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可祎
我從小就認識她,她住在外婆家隔壁,下午天氣好的時候她的小叔子就會拉著板車載著她出門。那個時候我很怕她,因為她的脖子總是夸張地扭到一邊,見到我會咧開涂著紅唇的嘴巴對我笑,激動地發(fā)出“阿巴阿巴”的聲音,這個時候我就害怕地躲在外婆身后。
她要化妝,但這項工作都是小叔子幫她完成的。煞白的臉,烏黑的眉,鮮紅的嘴唇,這是一個農(nóng)村男人對于化妝的全部想象了。
我一看見她就躲起來偷偷地看她,像個小賊一樣。她愛笑,她的笑容是用盡了所有力量的,笑嘴角幾乎深嵌到耳根。每次偷偷地看完她過去,我都會飛快地跑回家跟媽媽講:“我又看到了,我又看到了?!?/p>
大一點兒了我模模糊糊地聽到了一些她的事,她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愛美,漂亮,后來經(jīng)歷了一些災禍,慢慢地變成了現(xiàn)在這樣,不會走路,不太靈光,愛笑,愛美。他的丈夫常年在外打工養(yǎng)著這個小小的家庭,他們沒有孩子,外婆說這是這個女人身上唯一的一件幸事。丈夫每個月寄一些錢給小叔子托他幫忙照顧自己的妻子,我從來沒見過他,我只知道有這樣一個人,是她的丈夫。
外婆見到她坐著板車出來時會笑著和她打招呼,她也會既熱切又焦急地回應,外婆有時也會拿一些瓜子零食什么的給她,她顫抖地接過然后從自己的兜里掏出一些糖來塞給我,我會害怕地躲開,漸漸的她也便不再給我了。
很多年過去,我搬家了,住校了?;丶业娜兆由伲ネ馄偶业娜兆痈?,我沒再見過她?;蛘呤且姷竭^,但不在意了。
我在年前見到她了,她像風里的一顆雪花一樣吹進我的眼睛,在我眼睛里冰涼地融化。
她還是化著妝,坐著板車。臨近過年,她的頭上戴著一朵紅花。她還是這樣的笑容,大概有了些皺紋,隔著一條馬路我看得不太真切。她沒有看到我,我站在馬路對面看著她的小叔子慢慢拉著她,緩和的陽光照在他們身上,她對著可以直視的太陽,我隔著一條馬路,對著她。
拎著剛買好的水果偷偷地跟在他們后面,我出現(xiàn)了一種小時候的心態(tài),但我不再害怕她,我想送一個我剛買的梨給她,我不敢上去叫她,因為我根本不知道她叫什么,我在等她看見我,發(fā)現(xiàn)我。
她回家了,像是報復一般,她一路上都沒有看到我這個跟蹤者,我遠遠地站在她家門口,拎著一袋梨,像另一個世界來的人。
我想去外婆家坐坐,走近了發(fā)現(xiàn)外婆家沒人,他們今日去了舅媽家吃飯,隔壁亮起了暖黃色的光,深冬的黑夜有著透明的腳步。
難得有個好天氣,太陽卻這么快就走,我快步地跑回了家,我不要比太陽還慢。
我回到家把梨放進廚房,母親想燉冰糖雪梨。外面的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我?guī)椭赣H準備著晚飯,聽到了父親開門的聲音,我跑出去對父親說我看到她了,她老了。父親到廚房一邊端菜一邊對我說:“人哪有不老的,即便是瘋子也逃不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