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小軍
(西華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四川 成都 610039)
在我國人口流動大潮到來之前,我們從來沒有想到方言會有如此大面積的接觸碰撞。數(shù)十世紀以來,人類飽受戰(zhàn)爭、災害、遷徙等的影響,逐漸形成了今日的人口格局。各民族、各方言區(qū)都以自己的母語或本土方言作為一種身份標識和族際表征,構建起了一道道區(qū)域性極強的語言藩籬。語言多樣化伴隨著民族穩(wěn)定,固守方音和諧共生一直是我國語言格局的基本形態(tài)。
改革開放帶來了中國社會的深刻變革,對人口的作用力是非常顯性的。自20世紀80年代初以來,人口流動迅速膨脹成為中國社會一個最劇烈的變化。四十年來,我國的人口流動歷經了四個重要歷史時段(1)根據(jù)國家衛(wèi)生健康委員會發(fā)布的《中國流動人口發(fā)展報告2018》整理。http://www.nhc.gov.cn/wjw/xwdt/201812/a32 a43b225 a740c4bff8f2168b0e9688.shtml:初始發(fā)展期(80年代初至90年代初),快速增長期(1990—2010年),相對緩和期(2010—2014年)和穩(wěn)定調整期(2015年至今)。在2011年至2018年的8年里,我國流動人口的平均數(shù)量為2.43億,至2014年末達到2.53億的歷史峰值;農民工作為流動人口的主力大軍,8年里年均數(shù)量為27 404萬人,這之中,離開戶籍地外出打工的農民工的平均數(shù)高達16 737萬人。他們自西向東移動,由農村向城市移動,不僅為社會釋放出人口紅利,更為流入?yún)^(qū)在產業(yè)配置、資源區(qū)域配置、促進經濟增長等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回首四十年來中國人口流動的歷程,不難發(fā)現(xiàn),除了因人口紅利帶來的經濟因素外,從城市到鄉(xiāng)村,固有的語言格局正在受到沖擊,一些重要的問題已開始凸現(xiàn)。例如城市社會語言環(huán)境與語言認同、城市人口在多言環(huán)境下的交際語選擇與方言變化、城市人口老齡化和國家通用語推行對城市方言的制約力、流動人口(含新生代流動人口)在流入地的語言適應與方言變異、流動人口在城市的家庭語言及子女教育的語言選擇、隨遷流動兒童的語言學習與方言傳承等。這些語言問題特別是對于京津冀、成渝、長三角、長江中游、珠三角等當代日益壯大的城市群和方言聚集群來說,其城市人口和外來流動人口的語言面貌在語言碰撞中將面臨何種走向,語言變異觸發(fā)的機理和過程怎樣,都值得關注。對于農村,問題則更加突出,隨著農村青壯年勞動力的流出和城市遷入,在農村人口日益“空心化”以及“留守兒童”“空巢老人”駐守村落的今天,人口衰弱導致方言傳承面臨窘況,特別是一些邊遠欠發(fā)達地區(qū),方言狀況更加不容樂觀。隨著網絡通信技術的發(fā)展、人口回流以及在貧困地區(qū)的語言扶貧,新的語言元素將會逐步滲入方言,并改變原有的語言面貌。
語言活力通常跟人口活力有關。當一個地區(qū)人口充沛而穩(wěn)定,意味著使用某種語言的人數(shù)較多,語言往往會得以保持和傳承。因語言接觸而引發(fā)的語言兼用、語言轉用和方言弱化等大多也是人口因素帶來的。人口的變遷往往會刺激語言,使之充滿變數(shù),并深刻作用于地區(qū)語言格局。
