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沙法利·阿南德 著 謝曉青 編譯

一、目擊者

如果內(nèi)吉·吉沒有恰好在那一時刻到達，雅各布先生辦公室窗外的那棵老冷杉樹，將會是這個漆黑而寒冷的11月之夜發(fā)生的事件的唯一目擊者。

內(nèi)吉·吉從他的小木屋吃力地走上來，打開大樓木頭圍墻上搖搖欲墜的門。每天晚上，所有人都離開后，他會來到這座破舊的大樓——這里是地區(qū)稅收官的辦公室——確定每一處小通道都關(guān)好了。

內(nèi)吉·吉每天晚上用近乎癡迷的盡職盡責(zé)來做這件事，對他的責(zé)任從不懈怠，即使是像這樣的晚上。查看了門和窗戶，確定它們即使遇到風(fēng)暴也不會搖晃后，他繞過樓房去查看后院。

雅各布先生的窗戶仍然開著。這沒什么不正常。盡管寒冷，他也讓辦公室的窗戶一直開著。

“該死的白癡?！眱?nèi)吉·吉低聲咕噥著。鎮(zhèn)上的午夜鐘聲敲響了，沉悶的回聲從山谷里飄過來。

“都半夜了?！彼值吐曋淞R道。

這人沒有生活，內(nèi)吉·吉心想。

內(nèi)吉·吉也沒有，但他喜歡堅持他的例行公事。這讓他充滿了自豪的感覺，況且也沒有人在山坡下的小木屋里等著他。他堅持這種例行公事已經(jīng)二十五年了。漫長的、不快樂的、憤怒的二十五年。

他不能改寫過去，但要是老板離開了，那他至少可以回他的小木屋睡上一覺。

內(nèi)吉·吉離開墻邊，走進寒冷的夜色里，立刻被喜馬拉雅山刺骨的寒氣所包圍。

“見鬼。”他罵道，用披巾的一角捂住口鼻。

在這里工作的其他人都準時地離開了——分毫不差的五點半。

“他到底為什么不回家？”他自言自語道，瞥了一眼窗戶里的人。臺燈勾勒出老板的輪廓。他站在窗戶前面，直視著窗外的冷杉。

他干嗎這樣子站著？內(nèi)吉·吉很納悶。但沒等他接著想下去，就看見老板舉起右手，對著自己的太陽穴。

然后他聽到了那句話，同樹葉在風(fēng)中沙沙作響的聲音混合在一起，聽起來幾乎像音樂一般，但這是千真萬確的。現(xiàn)在離窗戶更近了，他能看到雅各布先生對著太陽穴的手槍的輪廓。內(nèi)吉·吉急忙向前撲去，希望能在老板扣動扳機前制止住他。可是，沒等他有所行動，他聽到了槍聲，然后看到這個人搖搖晃晃地倒向一邊，就像一個被看不見的手砍斷了繩子的木偶。

以后，他可以在記憶中一遍又一遍地播放這個場景，一遍又一遍地聽著這個人那句絕望的話。但此刻，他能做的反應(yīng)只是一聲壓抑住的尖叫。

幾秒鐘的工夫，內(nèi)吉·吉捂著嘴站在那里，冷風(fēng)拍打著他的披巾，他的身子變得又濕又冷。他做了幾次深呼吸，鎮(zhèn)靜自己的神經(jīng)。

這個地方將會前所未有過地?zé)狒[起來，他想，一股微熱在身體里蔓延開來，溫暖了他的心。

一點兒額外的工作算什么？

接下來的幾天一定會很有趣。

二、講故事的人

這樣的事在奈瓦里小鎮(zhèn)上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人們豈止是不會自殺，如果某地方可以用昏昏欲睡來描述的話，則奈瓦里永遠在冬眠之中。

除了年老、疾病或……地震，就像幾個月前發(fā)生在烏塔卡西那次，人們幾乎不會因任何事件而死。但那些都是自然原因，從沒有人把自己給殺了。奈瓦里的生活十分簡單，死亡也是如此。

他們見過各種形式的死亡，十年前甚至有過一次謀殺，可是自殺，從沒有過。

所以，他們從床上跳起來，抓起外衣，戴上手套，出門沖向那座破舊的大樓，親自感受這個事件。

奈瓦里的男人們爬上小山，到達案發(fā)地，希望親眼看看躺在辦公室里的尸體，期望找到被別的人忽略的死亡線索。當(dāng)他們氣喘吁吁、滿身大汗地爬到山頂，得知警察已經(jīng)封鎖了現(xiàn)場、任何人不得進入時，都極度地失望。

可是警察有他們的理由讓這些渴望的人失望。在他們看來，像巴德汗、戈皮、桑托達達和沙瑪·吉這樣的人，就不應(yīng)該靠近現(xiàn)場。

不過，還有別的事。負責(zé)這一事件的副督察喬希向人群發(fā)表了講話。

“他的妻子還不知道。要是有人認識她，把這個消息通知她就再好不過了?！彼f。他也很久沒有見過死亡了。當(dāng)二十多人圍繞著他、貪婪地吞下他所說的每一個字時，這是屬于他的時刻。

“說得對，應(yīng)該有人告訴她。”

“她還不知道嗎？”

“這樣子半夜醒來太可怕了！”

人們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喬希副督察說得對，雅各布先生的妻子——鎮(zhèn)上人叫作梅薩布的，必須被告知丈夫不幸去世的消息。雖然這里的每一個人都愿意有機會去見見美麗的梅薩布，而且每個人都對她想入非非，但沒人愿意今晚去見她——不想充當(dāng)這種悲傷消息的信使。

但他們中有一個人不會在意。

拉朱。

不可否認，上帝對拉朱很仁慈，給了他超過他應(yīng)得的俊朗和強健的肌肉，也許是彌補他智力上的明顯不足。三次高中畢業(yè)考試沒能通過，他干脆放棄學(xué)業(yè)離家出走，準備到寶萊塢去碰碰運氣，并揚言永遠不回奈瓦里，因為這里不明白他的真正價值。三個月后，一輛搖搖晃晃的州際大巴把他丟在了奈瓦里汽車站?，F(xiàn)在，二十五歲的他每天早上送報紙，白天在地區(qū)稅收辦公室上班打雜。晚上，則把時間消磨在當(dāng)?shù)氐慕∩矸?，用自己的體魄來娛樂少數(shù)幾個有健身意識的當(dāng)?shù)厝恕?/p>

所以，當(dāng)人們扭頭看他時，他接受了這個暗示。他搖了搖自己的一頭卷發(fā)，動身前往雅各布先生的家，把死訊通知他的妻子。

一個電力部門的官員，直等到拉朱消失在山坡下，才咯咯地笑起來。

“今晚他不會回來了?！?/p>

他的評論引起一陣哄笑。人群中一些人發(fā)出了更露骨的評論。喬希副督察對他們?nèi)鄙訇P(guān)愛和莊重的言論不滿地咂了咂嘴，徑直走進屋子，那里雅各布先生躺在一攤血泊里。

