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能
總有許多人一生都行走在路上,他們一直在尋找,尋找回憶里的那一種味道。
在平凡的生活里,我一直過著平淡的生活,而我卻總能在那如清水一樣平淡歲月里,回想起外婆做的泡菜的味道,至今念念不忘……
時近年關(guān),母親和妻子在廚房里快樂地忙活著年夜飯,我的心里卻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菜刀在菜板上“啪啪啪”地盡情跳躍著,斬斷一段又一段的蓮藕,而藕絲卻依舊不依不饒地相互牽連著。她們將一片片蓮藕放在鍋里,這些藕片頓時沐浴在肉末與辣椒之中,在鍋鏟邊上下翻滾著,享受著火熱的沐浴。
……
前幾日,家里的一壇老泡菜水全壞了,這壇泡菜的鹽水是外婆從數(shù)百公里外的重慶市江津帶到成都的,泡了幾十年了,很是珍貴,由于我的一時疏忽,忘記了換水,結(jié)果壞掉了。母親回家,看到這一壇壞了的泡菜水,雖然嘴上沒有說什么,但我知道,母親的心里一定很失落,很無奈。
泡菜,是中國人的一種當家菜,特別是從壇口溢出的陳香,或酸或咸,一瞬間就會刺破歲月封藏的帷幕,直達人的舌尖。在每一家的老泡菜壇子里,都有很多溫馨的懷念和美好的回憶,我們在這味道里長大,也必將在這味道里終老,而這個味道就是每一個人的故鄉(xiāng),不分地域和種族,只有回到這味道里,心里才會平靜下來。這味道中所包含的相思和掛念,以及這滋味的綿長和這綿長里所獨有的鄉(xiāng)愁,竟是這般的濃郁。母親的傷感,讓我很是歉疚,并讓我有了要重新起一壇泡菜鹽水,算是給母親的一點點道歉和安慰的想法,而更多的則是對外婆的深深懷念。
雪花飛舞的冬天終于來到了,冬天正是起泡菜鹽水的最佳時節(jié)。泡菜性喜涼冷,但是,一壇泡菜,給一個家的感覺,卻是一股溫馨、一道溫暖。
我搜尋著記憶里與外婆一起挑石頭、做泡菜的過往,外婆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要想做一壇好泡菜,石頭是絕對不能少的。”
外婆在重慶江津的長江邊同我一起去挑選鵝卵石,當時外婆告訴我:“石頭一定要選青色的,質(zhì)地緊密的最好。并且,還必須是在夏天,摸在手里溫度也非常冰涼的那種鵝卵石才行?!本o臨長江之濱的江津幾江鎮(zhèn),日夜都奔騰流淌著雪山冰雪融化匯聚到這里的長江之水,水中的石頭,更是在清澈冰涼的水中浸泡了千百年,石骨寒透,即使是在炎熱的夏天,只要在陰涼之處,這樣的石頭用手摸起來,依然冰涼。泡菜有這樣的石頭養(yǎng)著,才會久泡而不軟,硬脆爽口,而且,石頭在壇底,有吸附之用,讓鹽水清亮。用兩個石頭,一個鎮(zhèn)壇底,一個壓在泡菜之上,菜靜而泡,方能長久。不過,長江之上船家的泡菜,卻不需要鎮(zhèn)壓。倒是船隨波動,壇子之中的鹽水反而成了活水,泡出來的泡菜,又是另有一種風(fēng)味。
石頭有了,就可以開始準備起鹽水的材料了。外婆先是把大料、桂皮、草果、香葉、花椒、茴香等等用紗布包成四個香囊,另要黃芪、當歸各兩個,干紅辣椒一大把,老姜十來片。把四個香囊和干紅辣椒、老姜片一起放進煮料的大鍋。鍋要在事前洗得很干凈,不能有半點油腥,先放進清水和一些足夠起鹽水的鹽,輕輕攪動均勻,然后再放入新鮮的小米椒半斤左右,這樣做出來的泡菜辣味十足,才是真正的四川泡菜,才能打開我們困倦的口舌和慵懶的胃。
冷水煮開之后,再煮上20分鐘左右,撈出調(diào)理,水冷后,倒入早就洗凈晾干的泡菜壇子內(nèi),再加入紅糖,不能太多,糖味要靠另一個好東西,那就是甘蔗,上好的紫紅甘蔗砍上兩節(jié)中段,對剖為四半,放進壇子中。而紅糖太多,鹽水就渾膩,甜味不清,只有甘蔗的汁水才是清冽甜純的,才是使鹽水生甜的絕佳之選。接著放進去皮的蒜瓣、花椒,當歸與黃芪也置放于壇中,最好再放入起香發(fā)酵的醪糟水。不要加酒,酒味太重,不夠醇厚,香氣太烈,會傷了鹽水和泡菜。為了防止生花,外婆總是在最后才把她的泡菜絕招拿出來,那就是新鮮的冬筍,去殼后剖開泡進去,保證半年不會生花,即使略微沾染了生水或者油腥,鹽水依然清透。
外婆說,第一次泡菜,最好是泡一些基本的,能增色的,也是鎮(zhèn)壇水型的泡菜,如紅皮蘿卜、芹菜、菜頭之類,這些泡菜可以泡比較長的時間。平日在吃用的香菜、蒜苗、芹菜等等之時,菜根不要丟棄了,洗凈之后,放進壇子里,鹽水會越來越香。當然,泡菜壇子也一定要放到一個陰涼通風(fēng)之處,這樣,家里就有了一壇絕對好吃的泡菜了。為了這一壇可以泡上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泡菜鹽水,這些繁復(fù)的準備和做法,是值得一做的,它是屬于你家的,它也是歷久彌香的。
……
時間和風(fēng)雨彌漫不休,一代又一代的人于飲食里死,也于飲食里生,原來有關(guān)人類的真相,并不是在那些自以為是的教科書里,恰在這濃郁了數(shù)千年的煙火氣中。
如今,我一聞到泡菜香,便會垂涎欲滴,食欲大開。我也仿佛看見:一個面容慈祥,頭挽高髻,身著布衣的外婆正將溪水里淘洗干凈的蔬菜,一一置入泡菜壇里。她用充滿笑意的眼睛,憐愛地看著我,像天邊那一輪彎彎的月亮。
曾經(jīng)我在外婆留下的泡菜壇里做過好幾次泡菜,同樣是紅皮蘿卜、蓮花白,同樣是紅辣椒和青芹菜,可泡出來的泡菜,卻總是沒有外婆泡出來的那一份純香和那一份清脆。
現(xiàn)在,細細地回想,我同外婆生活在一起的那一段短暫時光,是我一生中最幸福、最有滋味的日子。外婆的泡菜現(xiàn)在留給我的,不僅僅是那份誘人的色澤和那份讓人食指大動的香味,她留給我的更多的是她人生旅途的生活軌跡和綿長幽遠的親情。同時,我也驀然地明白了,外婆的泡菜已經(jīng)永遠地隨她而去了,那份純凈自然的味道,是我這一生永遠不可復(fù)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