去的,又回到了老莊哲學(xué),回到了生命本源。那么,人并非單純地白花花地老去,總是有所悟,有所厚重了。
(四)
這一趟青陽行,因體力不支,錯過許多美景。氣溫驟升,呼吸頗為困難,懼怕中暑,最后半日放棄上山,錯過了一種美麗的樹——金錢松。它結(jié)出的果實酷似銅錢,故名之。同事拍下,串串青綠,惹人憐愛。
眾人上山而去,我獨對一窗幽竹發(fā)呆,并思考,為何林間鳥鳴給人清幽之感,而城里的鳥叫總是惹人煩躁,直如滾開的水澆了一遍又一遍,無處可逃。終于明白,同是鳥鳴,城里因樹少樓多,缺了回蕩之聲,所以予人燥氣,而山間多樹,鳥鳴被林下之風(fēng)過濾一遍,就給了人心怡之感,怎么也聽不夠,所謂鳥鳴山更幽。午間,隔窗看修竹幽篁,窗是木窗,一格格分布,有古氣寂氣,恰好被竹子的清氣熏一熏,分外靈動了,暑氣頓消。
凌晨五點,被百鳥喚醒,起來訪山。空氣里飄蕩著蕨類植物散發(fā)的甜腥氣,醒神而愉悅。山道旁,桐樹結(jié)果子了,小青果一把把,齊聚枝頭,青澀而光滑;桃樹上結(jié)的桃子,果肉腐爛,有的甚或蒸發(fā)至無形,唯剩桃核,灰蒼蒼的……忽聞溪聲,到處找尋,一直不見,終于,隱藏于茂密的草叢中——晨曦未開,溪聲跟日間比,自是兩樣,清脆醒耳,仿佛一卷尚未打開的貝葉經(jīng),叫你聞得見香氣,卻遲遲不見真容,有一種神秘在,更令人迫不及待了,可是又未到打開之時,怎么辦呢?急也無用,索性把一顆心放下來,慢慢等。坐在一塊圓石上,聽溪聲,宛如等待一卷經(jīng)書的到來,最好是《六祖壇經(jīng)》,清白,易懂。
山中石涼,不宜久坐。又往別處去,忽見七座神塔。此時,林間有一種鳥鳴,非常凄厲,不曉得為何,頗為惴惴然,轉(zhuǎn)而一想,我人端品正,生平不做虧心事,從不害人,怕什么呢?自我暗示一番,心上自是坦然,便也不怕了。站在塔前,拜了拜——人心有所敬畏,總是好的。繼續(xù)往山上去,遠遠見一茅棚,長長的磚石路盡頭,方看清墻上一塊鐵牌子。該茅棚有來歷,始建于民國初期??上чT上一把鎖,師傅遠行去了吧,門上插了一把青艾,許是走得不多久。屋旁許多菜地,兩畦花生苗,一畦甘藍,剩下的是辣椒、茄子,各樣都長得好。一棵棗樹下,佇立久之。彼時,霞光萬丈,我似乎被鍍了一個奇異的金身。四周密林里,板栗樹正吐出長長的花絮,毛刺刺的小果子落了一地。
訪師傅未遇,惆悵而退。
(五)
往山下去,遇著幾只雞,一律赤金的喙與足。過小道時,看見一位老人,上前問候,一見如故。她拎了一桶豆角自菜地來。迅速切換至樅陽土話里,跟去她家做客。正房的披廈間,兩只貓媽媽生了八只小貓,見生人來,忽地把自己藏了起來。
老人獨居,七十多歲了,兒女均在城里。她有福氣,一輩子居在蓮花峰下——還有什么地方比此地更適宜居住的嗎?特別懂得老人的堅持。一村七八戶人家,陸續(xù)遷走了,只留她一人。老人收下的蕎麥黑乎乎地堆在竹斗里,伸手抓一把,滑溜溜地,雨水一般自指縫間漏盡;新蒜一把把掛在屋檐,白得耀眼;她的內(nèi)心一定是非常豐富的,一日日地,過得從容。我坐在矮凳上曬背,她摘豆角,絮話漫漫,儼然母女。抬頭即見青山,晨風(fēng)紛紛拂拂,堂屋桌上水杯里兩朵梔子花,香氣紛紛擾擾,世間的日子就是這樣的清虛美好。