唯一對這一切表現(xiàn)消極的是內(nèi)吉·吉。

他知道這些隱晦的話下面隱藏著什么。在其他任何時候，他們的評論會使他進入哲學(xué)的思考。但今晚的情況不同。今晚，他是奈瓦里最重要的人——唯一看到雅各布先生自殺的人。

他拉緊圍在肩膀上的披巾，轉(zhuǎn)身離開了人群。他懂得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的重要性，他不想被看成焦點人物。他會在他那家具不多的小木屋里耐心地等待他們。小木屋就在辦公室同一座小山的山坡下，向下走大約二十米即到。

既然我能頂著寒風(fēng)，一直只用一條好腿在光滑的石階上一瘸一拐地上下，那么，鎮(zhèn)上那些四肢健全的人至少可以往下爬到我的木屋一次，他想。

他走進他的小木屋，多年來第一次以批評性的目光掃視著他的家。

他的家真的不大，三個房間排成一排，第一間既是臥室也是起居室;第二間一邊是廚房，另一邊靠著墻放著一個書架。最后一間，也是最小的一間是衛(wèi)生間，里面有水龍頭和一個水桶。今晚，起居室將變成家具稀少的客廳。

房間里面，他扯下披巾，把它扔到右邊的一張老舊的小床上。小床靠著房間里唯一有扇窗戶的墻。房間的對面放著一張桌子和一把用當(dāng)?shù)氐乃赡敬蛟斓囊巫印u搖晃晃的櫥柜，被他用來掛衣服。每天早上，太陽從山谷另一邊的小山后面爬上來時，內(nèi)吉·吉會看著窗外，雙手合十，向光明之主祈禱。這是他小時候養(yǎng)成的習(xí)慣，那時他叫阿圖爾·內(nèi)吉，不是現(xiàn)在這個胡子花白、鼻梁上架著一副蟲膠眼鏡的五十歲的中年人。

內(nèi)吉·吉這個小小王國的精髓是他的廚房。那里有一個偶爾來訪的客人看不見的大一些的櫥柜，是他自己組裝的。里面裝滿了政治、法律和哲學(xué)的書籍，還有兩層是內(nèi)吉·吉用他那細小而整潔的筆跡寫成的日記。每年一本，記錄下二十五年他本不該這樣過的生活。

但現(xiàn)在不是為過去哭泣的時候，是行動的時候。但在行動前，他必須破譯雅各布先生最后那句話里的含義——這句話只有他聽到了。

他想解開這個秘密，但也想享受因雅各布先生的死給他帶來的片刻榮耀。

很快，有人會告訴他們，自己是最后一個看到老板活著的人，然后，他們就會蜂擁而來。

內(nèi)吉·吉瞄了一眼那臺舊式鋁制鬧鐘。從他離家去上大學(xué)起，它就一直在他身邊滴答作響。現(xiàn)在已是凌晨兩點半了，通常這時候他已經(jīng)睡得很香。然而今晚，他沒有感覺到一絲睡意。他喜歡同人們交談，喜歡成為注意的中心。如果當(dāng)年做了正確的事，他本可以過上更好的生活。但一切都過去了，埋在了時間的沙子下面。

他們的好奇心會把他們帶到這里來。我知道，他們會來的。然后，我要把一切弄清楚。他邊想邊從書架上抽出一本發(fā)霉的舊日記，小心翼翼地打開，尋找其中的一張空白頁。

“哈，找到了?！彼舐暤卣f，然后拿起筆，在上面寫下幾個字。這些字是雅各布先生最后說出來的。不是他怕忘了它們——那些字和那個聲音他忘不了——而是通過把它們寫在日記里，他就把自己同它們捆綁在了一起。我會查出真相，他對自己說，套上鋼筆，合上日記本。

事實證明，內(nèi)吉·吉對人類行為的評價是相當(dāng)正確的。每個犧牲了被窩里的溫暖跑到寒冷的山頂?shù)娜耍枷胫赖酶唷?/p>

古普塔·吉是奈瓦里唯一的注冊會計師，他不失時機地透露內(nèi)吉·吉是事件唯一的目擊者?！凹热晃覀兛床坏绞w，至少我們可以同看到的那個人談?wù)劇！彼f。

于是，對第一手資料的渴望刺激著這群人沖下了山坡。沒有人想到敲門，而是一擁而入。

小房子里，內(nèi)吉·吉先生雙手在胸前合十，閉著眼睛坐在小床上。他在祈禱。

推推搡搡試圖擠進小木屋的人群突然安靜下來。當(dāng)整個奈瓦里鎮(zhèn)充滿了好奇心的時候，他看上去那么平靜和詳和。他們幾乎是恭敬地看著他，因為只有偉人才能將自己置身于奈瓦里有史以來最大的流言之外，并且冥思。在他的光環(huán)中看到了他的偉大，他們靜靜地坐下來，讓內(nèi)吉·吉完成他為死者的祈禱。

對這群忍受著另一種強烈饑餓感的人來說，似乎過了無盡的時間后，內(nèi)吉·吉睜開了眼睛，抬手招呼他們進來，示意他們坐下。

當(dāng)內(nèi)吉·吉又閉上眼睛，繼續(xù)咕噥著像是梵語的話時，他們耐心地等待著。直到兩個人出去已經(jīng)走上山坡后，等待才結(jié)束。因為，畢竟是在一個寒冷的冬天午夜，一個人能堅持多久呢？

當(dāng)聽眾中有幾個打著哈欠，表現(xiàn)出不屑的表情后，內(nèi)吉·吉終于雙手合十，結(jié)束了他的祈禱。然后他睜開眼睛看著他們，眼神中沒有流露出一絲熱切與期待。

正如他所預(yù)料的，剛睜開眼睛，一連串的問題機關(guān)槍似的向他襲來：

內(nèi)吉·吉，發(fā)生了什么事？

他扣動扳機的時候你在那里嗎？

他的頭沒了，是不是？

他真的朝自己開槍了嗎？

我聽說什么地方有個鬼，想要把雅各布先生從這個地方嚇跑？

……

這時候，沙瑪·吉冷笑了一聲，七嘴八舌聲頓時消失了，屋子里一片寂靜。一個政府官員的冷笑就是示意“安靜”的命令，屋子里的每個人都十分清楚這一點。

“不對，貝塔，那個鬼實際上是想讓雅各布先生待在辦公室里，那個鬼就是拉朱?！鄙超敗ぜ玫统恋穆曇絷庩幍卣f。

要是奈瓦里人設(shè)置一項最偉大色情作品獎，那自從梅薩布第一次看到拉朱以后，拉朱每年都會獲得這個獎。拉朱的故事滴著蜜，奈瓦里沒有男人能同他對抗——除了內(nèi)吉·吉，據(jù)說，他一直把拉朱和他那骯臟的心靈拒之于千里之外。不管怎么說，那些故事被說了一遍又一遍，被無數(shù)次地在深夜回憶，幫助他們間接地享受愉悅。

