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風猛烈地吹動著為數(shù)不多的幾棵瘦弱的白楊樹,深夜清冷的月光照亮這些白楊樹搖擺的身姿,白楊樹搖晃的影子落在水泥地板上。這幅景象讓半夜起來撒尿的我不由得一驚,我回過頭,窗簾只拉了一半,剛好遮住陳二狗睡的位置,我睡的這邊毫無遮攔。我撒了尿,上自己的床前迷糊著眼睛瞪了一眼陳二狗,陳二狗毫無知覺,鼾聲正興。
這是我認識陳二狗后,大約第二十次跟他喝醉酒。
我酒量差,喝的少,所以醒來得早。我醒來之后,盯著窗外的風景發(fā)呆,天空很低,樓宇很矮,視線一躍而過最后被遠處連綿不斷的黃土山攔住。昨夜的風早已經(jīng)停了,白楊又繼續(xù)筆直地佇立著,葉子并沒有被吹掉,反而更加緊實地靠攏著枝干。窗外的景色提醒著我,我在哪。
我想到我在茫崖,不由得看了一眼陳二狗。我認識陳二狗,是一件必然的事情。我們同在人口稀少的青海省茫崖市,我們同樣是年輕人。在這座城市里,荒漠戈壁像是水流一樣,雖然被新城所建立的樓宇隔絕開來,但是蒸騰而出的荒漠氣蔓延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
“荒吧,慌吧?!标惗烦S眠@樣的疊詞來抒發(fā)心里的慌張。我不清楚陳二狗這份慌張是因為環(huán)境還是因為年輕人的躁動。我也有這份慌張,所以我們成為了朋友。
陳二狗醒來后不久,先是用手撐著坐了起來,然后伸手開始在被子上摸索,我把一根煙扔給他。他熟練地點起來,問我:“現(xiàn)在幾點了?”
我回答:“已經(jīng)下午2點了?!?/p>
陳二狗想了片刻說:“那該吃飯了,餓死老子了?!?/p>
每次喝完酒后,陳二狗必然要去吃羊雜碎湯,滾燙的湯汁冒著肉香,湯中稍微添加的胡椒粉,總能暖熱身體每一根血管。陳二狗在吃飯的時候?qū)ξ艺f:“你
這種大學生不該跟我一樣。”
我放下湯碗,挑著眉毛問道:“你說的是哪樣?”
陳二狗低頭喝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明白陳二狗的意思,我是大學畢業(yè)分過來的。茫崖是一座因為石油而建立的城市,我學的石油專業(yè)自然要來這。陳二狗初中就輟學了,跟著父親在新疆做小生意,倒賣一些皮貨,后來父親給了他一筆錢,他來到茫崖開了一家服裝店。因為學歷和出身的原因,陳二狗一直覺得自己低我一等,這也導致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說的是我的本名,而他說的是自己的綽號,陳二狗。
陳二狗的家庭原因,他一直缺乏安全感,喝醉酒以后他會縮在角落里,像是一只動物,蜷縮起來,把頭埋在胳膊底下。母親離開他的時候,他不過8歲,根本不懂得大人間的愛恨情仇,只是知道母親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父母離婚之后,沒過兩年父親便給他找了個繼母,萬幸的是繼母并沒有虐待他,只是略微失去了人情味,父親常年在外做生意不回家,繼母負責他的起居生活。20歲那年,父親給了他一筆錢,讓他闖蕩社會,他四處謀生,最后在茫崖落了腳。
陳二狗讀過的書并不多,但他讀過赫爾曼·麥爾維爾的《白鯨》。正是因為這本書讓原本處于兩個世界的我們成為了朋友。
我們除了喝酒外還有一個娛樂項目,就是蹲在他的服裝店里看美女,陳二狗的服裝店是女裝店,而且他的貨源可不是從西安或者蘭州的服裝批發(fā)市場來的,是他跑到深圳特意從那種僅供出口的服裝廠里訂來的。因為貨源奇異,所以陳二狗的服裝店生意一直很好,每逢周末,來他店里的美女絡繹不絕,女采油工們脫去鮮艷的紅衣,展露出曼妙的身姿。他看得樂呵,我也陪著樂呵。
我去他店里的日子并不多,只有周末休息的時候才去,一般的流程是我下午去他的店里看美女,時間一到下午6點,他就關(guān)了店門,呼朋引伴地去找個小飯館喝酒。
酒喝了不少,他的朋友我見了不少,我的朋友他也見了不少,可我們真正能記住的只有彼此。
也許,這就是緣分吧。
茫崖的酒市場十分發(fā)達,發(fā)達的市場自然催生了不少不良商販,假酒的流
通不可避免。我可能是陳二狗的保護神,在我和陳二狗一起喝酒的日子里我們從未喝到過假酒。然而陳二狗在認識我半年后,唯一在我缺席的酒局中喝到了假酒。這一瓶假酒讓他半夜被拉到了醫(yī)院的急救室。
我趕到急救室門口的時候已經(jīng)半夜 1點,陳二狗的朋友們都喝了酒,急救室門前逼仄的走廊里充斥著濃烈的酒氣。值班的護士見到唯一清醒著且沒有沾酒的我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過來對我說:“你能不能把他們都支走,醫(yī)院里這么多醉鬼,影響不好。”
