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坤山

一

在美術上有“參差而均衡”“變化而統(tǒng)一”“對比而調(diào)和”等原理，“參差”“變化”“對比”可以說都是在制造矛盾，而“均衡”“統(tǒng)一”“調(diào)和”又都把矛盾加以聯(lián)系和約束，這樣相反相成，從而產(chǎn)生了美感。

音樂利用音階的高低、音量的強弱及音程的長短和休止來制造矛盾和變化，一面又賦予一個基調(diào)加以約束，這些變化與約束，構成了動聽的節(jié)奏。

各種藝術都在應用對立而統(tǒng)一的辯證關系來實現(xiàn)某種藝術效果。書法也一樣，如果書法創(chuàng)作像寫一般的應用字一樣，平鋪直敘，千篇一律，不講究章法上的分布，沒有起伏節(jié)奏，就沒有了藝術性。

章法上的分行布白主要有三個方面：一是單個字中間的布白，二是字與字之間的布白，三是行與行之間的布白。布白即黑白對比和空間關系。要寫好一幅作品，就必須仔細籌劃經(jīng)營、合理布置，做到黑白相間、疏密得當，才能實現(xiàn)創(chuàng)作目的。

二

讀帖，這是書法的專門用語，即學書者在臨摹碑帖之前，或在平常工作的間隙，翻閱碑帖和泛覽墨跡，也就是仔細分析、研究、琢磨碑帖中每一個字的筆畫、結構和整幅作品的章法、氣勢及韻味，邊看邊思，時常會情不自禁地用手指畫起來，心摹手追，激動不已。

古人讀帖非常認真。曹操不但是著名的政治家、軍事家，而且是有名的詩人、書法家。相傳他喜歡的碑帖常常掛在帳中，一有空就讀，連行軍打仗也不放棄讀帖。他的大臣、楷書鼻祖鐘繇?！白鴦t畫地，臥則畫被”，特別注意閱讀和默寫名帖。

“帖臨一本，書觀百家”。讀帖不只限于一兩本，而是要博覽眾帖，廣收博取。古今許多書法家的實踐經(jīng)驗證明，讀帖勝于臨帖。有些碑帖，我們不一定臨，但可以閱讀，深刻領會古人書法作品中的竅門，積少成多，逐漸地吸收消化，才能匯于腕底，收到好的效果。

三

書法是極富內(nèi)涵讓你去琢磨的藝術，它的直接感官效應表現(xiàn)在動與靜的對比矛盾中。就是不能讓所有的東西動起來，也不能讓所有的東西都處在靜態(tài)之中，主要看如何在動和不動之間進行平衡。這個很難去把握。

書法藝術的動靜之道，蘊含著兩個基本審美特征：一是生命形體構成規(guī)律，即平正、險絕、平衡、對稱、不平衡的對稱規(guī)律，是書法空間性特征的要求，體現(xiàn)為一種靜態(tài)的構成之美;二是陰陽變化之道，蘊含在線條自身及其空間關系之中，是書法時序性特征的基本要求，體現(xiàn)為一種動態(tài)的韻律之美。

從藝術需求看，漢字形體結構的對稱、平衡、向背、俯仰，用筆的疾澀、輕重、方圓、藏露，筆勢與氣脈的圓融、暢達等，都是一種動與靜的“和諧”統(tǒng)一。

四

學習書法常講到“轉益多師”這個詞，意思是多學幾家大有好處，即在專注一家作為根本的基礎上多涉獵幾家。同時還要“窮源竟流”，“窮源”就是要看出這一碑帖體勢從那里出來，源頭在哪里？“竟流”是要找尋這一碑帖給予后世的影響如何，有哪些繼承得好的代表人物或作品？

比如鐘繇書法，嫡傳是王羲之，后來王體風行，人們看不到鐘的真帖，一般只把傳世鐘帖行筆結字與王羲之不同之處算作鐘字特點。

有人把虞世南、歐陽詢、褚遂良、顏真卿諸家統(tǒng)統(tǒng)系屬于王羲之、王獻之下面，一脈相傳，并不見得妥當。歐陽詢書體，遠紹北魏，近接隋代《蘇慈》《董美人》方筆緊結一派，與二王關系不大。還有顏真卿的寬博大氣，與二王書風差異更甚。

蘇軾曾稱贊顏真卿書法“雄秀獨出，一變古法”。可見 宋人看到前代碑版不多，眼界局限，只見其雄渾剛健，大氣磅礴，非具初唐諸家特征，所以這樣說。其實顏真卿書勢，在此之前的北齊碑、隋碑中間一直有這一體系，如《泰山金剛經(jīng)》《文殊般若碑》《曹植廟碑》，皆與顏字有源流關系。