在另一個人拾起話題之前，大家不約而同地嘆了一口氣。

“那是有可能的，沙瑪·吉?？墒?，為什么這個人要殺了自己？為什么他不干脆地擺脫那個女人？憑他的勢力，可以把這種事掩藏起來。”

“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她甚至不能給他生個孩子。”

“我敢說，是她把他逼到這一步的，不然一個政府官員為什么會自殺？”

“一定有某些原因。沒有原因沒人會自殺。內(nèi)吉·吉，你一定知道些什么吧？”

內(nèi)吉·吉努力不被他們對梅薩布的評論所左右，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加入了談話。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看到了閃光，聽到了槍聲，然后看到老板倒了下去。愿他的靈魂安息?！眱?nèi)吉·吉嘆了口氣，然后原原本本地把他看到的說了一遍。當(dāng)然，他不像拉朱那樣會講故事，而且內(nèi)容也不令人愉快。但看到他們都全神貫注時，他的心率飆升。二十五雙眼睛盯著他，這是前所未有過的。

的確，老板為什么要自殺？他一整天看上去都很安定，下午連家都沒回，他根本沒有機會撞見拉朱和他的妻子。

拉朱也許進不了工學(xué)院或發(fā)射火箭，可是他能偷偷地溜進溜出任何地方而完全不被發(fā)現(xiàn)。拉朱通常下午去老板家，而他去老板的家還有正當(dāng)借口。表面上，梅薩布教他英語，一個星期兩次，有時更多。三個月后，拉朱的英語能力是否有所提高，奈瓦里的大多數(shù)人無法準確地判斷。然而，拉朱的衣柜大大地擴展了卻是不爭的事實，而且，近來他上課的時間比以前更長了。幾個女人被梅薩布表面上的慈善所迷惑，試圖請她輔導(dǎo)她們的孩子，但都遭到了冷遇。這導(dǎo)致甜美的梅薩布變成了一個不會生孩子的女巫。她討厭孩子，遠遠地避開他們。男人們知道是怎么回事，但默默地聽著，迎合他們的妻子。

那么，如果不是因為拉朱，老板為什么要自殺？

“內(nèi)吉·吉，你一定知道些什么。你離雅各布先生很近，不是嗎？”沙瑪·吉刺耳的聲音打斷了內(nèi)吉·吉的思緒。

“你可以這么說?！眱?nèi)吉·吉回答，承認自己很接近那個死去的人。

“而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沒聽到？”一個沙啞而年輕的聲音從櫥柜旁邊的角落傳來。

“不，什么都沒有，只有槍聲?！眱?nèi)吉·吉回答，但一個可怕的想法開始在腦子里形成。他想起身去核實一下——證實或否認他最大的恐懼。他想成為人群中心的興趣很快就消失了。他想單獨待著，但不耐煩的聽眾仍然有許多問題。

“要是他有個情婦會怎么樣？”

“要是他們有安排，薩博和梅薩布有一個互不干涉的協(xié)議會怎么樣？”

人群中響起一片反對聲。在奈瓦里頭腦簡單的人看來，一個男人同妻子之間不可能有這樣的協(xié)議。每個人都知道，不管丈夫做了什么，女人都應(yīng)該遵守她們貞潔的誓言。而在這個案子里，雅各布先生是個十分隨和且體貼的丈夫，竟沒有把她休掉。他本可以很容易地同她離婚，并再次結(jié)婚。畢竟，雅各布太太沒能為他生個孩子！就憑這個，加上她與拉朱“勾搭”的傳言，雅各布先生有足夠的理由在她的頭上扣動扳機，而不是在自己頭上。那樣，人們的驚訝會少得多。

內(nèi)吉·吉幾乎察覺不到地搖了搖頭，可是聽眾們注視著他的每一個動作。他們大為失望！他們來這里是為了得到更多。他們想要一些可以帶回家的東西，妻子們在等著他們！

然而，內(nèi)吉·吉已經(jīng)不再在乎了。對他來說，問題的急迫性已經(jīng)變得很清楚了。他需要去核實，為此他需要獨自待著。突然，他感到，這些人以及他們的問題使他惱火。

難道他們從沒想到過，那對夫妻沒有孩子，有可能是因為雅各布先生的不育嗎？

他的客人們繼續(xù)發(fā)表他們的觀點時，內(nèi)吉·吉意識到自己被扔進了一個懷疑的旋渦中。

那個聲音沙啞的年輕人問他是不是還聽到了別的什么。他的問題讓他想起了雅各布先生的話，但他不能把它告訴這些家伙！要是他們現(xiàn)在離開就好了，他可以得到一些平靜——他可以想起更多，還可以查看一下他的小鐵皮盒子。

于是，在忍受了他的客人們更多愚蠢的評論后，他加快了告別的進程。看著最后一個客人出去后，他給自己沏了杯茶，抽出那本記錄著雅各布先生遺言的舊日記本，拿起他最喜愛的鋼筆，然后坐下來，回憶這個事件。

當(dāng)他隨著自己的思緒信馬由韁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看著雅各布先生用手槍頂著太陽穴站在窗戶前，準備射殺自己。然后看到他的嘴唇在翕動，聽到了他說的話——這句話現(xiàn)在躺在他的面前?，F(xiàn)在，他獨自一人，感覺到比之前平靜得多，他可以全神貫注于當(dāng)時的場景——甚至聽到雅各布先生最后那句話里面的弦外之音。他清楚地記得他的話，就像聽到他桌子上鬧鐘的滴答聲那樣清晰——他的話里充滿了痛苦和悔恨：“上帝啊，我絕沒想到會發(fā)生這種事?！?/p>

他這么說不可能是對著拉朱和……

一定是別的東西。

如果他聽到的是對的，雅各布先生有另一個扣動扳機的原因——更大、更令人心碎的原因，某些他認為自己要對此負責(zé)的事。

一個念頭在他的腦海里形成，內(nèi)吉·吉的心率開始飆升。也許他會有另一個機會，也許他能夠贖回他的生活。

他有個計劃?，F(xiàn)在，失去了二十五年和一條腿后，他務(wù)必要非常小心。這個世界不會對他傷害得更多了。他不會再犯當(dāng)年犯的錯誤……他會找到證據(jù)，把它們拿給正確的人。