語言地理學對語言研究的貢獻在于創(chuàng)建了一種更加清晰、適用的方法論,他們通過繪制語線、同言線束甚至方言線叢,力圖準確證明方言的存在狀態(tài)及其相互間的差異,為此,語言地圖常常被引入描寫之中。布龍菲爾德(2)布龍菲爾德:《語言論》,袁家驊、趙世開、甘世福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年,第411-415頁。通過比較研究英語mouse和house兩詞中ou在荷蘭不同地區(qū)出現(xiàn)的[u?][y?][??][??]等讀音狀況,提出了“每個詞都有它自己的歷史”的論斷,并認為在“語音、詞匯或語法上幾乎每一個特征都有它自己的通行使用領域”。但方言并非在每個歷史時期都保持自己的獨特性而一成不變,因為方言本身就是歷史上某一種語言地域分化的結果。對此,Meillet(3)胡明揚:《西方語言學名著選讀》,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33頁。認為“如果一種語言現(xiàn)象在現(xiàn)代的各個語言中的差異表現(xiàn)為一系列漸變的階梯,那多半是一種統(tǒng)一的語言在地域上的分化”,并稱“如果有些語言特征在地域上的分布呈現(xiàn)斷裂的、矛盾的、參差的特點,那就說明原始共同語有方言的差別?!倍髅伞げㄌ?4)西蒙·波特:《語言地理學》,周玉忠譯,《固原師專學報》1995年第2期,第73頁。則作出了形象的比喻“與其說同言線是線性疆界,毋寧說它們更像地帶或‘地層’。它們很少是靜止不動的,傾向于隨著相鄰話語形式間經常的相互影響而不斷發(fā)生變化”。
方言演化與人口的空間移動關系緊密,這從我國歷史上幾次大的移民浪潮就可看出。一是“湖廣填四川”對四川方言系統(tǒng)的形成,“元末明初的大移民把以湖北話為代表的官話方言傳播到四川,從而形成了以湖北話為基礎的四川話;清朝前期的大移民則進一步加強了四川話在全省的主導地位。”(5)崔榮昌:《四川方言的形成》,《方言》1985年第1期,第7-8頁。周及徐進一步發(fā)展了觀點,他通過對“南路話”研究,證實了因移民少寡和地理阻隔等因素帶來的早期四川方言的相對獨立性以及其后因語言接觸而產生的語言演化過程。他同時認為,四川(含重慶)地區(qū)的方言具有多層歷史沉積,仍然成片地保存著元明清大移民以前延續(xù)下來的方言,“在成渝片方言湖廣話的海洋中,散布著一些南路話方言,形成孤立的方言島”,這“應該是明清移民的潮流沒有完全覆蓋的當?shù)胤窖缘拇媪簟?6)周及徐:《從移民史和方言分布看四川方言的歷史:兼論“南路話”與“湖廣話”的區(qū)別》,《語言研究》2013年第1期,第58頁。。二是“三峽移民”對原住地方言的同化,三峽移民使一百多萬人口遷移至湖南、湖北、重慶、四川、山東、浙江、廣東、江蘇、上海、福建、江西、安徽等十二省市的兩千多個安置點,這些安置點基本覆蓋全國的主要方言區(qū)。佟秋妹(7)佟秋妹:《從一家三代語言變異看三峽移民方言演變的趨勢》,《牡丹江師范學院學報》(哲社版)2016年第5期,第81-83頁。通過三峽庫區(qū)老中青一家三代移民人口的語言調查,對重慶方言在安置地的語音、詞匯和語法等作出了描寫,發(fā)現(xiàn)原有方言中古泥來兩母合讀出現(xiàn)[n][l]分化,古知莊章組字與古精組洪音字由同音到平、翹舌音分化,古曾攝開口一等入聲德韻字改變[ε]韻,呈現(xiàn)多音并向普通話趨同等;原有詞語或消減、或被取代并在詞法、句法等不同方面出現(xiàn)變異。佟秋妹(8)佟秋妹:《三峽移民社區(qū)內部網絡與語言使用情況分析》,《語言文字應用》2018年第2期,第83-87頁。還對安置在浙江嘉興市海寧某鎮(zhèn)的三峽移民進行了追蹤調查,發(fā)現(xiàn)移民內部關系非常密切,交往頻繁,移民網絡對移民個人的行為產生重要影響,移民個體網絡的密度、規(guī)模、接近中心度、特征向量中心度、關系數(shù)量等和移民原方言水平、語言使用類型與語言評價存在著顯著關系。林華東等(9)林華東、陳燕玲:《泉州地區(qū)三峽移民語言生活狀況調查》,《語言文字應用》2011年第2期,第33-34頁。對泉州地區(qū)三峽移民語言生活狀況的調查表明,閩南方言使少數(shù)年齡大、文化程度低的移民的語言交際受到一定限制,語言同化已在移民二代身上發(fā)生。
由于人口的空間移動,方言不可避免地發(fā)生變化,盡管其中有諸多其他影響因素的共同作用,也有些還是重要因素,但我們可以這樣理解,像“湖廣填四川”和“三峽移民”等歷史上大規(guī)模的人口遷移,形成了語言地理上的靠近與接納。目前來看,有的地區(qū)基本融合,有的正在融合,還有的仍以方言孤島而存在著。人口遷移從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原有語言地理的清晰界限,并逐漸使這個“邊界”變得較為模糊,而這一切,可以從現(xiàn)有居住地移民的文化習俗保留和殘留語言去辨別。
