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燕
一
她將兩只行李箱拖進院子去,郵政綠的木門一關(guān)就尋過來說話來了。
這一趟,她去了南京。見到秦小安找的那個女人的第一眼,失望、鄙視就在她的身體里賊一樣流竄。她懷疑那女人是二婚。兒子和那女人出去后,她在房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那個小臥室里,整天都見不著太陽,剛結(jié)婚,里面已經(jīng)擺了個嬰兒床。老天哪,可別不是我們秦家的種。她靠在那嬰兒車上,眼睛掃射出去。那一扇扇窗戶后面,會是些什么樣的鄰居?跟她處不處得來呢?將來如果她搬來住,只能在客廳想辦法了,沙發(fā)她睡不慣的。
你眼瞎了嗎?她直視著自己的兒子,終沒能管住自己的嘴。
你閉嘴。
你姐姐!我的兒子讓我閉嘴!她接連一口氣地說,說到這,停歇下來嘆氣,陳大夫這才站起來,走到門口去看了眼:這天,說下就下。然后折回來坐在椅子上,繼續(xù)聽她講。
喋喋不休半天,講了婚禮的排場,講南京有多好,她活著的這破地方就有多糟糕。房子不大。
那可是在南京喔。陳大夫知道她要聽的是這句話。我都沒去過南京呢,誰能比得上你,四個娃娃,三個都已經(jīng)安頓了,現(xiàn)在就看小棉的了。
要不是小棉這死女子,我上哪去不行。
那個城市的空氣是桂花味的。那邊的雨,隨時落,隨時停,她的講述卻如門外正落著的雨,密密麻麻。陳大夫很難插上句話。
她的頭發(fā)是要去南京時在鎮(zhèn)子上燙的,穿的是在南京商廈里買的一件半長的風(fēng)衣。那個商廈大得令她感覺要迷失了,買這件衣服的錢,抵秦小安給她五個月的生活費。就算發(fā)大財了,她也不會花那么多錢為自己買一件衣服的。她活過的人生,每天都不得不為如何省錢而絞盡腦汁。
有人躍上臺階,探進頭來說“下大了”,又猛跑過去了。陳大夫那會兒本來就要回宿舍去,她一進來說話就下起雨來了,兩人便坐在診室里。
望半天窗外,她又說,小寧這個缺心眼的貨,你說,弟兄倆有多大仇恨,人家結(jié)婚你都不去,都是他那丈母娘支使的。
陳大夫故意要激她:小寧的女人現(xiàn)在跟你說話了嗎?
她不想提這事,就又說小兒子小安。
她給過秦小安一小筆錢——秦小安要買房,她暗暗希望他能買個大點的——是背著另外三個兒女給的。她活過的歲月里就攢下那點錢。她后悔拿出了這筆錢,那個矮子不可能讓她的房子里多出一個小鎮(zhèn)女人(她從不認為自己是個鄉(xiāng)下人)。
找個大大侍候我呢,還是讓我侍候著。猛說完這個,她一下紅了臉。好在,對面廊下有人喊陳大夫,兩人同時起身,走到臺階上去了。
媽,你還這么年輕,為啥不再找一個?