但為了這個，他需要他的小鐵皮盒。

他從桌子邊上站起來，走到他放書的櫥柜前，把最上層的幾本書推到一邊。

盒子就在那里——沒有動過，也沒被打擾過。他會就這樣把它留在那里，直到明天。

三、計劃

第二天早上，內(nèi)吉·吉多睡了一會兒，補足四點鐘后才睡的覺。在考慮自己準備到鎮(zhèn)上向雅各布先生可愛的遺孀致意之前，他在廁所里待了近一個小時。

雖然這些年來一直作為辦公大樓的看門人，內(nèi)吉·吉是個飽經(jīng)世故的人，從沒有忘記社會禮儀。會見老板的未亡人就是這樣一件事。但內(nèi)吉·吉也是個有條理和有效率的人，所以在去鎮(zhèn)上的途中，他也計劃著讓汽車修理工把他的假腿保養(yǎng)一下，再買一件黑色套頭衫和一把新電筒。

他照了照放在櫥柜頂上的小鏡子，對自己的影子笑了笑。他剛過五十歲，可是，只要有人費心越過年齡和過時的舊衣服，他們會看到一個相當(dāng)漂亮的男人。他的臉上和身上都沒有一盎司的贅肉，還沒有開始掉頭發(fā)。事實上，他兩邊鬢角的花白發(fā)綹和眼角細細的皺紋，使他看上去更顯氣質(zhì)和可信。今天，他多花了幾分鐘稍稍修了修胡子，內(nèi)吉·吉滿意地看看鏡子里的臉，關(guān)上櫥柜，拿起傘出了門。

雖然沿著公路離鎮(zhèn)子有三千多米遠，但如果沿著巴斯米小溪抄捷徑，十分鐘就能走到。他的朋友常常告誡他，對失去一條腿的人來說，抄捷徑是十分危險的，但他總是一笑置之。那場事故使他失去了比一條腿更多得多的東西，沒有更多可失去的了。

那場不幸的事故。

過去的二十五年來，他一直是這么描述那場事故的。那場事故改變了他的人生。二十五年前，他是朝氣蓬勃、才華橫溢的阿圖爾·內(nèi)吉，第一個從德里大學(xué)畢業(yè)的奈瓦里人，并成了所得稅稅收官。

不幸的是，阿圖爾·內(nèi)吉不僅才華橫溢，他還是個懷抱理想、誠實的年輕人。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這個國家最大的商行有數(shù)百萬稅收沒有繳納卻被人忽視時，他不能保持沉默。作為一名稅務(wù)官員，他受過挖掘信息的訓(xùn)練。他使用了他的技巧，而挖掘出來的信息令他大為震驚。他意識到，他所在部門中的一些官員參與了為這家商行做假賬。像許多天真而純潔的年輕人那樣，他認為，向他的上級匯報腐敗是正確的做法。他沒有意識到的是，他看到的只是從官僚到企業(yè)家再到政客的腐敗網(wǎng)絡(luò)上的一根細線。

他的通報使他遭到解雇，借口是他卷入了一起莫須有的詐騙案，隨之而來的是一起幾乎要了他命的事故。對這起事故他記得不太多，他所記得的是他躺在政府醫(yī)院的病床上，被告知他的右腿從膝蓋以下切除了。他的父母為他的生命擔(dān)心，要他保證永遠不離開奈瓦里。因此，阿圖爾·內(nèi)吉成為了內(nèi)吉·吉，作為大樓的看門人在這里待了四分之一世紀。內(nèi)吉·吉的夢在他的父母離開這個世界前很久就死了，無論他們怎么說或怎么做，都不能讓他結(jié)婚。

并不是內(nèi)吉·吉找不到一個新娘。盡管失去了一條腿，他可以很容易地找到一個表面上愿意與他共度此生的姑娘。但他心里很清楚，她愿意嫁給他是因為她的父親不夠富裕，不能為她找一個肢體健全的丈夫。內(nèi)吉·吉一直堅持他不會把自己的殘疾強加到另一個人身上。事實上，在雅各布先生和太太搬到奈瓦里之前，內(nèi)吉·吉心里從沒有考慮過這件事。

以前我過得更好，內(nèi)吉·吉沉思著，在山巖鑿出來的石階上靈活地拐了最后一個彎。

獨居生活給了內(nèi)吉·吉大量的機會去反思過去。作為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他繼續(xù)閱讀法律和政治書籍?，F(xiàn)在他知道了，雖然他的意圖是好的，他的方法卻完全錯了——為此他付出了慘重的代價。現(xiàn)在，被世界冤枉的痛苦開始消退，但另一個真相……更為痛苦的真相，必須得到證實。

他的心里知道答案，但他是個講究事實的人。要是今晚一切順利——我將改善我的生活。他幾乎大聲地自言自語道。

很快，內(nèi)吉·吉就重重地走在柏油路面上了。幾乎每一個見到他的人都向他打招呼，那些沒有打招呼的，一定是這個鎮(zhèn)上新來的，內(nèi)吉·吉心想。奈瓦里讓內(nèi)吉·吉自豪。他與這個小鎮(zhèn)有著深厚的感情。

雖然幾個月前的大地震抹平了所有的村子，但幸運的是他的奈瓦里安然無恙。震中離得很遠，奈瓦里的居民幾乎毫發(fā)無損地逃了出來。不過，奈瓦里曾被作為營救和發(fā)放救濟的中心。

這一切都使得奈瓦里的商人們忙得不可開交。雖然他們沒有真的印錢，但他們都賺得盆滿缽滿——即使那些火化尸體的人。

大量不幸者——人和動物——的火化，對許多人來說意味著一筆好生意。雖然國家在這方面木材很多，政府也會為火化提供大量的木材和純酥油或乳脂。印度教徒認為純酥油是吉祥的，但也非常昂貴。不過，政府想要表現(xiàn)出人道，所以大筆款項被指定用來購買純酥油。

一切都是做樣子的。他們不關(guān)心活人，怎么會關(guān)心死人？內(nèi)吉·吉聳了聳肩，擺脫掉這種沮喪的情緒。

在實施他的計劃之前，他想弄明白一些事情。對他來說，為此搞到證據(jù)是很重要的。但在那之前，他需要面對他所遇到的最大恐懼——他相信這恐懼是真的——雖然他不是個有信仰的人。