流動人口對城市語言格局的作用力與其流動的階段和實質有關。在20世紀80年代初至90年代初的10年間,農村人口多安心于半農半副的生活生產方式,外出的農民不多,主要方式是就地轉移,離土不離鄉(xiāng),進廠不進城,雖不能稱為真正意義上的流動人口,不過這卻是農業(yè)人口走向城鎮(zhèn)化的開端。由于固守本土,或就近打工,社會語言環(huán)境總體單一,方言交際穩(wěn)定無起伏。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至今的近30年間,我國流動人口的“流動”特質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們從離土離鄉(xiāng),異地轉移到舉家遷移、城市定居,由流動數(shù)量相對較少、夫妻中某一人、外出逗留時間短、流動空間距離近到跨省流動數(shù)量相對較多、夫妻一起外出、在外逗留時間較長、流動空間距離擴大、人口流向多元化。人口的空間流動給城市語言環(huán)境帶來了明顯的影響,例如,一些人口流入城市逐漸出現(xiàn)了方言老齡化趨勢,現(xiàn)有的研究結論也指向年齡的大與小和方言使用的多與少有著密切的關系。付義榮等(10)付義榮、嚴振輝:《論城市方言的社會分布:基于對廈門市的快速匿名調查》,《東南學術》2017年第6期,第244-245頁。通過對廈門市閩南方言的調查,證實了城市方言的老齡化跟大量非本地方言外來人口的涌入有關,“流入人口比例越高的轄區(qū),其‘會聽會說’閩南方言的人口比例就越低。”這種現(xiàn)象也發(fā)生在其他一些人口流入城市。由此可見,人口流入與城市語言異動的關系非常密切。
城市多言化格局形成,普通話成為顯性的主流交際語。多言化格局是城市內多種方言匯集、接觸的必然結果,是城市語言變化的一個顯著特征,也是自人口流動起始階段最易觀察到的一種城市語言現(xiàn)象。筆者等(11)武小軍、樊潔:《交際空間與話語選擇:流動人口在務工流入地語言實態(tài)調查》,《語言文字應用》2012年第4期,第35-37頁。通過對東部流入地城市的語言調查,證實了在居住地鄰里對話、公共場所和工作等不同的交際空間里,由普通話、家鄉(xiāng)方言、當?shù)胤窖詷嫵傻亩嗾Z言環(huán)境明顯,鄰里對話時上述三種語言使用比率分別為23%、28.7%和25.7%,基本平分秋色;公共場所話語交際時,三種話使用比率分別為38.1%、15.1%和19.4%,普通話使用比例上升明顯;而在工作環(huán)境中,普通話和家鄉(xiāng)方言的比率分別為44.3%、21.3%,普通話成為主要用語。城市語言環(huán)境的改變,對城市人口以及流動人口自身帶來了較大的影響,促使其調整語言類型,有效參與社會語言交際。城市人口最明顯的表現(xiàn)特征是“從原來的單一語碼使用者轉變?yōu)殡p語或多語語碼的使用者”(12)王玲:《城市化進程中本地居民和外來移民的語言適應行為研究:以合肥、南京和北京三地為例》,《語言文字應用》2012年第1期,第83頁。,城市本地方言“正在由強勢語碼向弱勢語碼轉變”(13)陳立平:《常州市民語言態(tài)度調查》,《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學報》2011年第4期,第11頁。,城市本地人“說普通話的意識已日漸增強”(14)屠國平:《寧波市外來人口語言生活狀況考察》,《語言文字應用》2008年第1期,第53頁。,“對普通話的交際價值和社會聲望有著高度的認同”(15)陳立平:《常州市民語言態(tài)度調查》,《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學報》2011年第4期,第12頁。;流動人口最明顯的表現(xiàn)特征是改變方言發(fā)音,向普通話或向當?shù)貜妱莘窖钥繑n,以實現(xiàn)交際目的。