我聽了護士的建議,讓陳二狗的朋友們都回了家。值班護士回了值班室,空蕩蕩的走廊里只剩下我一個人。醫(yī)院白晃晃的燈照得周圍一切都是冷的,我坐在鐵椅子上,寒意從大腿根一直蔓延到頭頂。我的目光在這寒意下也變得緩慢起來,一點點從紅燈照耀下的“急救室”三個字過渡到緊閉的大門上,一絲風也吹不進去的門,四下寂靜,一呼一吸的聲響聽得真切。
我沒有想過萬一陳二狗沒了會怎樣,麻木與空白是那一刻的感受。凌晨3點,陳二狗從急救室出來了,護士推著他的病床從我面前過去的時候,我有一瞬間
的失神,強壯如野牦牛的他此刻藏在一團柔軟的棉花下,像是一朵云彩。
陪著陳二狗的一夜,我難以入眠。在麻藥的作用下陳二狗打了一宿的呼嚕,醒來后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再也不喝酒了。
我點了點頭,沒說話。
有時候就是這么神奇,你以為你與過去某段生活告別時會驚天動地、會歇斯底里,但實際上就是平淡的告別。不過后來回憶的時候,會有些波濤洶涌。
陳二狗從醫(yī)院出來后,我和他再也沒有喝過酒,對于我而言,工作耗費了我大部分精力,對于酒精的渴望程度不大,但是陳二狗不一樣,他的店鋪不需要耗費太多精力,而在這個偏遠小城娛樂項目少得可憐。陳二狗是個真漢子,戒酒這件事,他說到做到。不過后遺癥就是他戒酒后的整整一個月,他的眼神都是木訥的。原本沉默少言的他,少了酒精的刺激,更加沉默。這讓我有些擔心。
我擔心他被憋出病來,抽了個周末的時間,借了一輛皮卡車,順帶弄了帳篷、爐子什么的打算帶陳二狗去散散心。
陳二狗上車的時候根本沒有問我要去哪,我看了他一眼,像條死魚。我吸了一口煙,一腳油門開出了茫崖市。
我?guī)ш惗啡サ牡胤浇猩沉鴾希嚯x茫崖市三十多公里,聽說那里有一條小河,對于常居在茫崖的人而言,能看見有水的地方就會讓人心情愉悅。
路程很短,陳二狗打了個盹,我們就到了目的地。
在沙柳溝旁邊有個沙柳村,村莊很小,我和陳二狗在村里逛了一圈沒發(fā)現(xiàn)什么有意思的便直直去尋那條小河,小河沒有名字,沙柳村的人都叫它沙柳河,說是河,小得有些可憐,寬不過四五米。河邊長了些沙柳,沙柳在河水的滋潤下長得郁郁蔥蔥。我開著車順著河邊,想找到一處露營地,這次出來我特意買了不少東西,可不能浪費。
青海西部本就是地廣人稀的地方,到了沙柳溝更是體會深刻,出了沙柳村一個人都沒見到。這種少了人聲的安靜,卻讓我和陳二狗覺得安心。沙柳的綠色倒映在窄窄的河中,綠色一瞬間就被延長了。風帶著微薄的水氣直沖鼻腔,沙柳的葉子也被吹得沙沙作響。
我一邊從車上搬下露營用的東西,一邊得意地沖陳二狗說道:“瞧,哥們帶你來的這個地方不錯吧?!?/p>
陳二狗憨厚地笑了一聲過來幫我搬東西,帳篷是野營專用,搭建起來極其簡單。做飯的爐灶也是便攜燃氣。我們搭好了帳篷,兩個人一人點了一根煙坐下來望著窄窄的河。
陳二狗問我:“除了吃喝有啥娛樂項目?”
我知道他的意思,?;炀茍龅娜俗钆碌木褪菬o聊,可是我只顧著來這散心,沒有準備什么娛樂項目。
我朝陳二狗一攤手,表示沒有。陳二狗暗罵一聲,起身。
那半日,陳二狗就像是動物一樣,以露營地為圓心,四處尋找可以找樂子的事情。踢一塊石子,或者爬上一個小坡又從上面沖下來。
他玩了半日,極其沮喪地走回來,沖著我?guī)е鴳C怒說:“回吧,真沒意思!”
我沒理他,還是盯著那條窄窄的河發(fā)呆。他順著我的眼睛也看向了那條窄窄的河,他看了片刻,興奮地叫了一聲,他迅速從皮卡車上搬出備用輪胎,然后滾著到河邊。他使勁一推,輪胎滾到河里。
我剛想罵他神經(jīng)病,可話還沒砸出去,陳二狗一瞬間把自己脫得只剩下一條內(nèi)褲,急不可耐地沖進河水里。從他那笨拙的劃水的動作能看出他水性不好,可他還是劃水劃得起勁。不一會就劃到了輪胎那里,雙手搭在輪胎上。
我站在岸上喊:“二狗,你瘋了嗎?”
陳二狗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回應道:“你愣著干嗎,下來一起啊?!?/p>
我想到自己根本不會游泳,趕忙擺了擺手。
陳二狗倒也沒有等我,他一個猛子扎到水里,然后把頭從輪胎中間探出來,兩個手搭在輪胎上,臉上浮現(xiàn)出一副極其愜意的樣子。
我問道:“你還回去不?”
陳二狗垂著頭,根本不想理我,一只手無力地擺了擺。
我瞧他那個樣子,心里也高興起來,心想,讓他玩去吧。高原的日落要慢一些,太陽慢悠悠躲進地平線里,我不緊不慢從車里取出帶來的豬肉罐頭、粉條、蔬菜,用燃氣爐燉了一鍋熱氣騰騰的大雜燴。
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夕陽的光芒在河水踩出了點點亮片。陳二狗在水里玩夠了,一只手抓著輪胎,一邊劃著水往岸邊游。
等到陳二狗上了岸,我才發(fā)現(xiàn)他在不自覺地笑,那種笑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快樂。
我瞧見他笑,也跟著高興起來,可是嘴里仍舊是揶揄他的話,二狗子,你樂啥呢?