他整理了一下頭發(fā)，挺起胸膛，摁響了門鈴。

四、莉莉的謊言

“真高興你來看我，他們還沒允許我去見他?！毖鸥鞑继贿吔o內(nèi)吉·吉倒茶，一邊吸著鼻子說。

雅各布的住宅是鎮(zhèn)上最美麗的房子之一。這是一座老式的殖民時期風(fēng)格的房子，是一名英國上校修建的。他同當(dāng)?shù)氐墓媚锝Y(jié)了婚，退休后便定居在了奈瓦里。根據(jù)當(dāng)?shù)氐膫髡f，上校和他的妻子沒有孩子，他去世的時候把一切留給了國家。獨立后，這座現(xiàn)在被稱為“老爺平房”的小公館成了政府的財產(chǎn)。

內(nèi)吉·吉擁有完全不為其所動的非凡能力。即使現(xiàn)在，他看上去完全不受拘束，盡管一個旁觀者會發(fā)現(xiàn)他穿著樸素的棉布衣服，皮帶邊緣已經(jīng)磨損的舊皮涼鞋與這里極不協(xié)調(diào)。

但另一方面，雅各布太太與這里融為一體。她明顯地處于悲痛中，穿著一條普通的黑色連衣裙，在凸顯出她沙漏型身材的同時也引發(fā)著失落和悲劇感?？拷俗屑毧矗难劬?jīng)過了用心的化妝，既突出了她的黑眼圈，又不失些許神秘。

對雅各布太太，內(nèi)吉·吉是個沉默的觀察者，是她的美麗和風(fēng)姿的仰慕者，但只是最近他才開始欣賞她的操控能力。因為有過痛苦的經(jīng)歷，他學(xué)會了說話和做事總是要合時宜的，所以他決定予以配合。

他耐心地等到女傭消失在廚房，才朝雅各布太太或莉莉——她更愿意這么叫她——轉(zhuǎn)過身。

“莉莉，我認為你必須離開奈瓦里幾天。”他低聲說。

“可是我不能，明天家里人到來前我不能。還有……他們已經(jīng)來過這里了……”

“誰？警察？”

“是的。他們翻遍了他的文件，翻遍了我們的櫥柜，還問了我一些問題?！彼f。

“什么樣的問題？”

“我們吵架嗎，他有外遇嗎，我有外遇嗎……這一類荒謬的問題?！?/p>

雅各布太太擦了擦眼睛，拍了拍眼睫毛，拂去那不存在的淚珠。她是個極具誘惑力的女人，奈瓦里幾乎每一個男人都為她神魂顛倒。內(nèi)吉·吉知道他們幻想著她并嫉妒拉朱，他們認為他是唯一同她真正有關(guān)系的人。然而，內(nèi)吉·吉知道，至少還有一個。

“那你是怎么說的？”

“天哪，什么都沒說。我能說什么？說他就算想，也不可能有外遇？還是說，我瘋狂地愛上了你？”

“不，你做得對?，F(xiàn)在你要暫時保持沉默，因為他們會騷擾你。他是個高級政府官員，他們的工作是有風(fēng)險的。”

雅各布太太沒有立刻回答，她轉(zhuǎn)身看著他，用甜蜜的聲音低低地說話。

“我還能再見到你嗎？”接著加了一句，“在我離開鎮(zhèn)子之前？”

“我不能保證。事情有點兒復(fù)雜，他們還是不知道他為什么自殺。他沒有留下遺言或別的東西。不過，如果一切順利，我會在德里與你見面?！?/p>

雅各布太太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輕聲地問：“他們懷疑是謀殺嗎？”

“不可能。我看到他自殺的，記得嗎？”

“感謝上帝?？墒恰?/p>

“可是什么？”

“這意味著他們不知道我們的事，不然他們會懷疑你?！?/p>

“不會。即使他們知道我們的事，也不會懷疑我。因為他的房間是從里面鎖著的，隨便哪個醫(yī)生都會證明，我不可能跳過一米多高的窗臺。”

“噢，感謝上帝，感謝上帝讓你平平安安。自從早上得知這個消息，我一直在想著你。”

內(nèi)吉·吉得到過一些暗示，拉朱給雅各布太太送信所花的時間比實際需要的長得多。而同拉朱在一起的時候，她不會把一絲心思分給他，甚至雅各布先生。

雖然他幾乎已經(jīng)肯定關(guān)于拉朱和雅各布太太的傳言是真的，但出于某種奇怪的理由，他想聽她親口說出來。這有助于埋葬他對她的感情。

“那么，喬希副督察什么時候通知你的？”

雅各布太太的眼神閃爍了一下，然后像平常那樣泰然自若地回答：“你看，他立刻就來了。那一定是夜里的一點半。還有，我親愛的，”她壓低了嗓音，“從那時起我一直在擔(dān)心你。我的丈夫是個好人，但你知道，我從沒愛過他?！?/p>

內(nèi)吉·吉已經(jīng)得到了他的答案。早上五點前，喬希先生一直沒有離開地區(qū)稅收辦公室，正是他派拉朱來通知她的。當(dāng)尸體早上被送到政府醫(yī)院停尸房的時候，拉朱就在這里。

她在撒謊，而她撒謊的原因只有一個。

他一直以為，失去了腿和職業(yè)的他對痛苦有了免疫力，可是聽到關(guān)于雅各布太太和拉朱的傳言時，他再次經(jīng)受了痛苦。今天，他已經(jīng)做好了面對不可避免的情況的準備。他相信，一個確認只會使他更堅強，更自信。但絕望和嫉妒的白箭再次射穿他的心，令他震驚。

沒有意識到內(nèi)吉·吉心里肆虐的風(fēng)暴，雅各布先生美麗的遺孀、內(nèi)吉·吉唯一的情人，繼續(xù)用她那美麗的褐色眼睛體貼地看著他。他啞口無言地坐在那里。

有一段時間，內(nèi)吉·吉真的愛上了莉莉。大約三年前，雅各布先生剛剛調(diào)到奈瓦里的時候，作為大樓的看門人和雜務(wù)工，內(nèi)吉·吉不得不常常去拜訪雅各布先生的家。就在那時，雅各布太太的美麗就迷住了他，以致從不相信愛、一輩子沒碰過女人的內(nèi)吉·吉莽撞地愛上了她。當(dāng)她以相等的熱情回報他時，他大吃一驚。首先，他不明白她看上了他什么——可是當(dāng)他得知雅各布先生陽痿的時候，他把她對他的興趣歸因于她有被一個真正的男人抱在懷里的強烈渴望。事實上，平生第一次，內(nèi)吉·吉意識到他是個帥氣的男人，女人們發(fā)現(xiàn)了他的魅力。對他來說，戀愛是一種全新的體驗。

現(xiàn)在，坐在同一座他十分熟悉的平房里——老板不在鎮(zhèn)上的時候他經(jīng)常來——他有一種灼熱的羞恥感。他突然為他的假腿、皺紋、衣服和可怕的貧窮羞愧?，F(xiàn)在他意識到，她利用他是因為對他的謹慎有自信。