五

書法和中國畫有共同的審美標準，中國畫緊緊捆綁在書法上，書法也與國畫有不可分割的關系。

中國畫與書法審美標準的相同是在藝術表現(xiàn)的語言上，通過毛筆在紙面上表現(xiàn)點線和造型，不是依賴在對象上。西方繪畫強調(diào)寫實，強調(diào)描繪對象的真實、準確，而中國畫的價值不在這里，中國畫一開始就往寫意的方向走了，畫一種鳥并不一定酷像某種鳥，而是具有鳥的基本特征，知道是鳥，人們不會過多追究那是什么鳥。

寫意， 就是擺脫形似，主張某種夸張或想象，把主觀與客觀放在了幾乎同等的地位。書法和中國畫都追求筆墨，不是指毛筆和墨等工具材料，而是泛指用筆用墨的方法，及其表現(xiàn)效果或者審美現(xiàn)象。

在這一點上，書法和中國畫就有著完全一致的追求。寫一個“人”字，一撇一捺，重要的不是品讀它是不是“人”字，而是看這個“人”字的點線寄托了多少情感和神韻，這才是重要的。

六

書法也講究“大道至簡”，歷史上追求大道至簡的書法家有很多，有的并不單純?yōu)榱俗非?，而是修行到了一定的境界，自然形成的一種東西，比如說弘一法師。

所謂“簡”，就是簡約，刪繁就簡，把所有不必要的筆畫都省略掉，把不該要的啰唆去掉，省略到不能再省略為止，簡約到不能再簡約為止。簡約不是簡單，于右任的草書就簡約到極致，沒有一點一畫是多余的。

另外這個簡，不僅指筆畫簡，還有空靈感、通透感，與境界格調(diào)有關。弘一法師在出家之前屬于多才多藝的文藝青年，他當時善用方筆， 喜歡魏碑。而他出家以后，風格和以前大相徑庭，不僅沒有了方筆，而且用筆越來越簡，簡又是一種禪意。

大道至簡， 不是一開始就要求簡，而是先做加法，后做減法，由繁入簡、由淺入深。

七

在書法作品中，每一個字永遠是個相對獨立的單元結構。由點畫組構成字，不論其筆畫的多少，都是獨立“成像”的。在習慣的傳統(tǒng)式創(chuàng)作與審美中，楷、隸、篆書的單字空間在整幅作品中始終是作為表現(xiàn)與欣賞的主要內(nèi)容之一，行草書也在一定程度上以單字獲得意義。

在這一點上，書法與音樂、舞蹈或繪畫的習慣有所不同。欣賞音樂、舞蹈或繪畫等如只是把眼光定在一個片段或局部肯定是不成立的，它們往往有一個中心，其他的內(nèi)容均圍繞著這個中心轉，中心之外的內(nèi)容大多只能作為陪襯。

比如舞蹈，每一個動作并沒有獨立的資格，其永遠只是作為全部中的一個部分，如離開全部，這一部分亦便失去意義。

有些書法作品中，一個單獨的字甚至作為整幅作品的素材，但其點畫構成在整體空間中仍具有完整感，絲毫不因單字而有單一的感覺。當然，作為一幅很成功的作品，僅就單字結構的完善是遠遠不夠的。

八

帖派提筆運行的效果是清挺遒勁，適宜于寫小字;碑派逆頂運行的效果是渾厚蒼茫，適宜于寫大字。理解和掌握這兩種方法，比起僅僅寫帖或者僅只寫碑就等于多了一套辦法。創(chuàng)作上就可以根據(jù)實際情況隨機應變，線條的粗與細、結構的正與欹、力度和速度的變化，以及輕松與沉郁的表現(xiàn)，全在于這兩種方法的靈活使用。

尤其在結體上，應當關注橫勢，所謂“橫掃千軍如卷席”“意趣橫生”“橫刀立馬”，由于橫居其中，講的都是一種氣勢。人們形容大的事物，手勢都是往橫里比畫的，這樣可以表現(xiàn)出寬博開張、恢宏博大的氣象。

傅山說過：“凡偏旁左右，寬窄疏密，皆信手行去，一派天機?！币馑际谴蚱破愿拍睿蚱铺埔院笾鲝埌哑詫懙眯∫恍?、緊一些、細一些的楷法，應當完全根據(jù)造型需要，臨機處置，合理組合，甚至有意將其反其道而行之，將所謂的偏旁寫得大一些、寬一些、粗一些，上下左右的分布比重適當做些調(diào)整，這樣寫出來的字就會有自然樸拙意味了。