陳二狗搖了搖頭說,你不懂。
他這一句,我不懂。一直到一年后,他離開了茫崖,我再去找他的時候,才知道原因。
那次從沙柳溝回來,陳二狗的人生就像是開了另外一扇門。他火速地把服裝店盤了出去,只在臨走前約了我吃了一頓飯。那頓飯,陳二狗破了戒,喝了酒。我和他都沒有喝多,喝酒的目的是因為陳二狗不能確定我是否還能見到他。
陳二狗一直未曾告訴我,他為什么離開以及他要去哪兒要去干什么。
這個謎語,讓我在那場送別宴上借著酒勁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可他就這么受著,不還嘴也不解釋。
陳二狗離開茫崖后,我又一次被扔進了自我平庸的時間里,日子掰著指頭過,生活如飲白水。我總是寬慰自己,生活中有趣的事情和人就像是煙火,只能“砰”那么一下。
我時隔一年再次接到陳二狗的電話,是茫崖的第一個雪夜。我剛加完班從辦公樓出來,雪花在路燈的照耀下格外清晰。即便有如此美景作伴我在接到陳二狗的電話時,第一句話仍然怒不可遏地罵著:“你他媽死哪去了?”
電話另一端,傳來陳二狗哈哈哈的笑聲。
他接著問道:“你有假沒?請假來重慶,我請你吃火鍋。”
應了陳二狗的話,我第一次去重慶。即便如今的交通已經(jīng)如此發(fā)達,從偏遠的茫崖趕到重慶仍花了不少時間。我從重慶火車站出來的時候,陳二狗已經(jīng)在車站門口等了我一會兒。一年沒見,陳二狗把他那一頭的自來卷剃成了光頭,我差點沒認出他來。
話還沒說兩句,陳二狗就把我領進了火鍋店,我進來前特意看了一眼火鍋店的招牌,一塊原木料立在門口,上面用黑墨寫了“友運”二字。等到安穩(wěn)地坐下來,我才仔細看了看陳二狗,除了頭光,還是老樣子,小眼睛,高鼻子,兩條濃眉,胡子爬滿了半張臉。
陳二狗坐下來對著餐單一頓點,在服務員一聲“要得”的話語后,他終于轉(zhuǎn)過頭看向我。他笑了起來,眼睛藏在臉皮里,看起來有些滑稽。我知道,他這么一笑,肯定是有什么大事。
我問道:“二狗,你叫我來重慶,肯定不只是為了吃一頓火鍋。”
陳二狗收起笑臉道:“還是你懂我,我離開茫崖前給你說的大計劃要實現(xiàn)了。”我好奇問:“啥計劃?”
陳二狗依舊故作神秘道:“吃完帶你過去就知道了?!?/p>
我心里揣著陳二狗的事,美味的火鍋吃得不知滋味,只是辣得一直喝水,穿著的短袖濕透了后背。
吃完了火鍋,陳二狗看了看手表道:“時間還有點早,咱們先逛逛?!?/p>
交錯縱橫的道路與數(shù)不清的高樓構(gòu)成了屬于重慶的迷宮,我分不清東西南北地跟著陳二狗在大街上瞎竄,陳二狗根本沒有心思帶著我好好逛,他時不時低頭在看手表,樣子很焦急。在我們穿過四五座立交橋后,陳二狗的表到了他心里的時間。他拉著我鉆進了一輛出租車,車開了很久,最后在遠離重慶市區(qū)的一片江灘上停了下來,陳二狗多給了司機一百元,司機接過錢,風一樣地跑了。
夜色已深,跑到這么個荒郊野嶺的地方難怪司機跑得快。陳二狗從口袋里拿出手電,照著道路,周圍一片漆黑,唯有這一點亮光。我要不是信任陳二狗的為人,是堅決不會跟著他來的。很快,在手電的照耀下,我看見了一輛停在江灘上的大貨車。貨車上用帆布罩著看不見里面是啥,陳二狗走到貨車旁,準備拉開帆布。
他這些動作做得一氣呵成,我卻停住深呼吸了好幾口,深怕他掀開帆布里面是幾具尸體。
嘩——嘩——嘩——
陳二狗徹底掀開了帆布,隨即他發(fā)出了一聲驚呼:“真他媽漂亮!”
我投過目光,我看見了藏在大貨車上的東西,那是一艘船!一艘用木頭制作的船,船幫、船頭、船艄無一不是用木頭做成的,長約二米,寬大概不到一米五的樣子。在江水濃重的濕氣中還能聞到船體散發(fā)出來的油漆味。
陳二狗得意地站在貨車邊大聲說道:“怎么樣?是不是很牛?”
我愣了片刻,馬上用力鼓掌,一邊鼓掌一邊回道:“真是牛破天了!”
陳二狗用手電一點點把船體照亮,他用油漆把整個船涂成了天藍色,船是木板拼接而成的,那些天藍色的涂料在每一塊木板間都在變化,整個船雖然是藍色的,但仔細這么一看整個船又是不同的藍。僅僅依靠手電的光,我已經(jīng)感受到它的美。
陳二狗一邊替我照亮這艘船,一邊自語道:“做一艘木船可不容易,尤其這艘船
是我親手做的,木料選擇、配料斷料、破板、創(chuàng)板、拼板、投船、打麻、油船,說起來簡單,可是整整用了我一年的時間。”
陳二狗拍了拍船體問我:“你猜我用的什么木料?”
我回答:“這哪能看得出來。”
陳二狗提高了說話的音量道:“是松木?!?/p>
我說:“我不太懂,這一艘船應該很貴吧?”
