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立新,1970年出生,1994年開始寫作,內蒙古作家協(xié)會會員。至今已創(chuàng)作小說、散文、詩歌、劇本等約50萬字。作品曾獲全國精短文學作品獎、科爾沁文化政府獎、全國青年征文大賽獎等。
那個時代的北方農人大都愛馬,尤以男人為甚,父親就在其中。
父親曾在鄉(xiāng)村當赤腳醫(yī)生。
長大后,我認真檢索過“赤腳醫(yī)生”這一詞匯,是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開始出現(xiàn)的名詞,指一般未經(jīng)正式醫(yī)療訓練、仍持農業(yè)戶口的醫(yī)療人員。
父親畢業(yè)于中等師范學校,學醫(yī)是半路出家,他師從本家一個伯父、我應該叫做三爺?shù)囊粋€老中醫(yī)。因父親自小聰慧過人、機靈可親,很受我三爺?shù)南矏?,為此三爺將自己一生總結的名方妙招悉數(shù)教給了父親。也就是說,父親盡管不是科班出身,但也得到了名醫(yī)真?zhèn)?,再加之刻苦努力,早早就成了十里八村響當當?shù)摹懊嗄_醫(yī)生”。經(jīng)父親救治過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而且父親擅長對疑難雜癥的研究,一些病人跑遍大小醫(yī)院不見好轉,可是吃了父親開的小湯藥,沒花多少錢,就藥到病除了。
大集體時,父親“施杏林春雨,憑懸壺濟世”,理應是半農半醫(yī),可生產(chǎn)隊從沒讓他下過一次農田,而是讓他把更多的精力都放在治病救人上。
父親每天騎一輛深紫色的海燕牌28自行車,奔走在五鄉(xiāng)八村間。那輛自行車被父親叫做“他的棗紅馬”。每當出診回來,總要用一條半干的抹布把自行車上上下下擦得一塵不染。每當這個時候,母親會撇撇嘴說,再擦也是自行車,擦破皮也擦不出匹馬來。
開始,我聽不懂母親在說什么。直到后來一系列事情的發(fā)生,我才理解了父親當時的心情和母親的話有所指。
那一年,隊里實行分產(chǎn)到戶,在平分土地的同時,將集體所屬的其他財物一應分配給各農戶。父親這幾天除了風雨不誤地去行醫(yī)外,就是走進生產(chǎn)隊的馬棚,前后左右看著一匹匹毛色各異的馬,嘴里還不停嘀咕,回到家就收拾那間平時保存柴火的棚子。
那一天的陽光格外刺眼,小草上的露珠在晨風里抖出一地的晶瑩。父親早早起床割回了一大捆青草,說是給即將分回來的馬準備的。
父親去分馬了。
我們在家里拍著手唱“棗紅馬嗒嗒嗒,馱我去到姥姥家”。
快中午的時候,哥哥先用一個獨輪車推回一個馬槽,說父親還在等著分馬。
一個上午仿佛半輩子那么長。
院里院外靜悄悄的,除了風,沒有一丁點兒聲音。就是那只老母雞也懂得蹺著腳匆匆跑向雞欄,怕驚了即將破殼的孩子,也是怕驚了主人精心呵護的一個美夢。
父親回來了,牽著一頭脫毛嚴重還有點跛腿的老灰驢。
家里沒有一個人敢問為什么不是那匹棗紅馬。哪怕不是棗紅馬,是青馬、白馬,或者黑馬呢?