兒媳問她的這個問題,她沒有跟陳大夫講。
二
人生突然一下陷入深淵時,她才二十九歲,拖著四個兒女。要是返回去把那樣的日子再過一遍,天啊,她會沒有辦法的,她會受不了那么多的苦的。
房子是父母留給她的。鎮(zhèn)上人說,她是靠那房子贏得了她的丈夫,可惜,他死得早。冬天時,四個娃娃圍著一只小火爐坐了一圈,只有陳大夫的小孩夾坐在中間,她的四個兒女才會停止彼此間的爭斗。陳大夫的娃兒也是她帶大的。陳大夫比她小十歲,自到這鎮(zhèn)上工作,她們就相識了。她很年輕的時候,那個娃兒就叫她奶奶。她從不到街坊鄰居那去串門子,他們也不到她的院子里來。機關(guān)單位的倒是常來的,不過是為了向她借個東西,或是來討要一碗漿水。令她看順眼的竟也沒幾個。
先是小意定親了,她狠要了一筆彩禮,加蓋了兩間房子。小意卻跑去西安,退了親事。她賣了一塊地,秦小意自己賣衣服賺了一部分,才把那筆彩禮錢還上。
不斷地擴建房子時,她沒想到孩子們會一個一個離開。后來,又加蓋了兩間廂房,收了五個學(xué)生當房客,兩個女學(xué)生嫌她太吵,住滿一個月就搬走了,剩下三個男娃子忍受她。租金差不多夠她和小棉的生活用度。
早晨的太陽慢慢從山背后翻過來,照進了她的院子,照曬著她的園子,一夜透雨,菠菜、芫荽綠閃閃的,周圍開著月季,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艷麗碎花層層疊疊攀上了墻壁。多虧了這個園子,她跟小棉不用花錢買菜。園子靠里,有一堵高高的城墻,她至今不知道它是哪個年代留下來的,她那博學(xué)的丈夫也從來沒有告訴過她。孩子們?nèi)ド蠈W(xué)后,她會順著城墻上的臺階,一級一級爬上去。
墻外邊視野開闊。她坐下來,雙腿放下去。陰天,她想一些事;晴天時,她什么也不想,就看著這個叫“雙子”的小鎮(zhèn)。也沒什么看頭,轉(zhuǎn)身去看自己的園子,她有點分不清哪是菜哪是花,蘋果、梨樹上的青果一天一個樣,那邊還有棵花椒樹。不管什么她都往園子里種。黃昏時,地面上的一切沉淀下去,太陽從對面的山尖上跌落。鄰居家的一棵杏樹,龐大的枝丫從她的房頂上伸過來,秋天時,黃燦燦的杏子會先落到屋瓦上,再滾落在臺階下;春天時,屋頂上罩一片夢一樣的杏花,風(fēng)一陣陣吹過。
孩子們一個個坐在上頭,皆將背朝向她??v使她問十個問題,他們也只用一句話回她:你吵啥哩嘛?
要死哩。
要死你先死啊。孩子們回敬她。
昨天黃昏,她推開門,看見吳坤也坐在城墻上。
天啊。她猛直起腰來,使勁拍掉手上的土,跨過磚砌的墻,合上門,出了巷子。
她一扭一擺地走,天生是那樣的腰肢,進了那個大鐵門,直向里,沖兩邊的平房喊話。
這么快就被洋兒媳趕回來了哇。你姐姐!我就覺得不對,這個不害臊的貨。徑直沖著一排宿舍最里頭張開著的門就尖聲說開了。
陳大夫正欲出門,就站在那聽她說。要我說,你只求吳坤對小棉是個真心??紓€好學(xué)校,有個好工作,小棉不就全好了。
有什么好,窮窩子里出來的。她兀自坐在沙發(fā)里,一說收不住,直把吳坤家老小損了個夠。陳大夫把她拿來的一個火龍果放在茶幾上,旁邊擱著一盤洗好的蘋果,幾只亮晶晶的水杯子,房間很干凈。自然還要再罵一通小寧和那新婦的,陳大夫?qū)⒁恢惶O果塞到她懷里:我剛做了醪糟,你自己取一碗給小棉端去。說完抓了白大褂出門走了。
她揭開案子上放的一個白瓷盆子,從柜子里取了只碗,自己先吃了半碗。
端著醪糟出來時,出了鐵門,又往對面的派出所去。派出所和法庭同在一個大院內(nèi),小小的街,幾步就跨過去了。陳大夫的丈夫是派出所的所長,她把沒說盡的話在所長這里說了個夠。柳所長從不反駁和挖苦她,慈眉善目地叫她“秦家嬸”。猛覺已近正午,趕緊往出走。
小棉進門只是悶頭吃飯,還是她一個人在說,昨天說過的再重復(fù)說一遍。小棉猛開腔道:少說兩句會死嗎?