陳二狗的聲音忽然暗淡下來說道:“不,用的是松木所以不貴?!?/p>
我的問題讓這種喜悅添加了一絲尷尬,我羞愧地想要馬上扭轉(zhuǎn)氣場。我掏出從火鍋店順來的糖果,抓了幾顆塞給陳二狗說道:“這么喜慶的事情,也沒準備禮物,咱們吃兩個糖慶祝下!”
陳二狗剝掉糖紙笑著說道:“一年沒見你咋變得這么摳了?”
我狡辯道:“這不是不知道么,要不然明天給你擺一桌慶祝一下。”
陳二狗一個勁在那笑,我看氣氛緩和了,問道:“二狗,你打算用這艘船干嗎?”
陳二狗語氣極其自然平淡地回復道:“當然是下水了,順江漂流?!痹捯粢宦溆旨恿艘痪洌骸拔以诖习惭b了柴油機,不會沒有方向亂漂?!?/p>
我聽到他這么回答,組織好的語言一下子錯亂起來,在嘴里亂蹦:“這船……怎么下水……我是說……你要去哪……你給船運部門報備了么?”
這些錯亂的語言,陳二狗完全當作沒聽見。
船不算太大,依靠改裝的手推車,我和陳二狗吃力地把船搬到了江邊。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幫他,或許我也真的想見見這艘船下水。
船到了江邊,陳二狗用腳使勁地把船一蹬,嘩啦一聲,船漂進了江水里。還沒等我反應過來,陳二狗已經(jīng)一躍跳上了船。在江水較淺的地方船漂著,他站上去,船晃得有些厲害,還沒等船身穩(wěn)住他就在船上揮舞著手電沖我喊:“愣著干嗎!快上來!”
我擔心這船太小,承不住我倆,再說這船是陳二狗一個門外漢造的,更讓我擔憂。我站在岸上沒有動。陳二狗看我不動,用手電照著我,惡狠狠地繼續(xù)喊:“你要是不上來,我就當沒你這個兄弟!”
陳二狗的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只能硬著頭皮上。船離岸邊并不遠,輕輕一躍便到了船上。我一上船,船晃得更厲害了。我嚇得不敢動,生怕這船就沉了。等了一會,船穩(wěn)住了,我趕忙問陳二狗要了一件救生衣套在身上。
等我穿好了救生衣,陳二狗已經(jīng)發(fā)動起那臺柴油機,柴油機轟隆隆地響著,小船破水前行起來。船速慢慢變得快起來,迎面的江風吹在臉上,潮氣夾雜著腥味,這是大河大江才有的味道。陳二狗一手扶著柴油發(fā)電機,昂著頭,像是個將軍一樣站在船尾。
我問他:“要開到哪里去?”
陳二狗興奮地說道:“咱們開到大海里面去吧?”
我罵道:“你他媽瘋了,重慶離海最少有上千公里?!?/p>
陳二狗嘆了一口氣說道:“我就是說說。”
船開了一會,夜里江面上已經(jīng)禁航,只有我們一艘小船在江面上航行。那種夜幕深沉、江面開闊帶來的自由感讓人沉迷。陳二狗自言自語似的說道:“人要是能一直這么漂下去就好了。”
我沒理他,陳二狗說完這句話就沒再抒發(fā)什么人生哲理。
過了一會,陳二狗問我:“你要不要來試試開船?”
我挪到船尾,在陳二狗手把手的教導下,我稍微搞懂了那臺柴油發(fā)動機是如何驅(qū)動這艘小船的。說起來簡單,一個變速擋,一個方向操控桿。這一套操作程序講起來簡單,但要真正操作起來還是有難度,一個不留神把變速擋調(diào)錯了,發(fā)動機就熄火了。
陳二狗只教了我一遍就走到船頭,點起一根煙,欣賞起江上的夜景來。我在船尾心驚膽戰(zhàn)地操作著發(fā)動機,船在我的操縱下平穩(wěn)向前航行,看著船能走了,我的心也就放下來。我第一次來重慶,根本沒有方向感,也不知道哪是哪兒,就逆流而上。漸漸遠處出現(xiàn)了城市的亮光,隨即那些亮光越來越亮。我把船從郊外開到了城里。
在我還沒來得及好好欣賞重慶絢爛夜景的時候,陳二狗忽然轉(zhuǎn)過頭大喊道:“快掉頭!”
我哪里懂得如何讓船掉頭,慌亂中對著操縱桿一頓亂晃,船在我的操作下開始轉(zhuǎn)彎。船吃水淺,禁不住晃動,船身劇烈的晃動阻礙了陳二狗想要過來幫我。就在船在江水里打轉(zhuǎn)的時候,不遠的地方忽然出現(xiàn)了一艘亮著燈的船,在漆黑的江面上這艘船格外顯眼。我從眼角的余光里看見那艘船正向我們駛來,陳二狗也看見了,他大喊起來:“快跑!是巡警船!”
聽他這么一喊,讓原本已經(jīng)焦急的我火上澆油,我緊緊攥著操作桿想要把它馴服,這操縱桿此刻就像是受驚的馬,與我施力方向鉚足勁地對抗。我伸出一只腳抵在船幫上,雙手一起用勁,就在我剛剛準備發(fā)力的時候。一聲輕微的響聲讓我脊背一涼,啪嗒一聲,操縱桿因為角力過度,從發(fā)動機上脫落下來。陳二狗看見操縱桿從發(fā)動機上脫落下來,張嘴就罵:“你個廢物!”