父親說,所有財產(chǎn)的分配是嚴格按照各家各戶的人數(shù)來分的,盡管我家有六口人,但除了祖母和父親外,我們都跟了母親吃商品糧,不算農村戶口。能分到這頭老驢,也是看在父親平時救死扶傷的功德上。
全家人不再說什么,盡管不是馬,至少也有了一頭可以耕種犁做的驢。
父親把驢拴在了那個中等大小的馬槽上,那捆本來為馬準備的青草全部給了它。灰驢沒有一點兒客氣,打著響鼻兒吃得津津有味。
那個中午,父親坐在炕沿上一顆接一顆地吸著手卷老旱煙。煙霧繚繞中,父親說,他一定要用這頭驢換回一匹馬,還必須是棗紅色的。
父親打來一桶清涼的井水,待驢喝足,扒著它的嘴看了看說,這驢也太老了,最小也得是八歲口。然后,去屋里取來一把刷子精心地給驢身前后左右刷了一遍,又在嚴重脫毛的地方涂了抑制真菌和殺寄生蟲的藥。
父親的目光中是滿滿的希翼和等待,仿佛望著一匹馬。
三個月后,老灰驢脫毛的地方長出了茂密的新毛,經(jīng)父親悉心地打理,遠遠看去它好像披著一條深灰色的錦緞。
父親牽著它去了鐵匠鋪,掛了掌,又將早已參差不齊的四個蹄甲修理得十分光滑。至此,這頭老驢看起來年輕了不止三歲。
一天,父親說小王莊王老六家有一頭三歲口的青叫驢,長得十分威武,就是脾氣大得驚人。王老六一家人誰也馴服不了它,一直想換一頭溫順一點兒的毛驢,哪怕老一點兒也行。
父親說,就用這個老灰驢換回那頭青叫驢,然后對它施以馴服。父親說,他早就想好了,只有用那頭青驢才可以換回一匹馬,哪怕只是一匹馬駒。
一向說了算的母親唯在這件事上沒有干涉父親。她已看清父親以驢換馬的決心。
一個冬天的正午,我放學回家時看見了那頭高大威武、啼嗒叫著、不停刨地的驢。我剛剛學了一個成語叫龍馬精神,我覺得放在這頭驢的身上剛好合適。
父親囑咐我們不要去青叫驢的身邊,因為它發(fā)起脾氣來既咬人又刨人。
青叫驢實在有些過分,不但不讓人近前,還十分挑剔吃喝,一頓吃不好就把石槽給踢翻了,然后還叫個不停。
父親一介書生,怎么能馴化得了這等生猛嚇人的畜生。母親說要不就賣給臨村的屠夫吧。
父親十分不甘心。每天出診回來,就琢磨這頭驢,琢磨來琢磨去,就找到了它的軟肋,就是把它的眼睛蒙起來。
這回好了,原本青叫驢有著使不完的犟脾氣,但是,只要把它的眼睛蒙起來,就分外聽話,不管是拉磨、犁地,還是馱重物全不在話下。父親曾用一個下午就磨好了我家全年的谷子。這驢竟然沒出一滴汗。
每當想拉這頭驢出去干活,父親總能想到辦法給它戴上厚厚的蒙眼,然后它就乖乖按著父親的指令雄赳赳地出發(fā)了。盡管戴著蒙眼,可它的威武氣慨絲毫不曾削減。
有那么一段時間,父親仿佛忘了他的換馬計劃。大約他覺得這驢盡管脾氣差了一點兒,但是能干兩三頭驢的活,也值了吧。
一天,一個遠房舅舅去供銷社買種子,回來路過我家,喝茶的時候,父親提起我家這頭特別的青叫驢。舅舅走近棚子左打量右看看,說這驢跟了我父親真是被耽誤了,不如用他家的棗紅馬駒換給他,不出兩個月,他定能把這頭驢所有的壞脾氣全給改了,還能把這驢馴化成十里八村絕無僅有的好畜力。
一個被擱置了十分久遠的夢,被舅舅喚醒了。
是呀,父親原本想擁有一匹棗紅馬的呀,父親要給它配最好的鞍韉,父親要騎著它遠鄉(xiāng)近村地去給患者看病,父親要在陽光三月,躍馬揚鞭在美麗的塞北草原……
父親說,那就這么定了吧,盡管你的棗紅馬還太小,還不能騎,但它總會長大的吧。用不了兩年,我就能騎著它實現(xiàn)我多年的夢想。
就這樣,舅舅牽走了那頭青叫驢。說來也巧,青叫驢到了舅舅跟前,就像一個溫柔可人的小媳婦。舅舅根本就沒給它戴什么眼罩,它連聲也沒敢吭一聲。
父親說,騾馬認主人,驢也同理。該著舅舅和它有緣。
棗紅馬入住我家的第一天就得到了非同一般的待遇。父親認認真真清洗了那個兩任毛驢用過的石槽,又把棚子里里外外清掃干凈。給棗紅馬添加的干草用大眼的篩子篩了又篩,做晚飯的時候還專門給棗紅馬留了一瓢米湯。
棗紅馬在父親精心照料下茁壯成長,粗壯的四肢、碩大的馬蹄總是被父親贊不絕口,父親說它一定會長成一匹在鄉(xiāng)間少見的寶馬良駒。