九

進入新世紀，由于現(xiàn)代化的加速，人們的日常書寫連鋼筆、鉛筆這樣便捷的工具也被電腦碼字替代了。中國繪畫講書寫性，中國文化講寫意性，這都與漢字思維有關。

漢字的使用方式，實際影響到中國人的性格思維、審美態(tài)度，以及藝術本質(zhì)，乃至中國人的處事方式。“書如其人”“字如其面”，文字的書寫通過復雜的筆畫結構線條，可以反映人的修養(yǎng)、品位、氣質(zhì)、性靈，以及對文化的敬畏程度。

電腦并不是漢字傳承的天敵，但拋棄漢字書寫，比如用拼音輸入漢字，致使大量漢字從大腦記憶儲存中消逝。尤其是遠離書法審美，越來越與高品位書法所表現(xiàn)的氣韻、格調(diào)、情趣、意境出現(xiàn)隔膜、夾層阻礙，這將深刻地改變漢字文化圈的文化性格。長此以往，會對中國文化復興構成新的挑戰(zhàn)。這絕不是小事，應該引起注意，也是特別值得研究的文化課題。

十

從前的書法家寫出一種新的風格，要讓社會知道，形成風氣，需要一個漫長的時間，因為交通、通信傳播都不發(fā)達，尤其是古代。

現(xiàn)在，憑借高度發(fā)達的傳媒手段，今天寫的字，當天通過最新傳媒就能傳播到社會的各個角落，一種風格通過一個展覽就能成為一種“現(xiàn)象”。頻繁的展覽和發(fā)達的傳媒使人的認識、接受、模仿和排斥一種風格的時間大大縮短。

王羲之說：“群籟雖參差，適我無非新?！痹俸玫淖髌房炊嗔艘矔a(chǎn)生審美疲勞，展覽和傳媒的狂轟濫炸，在催發(fā)某種風格或流派成熟的同時，也加速它的消亡。在信息爆炸的當下環(huán)境中，人們每天接受新事物，碰到新問題，思想感情波瀾起伏，今是昨非，因此書法風格的調(diào)整變化也必然會加快頻率。

多變是正常的健康現(xiàn)象，只要是在傳統(tǒng)基礎之上的創(chuàng)變，就是最寶貴的實踐，不論是用筆、結字還是形式，書法就是在不斷向好的方面不斷尋求變化和發(fā)展，沒有變化就沒有發(fā)展。

十一

前人說：“右軍作真若草。”意思是說，王羲之楷書寫得筆意流動，絕無板滯之意，又說“作草若真”，意即寫草書要像寫真書那樣快而不滑。真書一般指的是楷書。

“真以點畫為形質(zhì)，使轉為性情”“草以點畫為性情，使轉為形質(zhì)”，大意是說，真書的點畫如不聯(lián)系，最易板滯，應該有流動之意。

真書的筆畫各自獨立，筆畫與筆畫之間具有非常緊密的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雖不能在各自獨立的筆畫中表現(xiàn)出像行草似的牽絲，但卻在筆畫中無形的牽連著，即“筆斷意連”。所以要想把字寫得活潑、有生氣，就要做到作真如草，從中體會寫草書的感覺。

草書雖有連帶，但不宜寫得油滑，只不過要求更熟練、更快捷， 要想達到沉穩(wěn)痛快，所以要做到作草如真。

十二

在傳統(tǒng)的社會語境中，書法本來是文人的余事，是文人用以表達自我文化修養(yǎng)的一個基本存在。古代的文人雖然也是官僚，但文人與官僚在人格上基本上是重合的，文人做官與否，對其文化人格都沒有根本性的改變與影響。所以， 我們可以說，傳統(tǒng)意義上的書法人格，基本上與其文化人格、仕途人格是一致的。

當代書法家的職業(yè)化、專業(yè)化、市場化和功利化傾向越來越明顯。隨著展覽的勃興，書法家的文化人格逐漸消失，書法越來越脫離文人性。不僅如此，書法還成了一些文人之外的假文人專利，而且還成為他們攫取書法資源、攫取權力資源、攫取書法財富的重要手段。

十三

不少中青年作者在朝著書、畫、印三者融合的方向努力，這是一個好現(xiàn)象，不少大師級人物都是如此，如趙之謙、吳昌碩、齊白石等。書畫印三者之間有不可或缺的內(nèi)在關聯(lián)性，在一定的時間內(nèi)，不是說練習畫和印會占用書法時間，相反，它們是互為促進的。