他罵著,船失去了操縱桿反而平穩(wěn)下來,不過方向已經(jīng)不是我們能夠掌控的,船徑直朝著防洪堤沖過去。我的腦袋嗡嗡作響,聲音之大掩蓋了陳二狗的罵聲。須臾間,船帶著我們一頭撞在防洪堤堅硬的水泥板上。我的腦袋在碰撞之后響得更厲害,我?guī)缀趼牪灰娙魏温曇?。我木然地看著船頭在撞擊后歪了過去,陳二狗倒在船里,過了一會,一股涼意從腳上蔓延上來,我低頭一看,船進水了。
我腦海里迅速閃現(xiàn)出海難時,一船的人像是沙袋一樣從船上跳下來的樣子。我想都沒想跳入江中,救生衣的浮力把我托舉出水面。我看了一眼陳二狗,他爬起來站在船上,像是一根柱子一樣立得筆直。我在江里大喊:“二狗,快跳??!船要沉了!”
陳二狗依舊無動于衷,直到巡警船上的探照燈掃到了陳二狗的身上,陳二狗才一躍入水。我和陳二狗順著防洪堤游著,最終在一片有小樹林的淺灘上了岸。上岸的地點離船的地方并不遠,上了岸我和陳二狗都望著船沉的方向。巡邏船晃著探照燈駛了過去,但是并沒有停留太久,掉頭駛走了。
陳二狗壓低嗓音說道:“船沉了?!?/p>
我知道船沉了我有很大的責任,負罪感讓我噤若寒蟬。
陳二狗說完這句話,蹲下來,哭了起來。他的哭聲沙啞而連續(xù),一聲聲的哭聲連同夜風吹著濕衣的寒意,像是一根根尖銳的細針扎著我的身體也扎著我的心。
我離開重慶的時候,重慶下著大雨,黑云壓在城市上空,雨水連成線。陳二狗沒有來送我,自從我把他苦心一年做成的船弄沉后,他再也沒有跟我說一句話。我想,我不僅僅弄翻了陳二狗的船更是弄翻了我們友誼的小船。我到重慶火車站的時候,雨水已經(jīng)沒過腳踝,我瞠水走到車站里面。
我在上火車前還是忍不住又一次給陳二狗發(fā)了條道歉的短信:二狗子,對不起,你把銀行卡號給我,我把船錢賠你。
我知道這艘船在陳二狗心里是無價的,我還想做些什么來彌補我的過錯。陳二狗沒有回應。重慶的火車開動的時候,我覺得我心里像是扔掉了一個憂傷的毛線團,毛線越滾越長,憂傷微弱卻持久綿長。
毛線團是有尾巴的,等我到了茫崖市后,憂傷總算是消失了。人總要向前看,誰又不是誰的過客。我如此安慰自己。
因為愧疚或者憂傷,就在我準備把陳二狗這個人徹底埋在心里的時候,他回到了茫崖,他當然沒有告訴我。
我上班是要出野外,就是在茫崖周圍的山上巡視采油井。每天下午下班由班車把我們拉回來,班車一般是在進入茫崖市的第一個十字路口停車。當我從班車上下來的時候,陳二狗就站在路邊,嘴里叼著一根煙,手里牽著個姑娘。
我認出了他,他認出了我。這種遇見太過突然,讓我無所適從,只能逃跑。我假裝沒看見他,準備從馬路對面溜掉。
陳二狗見我想逃,跑過來,一手揪住我的領子罵道:“你狗日的,跑哪兒去?”
我回頭看見他笑瞇瞇地看著我,我想都沒想說道:“去取錢,賠你的船!”
聽到我這么說,陳二狗一手撓了撓頭說:“這事兒算了,過去了。”
我還想狡辯什么,陳二狗手里牽著的姑娘站了出來。她在一旁說道:“你好,我叫段美麗。你叫我美麗就行?!?/p>
陳二狗馬上接過話來說:“這我媳婦?!?/p>
這一場尷尬的相遇,被陳二狗和段美麗的關(guān)系介紹中止了。
我自然要盡地主之誼,請陳二狗和段美麗吃了一頓茫崖市最好的全羊宴。在飯桌上陳二狗絲毫不提我把他的船弄沉的事情,盡情地吃著羊肉,段美麗是地道的重慶人,沒吃過大西北的羊肉,驚喜地一邊夸贊一邊吃。
段美麗的性格完美地展現(xiàn)了重慶妹子的火辣熱情,在飯桌上無拘無束,幾個玩笑話就把我和陳二狗失聯(lián)近一年的尷尬清掃得一干二凈。關(guān)于茫崖,是陳二狗講給段美麗的,姑娘一聽這個地方就非要來看看,所以這次回到茫崖是段美麗的意思。
陳二狗計劃是帶著段美麗在茫崖周邊看看,看看雅丹地貌、草原、泉水、鹽湖。我因為要上班,特意在飯桌上請了假,不能陪兩人去玩。
我這個理由剛說完,陳二狗就強硬地表示,不同意。
段美麗也在一旁接連嘆氣,表示遺憾,更表示出我是個好導游的意思。
最后飯局在我堅定地堅持不陪兩人游玩下,不歡而散。
后來,兩人租了個車自己去了,免去我當電燈泡的尷尬??墒沁@樣的日子只有一天,第二天陳二狗就給我打電話讓我必須請假,陪玩去。
我只能請了假。兩人預備去茫崖周邊的翡翠湖,那是一片采礦遺留的鹽湖,因為含鹽量的不同,在陽光下呈現(xiàn)出不同綠色而得名。段美麗對于這一趟的旅途充滿了期待。
大西北的景區(qū)大都是自然景觀,只能飽眼福,娛樂性差。到了翡翠湖除了拍照耽誤時間外,沒有其他事情消耗時間。等到了翡翠湖,我才知道他們兩人叫我來的用途——充當專業(yè)私人攝影師。
段美麗第一次看到翡翠湖,那種一個海子連著一個海子呈現(xiàn)出不同色調(diào)與飽和度的綠色,離得遠了看就像是一顆顆不同的綠色寶石鑲嵌在了地面上。這種美景讓段美麗無比驚喜,她拉著陳二狗,兩個人像是要拍婚紗照一樣,在湖邊又是蹲又是跑又是跳的。那日老天給面子,陽光極好,所以照片拍出來漂亮。
三個人在翡翠湖折騰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才回到茫崖市,段美麗為了表示感謝非要請我吃飯,而陳二狗作為段美麗的家屬要請我喝酒,最后吃飯喝酒二合一,我們在一家東北菜館啃著大骨頭,去翡翠湖是我開的車,所以陳二狗買來的青稞酒就只有他們這一對“伉儷”享受了。
三個人圍著一鍋大骨頭,喝著青稞酒,酒暖熱了身體也激活了話題。一瓶一斤的酒喝完,段美麗已經(jīng)微醺,她問我:“你覺得茫崖最好看的景色是哪?”