棗紅馬很通人性,我們放學后總喜歡和它玩上一會兒。它呢,總會調皮地叼起我們的衣角、袖口,但只是試探性地,還會用它帶刺的嘴唇飛快地蹭一下我們的手或臉頰,然后一本正經(jīng)地站在那里,眼神十分友善。
它和父親的感情更好,每當父親出診回來剛走到院門口,它就咴咴叫著,父親佯裝不去理它,它就會在石槽前走來走去。直到父親走近它,伸出手,它馬上會像一個老朋友一樣把臉靠在父親的手上,久久,久久。
父親說,棗紅馬不用馴化就可以騎。我也相信它一定會馱著它喜愛的主人奔跑在陽光下、風雨中,奔跑在他們共同認為自由自在的天地里。
春天的時候,舅舅說,這馬長得也太快了,是你們照顧得好。就現(xiàn)在的狀況,可以騎了。
父親一邊梳理著馬的鬃毛一邊說,不著急,它還小,載不動我呢,再長長吧。
夏天的正午,我們都在午睡。院子里突然響起了馬的奔跑聲。父親一個翻身下了地,走出屋門,看見棗紅馬一身汗?jié)竦卣驹谒拿媲?,眼里滿是驚恐和痛苦,兩只前蹄交替著扒著地面。
棗紅馬原被栓在村東山坡下那片綠油油的草地上,一條足夠長足夠結實的繩子,一頭拴在馬籠頭上,一頭系在一個長長的叫做迷驢橛的大鐵釘上。迷驢橛砸進地里。今天這是怎么啦?一般來說,馬的力量再大也不能通過長繩傳遞力量,拔起那個深深插入地下的迷驢橛的。
父親一邊摸著馬頭安慰它,一邊前后左右打量著它,發(fā)現(xiàn)馬的左腹有一個血窟窿,汩汩的血沿著左腿不停地往下流。
父親急忙去找止血藥和消炎藥為棗紅馬處理傷口。
父親以為棗紅馬受到驚嚇,猛得用力拉出那個鋒利的迷驢橛時,反彈回來打在了它的身上,只要及時給予止血就會沒事的。
可是,那個血窟窿好像很深的樣子,上了很多止血藥也沒能止住血。棗紅馬已經(jīng)哆嗦得站不住了。父親為它鋪上一張草席,蹲在它的身邊,不停地安慰著它。
兩個小時后,棗紅馬的腦袋靠著父親摸撫的手,慢慢耷拉下去,兩顆渾濁的眼淚順著長長的臉頰流了下來。
父親一邊捶著蹲麻的雙腿,一邊用手擦著眼角。我想,父親不是在哭,一定是頭上的汗流進了他的眼里。父親是醫(yī)生啊,他看慣了太多的生老病死,怎么會為一匹馬流淚呢?
父親默默走進屋里,拿出一把手術刀。陽光下,那把刀亮得分外刺眼,我不自覺地轉過了身。
父親一下一下輕輕地割開棗紅馬的皮毛,順著那個傷口尋找到了一顆子彈頭。
父親狠狠地將子彈頭摔在了地上,一屁股坐在了熱浪襲人的院子里。
一片云飄過來擋住了太陽。
小花狗和老母雞知趣地躲得遠遠的。
父親燃起一支老旱煙,卻把自己嗆得半天沒上來氣。許久,父親說,是打獵的人打偏了,肯定不是有意的。
那個時候,槍支管控還不嚴格,很多民兵手里都有槍,農閑的時候上山打打野兔野雞是常有的事。
父親說,他為善鄉(xiāng)里,救死扶傷,大家都知道這匹棗紅馬是他的珍愛,不會有人這么惡毒的。
父親說,這匹棗紅馬馴良可人,就是從莊稼地邊上走也從不偷吃莊稼的。
父親說,這匹棗紅馬心里是有這個家的,它受了這么重的傷,還是跑回家了,它是回來找我救它的呀。
父親說,他從醫(yī)多年,救死扶傷不計其數(shù),卻救不了一匹生命力這么旺盛的馬。
……
父親找來縫合線,認真為棗紅馬進行了縫合。
他縫合傷口的時候,祖母和母親相視點了點頭,然后進了堂屋。
那個時候物資還有些匱乏,受傷而死的牲畜一般要剝皮剔肉熬骨湯的。可是,她們知道父親和棗紅馬的感情,她們十分體諒父親此時的心情。
父親把棗紅馬深深埋在了它平時吃草的地方。
那一夜,父親沒有吃飯,也沒讓家里開燈。父親嘴邊老旱煙的火光整整亮到了黎明。
從此,父親再也沒有養(yǎng)過馬,甚至提也不提馬事,那個空蕩蕩的棚子用來裝了干柴,那個石槽一直安安靜靜地立在墻的一角,一直到我們搬離老家。
后來,父親用長長的塑料條把他那輛深紫色的海燕牌自行車纏得嚴嚴實實,根本看不出什么顏色。
后來,父親每每出診回來,就要坐在自行車旁狠狠吸著他的老旱煙。可是,我分明看見父親清冷的目光穿過塑料條,直抵那輛自行車棱角分明的龍骨和那片憂傷的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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