書、畫、印三門藝術都以傳統(tǒng)點線審美為基礎，以點線的組合構成形式為表現(xiàn)手段。書和畫要用印，不用也不是不可以，但是用了才更完美。

在三者之中，書法是根基。有人說：“書寫是一種系統(tǒng)化的繪畫， 或者應該說，繪畫是一種較不拘謹?shù)臅鴮?，因此書寫?guī)則必然通用于繪畫。”

畫當然脫離不了書法，但書法更脫離不了畫，善畫者的書法往往更加自由松動。書法由于偏于實用的屬性，人們往往更多地關注它的用筆、結字，甚至文學內(nèi)容，但面對章法和墨法的關注與研究一直以來都不充分，也少有突破，然這些正是書法藝術屬性的表現(xiàn)特征。

十四

“ 展覽體” 書法，其創(chuàng)作理念迥異于傳統(tǒng)書法創(chuàng)作理念。具體說，就是重視強化書法視覺張力，突出設計性、美術性和工藝性的特點，夸張黑白對比效果;強調(diào)個性化的點畫質(zhì)感，淡化點畫之間的筆勢關系;突出夸張變形，解構經(jīng)典樣式，尋求組合圖式，力求引人關注的效果。

作品空間構成之美的強化與沿文辭和筆勢展開的時序美的弱化，使“展覽體”書法可視性有所凸顯，可讀性退居其后。形式設計的強化與自然書寫性的弱化，使傳統(tǒng)書法原生態(tài)自然本真的品質(zhì)有所丟失。傳統(tǒng)書法創(chuàng)作中的筆法、字法、章法、墨法等技法之外的形式制作空間加大。

人們注意到，“展覽體”作品并不是大型展覽的全部，相當部分作品還是傳統(tǒng)樣式的白紙黑字和自然書寫，可以說平分秋色，各有優(yōu)勢，也算是個互補。有意弱化“展覽體”的想法尚不客觀，因為在實際觀察中你會發(fā)現(xiàn)，“展覽體”作品在視覺感受上確有優(yōu)勢。

十五

傳統(tǒng)書法中，歷代廟堂之跡和摩崖石刻最能體現(xiàn)書法的“正大氣象”。所謂正，反映在書法上是法度正、氣韻正、文辭正;所謂大，指氣象宏闊、書風雄健。比如像周代鐘鼎文、秦泰山刻石、漢隸、魏碑、唐楷等等，在法、態(tài)、勢、意等方面各有開拓，都在特定時代的審美風尚中呈現(xiàn)正大氣象。

正大氣象的生成，首先在于書法家思想人格正大。柳公權說“心正則筆正”，黃庭堅在這方面也有精辟論述。正大氣象意味著書法創(chuàng)作不僅僅是舞文弄墨之趣，還要彰顯書寫者“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胸襟和責任，既有雄強之貌亦有時代風骨。

要想寫出正大氣象，須在掌握傳統(tǒng)法度和美學意蘊的基礎上著力提振作品的“精、氣、神”，避免媚俗和巧飾。石濤曾言“于墨海中立定精神，筆鋒下決出生活，尺幅上換去毛骨，混沌里放出光明”，由此實現(xiàn)形式與內(nèi)容、意境與意蘊相統(tǒng)一的精神品格。

十六

清代的梁啟超曾經(jīng)提到，學書法不宜從趙孟頫、董其昌一派入手，不是不好，而是容易導致筆力軟弱，缺少點“丈夫氣”。這番論斷頗有見地，書法中的“丈夫氣”雖然不是書法必須要具有，卻是值得提倡的一種精神氣質(zhì)。

書法的“丈夫氣”，是融金石氣、書卷氣、士大夫氣、雄健氣于一體的陽剛博大的精神氣質(zhì)，以金石氣為主干，然沒有書卷氣的“丈夫氣”，常是一種狂怪之氣、粗俗之氣，容易失去書法藝術本真。

“丈夫氣”容易聯(lián)想到大格局、大氣象、大境界的精神表征，不是生硬牽強矯揉造作，也不是粗鄙狂怪嘩眾取寵?！罢煞驓狻辈⒉皇悄惺康膶＠?，著名女書家游壽、蕭嫻，碑學功力深厚，渾樸雄健，深具“丈夫氣”。

書法有陽剛雄強之美，也有陰柔妍媚之美。陽剛雄強是壯美，陰柔妍媚是優(yōu)美，這是藝術之美的兩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