原來,一個人,是可以活成一片森林一座高山的。
早餐用罷,眾人又往前山去了。因心中有牽掛,不得不提前回廬。疾馳的車?yán)?,回頭把蓮花峰看了又看。這樣的山,猶如心間一個個純潔的念頭,一直在著。
二?? 賀州之春
(一)
賀州山水村郭間,有著遠古的靜氣,以及貼近自然的樸素民風(fēng)。與巴馬一樣,賀州一樣是長壽之鄉(xiāng),森林覆蓋率高極,空氣溫潤潔凈。賀州與桂林相若,同屬喀斯特地貌。山,瘦而秀,盆景一樣,一路看不盡。平原上的油菜花燦燦然,醺醺然,一路奢靡地鋪過去,看得人近乎失神,目光游離中,忽地,路邊站了一株瘦桃,滿樹花朵,就是那一星星兒粉紅,讓你激靈一下。這一樹桃花近似廣袤平原上的一個詩眼,有月色的溫柔細致,你若詩心尚在,內(nèi)心定會亮一下。
三月的風(fēng)把高大的桉樹吹得東搖西晃,青灰色的樹干直至天上,天上飄著灰云,陽光漏下,打在臉上,微溫。濕熱的氣候,滴水觀音的葉子巨大無匹,叫你一剎時想起林白的小說氣質(zhì),通篇充滿巫氣,非常有生命力的,縱然一個弱女子,也可以飛上天。在福溪古村,一群婦女在舞龍,她們瘦黑而精神,舉著一條黃龍舞了那么久,絲毫不顯疲態(tài)。
古村福溪,處處流水潺潺,水中青荇柔柔然,如春風(fēng),似耳語,簡直從《詩經(jīng)》里長出的:“參差荇菜,左右流之”。古老而原始的,門前流水屋后花開的村落,靜得無言……村口,老人擺幾把野菜,閑閑地等著行人。枸杞芽,白花菜,野蒜,兩塊錢一把,隨要隨取。剛出土的黃泥筍,水嫩鮮潔,忍不住摸摸,猶如孩子拿一雙小手輕輕觸撫媽媽的黑發(fā),一樣藏著愛惜在里面。到底是有古風(fēng)的地方,價格公道,不欺,不貪……這些天走過一座座村落,一個個古鎮(zhèn),所感受到的真與美,讓一顆蒙塵焦灼的心逐漸柔軟。
岔山村坐落于瀟賀古道,毗鄰湖南永州。跨一道古隘口,便是湖南地界了。已是午后,我們執(zhí)意在古道上走了一段,方回客棧用餐。
站在永州地界,四面青山隱隱,野草繁茂,隔著虛空,也算是致敬了柳子厚先生。他的生命在一次次的坷坎跌宕里浮沉升華,縱然早逝,也無損于詩文的不朽。永州之后,他又貶走柳州,寫下《與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華親故》:海畔尖山似劍铓,秋來處處割愁腸。若為化得身千億,散上峰頭望故鄉(xiāng)。這短短四句,一次次地讀,光陰流轉(zhuǎn),歲月不回,中年忽至,方覺出何等沉痛……有人言,他若學(xué)會轉(zhuǎn)彎,也不至于活得如此苦悶憂心。這話說得,多么輕薄無趣啊。隨著年歲的癡長,愈發(fā)加深了我與他的同氣共聲之嘆。一個自潔真摯之人,去哪里轉(zhuǎn)圜退守?年近不惑,披瀝的風(fēng)雨多了,方領(lǐng)略生命的痛處。無論庾子山的賦,抑或柳子厚的詩,無一不是哀不能言。