不要臉的,你急著嫁人也挑一下。
那三個男娃子在她的廚房里做好了午飯,這會子蹲在臺階上邊吃邊說笑,猛一下噤了聲,朝門里望著。
不去幫你女朋友?你丈母娘太嚇人了。
這幾個學(xué)生都聽說了那個事:有天半夜小棉醒來,看見她媽舉著剪刀在剪她的頭發(fā),小棉反過來倒剪掉了她媽頭上的一綹兒,打架至天亮。以后,小棉索性由著頭發(fā)長,直長到腿彎子里了,還是由著它長。
面條塞住你們的嘴很難嗎?叫吳坤的那個打了說話的同學(xué)一拳頭,端了個盆子去花園墻邊接水,水剛一沖出水管,落到盆子里咣咣幾下,極為響亮。吳坤個子不高,整張臉上只看見兩只眼鏡片上太陽的反光。他側(cè)著身子,向那個連著臥室的客廳里乜斜著,就看見小棉呼一下出來了,一張小臉白白的,尖尖的下巴向上仰著,眼睛鼻子因為過度的憤怒而擠在一處,長頭發(fā)毛刺刺地紛披著,光腳趿拉著拖鞋往門外去了。一只掃炕的笤帚緊隨著她出門來,像是從她身上掉下來的。
三
蘋果樹灑下濃蔭,使勁嗅嗅,還能湊成一股桂花朦朧悠遠的氣息。她用一只臉盆一盆一盆接了清水往洗衣盆里倒,嘩嘩濺起碎玉的珠子,舀起來,又倒下去,看著發(fā)愣。圍墻上堆著幾件衣裳,不必非得今天洗。她在小板凳上坐下來。小意近日又寄了些衣服來,給她的一條長褲上沒有吊牌。事實上她不在乎,但伸在電話里的那張嘴卻道,是服裝店的處理品嗎?就又爭吵起來了。放下電話,要小意警惕的幾件事還哽在喉嚨里。
桂花的香氣,在她的感覺和意識里熏著,她暫時忘了。半年前,在西安,也是跟小意吵架后離開的。小意的男朋友賊小氣了,給她買了一回早點,就兩個核桃大的包子,拎回來放她眼前。小意店里的賬,都是那男的替她管的。想到這個,她的心就抽緊,成了枚核桃。
她喜歡西安那個城市,開闊,皇帝生活過的地方,人總是那么多。她喜歡人多的地方,空氣總是熱的,正如南京,空氣是桂花味的。
這世上的人,全瘋了似的賺錢啊。
她認為自己有做生意的頭腦和眼光。小意的服裝店里,招了個小丫頭,木呆呆的,顧客進來,她就跟在人家屁股后頭轉(zhuǎn),一句話都不說。
你來店里是怎么回事?十幾歲的娃娃干的事!
小意一句話就把她沖動的心按下去了。隔陣子小意還給她寄衣物,有時也會給她一筆錢。但小意心里是最恨她的。
可我能有什么辦法?她大聲地朝著城墻說。兩個兒子,各自娶了個女人之后,除非出差路過進來晃一下,還不如一個賊光顧她的院子多。
高考又結(jié)束了,她先松了口氣。她可不打算再為小棉付學(xué)費了。昨晚聽見姊妹倆在講電話,小意請小棉趕緊去店里幫忙。小棉說,別指望我,我自己事多呢,你請她去吧,她閑得就要瘋了。
她忍著。過了三天,小棉還沒有去西安的意思,整日昏睡到中午,問三句沒個應(yīng)聲。下午的時光漫長,小棉不知道去了哪里。這屋子、院子里這般空寂,天光也這般悶長。她把院子掃了一遍,學(xué)生還沒放假那幾天,她讓那幾個娃兒把花園墻砌了下,讓吳坤把園子一角的菜地翻了一遍,她還打算擦玻璃,他們趕緊逃了。
掩上門,去醫(yī)院。一間診室的門開著,她一走進去,馬上加入房里幾個人的談話,大夫們說的人多半是她熟悉的。她道出一些他們所不知道的人物關(guān)系,她總要帶著自己的偏見評論一番的。就都不說話了。陳大夫問她,小棉考得怎么樣?