筆者(16)武小軍:《四川籍外出務工人員語言生活狀況》,《中國語言生活狀況報告2014》,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136頁。通過對四川籍流動人口的入聲韻調查,證實了空間移動使入聲系統(tǒng)逐步轉向陰聲系統(tǒng),方言內部開始出現(xiàn)音系調整等語言變異規(guī)律。王玲(17)王玲:《城市化進程中本地居民和外來移民的語言適應行為研究:以合肥、南京和北京三地為例》,《語言文字應用》2012年1期,第83-84頁。的北京、合肥語言調查顯示,城市外來人口已出現(xiàn)了“趨高避低”的語言行為,例如合肥的外來人口通過規(guī)避合肥話非標準變式[]而趨向于標準變式[i]發(fā)音,在北京的外來人口有意識地過度增加兒化音等。
由此看出,城市多言化格局下,方言競爭非常激烈,出于交際的需要,一些方言必須作出讓步,外來人口因對流入地方言的模仿與接納,產生新方言,同時也加劇了城市的多言化發(fā)展。在語言的復雜交織背景下,一種適合所有人通用的語言便會快速“突圍”成為顯性的主流語言。普通話選擇與運用正是城市多言化碰撞的一種結果。作為全民通用語,普通話對城市人口和流動人口顯示出非常重要的交際作用,可以說,城市多言化格局使得普通話推行和使用變得更加順暢。進一步推究普通話“突圍”運行的軌跡,可以看出,人口移動是一個重要的觸發(fā)點,打破了地域方言的平衡,使各方言區(qū)人口的話語交際變得困難,于是,學說普通話成為最為便捷的、除家鄉(xiāng)方言外的唯一選擇(18)王慶、武小軍:《共同語與方言變異研究新視角:四川返鄉(xiāng)農民工方言變異實證研究》,《西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6期,第42-44頁。,普通話自然也成了顯性的主流交際語。
流動人口的城市發(fā)展與語言調整,也成為農村方言變異的隱性源頭,并帶來新的語言格局。從已有的城市語言調查結果看,流動人口方言變化已不可避免,特別是隨著第一代(老一代流動人口)流動人口因年齡等因素的退出,出生于80后、90后甚至00后的第二代(新生代流動人口)流動人口,其語言意識與語言行為已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其“在語言態(tài)度、語言情感、語言評價、語言使用等方面實現(xiàn)了從被動接受到自覺運用的積極轉變”(19)黎紅:《從被動到自覺:新生代農民工的語言環(huán)境與同化路徑研究:基于社會語言學視角的分析》,《浙江社會科學》2015年第2期,第66頁。。隨著舉家遷移和城市定居,使用普通話和新方言將成為大勢所趨,同時,這種語言行為和語言意識也對流動人口隨遷子女產生根本性的影響。而隨著人口回流、國家鄉(xiāng)村振興、城鎮(zhèn)化發(fā)展以及普通話的進一步推廣,農村固守方言的格局也將被打破。付義榮(20)付義榮:《論漢語方言的萎縮:以安徽無為縣傅村為例》,《集美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3期,第82頁。通過對安徽無為縣傅村的語言調查,證實了漢語方言因向普通話或強勢方言靠攏而呈現(xiàn)萎縮態(tài)勢。熊湘華(21)熊湘華:《語言期待:城市化過程中的鄉(xiāng)村語言變異:基于貴陽市花溪方言語音調查的分析》,《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4期,第33頁??疾炝速F陽花溪方言語音變異后認為,以往階梯式分布的語言格局已被打亂,緊鄰中心城區(qū)貴陽的一部分村寨首先向貴陽話趨近,使用普通話人數(shù)日漸增多。可以設想,以地域方言為主的多言格局和普通話交際用語也將是農村地域方言發(fā)展演變的主要方向。
城市多言化和普通話趨同發(fā)展只能概略地說明人口因素帶來的總體社會語言環(huán)境,在實際的語言使用中,情況遠比這復雜得多。有幾個問題需要去進一步尋求答案,一是在語言接觸中,城市語言是怎樣具體存在的?二是促使語言發(fā)生變化的機理到底是什么?