(二)
去黃姚古鎮(zhèn)。當(dāng)日春分,又逢農(nóng)歷二月十五。與同伴外出散步……一輪明月,自酒壺山尖升起,讓人心里一蕩,佇望久之。這樣的月色,自是初見,一生難忘。并非橘紅色,也非橘黃,是古時候的茅屋,點了一盞燈,趕夜路的人隔著窗紙望見的那種幽潤,溫暖,慰藉,內(nèi)心不再憂懼……這樣的山影月色,直叫人想起《詩經(jīng)》里人情物意的美好,并非陌路相逢的桃笑李妍,而是堂堂一日將盡,終于迎來靈魂上廣大無邊的安寧靜謐。這樣的月色,籠罩著我,籠罩著同伴,籠罩著小鎮(zhèn),流水潺潺,鳶尾花在溪邊,安靜地開,安靜地落,石上青苔幽深。
于小鎮(zhèn)逗留半日,性子漸慢下來,一直纏繞不去的焦灼感,自行消了些,身心漸趨柔軟,這大約得益于當(dāng)?shù)厝说某领o眼神給予我的蕩滌。一行五六十人浩浩乎過一座石橋,對過女子謙遜地將車停于橋頭,禮讓我們先過,她端正地坐在車上,手握車把,姿態(tài)沉靜自適,不失閨秀的嫻雅,對的,就是她眼神里透出的那種天然的沉靜將我深深打動,比一眼新泉還要幽深,這大抵得益于山風(fēng)月色的淘洗吧。
黃姚的豆豉非常著名。去街上打聽到一家老字號店鋪。坐在凳上,與老人聊家常,窗外車來車往,燈火明滅,仿佛回到童年。老人現(xiàn)裝一瓶腌木瓜絲,一瓶豆豉瓜子醬,用鐵勺使勁壓實,快滿溢出來了,繼續(xù)添,繼續(xù)壓,不稱重的,可真舍得。老人與我絮話,做豆豉做了七代,孫輩成了非遺傳人,謙卑里有驕傲。她一遍遍誠摯邀請:明早你來吃豆豉米粉。那一刻,我們仿佛活在遠古的魏晉。這些年走過許多地方,人性里的那種真與善,始終沒有泯滅,這樣的人世叫人珍惜。
白日里,經(jīng)過一家小店,門楣上展一橫幅,上書:不知道為什么,就是想拉一條橫幅。停駐店前,啞然失笑,人性里的那種天真無邪,如清泉而出。
小鎮(zhèn)完整保存著明清時期的老建筑,石墻、青磚、黛瓦,連同斑駁的爬墻虎,仿佛都是舊時代過來的,徜徉其中,處處有寂古的氣息。踏入青石板小巷,一股潤涼的氣韻不請自來,頓時把身心籠罩;趴在門縫間的柴犬,眼神安詳,直想就勢坐下,陪它一起望天望地望遠……咫尺處,溪流潺潺緩緩,這樣的流水一直流著,不曉得流了多少年,人世變遷,山河異色,都與它們無關(guān)。這里唯有山風(fēng)月色,看著我們來,看著我們走。
日日與溪為伴,什么也不用想,早晨去菜地拔幾棵芥菜回家烀烀,粗茶淡飯布衣,才是生命的真諦。他們擁有的一定比我們多,他們的內(nèi)心一定比我們的豐盈充實。坐在榕樹下歇息,忽然明白過來汪曾祺的一句白描:斑鳩在叫,蠶豆花開得紫多多的。以前總不明白,這句好在哪里,眼前忽有頓悟:汪曾祺的好,好在自然。貼著自然寫。而古鎮(zhèn)的好,何嘗不是好在自然?