那個不要臉的,要把我氣死了……
她咒著“你姐姐”“你姐姐”,眼睛卻往另外幾個醫(yī)生那里看,他們不像陳大夫那樣熱心她的家事,只有劉護士笑嘻嘻地盯著她瞧。
……成天跟吳坤膩在一處,小意叫去西安看店都不去。
她也盯著劉護士。
這個跟人婆,我管不住了……
聽到這個,大家就都站了起來,散了。又進來個病人找陳大夫。
我剛做的漿水,你想吃了來端……哎呀,你的碗我今天忘了拿了……
人走出去了,話還很長。
天光還是很長。她站在小街上,農(nóng)人們這會兒還在莊稼地里忙活。逢集天,他們都做些小生意,在街道上擺個攤,賣些小玩意兒。她往下街里走,看見佳麗服裝店門口掛著出租店鋪的招牌,她一下立住了。這個黃佳麗靠做裁縫可賺了錢了,要是她把這個店租下,專門賣小意店里那個牌子的衣服,說不定也會賺錢??墒撬貌怀鲆环皱X。不用去試探,她仿佛已聽到了兒女們的奚落。
空房都住了學(xué)生,母女倆一直睡一個屋。一面土炕占了半個居室。她睡窗下,小棉滾得遠遠的,貼著那頭的墻壁睡,只看見那頭垂在地下的頭發(fā),一垂垂到大中午。她很響地拖動椅子,拍打家具,呵斥院子里的雞。
炕前,是個長條形的桌子,上面擺著些洋氣的玩意兒,是鎮(zhèn)上少見的雕塑、花瓶。有一年,她把秦小寧上學(xué)時買的一臺老式唱機賣了,秦小寧暴跳如雷,那可是個古董。她就每天去街上找那個給了她三十塊錢的人,逢集天,她從上街里走到下街里,下街里走到上街里,再也沒有碰見過那個人。遇上個有工夫跟她說話的,她罵罵咧咧半晌,十里八鄉(xiāng)的人就都知道了她上當受騙的事。小棉跟吳坤談對象的事,那些人居然比她還清楚。
你們眼瞎了嗎,小棉怎么可能會找那樣的人?窮鄉(xiāng)下人!她一再地表明這個。
逢一個集天,吳坤從外面走進來了,他跟小棉一起走進來的,兩人都笑得合不上嘴。吳坤給她提了一桶胡麻油。吳坤這一天在她的房子里走進走出,像這個房子的主人。她從沒發(fā)現(xiàn)吳坤笑起來竟也那么難看,簡直讓人厭惡。吳坤在她眼前走來走去的,她沒法阻止;他跟小棉不時露出的親昵,她忽然也罵不出一個字來。
過了兩天,她像又清醒過來了。小棉沒有考上,幾流的都沒考上,吳坤考了個重點大學(xué)。吳坤讓小棉等他,一畢業(yè),他就娶小棉。
一個幻夢成真了,可你不應(yīng)該還要再去指望一個。她說。
四
為了給小棉找份工作,她不得不把前些年養(yǎng)活幾個孩子以及給他們轉(zhuǎn)城鎮(zhèn)居民戶口的本領(lǐng)又去操練了一遍。
她收拾了幾件衣物,在車站等了半天,搭了輛要去縣城的順風(fēng)車,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清早走進了大兒子秦小寧的辦公室。她沒有直接去他在新紀元小區(qū)的家,而是來辦公室找他。
這幾天,我得住在你家里。
那個很大的辦公室里還坐著另外三個年輕人,秦小寧壓低嗓門打了兩個電話,一個打給他老婆,說我媽來了,要在家里住幾天。一個打給丈母娘:媽,中午多做一個人的飯。
她瞪著兒子半天,然后開始說小棉的工作。
我沒有一點辦法……我覺得小棉跟吳坤的事,您最好也別管了。
我怎么能不管。她的嗓門忽然尖銳起來,那三個年輕人就都走出去了。那些日子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經(jīng)歷了什么,光是每天跟好幾個門衛(wèi)糾纏,已差點令她要退縮了。
別去丟人現(xiàn)眼了成嗎?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秦小寧哀求她。
不管怎樣,半年后,小棉在雙子鎮(zhèn)的糧店里上班了。真得慶幸,她很早就給他們轉(zhuǎn)了城市戶口。她休息了很長一段時日,每天睡到小棉下班回家才爬起來做飯,一邊哼著歌。小棉有時會給她提食堂的飯菜,給她講單位上發(fā)生的事,母女倆大聲地議論著。