后來，當(dāng)她對他五十歲的身體感到厭倦時，她給自己找了個年輕得多也帥氣得多的情人。也許，她是被內(nèi)吉·吉守口如瓶的能力所鼓舞，但卻沒意識到她的新情人是謹慎的對立面。他到處炫耀自己與她在一起的經(jīng)歷，整個奈瓦里都為他喝彩。他的故事對那些男人來說是一劑催情藥，他們同妻子上床，但腦子里想的卻是從拉朱的故事里擷取的場景。

可她卻毫不知情。曾愛過這個女人，并嚴格地保守秘密，使他感到骯臟。

她不配！

在她的假笑下面，他看到了一個無聊的中年婦女每兩周尋找一個新玩具。他曾經(jīng)是她的玩具——失去一條腿的新玩具。他一直都是她的玩具，而她一直都是個女巫。

他感覺到喉嚨里很不舒服，知道要是再坐一會兒就會犯惡心。于是他向她告辭，找到他的傘后跌跌撞撞地從房子里走了出去。一到外面，他試圖想起莉莉、這個他唯一愛過的女人的臉，可是想不起來。在外面寒冷的空氣中，他的大腦很快就清醒了，他感覺更加樂觀。他們的關(guān)系從一開始就注定了。

當(dāng)一個中年的、一條腿的、曾經(jīng)帥氣但永遠一文不名的、一座破舊大樓的看門人，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個高級政府官員三十多歲妻子的大床上時，那不是愛，那是一種古怪的性欲。

前進，阿圖爾！

帶著最終的想法，內(nèi)吉·吉在腦子里給莉莉以及她的記憶舉起“停止”牌，走進汽車修理工的車庫。

要是一切順利的話，幾個月后我就可以得到一條新的進口假腿了，他向自己保證。他查看著這個臟兮兮的地方，擠出一絲笑容。

他在老板拉希德這里待了一個小時，喝了一杯茶，又在市場待了一個小時。當(dāng)他回家時，已經(jīng)得到了需要的一切。但在爬下斜坡回他的小木屋之前，他飛快地對大樓進行了一番偵查。

在一座擁有六個小房間、一個擠進十幾把椅子的大廳的樓里轉(zhuǎn)一圈，即使對內(nèi)吉·吉來說也不是什么難事。他注意到外面黃色的警戒帶和仍然封著的窗戶，警察把尸體送到停尸房去進行尸檢后就離開了。

大樓里一切如常。地區(qū)稅收官的辦公室是個重要部門，政府工作必須繼續(xù)進行。那名孤獨的職員正用他自己才能解釋的猛烈報復(fù)性地敲打著打字機，打字機猛烈地吐出一張墨水四濺的紙，似乎在抗議這名職員方向錯誤的憤怒。在職員絕望的形象里，內(nèi)吉·吉看到了自己過去的影子。

他嘆了口氣。今天，他比任何時候更不想看到這樣的相似。很快就會沒有了。如果他做了正確的事，一切都將改變。

另一名職員，較年輕的那個，正在批評因一個笑話而咯咯笑的年輕助手。

內(nèi)吉·吉偷偷地笑了。

女人！他已經(jīng)失去了對女人的信任。

她們是水蛭……

“內(nèi)吉·吉，我們正等著你呢?！蹦贻p助手銀鈴般的聲音讓內(nèi)吉·吉吃了一驚。

“噢……對不起，現(xiàn)在我累了，以后吧?！彼卣f，讓他們看到他疲倦的表情和一瘸一拐的走路。

“呃，那我們明天找你，內(nèi)吉·吉……”

又是一陣竊笑。他聽到了幾個字，告訴他進入大樓是把自己作為笑柄交給了他們。

只要再過幾天……

出了門，他向右轉(zhuǎn)。一道短短的走廊把他帶向雅各布先生房間的門。不出所料，門是鎖著的。他四下張望了一眼，看看有沒有人注意他，然后輕輕地拉了拉門上的掛鎖。這是把廉價的鎖，他拉動時發(fā)出吱吱的叫聲。不符合標(biāo)準的材料，在內(nèi)部人員的幫助下以最低價購買。這種事無時無刻不在發(fā)生。警察使用的護甲、他們的頭盔，甚至他們的武器——一切都因腐敗而受到連累！他搖搖頭。他對腐敗的厭惡導(dǎo)致他成了殘疾人，但他不會讓這種想法再次傷害他。

他晚上會再過來。到那時，工作人員應(yīng)該都下班了，他將管理這座大樓。

五、小鐵皮盒

內(nèi)吉·吉回到他那冷冰冰沒有生氣的木屋里，取下假腿。這假腿很笨重，即使經(jīng)過多年的練習(xí)，還是感到沉重，并磨破他的殘肢。他在小床上坐下，把假腿靠在墻上，開始按摩他的斷腿。多年來，他的手指已經(jīng)熟練了幫助血液循環(huán)的特殊旋轉(zhuǎn)動作。他聽說有比他這條舒服得多也輕得多的假腿，可是它們太貴了，他買不起。

錢，他想，是一個人可以擁有的唯一值得信任的朋友。它是給你帶來更多朋友的朋友，也可以為你贏得尊敬和尊重。最重要的，它幫你買到舒適。

幾分鐘后，他拿起拐杖，走進了廚房。他用火柴點著爐子，把鋁茶壺放到火上。進入廚房總是令他心情愉快。靠墻擺滿了書的廚房是他的圣殿。等著水燒開的時候，他從小小的窗戶望出去，俯瞰著山谷。一個男孩兒正趕著羊群回家，一些房子的煙囪開始冒出炊煙。一只畫眉從窗前飛過去，消失在樹葉中。盡管灰蒙蒙的，一切看上去都美麗而安寧，而他知道為什么。

會過去的，我會忘了她，他對自己說。

他倒茶的時候，眼睛找到了塞在書架頂層角落里的小鐵皮盒。他一瘸一拐地走過去，把它拿起來，帶到起居室的桌子上。

突然他產(chǎn)生了一種沖動，想把它扔進火里，把他對莉莉的感情付之一炬——一種淫亂關(guān)系的最好結(jié)局，但立刻又把這個念頭扔到一邊。

將這些信件付之一炬是心碎的羅密歐的行為……不是內(nèi)吉·吉的。

他打開了盒子。

它們都在這里，一共八封，每一封都沒有他的地址，但每一封都指定了他們幽會的時間，以及他一度認為的甜言蜜語，今天讀起來像是一篇篇色情小說。她可能把它們寫給任何人，或更糟，給她的每一個情人，同樣的話語，同樣的感情。這些感情她從來沒有感受過，或同任何人一起感受過！他從沒給她寫過信，因為她的信是召喚，他一向認為，見了面，他就可以最好地愛她。