(三)
賀州三月的田畈里,似乎只肯生長芋頭和荸薺。當(dāng)?shù)赜箢^,與荔浦芋頭相若,個大,口感粉糯,似板栗。當(dāng)?shù)厝松米鲇箢^扣肉,原本樸拙的一道菜,甫一入嘴,何等驚艷,被葷油浸透的芋頭,真是天下絕一味。將芋頭切成長方形大塊,大約一厘米厚度,一塊芋頭夾一塊五花肉,上籠屜蒸透,倒扣于碗。趁熱吃,涼了香味大減。當(dāng)?shù)厝朔Q之為香芋扣肉。
白切雞也是無與倫比的。這里的雞,自由散漫,整天游蕩于溪澗、田畈,奔跑、打鬧,餓吃草蟲,渴飲山泉,回家還有玉米、稻谷犒勞,活得天然。囫圇一只整雞,滾水里焯燙八九分熟,斬成一塊塊,上桌,連蘸料都多余,寡口吃,入嘴后歷經(jīng)四個復(fù)調(diào):韌而緊實,嚼之不柴,后有余甘,齒頰留香。雞皮緊繃而燦黃,脆而無油,毫不膩口。
一日,于茶園食堂午餐,忽然,窗外嘩啦一聲陽光傾瀉,小鳥在枝頭嘀咕……叫人呆呆望著近旁一棵幾百歲的拐棗樹,在心上嘆口氣——這平凡又珍貴的人世。
當(dāng)?shù)赜幸痪W(wǎng)紅小食——梭子粑粑。春三月,田野里到處都是野艾草,掐嫩頭,洗凈,揉出綠汁,備用;糯米浸泡一宿,蒸熟,倒入石臼,以木棰搗至糊狀,將野艾汁摻進去,揉勻;以豆干丁、肉糜、筍丁作餡料,包起來,形似梭子??蓻龀裕捎驼?。一日,路過福溪古村,正碰上一位大嬸從家里端出一鍋糯米飯,她大方地邀請我們品嘗。我們也不客氣,伸手便抓,一百度的燙,一股奇異的米香直沖肺腑,直往嘴里塞——天吶,世間為何有這么可口的糯米飯?置身青山綠水之地,人慢慢地,也都被還原出赤子天性,做什么事,都自然,不忸怩,絲毫沒有難為情。
賀州地區(qū)飲食清淡,釀菜成為主打菜系,達百余種之多。作為長壽之鄉(xiāng),除了水好,空氣好,可能與當(dāng)?shù)氐那宓嬍秤嘘P(guān);釀菜,一律清蒸出來的,少油鹽,不烹炸,完好的保存了食物的營養(yǎng)。似乎什么東西都可做成釀菜:藕釀,筍釀,豆腐釀,苦瓜釀,蘿卜釀,螺螄釀,瓜花釀。葷素搭配,營養(yǎng)均衡——比如將苦瓜的瓤掏空,塞上肉糜,切成寸節(jié),隔水蒸。
倘若初夏,是可以吃到南瓜花釀的。花萼里塞滿肉糜,蒸熟,復(fù)入鍋,高湯燴之,盛盤前勾薄芡……唇齒間定有原野的清氣,花朵的芬芳。
(四)
車子整日盤旋于群山間。一次,過小小村落,看見一位老者挑著一擔(dān)糞,閑閑走在田埂上,春風(fēng)吹著他的青褂子,翩翩起來。一下把我驚動……這種自適自閑,讓人默默感動。山腰一株株野杏樹,細淡地開著花——春風(fēng)斜斜,吹著杏花,吹著我,吹著人世……這世間的緩慢,猶如神話里的“瑤池桃樹,兩千年開花,三千年結(jié)桃”。
明朗的一天過去了。這村前流水山間開花的靜氣,始終在我心上。
賀州這幾日,把一生的青苔碧蘚悉數(shù)看盡,溪邊,樹上,檐下,墻縫處,青瓦間……無一處不有它們的身影,有著女性的空翠靈動,讓人痛惜。眼界里,處處古木參天,榕樟居多,還有幾棵上百歲的甜楮、栲樹,它們太老了,樹干上青苔歷歷,滿腹高古寂氣。