我想都沒想回答道:“是星空。”
段美麗笑了,反問道:“哪個地方?jīng)]有星空,你說笑呢?!?/p>
我說道:“我在野外上夜班的時候,常常走在山頭看星空,你沒見過,那種野外的星空,星星是五顏六色的,而且真的會閃耀?!?/p>
段美麗借著酒勁大喊:“我不信,我非要看看!”
段美麗長得漂亮,脾氣直爽不矯情,但唯有一點不好就是認準一件事不分時間地點不分條件合適與否非要達到目的。我給她說了星空,她就非要看。
陳二狗喝了酒,在段美麗不斷撒嬌下,心腸更軟。他看著我,不說話,但是那無奈而又懇求的眼神,讓我無法拒絕。
我只能點點頭說道:“天太晚了,咱們?nèi)ソ稽c的地方吧,遠的可不行。還有一點,不能上山?!?/p>
段美麗聽到我這么說,興奮得跳了起來,我跟陳二狗相視一笑。漂亮姑娘的喜悅,無論是誰都會被感染。
車開上公路,一路向北開去,是往承斯湖去的方向,茫崖市周邊最大的一個鹽水湖。夜里大路上都是貨運的卡車,我們找了個小道一拐,拐進了采油區(qū),采油區(qū)門口有卡子不讓進。我們只好作罷,折返,然后專找沒人的地方開。最終開到了一片戈壁灘上,我關(guān)了所有車燈,打開車門。
沒有了人類的光也沒有人類的聲音,戈壁的風呼呼作響,天上的星點點璀璨。
我抬頭看著星空,陳二狗走過來遞給我一支煙,我問,段美麗呢?怎么還不下車?
陳二狗指了下車說道,累了一天,喝了點酒在車上睡著了。讓她睡吧。
我又問道,要不咱們回?
陳二狗抬頭看著天說道,可別,我來西北這么久,可沒看過這樣的星空。
我又說,外面冷,要不咱回車里,把天窗打開。
陳二狗點了點頭。
我們回到車里,已經(jīng)能聽見段美麗微弱的鼾聲,陳二狗脫了自己的外套給她蓋上。我們把座椅稍稍調(diào)整后靠,打開天窗,一小片星空便在眼前了。
陳二狗深深呼了一口氣,我知道他有話說。
陳二狗如我所料慢慢說道:“我想起了我小時候,我爸媽剛離婚那陣子,我偷偷給我媽打過電話,想去找她。我媽也是想我了,托人給我買了車票,我一個人坐著火車去找我媽?;疖嚺芰撕脦滋欤鹊搅塑囌疚也胖牢覌尨牡胤绞谴筮B,是個離西北很遠很遠的地方。那時候我媽已經(jīng)嫁人了,嫁給了一個漁民。我在大連待了半個月,我媽的新丈夫在那半個月里每次打魚都帶著我倆。船就在近海跑,魚都是晚上出來,晚上船在海上跑,嗚嗚地響,我現(xiàn)在還記得。那時候我媽對我是真好,每天都做海鮮給我吃,要什么也給我買??梢估镉幸淮?,我聽見我媽的新丈夫說,我不能跟他們一起生活。我走的時候,我媽來送我,她一轉(zhuǎn)身我就知道她又要去船上了?!?/p>
我聽到這,好奇地問道:“所以你造了個船,是想去找你媽?”
陳二狗聽我這么問,笑了幾聲,回復道:“你當我是蠢么,我要找她,飛機、火車、輪船哪個不行?”
陳二狗頓了一下繼續(xù)說道:“我回到我爸的身邊后,你也知道我爸是做生意的,天南地北地跑,小時候,先是送他去車站,坐那種大客車。后來,他買了一輛皮卡車,就在家門口送他。我后來自己闖蕩,也是到處跑?!?/p>
我接下來問:“所以呢……”
陳二狗嘆了口氣說:“我以前從沒想過這個事情,直到遇見了段美麗。我在重慶跟她去了一趟她家,一家人熱熱鬧鬧圍坐在一起,吃著飯,聊著天。不知道為什么,我坐在那特別心慌,感覺無數(shù)只螞蟻在我身上一邊爬一邊咬我。沒一會兒我就跑了。段美麗沒生氣,她跟著我出來,我倆坐在江邊,沒說話,我看著江上一艘艘的船駛過去,我知道我的家跟她的家不一樣?!?/p>
我聽到這,忍不住插話道:“這年頭,離異家庭又不是一個兩個,你不是這種矯情的人?!?/p>
陳二狗應和道:“是啊,我不怪我爸媽,也不覺得自己可憐??墒悄谴瓮蝗灰幌拢雴枂栕约旱募以谀??我是說,
不是爸媽的家,是自己的。人長大后,總要找一個自己的家。”
我提議道:“你跟段美麗結(jié)婚了,不就有自己的家了么?”