有天晚上,小棉從門外走進來,隔著窗玻璃,她看見小棉把長發(fā)剪短了一半,終于不像個野人了。不知道小棉是把背挺直了,還是長個子了,小棉完全變了個樣。兩個女兒,走路都跟她一樣,天生的楊柳擺。小意看上去兇巴巴的,不輕易說什么,但說一句出來,刀子一樣地冷硬。上次見,小意染了頭紅發(fā),她到底沒敢說什么。兩個兒子更是隨時懷有敵意的樣子,她仔細想了想,上次見他們,都比過去溫和了。她不知道自己該開心呢,還是該感傷。
整個冬天她幾乎都是貓在炕上,一邊看電視,一邊織個沙發(fā)墊,幾個學(xué)生每天出出進進,倒有點熱鬧。要不就把兩扇木門一合,去機關(guān)單位上串門子,最終總會轉(zhuǎn)到柳所長那兒去,如果他沒空搭理,她就在那個大院的花園子里去采些花籽。別的人若閑著,喊她一聲“秦家嬸”;若正忙事,最多看她一眼。再看她一眼,她就已從門里走出去了。比她年輕的和比她年老的都那么喊她,沒人曉得她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吹過墻頭的風(fēng)又柔了,她的園子里一天一個樣子。她感覺自己像那植物。她人生的重擔(dān)目前只有一個:給小棉找個適合結(jié)婚的對象。
那陣子為小棉跑工作,每天她都處于戰(zhàn)斗狀態(tài),沒好好在縣城轉(zhuǎn)轉(zhuǎn)。這幾日,她想起縣城的街道,就業(yè)局門外的那條林蔭大道,在這樣的時節(jié)最有意趣,一切像新生。她的丈夫曾在縣城的就業(yè)局工作。人都說那是非常活泛的一個人,可惜,死得早。剛跟丈夫結(jié)婚時,他們住在他單位的宿舍里,每天黃昏沿著那條林蔭道來回地走。她忍住不多去回憶這一段。
他讓她生下四個兒女之后,就把一切拋給她一個人去應(yīng)付和承受。說來不過一句話,一口怨氣就回憶完了。
她把縣城的熟人仔細想了一遍。
這天進門,小棉遞給她一個新手機。之前,小棉跟她共用一部手機。這下,她沒有理由查看小棉都跟哪個聯(lián)系了。另外幾個兒女在這一天里都給她打電話了,只問了家常。他們之間從不說生日快樂。她對孩子們也從沒講過“愛”這個字。
到底是五十多的人了。坐在門檻上,黑夜正在覆蓋下來。她發(fā)出一陣怪笑。
像是待在一只封閉的罐子里,她整日懶洋洋地坐在門檻上曬太陽。想去城里逛逛,但沒有哪個孩子向她發(fā)出過邀請。秦小安的那個碎個子女人給她生了個孫子,已經(jīng)兩歲了,她還沒親眼看見過,手機上的照片她倒是見人就翻出來給人看。
洗了頭。在鏡子里,她看見自己嘴角的皺紋,下巴尖尖的,她感覺自己的嘴巴竟也尖尖的了,看上去像只老鼠,她吃驚壞了,一定是平時嘴噘多了。就剛才,她嘬尖了嘴罵一個學(xué)生娃——他偷摘樹上的蘋果吃。
熱天,園子里的植物蔫頭耷腦的。
她換了件新衣裳。小棉什么也沒跟她說,但她曉得,這天有客人要來。
來的是吳坤和吳坤的大。她沒讓他們的屁股落在她的沙發(fā)上,怎么進來的,她讓他們怎么出去了。
吳坤皮膚變白了,面對小棉時卻黑著一張臉:你媽傷透我大的心了,我大供我上學(xué),差不多就要去要飯了,我不能再傷我大的心。咱們,就不要再來往了吧。
吳坤還有一年就畢業(yè)了。這幾年,他跟小棉一直書信來往。當吳坤站在糧店門口那道長長的斜坡上說這些話時,小棉腦海里就閃著她的樣子:說話的語速比別人要快上三倍,尖尖的嗓音能把人的耳膜削掉一層。小棉料到他們會被趕出來,但沒想到吳坤會說出這番話來。
她把院子又掃了一遍。小棉此刻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在小棉眼里,她的樣子一定是只老鼠。手機放在花園墻上,不管誰打來電話,她都不打算接聽。她的目光不時飛向那只手機,它卻一直沒動靜。她往園子里偷種了一株罌粟,那花實在太讓人喜愛了。要是給柳所長曉得了,準會罰她的款。陳大夫也看見過那花,但這個女人決不會向所長丈夫告她的密。