姑婆山上,瀑布如白練,垂掛而下,溪流濺石,煙嵐縱橫,時雨時晴。游山歸來,于山下酒坊,品嘗糯米酒、青梅酒、捻子酒;復(fù)去茶坊品茗,高山烏龍、明前綠……夜深方歸,一路顛簸,近酒店,胃囊翻涌,傾覆而出,肉體的痛苦過后,心上反而一派清明,如若新生,算不算去山里尋鮮,回來,筍也有了,紅杜鵑也折了一筐?吐了,也不礙事的。
黃昏,溪邊遇灰鵝兩只,氣質(zhì)如南雁,頗有仙骨。見眾人來,齊齊把修長的脖頸伸伸縮縮,“哦嘎哦嘎”地問好。好生歡喜,不免心旌搖曳……這兩只灰鵝,是兩個菩薩,一路并肩作伴,令檐下的春風(fēng)有了謙遜之意,欣欣然,復(fù)妍妍然。
(五)
回合肥的夜里,車過赤壁,我的心又是一蕩——蘇軾到過的小城啊。
窗外,微火茫?!且豢蹋孟脘侀_紙筆給子瞻兄寫封信。巨大雨點拍打車窗,列車疾馳于江漢平原,無邊夜色,以詩贈我……
三?? 諸暨筆記
去小城諸暨,途徑杭州,或許興之所至,暫且停留一夜。對于西湖,念念于懷,怎么也是看不夠的。近年,得于機緣,曾在西湖徘徊了又徘徊,心里裝的是夏圭、馬遠們以及整個南宋史,一去不返的臨安時代,繁華的、雅煉的、莊嚴(yán)的時代,西湖山水是唯一的見證者。走累了,拐至靈隱寺,坐在高聳的石階上,與青磚縫的青苔對視,那樣的苔綠如若一面鏡子,是可以一直映照至心里面去的。灰褂烏鞋的掃地僧低頭撿拾落花枯葉,青蔥一樣的年紀(jì),有一些安寧在他的身旁掠過,微風(fēng)一樣吹拂……久久望著他的背影,漸行漸遠漸無蹤,溫柔敦厚一書生?;蛟S,正是陶潛筆下的夕光佳日,鐘聲隱隱的余韻里,一顆心倏忽間得到了安頓。
人最難對付的,不就是一顆躁郁的心嗎?
(一)
游罷西湖,再去諸暨。車過錢塘江,總要想起傅雷翻譯《約翰克里斯多夫》,開頭神啟般的句子:江聲浩蕩……傅雷筆下的江,并非法國的塞納河,一定是中國的錢塘江。對于浙江的幾條江河,有著奇異的向往之情,富春江,楠溪江,以及即將抵達的浦陽江……說不清為什么——江流浩蕩,一直這么流過來的,百年往矣,千年往矣,江聲里都是一個個時代的興衰哀嘆。關(guān)于江河,是可以有一首首長詩的。
沿途,眼界里都是青山綠水,白鷺翩然,似乎行走在愛德華·霍珀的畫里,什么都不必說?;翮昀L畫的內(nèi)核就是在詮釋人如何孤獨地自處。人與山水同在,精神上有了依傍,不再是孤兒心境,反而走向了開闊。孤獨正是通往開闊的必經(jīng)之路。
這么著,會稽山隱隱而現(xiàn),小城諸暨也到了。
多年前,出差嘉興,車過諸暨,驚鴻一瞥間,兩山合抱一城,至今猶記。還是多年前,小說家海飛蟄居諸暨圖書館,常常寄一本內(nèi)刊小冊子來,取名——《越讀》。這座有著六七千年歷史的古越小城的氣質(zhì),也許就體現(xiàn)在這本小冊子里。如今,海飛早已移居杭州,成了著名小說家兼著名編劇,而這本《越讀》依然常年不絕地按時寄到我的手上——海飛的前同事們真是長情啊。這本小冊子的裝幀多年未變,封面上兩個歐體字,時間的線條未曾扯斷,如珍珠滾滾落落,一路走,一路溪流潺潺,是落紗成珠的回聲——因為這本雜志,我對諸暨,比別人多添了額外的感情,分明有故人重逢的恍恍然。