陳二狗搖了搖頭說:“這東西說不明白,我沒啥文化,但我覺得就是不一樣。結(jié)婚了,那是婚姻,婚姻也有可能破碎啊?!?/p>
陳二狗問我:“你知道,我為啥有個執(zhí)念要造一艘船嗎?”
我回答:“可能是腦子有??!”
陳二狗瞪了我一眼說道:“滾!我在自己造的船上的時候,我感覺就跟我小時候一直到大的感覺一樣,是在漂泊,但是這種漂泊讓我心安。我走到哪,看見別人成雙成對或是家庭美滿,我都不羨慕,但是在哪個地方不能待太久,久了我就會羨慕,想跟他們一樣。所以我得不斷挪地方,這才讓我心安?!?/p>
陳二狗停了下來,認真地問我:“你說說,我這是什么?”
我想了想回答道:“我覺得是,漂泊就是歸處?!?/p>
陳二狗點了點頭說:“還是你小子有文化,雖然我不太懂,但我覺得大概就是這個意思?!?/p>
我被陳二狗的情緒帶動了,眼前孤寂遙遠的點點星辰更是撥動了我心底最軟的一根弦。我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陳二狗聽:“其實,這樣也蠻好。飄來蕩去,少了牽掛,少了思念,更少了悲歡離合;一顆心像是風一樣,不從哪里來不往哪里去,不被時間吹散更不會被情感銹蝕得千瘡百孔?!?/p>
我應該能猜到,等到酒醒了,陳二狗和段美麗都會忘記這個在戈壁上看星空的夜晚??晌以谒退麄冸x開時,陳二狗和段美麗笑著跟我揮手告別的時候,我腦子里出現(xiàn)的是他在那個夜里表達的意思,漂泊就是歸處。這個意思,讓我對著段美麗笑不出來,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陳二狗在離開茫崖市后不到兩個月就失蹤了,當然這件事是段美麗告訴我的,她打來電話問我,陳二狗是不是在我這。言語里滿是焦急。
我料想,陳二狗可能只是去哪兒散心,畢竟他跟段美麗的感情放在這,他會回去的。
但是我沒有想到的是,又過了一個月,段美麗直接趕到茫崖來了。她下了車立馬就趕來找我,我見到她的時候,印象中漂亮面容被疲憊和悲傷掩蓋,她一見到我就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說:“陳二狗不見了,我找遍了,他的朋友里你跟他最好,求求你,幫我找找他?!?/p>
段美麗的突然出現(xiàn),讓我如觸電一般,整個人都僵硬在那里。氣憤、悲傷、無奈、自責,各種情緒在身體里游走。時間并不允許我消化這些情緒。我扶了一把已經(jīng)失力的段美麗說道:“我一定幫你好好找陳二狗?!?/p>
段美麗把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押注到我這里了,她找了個賓館住下來,而我沒日沒夜地想辦法找他。從腦海里找到每一個可能認識他的人,挨個打電話過去詢問,但是都一無所獲。
在我要前功盡棄,準備把這個最壞的結(jié)果告訴段美麗的時候,事情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
我在填報員工個人信息的時候,要用電子郵箱。而這個電子郵箱,是我和陳二狗一起打游戲的賬號,除了我只有陳二狗知道。
當我點開許久不曾登錄的郵箱,里面居然有十幾封新郵件。我掃了一眼發(fā)件人,直覺告訴我這就是陳二狗。
我一封封地點開郵件。
郵件基本都是照片,第一封郵件是一張冰天雪地的荒野照;第二封是一張巨大游輪的照片;第三封是一片一望無際的大?!?/p>
船……?!?/p>
我看到這些,點擊鼠標的指尖都開始顫抖,我急切地想要知道,這是不是陳二狗,他去了哪里?
隨著郵件一封封地被打開,我確信了這就是陳二狗。這個狗日的去了南極。
那一張張照片,完整地勾勒出了他前往南極的旅途,海與冰川相接壤,冰雪覆蓋了整個大地,身形矮胖的企鵝成群結(jié)隊。
最后兩封郵件里難得地寫了幾個字。
第一封上面是一艘巨大的木制帆船,他寫道:這是世界上最堅固的帆船,是用橡木做成的,它曾經(jīng)破冰去過北極,它是FRAM號,它來自挪威。
第二封是他脫光了衣服,從南極的海里游完泳,正在往岸上走的照片,照片中他張開雙臂,笑得燦爛而開心。
他寫道:我終于漂到了地球最遠的南極!
我看完這些郵件,南極的冰雪像是通過屏幕蓋在了我的心上,壓得我喘不過氣。我想罵陳二狗,可是心底又升起了對他的羨慕。
在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糾結(jié)要不要告訴段美麗,責任感讓我還是把這件事告訴了段美麗。
在我告訴陳二狗的去向和那些郵件后,段美麗便要看那些郵件。我知道她的性格,攔不住。
我們來到我的公寓,我在電腦上登錄我的郵箱,段美麗便迫不及待地坐在了電腦前。我在一旁看著她,電腦屏幕的光讓她的表情格外清晰。她,震驚、憤怒、羨慕、悲傷,所有情緒都在拉扯她面部的每一條肌肉。
當她看見最后一張陳二狗從海里走到岸邊的照片時,情緒擊敗了她,她低下頭,雙手捂著臉,哭了起來。
在洶涌的哭聲中,她喊著:“為什么?你想去哪,我陪你去??!我只是想跟你有一個家!難道你不想要一個我們的家嗎?”