掐了一朵,舉著慢慢地上了城墻。遲早你會知道,我是對的。她對著遠遠的山尖尖說。
雙子鎮(zhèn)慢慢模糊。
也是在這樣一個無風(fēng)的熱天。午后,他提了個包從門外走進來,她正這般地坐在城墻上。一個小時后,她還坐在城墻上。他提了那個包,還提了另外一個家里不常用的帆布包。停在門外的車一會兒就上了對面的山坡,直向著山尖上的云里開去了。你不用下來,我來拿點東西。我要走了,我來說一聲。別找我。我離開后,小寧就可以去替我的班。就這樣。
就這樣。
她相信,他跟她一樣,還好好地活在這世上,他跟她一樣,還很年輕。孩子們并不曉得,他離開他們,去真正的城里了。
小街上并沒有什么令她留戀的。不逢集時,鎮(zhèn)子死寂一片,商鋪都關(guān)著門。蘋果樹上、罌粟花瓣上、她晾在鐵絲上的衣裳,都罩了一層黃土。不打緊,抖一抖,它們又落到別的物件上去了。
他長得很高,跟他在一起時,她得仰視。她能感知到,她丈夫的神思總飛在一個她所不知道的地方,那令他看上去越發(fā)冷峻了。他對她沒有過多少熱情。跟他在馬路上來來回回散步時,她對他也只有敬畏。那時,她就已經(jīng)知道了:有一天,他會拿著一個包,走進她父母留下的房子里來,取走屬于他的物品。
她不讓小意上學(xué)了,給她早早定了親,為了彩禮,為了,讓另外三個孩子能繼續(xù)上學(xué)。不然她能怎么辦呢?春來秋去,孩子們的衣裳又短了,鞋子夾腳了,除此,一年年,一個樣。
有人站在門外,看著城墻上坐著的她;有人只是站一會兒就走了;有人堅持要走進來。
嗨,下來吧,那不是女人待的地方。
她為說這句話的男人哭了很久。但最終,她沒放他進門來。
她仍舊高高地坐在城墻上。
五
柳所長給小棉介紹的對象也是一個英俊的男人,年齡比小棉大了些,工作穩(wěn)定,但是剛離過婚。只要結(jié)了婚就沒事了,她仔細地盤算。她想著她見過的那些事業(yè)有成、家庭和睦的夫妻,斯文客氣,不像小鎮(zhèn)上的男女,時常打得頭破血流,但那不表示他們不會彼此疼惜。
小棉很久都沒跟她說過一句話了。那天晚上小棉就搬去單位了,住在宿舍里。
夜里,她一個人睡在空蕩蕩的大炕上。關(guān)燈后,她拉開窗簾,樹影暗昏昏地投在窗玻璃上,高高的城墻立在那里。靜極了,撕心裂肺的孤寂,她也就睡著了。有時入睡艱難,有時則難分是不是在睡夢里。
這天清早,她起得晚了點。將一盆熱水端到花園墻上,昨天她才買了瓶香草味的洗發(fā)香波,懷著一種少女似的期待打開它,那陣猛烈的氣味勾起了歲月深處的某些記憶。她沒有洗頭,去下街里買了菜和肉,太陽猛烈地曬著她的臉,她走得搖搖擺擺。
飯菜擺在一只炕桌上。很多人生活在一起只是因為懶得分開。她爬上炕,盤腿坐下來,懶洋洋地說。小棉又盛了半碗米飯。食堂的飯菜大概不怎么可口。
她舒了口氣,忽然哼了一聲,笑起來。
小棉結(jié)婚后,調(diào)去縣城了,房子是現(xiàn)成的,有三個臥室。她去住過一個禮拜也就回來了。她徹底閑下來了,就格外注意那幾個學(xué)生。他們以為她病了,整日坐在城墻上。新來了一個租房的學(xué)生,比吳坤更用功,注定會考個好大學(xué);家境肯定也不錯,瞧他的穿著就曉得。
對面山上的那片天空,晨昏會有不同的景象。車子一輛一輛,青蛙一樣在林子間躍起,跌落。此刻是正午,太陽在她的頭頂分外刺目。她站起來,在城墻上面走了幾步,她的院落忽一下遠離了她。
很久她都沒到派出所那個大院子里去過了。小棉的女兒都有一歲了。這天一早,小棉說要回來,等到下午還沒個影。她從園子里揪了把菠菜,手里抓著,出了門。
她站在小街的中間,左邊是醫(yī)院,右邊是派出所和法庭的大院。她往左邊走,卻見柳所長從醫(yī)院里出來了,便去了派出所,沒想?yún)s與吳坤撞到一起。她感覺自己臉頰發(fā)燙,說話的嗓音有點哆嗦。吳坤分配到法庭工作也有一年了。她臉上堆了笑,站在那里,把手里的菠菜遞給他——她知道吳坤自己做飯吃的。吳坤便接了,問:小棉可好?