用罷晚餐,與好友沙爽外出散步,已然七點,天上飄著玫瑰色云團。天是碧藍的底子,月掛中天,地上沒有一絲風(fēng),南方獨特的梅雨氣候,黏稠而纏綿……這些不適都不礙事的,天上的云讓人看了又看,不知說什么好。
小城靜極,樹葉子,綠就是綠的;花,紅就是紅的,干凈無塵。我們一直走,一直走,不說話,但內(nèi)心是有激蕩的,這種激蕩讓人快樂得很……
李白來過,杜甫來過,無數(shù)騷人雅士停駐過這里。諸暨,應(yīng)是諸侯駕到之意。每聞諸侯二字,春秋戰(zhàn)國的風(fēng)云一霎時奮勇而來,連同《世說新語》也一齊活過來了。這樣的諸暨,也是陳老蓮的諸暨,楊維楨的諸暨,王冕的諸暨……
皖人吳敬梓寫《儒林外史》,簡直以《國風(fēng)》的力道,開首以王冕起興,鋪陳小品文似的曲筆,而后筆鋒一蕩,許多人物螞蚱一樣自一根銀絲線上次第串起,簡直鐵畫銀鉤。吳敬梓定也曾來過諸暨。
(二)
翌日,在諸暨博物館,遇見陳老蓮。在他的一幅畫前流連。主仆二人正在趕路,仆人身材魁偉,左手執(zhí)杖,右手一只籮筐,筐里窩著老白鵝一只。鵝的身軀肥碩,被囚禁于如此狹窄的地盤可難受吧,但它可是自帶仙氣的,依舊隨遇而安的一副閑適派頭——黃冠高聳,曲頸而望,非常的有態(tài)。主人胖得很,無非吃五石散養(yǎng)生,好出汗,長衫飄飄拂拂,恍兮惚兮。仆人緊隨其后,一只老鵝拎久了,擱誰也累啊,山長水遠地步行,不是一時兩時就能走到的,可是他沒有辦法呀,走著走著,就氣得翻白眼了,到底有什么法子呢?一路氣鼓鼓地。鵝不用走路,倒也沉靜——就是這份沉靜自適更加刺激了仆人的怨懟之氣吧。
這種憤青的心境,誰年輕時沒有過?一直追隨,無以派遣,直至于諸暨酒店的某頓晚餐上,酒過三巡,當(dāng)來自寧夏的作家田鑫唱起《花兒》:
黃河的水早已枯干
你TM的還造什么鐵橋
姑娘早已變心
你TM的還談什么戀愛……
真是驚艷,比搖滾還要酣暢淋漓,寧夏放羊的孩子都會唱《花兒》?!痘▋骸芬渤扇送趼遒e。那樣的直抒胸臆,是可以把半生淤積的怨懟悉數(shù)排遣出去了的。我太喜歡了。
接著說陳老蓮這只鵝,也不知前去訪友,還是放生。據(jù)嘉興詩人鄒漢明講,這個山陰人陳老蓮是個地道的吃貨。那就是訪友了,為著烹鵝吃酒去的。
一直以為,畫鵝,沒有人比得過宋徽宗趙佶,卻原來,陳老蓮的技藝比趙佶的也不差——所有種類的藝術(shù),最終的歸宿并非抵達,而是無限靠近。陳老蓮的“無限”比趙佶的“無限”更加廣闊浩渺,也更接近事物的本質(zhì)。鵝冠橙黃,隔了幾百年歲月,依然簇新鮮妍,像剛剝開一個大橘子,藥香裊娜。鵝這個東西啊,既仙且傻,可婢,可妾,也真是一言難盡的。
博物館陳列柜里還靜靜躺著一本《水滸葉子》。它讓我趴在玻璃柜上垂涎欲滴,瞬間起了貪婪之心,心一橫,不要臉一次,悄悄順走算了。冊頁封面秋風(fēng)一般薄脆,四角微聳,是不能翻動的了。它會一直留在那里,等著陳老蓮的知音們前來共鳴。