怒火又從心頭升起，伴隨著一個尚未成型的主意……他需要做的是形成一個可行的計劃。

再過幾個小時天就黑了，他想，把信捆起來，放進背心的內(nèi)口袋里。

六、窗臺

他看了一下表，八點差一分。再過一分鐘，鎮(zhèn)上的鐘就要向奈瓦里報告時間，人們將紛紛開始關(guān)燈。不過，對他來說，這不是問題。內(nèi)吉·吉已經(jīng)在辦公大樓里了，正踮著腳尖走向雅各布先生辦公室的門。在鎮(zhèn)上的時候，他買了一把小刀和幾根針，以及別的他認為今晚會用得上的小飾品?，F(xiàn)在，是時候核實一下它們是否真的能像電影里那樣使用了。

他走到了門口，擺弄著掛鎖。不到一分鐘，掛鎖輕輕地“咔嗒”一聲，令他吃驚地打開了。

進屋時，內(nèi)吉·吉感到了緊張。當(dāng)手電筒的光照在地板上，顯示出雅各布先生尸體的輪廓時，他屏住了呼吸，感覺到前額和手指發(fā)冷。

他在世上活過的五十年里，從沒想過人死后，死者的靈魂是否仍然在徘徊的問題。然而，獨自站在這個房間里，內(nèi)吉·吉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拐杖在搖晃，脖子后面的頭發(fā)開始豎起，汗珠開始在額頭上形成。房間里看起來很古怪，他想盡可能快地從這里出去。

內(nèi)吉·吉穩(wěn)住自己。他是帶著任務(wù)來的，就算有一個或幾個鬼，他也不會臨陣退縮。他必須查明雅各布先生扣動扳機的原因。

“從哪里開始呢？”他自言自語地低聲說。

房間里有些櫥柜，貼著墻排列在雅各布先生巨大的桃花心木辦公桌兩邊。電筒光停在窗臺的邊緣，讓他看到房間里所有的一切。

雅各布先生喜歡開著窗戶站在這里，內(nèi)吉·吉想，嘆了口氣。這是怎樣一種離開世界的方式。但他不是來哀悼雅各布先生的靈魂的，他有工作要做。于是，他開始一個個地查看櫥柜。

當(dāng)他看到櫥柜沒有上鎖時，一股惱怒油然而生。他痛恨任何人任何形式的馬虎。但他搖搖頭，斥責(zé)自己的認真和挑剔。現(xiàn)在不是心有旁騖的時候——他必須查看櫥柜，查出是什么導(dǎo)致了雅各布先生的死。

第一個櫥柜被用來專門存放有關(guān)動植物和當(dāng)?shù)匚幕臅推诳?。第二個柜子里裝著雅各布先生不想讓別人看到的文件，柜子上標(biāo)記著“密”或“絕密”。內(nèi)吉·吉感到一陣興奮，猛地把它打開。然而，興奮沒能持續(xù)下去，因為第二個柜子里也沒有什么能解釋雅各布先生的自殺。

現(xiàn)在，唯一沒有查看的是雅各布先生的大辦公桌了。辦公桌的抽屜沒有上鎖，里面空空如也。警察搜查得很徹底，沒有放過任何一處地方。這些混蛋！就算有什么東西，有可能被他們擱在一邊，完全沒有意識到它將如何改變內(nèi)吉·吉的生活。

可是他不打算放棄，心里有某種東西在激勵著他。

這是你最后的機會，阿圖爾，你一定要成功。這個聲音說。

內(nèi)吉·吉把拐杖放在椅子上，開始仔細查看辦公桌，一個一個抽屜地看。

它可能還在這里，他告訴自己，一張羊皮紙，一封信，一件可以解釋……

可是桌子上竟然什么都沒有！抽屜里也是空空的，沒有東西塞在它們的頂上，沒有東西能幫他確切地回答“為什么”的問題。

當(dāng)意識到尋找是徒勞的時候，他感到極為沮喪。悲觀甚至能把你最生機勃勃的思想變得陰郁，現(xiàn)在，他就感到深深的陰郁。

他在追隨一個嘴唇翕動的模糊記憶，那翕動形成他認為他聽到的話——可能只是他的如意算盤。沮喪開始落在他的肩上，重重地往下壓。這一整天他沒感受到這個重量，現(xiàn)在它又出現(xiàn)了——重得難以承受——這是他再也不想承受的負擔(dān)，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體驗到了生活中沒有它的幸福。他感到一陣眩暈。他需要坐下來。暈頭轉(zhuǎn)向中，他做了一件二十五年來作為辦公室的看門人絕不敢做的事：他拉出稅收官的椅子，一屁股坐了上去，閉上了眼睛。

他做了幾次深呼吸，穩(wěn)住心神。

不，他看到雅各布先生的嘴唇和聽到他說那句話時，不是他產(chǎn)生了幻覺。線索一定在這里，在這間屋子里。

他坐在那里，注視著美麗的辦公桌，不知不覺地同他小木屋里的松木寫字臺相比較。這時，他把眼睛落在仍然折疊起來放在桌面的報紙上。自從雅各布先生死后，沒人進過這個房間，所以沒有新報紙被送進來。警察不認為報紙在他們的調(diào)查中會有什么用處，所以把它留了下來。

無意義的好奇心促使他拿起報紙，眼睛落在大標(biāo)題上，一陣寒意掠過他的脊梁。

摻假的純酥油奪走了查納巴德一百零九條人命。

有可能是這個嗎？可是查納巴德在約一百公里之外。如果是這個導(dǎo)致他扣動扳機，一定還有更多的事——使他說出那句話的事，但可能是什么事呢？

他越想越肯定，關(guān)于這些死亡的新聞同雅各布先生的自殺有關(guān)。

他確信那天晚上還發(fā)生了別的事。

要是雅各布先生還留下別的線索就好了。

他抬起頭，試圖用雅各布先生慣用的方式看著這個房間。沒有地方可以讓雅各布先生藏起顯示有罪的文件，如果有的話。除非……

他轉(zhuǎn)動椅子，轉(zhuǎn)到面對著窗戶時停了下來。這個房間里，窗戶是雅各布先生最喜歡的地方。內(nèi)吉·吉把手電筒光照在窗臺內(nèi)沿的瓷磚上。邊上四塊瓷磚中的三塊看上去很完美，但第四塊的邊緣看上去有點兒毛。他閉上眼睛，用手指沿著窗臺邊緣從左摸到右，再摸回來。他敏銳的觸覺使他在靠近窗臺中間的一塊瓷磚上發(fā)現(xiàn)了異常。他敲了敲，感覺下面是空的。他在這塊瓷磚的右面輕輕敲了一下，瓷磚的左邊微微翹了起來。