她要怎么講?她估計小棉這次回來是要長住,那男的非??床黄鹚埑T谕膺叧?。
此時看去,吳坤順眼多了。她心里蒙蒙的,竟似有模模糊糊的委屈,太多的話,涌在喉間。三個人同去柳所長的辦公室,她飛速地說著,小棉如今遭罪,不是誰的錯,是命運的無常,是那個道貌岸然的男人欺騙了小棉。
吳坤對象談成了沒?柳所長忽然問。吳坤摸著脖子吃吃笑了兩聲,臉都紅了。她討厭死了這種羞澀。突然她意識到,也許,那恰是一種可靠。
吳坤跟小街上的一個老姑娘結(jié)婚了。她去吃酒席,說了很多話。
過幾天,小棉又回家來了。這次是徹底回來了,小街上的人都聽說小棉下崗了。小棉主動提出要離婚,房子也沒要。她大叫大罵了幾天。這個沒用的,軟弱得簡直不像她生的。
先是吳坤問她,那小棉的丈夫啥意思?這天午后,她就站在陳大夫的診室里給小棉男人打電話,張口就問:你還是個男人嗎?!那人只待她說完這一句話就掛了她的電話。
一個雨天,百無聊賴,她打掃廚房,柜子底下掏出一只銀勺來——她曾以為是吳坤帶回自家去了。
雨,不停地落,不停地落。下午天晴了,太陽照舊很烈。吳坤端了個盆來要漿水。小棉懶懶地垂著頭,坐在一只小板凳上。她抱了小娃娃出門晃去了。吳坤又來了幾次。
她去陳大夫那借個毛衣針,說,吳坤那時候都她侍候著。
他考上大學(xué),也有你的功勞。陳大夫說的話總讓她得到安慰,正因為這個,她們才會有這么多年的友誼。
回去時,兩個人還坐在蘋果樹下說話,小棉給吳坤遞紙巾,吳坤也不接,兩手忙忙地往眼睛上抹。
她走進屋子里的陰暗處去,直覺陰森森的冷意從后背滲下去。
夜里,她夢到那個從門里走進來、站在蘋果樹下沖她說那番話的男人了。他的頭發(fā)全白了。城墻上的風(fēng)好猛哪,她險些要掉下去了。她手里舉著面鏡子,她看著自己滿頭青絲老長,長得嚇人。風(fēng)嗚嗚在吹。嗨,下來吧,那不是女人待的地方。
又有點分不清,是夢,還是記憶。
那個人是個獸醫(yī)。他給她修過屋里的燈,給她治過神經(jīng)衰弱癥,可他是個獸醫(yī)。
小娃娃翻個身,哭了起來。她把她像個易碎的寶物一樣攬在懷里。對這個娃兒,她懷著比對小棉更濃烈的感情。她抱著娃兒來到院子里。兩只凳子上,樹蔭晃動一團一團的影。
年輕時,她啥都不懂。她咒她的丈夫死,告訴孩子們:他出差時遇到車禍,死在外邊了。他總是說一些她無法對答的話。迫不得已,她去他的單位找他,他只說點該說的事,給她點錢,他從不跟她說別的。她時常想起這些個,好讓一股奇特的叫人失落又踏實的東西緩慢地滲透她,隨后,再沉重地壓住了她的心臟。
獸醫(yī)說的每句話,她都想起來了。
她朝城墻上小心翼翼地說,風(fēng)那么大,小心著涼了。
門板上涂的漆全都掉了,她用一只手拉開門,心里盤算著找誰再把它刷一遍,也許她自己就可以。
這有什么難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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