表1 城市語言使用的層級狀況
上表主要依據(jù)前述城市語言實情以及筆者和學界的語言調查歸述而成,需要說明的是,表中的語言層級類型僅僅是一個相對的概念,反映的是不同情況下的語言使用趨向與語言格局的大致特征。前述內容均能說明在一個多言交織的城市空間里,普通話選擇與運用成為人們話語交際的重要工具。也即是說,普通話常處于語言使用的第一層,是城市空間里語言交際時首先會考慮的一種語碼,而方言則往往居于第二層備用,城市語言環(huán)境的普通話趨同就很好印證了這一語言規(guī)律;而在不同的場域下,語言使用層級卻互有區(qū)別,工作環(huán)境下,普通話作為一種正式語體,處于語言使用的第一層,這也是包括政府部門在內的很多行業(yè)對從業(yè)人員的基本要求;公共場所是一種開放型交際空間,但在超市、車站、碼頭、廣場等使用方言購物、乘車(船)、問路、辦事等的交際行為受到極大的限制,因此,普通話自然成為語言使用的第一層;但在較為私密的封閉型空間,如朋友間私下閑談、聚會等,相關的制度規(guī)定、交際目的與指向等約束一旦被解除,作為非正式語體的方言則上升成為語言使用的第一層級。事實也證明,方言不僅可助力更暢通地表達思想,而且親切、靈活、生動,能拉近談話距離。筆者通過語言調查,證實了語言使用的“內外有別”和“親疏有別”現(xiàn)象,來自同一方言區(qū)人口的話語交際,家鄉(xiāng)方言是語言使用的第一層級,普通話退居第二層級;而對于不同方言區(qū)人口,話語交際則呈現(xiàn)出明顯的普通話用語特征?!霸绞茄墶⒌鼐壙拷?,使用家鄉(xiāng)方言的比率就越高,而血緣、地緣愈是離遠,則使用普通話的比率就越高?!?22)武小軍、楊紹林:《返鄉(xiāng)流動人口的語言選擇與變化:基于交際空間的量化分析》,《語言文字應用》2014年第1期,第102頁。
當然,上述語言層級并非一成不變,普通話和方言的層級很多時候不能截然分開。在多言環(huán)境下,普通話和方言進一步演化出若干個小類,如普通話有標準普通話、單一方言普通話、多言雜糅普通話等,方言有地道方言、多言雜糅地方話以及新方言等。在具體的語言交際環(huán)境中,這些若干小類無從一一甄別。特別是新生代流動人口,隨著其城市融入,不僅給城市注入新的活力并改變城市人口結構,也使城市語言格局出現(xiàn)新的面貌。比如,普通話普及程度更高,并躍居各類語言交際的第一層;新方言超越地方話和多言雜糅地方話,成為新的城市方言并代際延續(xù)。相關語言演化有待后續(xù)的語言調查和深入考證。
深入推究語言層級及其變化的機理,除了相關社會因素帶來的影響外,人口自身因素不容忽視。由于人口空間移動,補足、強化了人體的另一套語碼裝置。一般來說,人在社會化過程中,首先具備的一套語碼裝置是方言,生命早期的方言習得使人率先獲取了一種個人“身份”,而在人口的再社會化過程中,特別是一個單言者進入一個多言空間,或者是一個單言環(huán)境變化成多言環(huán)境時,人體的自身意識會努力強迫自己去架構另一套語碼裝置以完成社會化過程,因此,雙言或多言的語言兼用及其轉化也就產生。從一定程度上看,人口空間移動促成了多套語碼裝置架構并帶來語言層級的變化。
本文所指稱的流動人口并非移民。歷史上的“湖廣填四川”和“三峽移民”,為人口空間移動和方言變異提供了一個重要參照,標識著一個方言區(qū)匯入另一個方言區(qū)時語言地理的歷時變化過程,這個過程是復雜而漫長的。流動人口與之的區(qū)別在于:非遷移定居,非大量同言者涌入另一方言區(qū),流動具有臨時性等。流動人口的“暫住”“外來”“寄住”“兩棲”“自流”等特征決定著在同一流入?yún)^(qū)呈多言人口的散狀型流入態(tài)勢,且隨在流入地工作、生活的具體狀況靈活選擇城市移動。對于城市而言,流動人口的到來,可以促進其實現(xiàn)產業(yè)結構的優(yōu)化和升級;另一方面,有利于區(qū)域產業(yè)協(xié)同發(fā)展。對于流動人口而言,可通過進入城市打工,獲取經濟收入,積累經濟財富,實現(xiàn)個人和家庭的富裕。