她哭得厲害,整個身子都在顫抖,我看在眼里,心里也仿佛被刀割,難受得厲害。她原本這些日子就身心俱疲,哭著哭著忽然就從椅子上摔了下來,幸好我在一旁扶住了她,我一看段美麗暈了過去,我趕忙背起她往醫(yī)院送。
到了醫(yī)院,醫(yī)生一番問診和處理后,看沒有大礙把她安置在了普通病房,藥物輸進她的體內(nèi)沒多久,她就醒來了,醒來后不說一句話,眼淚還是在流。
醫(yī)生見她醒來,把我叫到外面說:
“‘剛剛從部分檢查結(jié)果看,人是沒有大事,就是情緒激動,暈了過去?!?/p>
醫(yī)生頓了一下說:“另外,從檢查結(jié)果來看,我覺得她可能是懷孕了,要多注意啊!”
醫(yī)生說完這句話,我對陳二狗的情緒只剩下出奇的憤怒。我趕回公寓,用郵件寫了一封信給他:
狗日的,段美麗懷孕了,你要是個男人就滾回來!她在我這。
我發(fā)完這封郵件,在醫(yī)院陪段美麗的時候,我和她都不確定陳二狗能不能回來,段美麗說:“我就再等他一個月吧。”
一個月,不短不長,卻是段美麗對于陳二狗最后的容忍。陳二狗沒有辜負段美麗的容忍,他趕到了茫崖,兩個人的和解沒有爭吵更沒有哭訴,只是當陳二狗牽起段美麗的手的時候,段美麗的手往回縮了一下,隨即又安穩(wěn)地伸了出去。
陳二狗帶著段美麗離開茫崖的時候,承諾我,一定要在婚禮的時候叫我。我沒有等到他們的婚禮,但是等到了陳二狗的邀請,他倆開了一家火鍋店,要我去賀店。
在邀請中,陳二狗說,他和段美麗沒有舉辦婚禮,只是簡單地領了結(jié)婚證。
段美麗肚子已經(jīng)起來了,她不愿意大著肚子穿婚紗。
我到重慶那天,下著雨。不過這一次,陳二狗親自來接了我。重慶的路還是一樣的魔幻,往店里趕的時間有些久,在車里我問了我一直想問的那個問題:“你是怎么想的,回到了段美麗的身邊?!?/p>
在我問出這個問題后,陳二狗關(guān)了車里的音樂說:“船里通信靠衛(wèi)星,所以不能常上網(wǎng)。我收到你那封郵件,正好是從南極回來路過德雷克海峽的時候,看日期你已經(jīng)發(fā)給我三天了。我那時候在南極太放肆,病了,可能感染了南極什么特殊的細菌,燒一直不退,德雷克海峽的風浪又大,船一整天一整天都在晃,大部分人都暈船了。而我那時候感覺自己快死了,我看見了你的郵件。我怕死,尤其是沒人記得的死,所以就回來了!”
陳二狗故意把這話說得輕松,但我通過后視鏡隱約看見他的眼眶有些紅。我把頭轉(zhuǎn)過去,沒再說話。
按我對陳二狗的了解,這番自我心理斗爭絕對不是那么容易。此刻,我再多說一句話,就是給陳二狗尷尬。
后半程路,我們彼此沉默,車流的轟鳴聲成了唯一聲響。
到了火鍋店,門口立著彩虹門,門庭若市。陳二狗說,今天剛開張,搞活動,人多。
我進到火鍋店里面,看見段美麗站在收銀臺后面沖我招手,我走過去把早已準備好的紅包遞給她。她笑著接下來,說:“快,我給你留了一桌,讓陳二狗陪你?!?/p>
陳二狗倚在臺子邊,看我給了個大紅包也幫腔著說:“這么大的紅包,不得陪你好好喝兩杯。”
我看著這夫妻倆,一唱一和都笑得開心,尤其是段美麗,幸福感讓她從眼睛到每一寸肌膚都發(fā)著光。
段美麗把我的紅包順手壓在了收銀臺上的一艘帆船模型下,我一看這帆船,想起陳二狗給我發(fā)的照片。我問道:“二狗,這是你從南極帶回來的么?”
二狗笑著回答:“怎么可能,從網(wǎng)上買的,國產(chǎn)貨,不過跟真的FARM號倒是挺像的?!?/p>
落座后,陳二狗又是忙著給我遞圍裙又是忙著給我倒茶水和酒,一副獻殷勤的樣子。
我故意笑著問道:“你現(xiàn)在結(jié)了婚,還造船不?”
陳二狗指了指站在收銀臺后面的段美麗,她腹部隆起的程度已經(jīng)肉眼可見。陳二狗給我倒了一杯酒,笑著說:“我也賣弄下文辭,也許,這就是漂泊要有歸處?!?/p>
我看著他,他的笑容有些疲憊,但是眼睛里閃著光芒,那種光芒如此吸引我,但我又怕被那光芒灼傷。
我越過陳二狗的頭頂,看見收銀臺上放著的那艘模型FARM號,也笑了起來。
陳二狗見我笑了,隨口問道:“你想什么呢?笑得這么難看?!?/p>
我擺了擺手,沒說話。
我想什么呢?我問自己。
我想,這彌漫整間屋子的人間煙火卻托舉不起這一艘小小的FARM號,卻避免了它經(jīng)歷狂風暴雪。
我想,我們都是受盡人間情苦的,卻又寄希望于一碗孟婆湯的凡人。
張強筆名央北,青年寫作者,現(xiàn)供職于青海油田,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已出版《那一世,我遇見了你》《楊絳傳》《愿長夜可被慰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