陳老蓮在我以往的認知里,一直是端肅蕭瑟的形象,無論他的梅花系列,抑或荷花系列,均是一派枯葉相,完全消失了鮮潤的歡欣,就連寒梅,把給折了,插在罐子里,也要拿到怪石嶙峋上擱著,兩個男人坐在矮凳上,臨幽香而互賞,是絕了人間煙火的孤傲峭崛,可是到了這幅行路攜鵝圖,忽然有了一口熱氣兒,活明白了。說來說去,還是人間煙火最能留得住人,再進一步,到了《水滸葉子》,有了滿腹的佻達與天真——藝術(shù)的核心就是天真。這就是陳老蓮的蕭瑟與微溫。
諸暨博物館依山而建,庭院式結(jié)構(gòu),灰舊舊的,每一步,都是光陰與歲月的痕跡,頗有漢唐遺風(fēng)。某座小院里臨水七八棵大葉梔子樹蓊蓊郁郁,可惜所有的花都謝了,仿佛黑色的亡魂墜于枝頭……套用寶玉的話:林妹妹,我來晚了。
看梔子花,要在端午前來正正好。
(三)
最后一站,紫閬村。
回到合肥,心情久久不能平息。這個遺世而獨立的村子,分明成了古中國的守靈人,四周翠竹修篁,溪流臻臻,旁接春長古道。我隱隱覺得,這條古道,一定是與徽杭古道鏈接著的,就像是來到了我們徽州。村子的三分之二都是保存完好的明清徽派建筑。站在那里欣賞門上的一幅幅微雕,村支書這位耄耋老人悄悄走過來,在一旁以好聽的浙普指點:你仔細看,這上面有詩,多精細啊??刹皇菃??微雕的畫面無比精準(zhǔn)的詮釋了每一行七律,佳偶天成,太美了,美得驚心。最后,唯有哀嘆。
燕子在雕梁畫棟間穿行,我的童年復(fù)活了。乳燕張開嗷嗷黃口,焦急地等著爸媽銜蟲歸來。我坐在石階上向房梁張望,四五對燕巢,半月型,米白泥巴混合著雜草,倚滾圓的梁柱而成。近三十年未見燕巢了。燕子是世間最美的鳥類,它們飛翔的姿勢里都有著調(diào)皮的天真,忽上忽下,剪水而行,是風(fēng)中的精靈,也是雨中舞動的詩魂。如若小時候,蹲在地上觀瞻螞蟻搬家,一看數(shù)小時,也不厭倦——童年的光陰疏疏緩緩。那一刻,屋外溪流浣浣,白壁黛瓦間,處處都見“耕讀傳家”的黑體字,這就是古老的中國,四書五經(jīng)里的中國,我愛的緩慢的潮濕的深刻的雞鳴驢吠的中國。
隱居富春江邊的黃公望,也來過紫閬,他來看好友楊維楨,同樣被此間山水觸動,居了下來,留下了系列“溪山圖卷”。黃公望在這里,跟我們一樣也是整日浪蕩。某日,餓得兩眼昏花,可能低血糖吧,村人良善,拿了些糕點給他充饑。再然后,來的名人多了,唐伯虎、祝枝山、文徵明們都來過,慢慢地,出于粉絲的敬仰心境,連黃公望吃過的普通糕點也有了名號——黃公糕。
我們匆忙打聽哪里可吃到。村支書講,現(xiàn)在溫度高,做不了秋天來就有了咧。秋天來,這三字,用諸暨話說出,直抵越劇念白的韻味。
斜陽西下,眾鳥歸林,我站在綿延的稻秧前,如果此刻今生就在此時,可以聽一聽越劇,該是多么舒豁的事啊。一曲罷,天上的星群都為之傾倒。
村里只有老人與狗,但絲毫不荒涼,也不寂寞。人與這些古建筑相伴,便也不孤單了。穿堂風(fēng)一陣一陣地來,古人智慧超群,通過建筑可以令原本停滯的空氣快速流動起來,從而有了沁涼的風(fēng)。風(fēng)的流動中,有宇宙的真理,有星空的秩序。
世間的一切都是緩慢的,唯有稻秧在六月的艷陽下急速生長。