移動動機。人口流動的第三階段是一個重要的歷史拐點,它標志著流動人口由早期單純地向東部發(fā)達地區(qū)移動以獲取經濟收入的目的開始發(fā)生轉向。這一時期,《國家新型城鎮(zhèn)化規(guī)劃(2014年—2020年)》《關于進一步做好為農民工服務工作的意見》和《關于進一步推進戶籍制度改革的意見》等文件相繼頒布和實施,黨的十九大進一步強調破除阻礙人口流動壁壘,促進市民化發(fā)展。社會變革促進了流動人口世界觀的根本改變,獲取經濟收入已不是唯一目標,舉家遷移、城市定居、成為新市民以及讓自己子女享有均等化教育等已是大勢所趨。從新生代流動人口可以看出,其“基本上改變了老一代流動人口對普通話的單純模仿,而轉變?yōu)橐环N自覺的語言行為”。由原先對普通話的“模仿”而形成的語言“突變”模式逐漸轉變?yōu)橄蚱胀ㄔ捳嬲呁摹皾u變”模式。(23)武小軍:《新生代流動人口的語言選擇與變化》,《語言教學與研究》2015年第3期,第111頁。而“語言使用的社會層化現(xiàn)象與超越現(xiàn)象”(24)俞瑋奇:《城市公共領域語言使用狀況的社會差異:在南京和蘇州百貨公司的匿名觀察》,《語言教學與研究》2012年1期,第111頁。的出現(xiàn),已不單純是向普通話靠攏和學說流入地方言等語言問題,從較大層面說,人口的語言改變更是基于城市化融入的迫切需要。
社會身份建構。社會身份是“一個個體的自我理解的一部分,這種理解來自他對于自身作為一個社會群體的成員這一事實的認知,并且同這種成員關系所具備的價值和情感意義交織在一起”(25)Brent E.Sasley:Theorizing States’Emotions,International Studies Review,2011年第3期,第452-476頁。?!吧矸萃ㄟ^‘話語’而人為構建”(26)Lene Hansen:Security as Practice:Discourse Analysis and the Bosnian War,Taylor&Francis Group,2006年,第18頁。,社會身份理論關注從基本語言事實產生的話語差異去深入剖析社會身份和社會角色等社會學問題。方言是社會群體的共同認同對象,方言形成了一種群體身份并通過個體體現(xiàn),“話語是系統(tǒng)組織起來的陳述方式,用來表述一個體制的意義和價值觀等。在談話時,人們往往將他們所說的話語和他們的社會、文化、關系等身份聯(lián)系起來,身份制約著言語,言語又直接影響著身份的認同?!?27)Kress G:Linguistic Processes in Socio-cultural Practice,London:Routledge,1985年,第95頁。早期的人口流動,主要是在一個同質語言空間里進行的,受近距離、短時間、少人數(shù)、單目的等的制約,并沒有摻雜過多的社會因素,農忙之余附近打工,農業(yè)、農村、農活是生活的全部。因此,以使用同一方言結成了社會群體,方言僅成為一種單純的身份標識和族際表征,并沒有多少社會學的意義;隨著流動距離變遠、流動時間加長、流動人數(shù)增多、流動目的多元化,人口進入一個異質語言空間,也帶來對社會的新的解讀,他們不得不面對新的社會群體并思考與新群體在價值、情感等方面的一致性并獲取新群體認同。對于流動人口而言,獲取城市名片、獲得城市接納,成為社會群體新成員等心理因素就成為其語言變異的基礎條件,流動人口的普通話趨同、改變自身方音以及模仿流入地語音發(fā)音等可以為此作出很好的詮釋?!吧矸菔峭ㄟ^差異產生的,自我的身份是通過自我和他者之間的差異才得以建構起來的?!?28)趙洋:《社會身份、國家建構與國際沖突:一種來自國際政治心理學的解釋》,《教學與研究》2019年第10期,第98頁。當人口回流家鄉(xiāng)或原方言區(qū)時,面對同質化群體,回流人口往往會通過語言差異來顯現(xiàn)社會身份差異,所謂語言的“內外有別”和“親疏有別”以及雙言(多言)兼用等正是基于社會身份建構的需要而產生的思維意識覺醒。