好極了！

內(nèi)吉·吉自信的手指推了推瓷磚的右角，瓷磚松動了，露出一沓紙，看上去像是手寫的收據(jù)。他的額頭冒出一滴滴的汗珠?？赡芫褪撬?，他想，雙手因為興奮和期待而顫抖。他小心翼翼地把這沓紙鋪在桌子上，開始一張張地查看。

它們的確是收據(jù)，但看起來與平常的收據(jù)不同。它們有不同的名字——大多數(shù)是個人的，與名字相對的是一些地名和數(shù)字。他認出了一個地名，他剛剛在報紙上的大標(biāo)題讀到過——查納巴德。他把收據(jù)翻過來，看到背面潦草地寫著“純酥油”幾個字。另一張紙片同它裝訂在一起。內(nèi)吉·吉成功了。這張紙是印著雅各布先生信頭的信紙，上面是一串名字和賬號。何止是內(nèi)吉·吉？每個人都認識他們！

拼圖的最后一塊到位了。

內(nèi)吉·吉仔細地檢查了一下桌子，把一切按原樣放好，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收據(jù)放進口袋，回到窗臺前。遲早，有人會注意到它的，尤其是如果留下一點兒松動的話。

內(nèi)吉·吉從背心里拿出莉莉的情書，他要給鎮(zhèn)民們一個雅各布先生自殺的可信理由。

七、會見

第二天下午很晚的時候，他終于可以同他們會見了。他被檢查了無數(shù)次，然后被帶到一間豪華的房間里，這種房間他以前曾經(jīng)見到過一次。

那一天，他失去了他的生活。今天，他決心要把它拿回來。那時，他是個不成熟的年輕人——不知道必須要保護好證據(jù)。現(xiàn)在他知道了。

他們已經(jīng)在這里了，自信地認為沒有什么可以傷害他們。他們的自信是他們的盔甲，他的自信是他的證據(jù)。

他看著他們的眼睛，告訴他們他了解純酥油的整個流程，知道他們的腐敗如何造成了一百多人的死亡。那些與地方官員和政客勾結(jié)的供應(yīng)商，明目張膽地用產(chǎn)自非法屠宰場的脂肪摻進純酥油里。他們被告知那些純酥油將用于火化而不是烹飪，所以不會有任何問題。畢竟，死人既不會生病也不會再死一次。

然而，他們沒有料到的是另一層面的腐敗。雅各布先生和其他對純酥油的毒性一無所知的人，計劃用一種不同的方式來欺騙死者。他們意識到，如果用添加了純酥油香味的動物脂肪代替純酥油，沒有人會聰明到看得出來。有毒的純酥油就是這樣進入查納巴德的家庭，并開始殺人的。

“你們掙了錢，屠宰場掙了錢，雅各布先生掙了錢，那些火化死者的人掙了錢，即使是查納巴德的經(jīng)銷商也掙了錢！唯一倒霉的是死了人的家庭！”

坐在他面前的這些人仍像他進來時那樣，自信滿滿地聽著。

“你把這事告訴別人了嗎？”最高級別的部長問。

內(nèi)吉·吉在心里笑了。他早就料到了這一點，已經(jīng)準備好了回答。

“我把這些文件復(fù)印了二十份，都寫上了這個國家不同新聞機構(gòu)的地址，只是以防萬一我出了什么事……”他沾沾自喜淡定地說。這份淡定來自于他知道游戲中對方所走的每一步，知道自己將是直到游戲結(jié)束時喊“將軍”的那個人。

一時間，房間里一片寂靜。當(dāng)三個人權(quán)衡他們的選擇時，氣氛變得緊張。

“內(nèi)吉·吉，你誤會了。事實上，你是個非常聰明的人，我相信我們能找到一個雙贏的解決辦法，不是嗎？”

“哦，是的，內(nèi)吉·吉。不過，你不打算先同我們一起喝杯茶嗎？然后我們可以從容地討論這個問題。也許，你愿意代表我們參加選舉？我們的黨需要一個像你這樣精力充沛的人?！弊罡呒墑e的部長邊說邊拍響鈴鐺，示意服務(wù)員送茶來。

八、榮歸

六個月后，當(dāng)夏天帶著鮮花降臨在山谷、山間的空氣不再刺骨時，幾輛警用吉普和摩托車簇擁著一輛白色轎車停在地區(qū)專員辦公室前。

司機下了車，打開車門，內(nèi)吉·吉走下車來。

那個懷著政治抱負的鞋童花了整整一個小時，擦亮了內(nèi)吉·吉的棕色古馳皮鞋和正在使用的薩維爾街皮面進口手杖。只有敏銳的觀察者才能看出他走路時更偏愛左腿。被選為奈瓦里人民的州議會議員后，他立刻飛到美國去換了一條適合的新腿。

過了一段時間后，他回到了奈瓦里。

他望著這座大樓，心里突然充滿了渴望。他帶著隨從繞過大樓，在一個恭敬的距離外停在冷杉和窗戶前，那是一切開始的地方。

窗戶被用木板封住了。新來的稅收官認為，在一間男人發(fā)現(xiàn)妻子有外遇后自殺的房間里工作是不吉利的。那個可憐的人還能做什么呢？

下方，他可以看到他那座小木屋的屋頂。再高一點，在另一座山上，他能看到地區(qū)稅收官的住宅——在與她相愛的那些年，那是他生活的中心。

如他所承諾的，他在德里同她見了面。他們相信是她誘發(fā)了他自殺，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些她寫的情書。

“它們是我寫給你的！”她沖著他尖叫道。

“你只是寫給我嗎？”他問，看著她恍然大悟的眼睛。

“你知道了？”她問。

他轉(zhuǎn)身離開，把對她的最后一絲感情留在身后。他已經(jīng)把她從心里剔除了……大約直到現(xiàn)在他都這么認為。

可是看著房子，一個轉(zhuǎn)瞬而逝的想法讓他大吃一驚。他挪開眼睛。

他的新生活剛剛開始。莉莉存在于另一個生活里。在這個生活中，他獲得了重生的自由。

內(nèi)吉·吉卷起白色范漢森襯衫的袖子，露出新的勞力士手表，這是來自一個建筑游說團體的禮物。建筑商們想在奈瓦里為富人和權(quán)貴建造一處避暑勝地，勞力士有助于他在正確的時間作出正確的決定——他可以扭轉(zhuǎn)任何進程去適應(yīng)任何人。

畢竟，這種扭轉(zhuǎn)他已經(jīng)得心應(yīng)手。

他看了一眼表，下午兩點半。完美。

他有足夠的時間去討論非法銷售木材贓款的分配問題，然后動身前往德拉敦，及時趕上首席部長的晚宴。

責(zé)任編輯/張小紅

繪圖/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