車窗外,一名少婦懷抱一個渾身精赤的嬰孩穿行于芋艿地里。芋艿是最宜入畫的植物——這幅流動的畫太美,叫人不禁想起胡蘭成的話——天地都是這樣的貞親。胡蘭成也來過此地,他是嵊縣人,距諸暨近得很,串親戚串過來的。胡蘭成筆下的什么田畈遠疇啊,三月桃花啊,人生天地啊,等等慨嘆,都一一落到了實處。也就是說,我若是自小在這樣的山水間熏陶,大約也可寫得出他那樣的《今生今世》。山水一直滋養(yǎng)著人類充沛不絕的靈氣,并非虛妄的名聲。
或許,把我留在紫閬,與稻禾青山淺溪共處,不出半年時辰,也會寫出一部《池上日記》,比蔣勛的還要四季分明絢爛多姿呢。
日日都是良辰啊,稻秧一日日長高,抽穗了,揚花了;地里的茄子啊,辣椒啊,瓠子啊,黃瓜啊,可以摘來吃了;豆角四垂,拉面一樣細細密密的,風(fēng)都鉆不過去了;蓼也奇怪,早早開了花兒,一嘟嚕一嘟嚕,純紫純紫的花穗子,憨厚瓷實,真是大熱天做夢也不曉得翻個身。蓼花的一世亦短,亦長——短不過一季,長不過千年,宋徽宗的《白鵝秋蓼圖》至今還在臺北的故宮里。
每家門前一口老井,揭開蓋子,把頭臉遞過去映照,里面儲存了一世的幽深寒涼。
有一條狗不拴繩子,見我們幾個女子嘰嘰喳喳地來,似乎看不慣,吠得可兇。作為人,只好止步不前,怕是有點兒怕的。但,迅速有了轉(zhuǎn)機,狗仁慈地想:算了,城里人可憐,來一趟不易,就不為難了吧。然后它說到做到,迅速退回屋里,臥于竹椅下假寐——這與山泉清風(fēng)明月星空共處著的狗啊……
余留堂的天井里有一副竹刻對聯(lián):一窗佳景王維畫,四壁青山杜甫詩。小篆體,泛著幽光,望之儼然。這幅對聯(lián)太有景深了,十四個漢字,穿行千年而不朽,意蘊而無窮。那日三十五度高溫,遍布南方梅雨季特有的濕熱,但心上一直是涼涼的,叫人可以興,可以嘆,可以歌,可以詩……
諸暨隸屬于紹興,兩地相距半小時車程。魯迅先生的故鄉(xiāng),我還不曾去過。最好是秋天,去他童年的院子聽聽蛐蛐叫,所有的花都落了,秋霜遍野。秋天去紹興,還是要走這一條路的,過錢塘江,經(jīng)諸暨。
回程車的路線特別詭異,經(jīng)杭州,忽地拐一個大彎,去到了上海,一路蘇州、金陵,四個半小時后得以回到合肥,連西安、武漢、重慶的都到站了,我才回到咫尺之隔的合肥。車停上海,惶惶然去月臺張望——這也曾是魯迅先生居過的上海。
(四)
浦陽江穿城而過,作為諸暨的女兒,西施姑娘曾經(jīng)天天于江邊浣衣,因為美貌,不小心被命運之神揀選,千里迢迢走了多少辛苦路,去吳國當(dāng)臥底,以歷史學(xué)家審時度勢的腔調(diào)概括她的一生,莫非八個字:忍辱負重,以身許國。事成,她與范蠡蕩舟湖面歲月靜好的結(jié)局,大抵為后人杜撰。但,西施是可以擁有幸福的。她太出名了,留在千萬人心上,我就不說她了。
去到浦陽江畔的西施祠庵,一池夏荷旁,來自全國各地的四位女作家拍了幾張“四美圖”。勾踐、范蠡、文仲這些男人們之間的權(quán)謀之事,我們不懂的,隨他們?nèi)グ伞?/p>
責(zé)任編輯?? 楊?? 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