適應城市發(fā)展變革和交際需要?,F(xiàn)代城市是一個開放的系統(tǒng),也是一個典型的自組織系統(tǒng)。從經濟學角度看,任何社會的變革都會帶來城市社會組織等復雜系統(tǒng)的自組織過程,實現(xiàn)“自再生”和“自繁殖”(29)于光遠:《經濟大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2年,第757頁。?!白越M織表示系統(tǒng)的運動是自發(fā)地、不受特定外來干預地進行的,其自發(fā)運動是以系統(tǒng)內部的矛盾為根據(jù)、以系統(tǒng)的環(huán)境為條件的系統(tǒng)內部以及系統(tǒng)與環(huán)境的交叉作用的結果”(30)魏宏森、曾國屏:《系統(tǒng)論:系統(tǒng)科學哲學》,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268頁。,當系統(tǒng)內部出現(xiàn)“遠離平衡狀態(tài)”(各個相互影響的可測度物理屬性分布極不均勻),或是“非線性作用”(系統(tǒng)內部相互作用的質量、能量或信息的輸入和輸出數(shù)量不成正比且處于較大幅度的變動)相互影響時,系統(tǒng)內部通過“漲落”(系統(tǒng)內要素的狀態(tài)表征量對其平均值的偏離),使其要素的各個狀態(tài)表征量超越閾值,打破原有結構的穩(wěn)定性,尋求新的有序穩(wěn)定結構(31)苗東升:《系統(tǒng)科學精要》,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45-168頁。?!罢Z言是現(xiàn)實的編碼體系”(32)徐通鏘:《漢語結構的基本原理:字本位和語言研究》,青島:中國海洋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2頁。,也是一個自組織系統(tǒng),人口空間移動打破了城市人口的平衡,多方言匯入使得城市語言環(huán)境發(fā)生實質性改變,城市方言的使用語境開始受到制約,城市方言便會通過“漲落”去主動尋求適應社會發(fā)展變化的新的語言平衡。于是,普通話作為公共空間使用的交際語得到快速突圍,方言被壓縮至較為狹小而特定的交際空間,這一方面反映出國家推普的強大作用力,另一方面也是城市社會在多言環(huán)境下實現(xiàn)語言平衡的必然選擇。
但我們也注意到,普通話作為城市主流交際語并未使方言滅亡,對于流動人口和城市人口而言,雖然其語言在向普通話趨同演變發(fā)展,但方言在各自群體內部仍較穩(wěn)固,普通話向方言的滲透,僅僅是一種話語替換而非替代。普通話與方言基本形成了各自的交際空間,各司其職,各行其責,在不同群體、不同場域里各自發(fā)揮著重要的交際功能。
語言格局是我國社會語言生活的一個基本組成部分,語言格局的變化,人口因素是一個重要的動因。由于人口移動,語言得以打破時空阻隔,在城市的人口交融中有序地演變發(fā)展,同時也對鄉(xiāng)村地域方言帶來影響。對于城市社會而言,多言化環(huán)境出現(xiàn)和向普通話趨同使城市向著更加平等、包容、開放、和諧的方向邁進,并將進一步推動城市經濟和多元文化的發(fā)展;對于鄉(xiāng)村社會而言,人口移動勢必提高勞動者的語言素養(yǎng)與語言能力,加速鄉(xiāng)村地域的多言化和普通話普及。人口回流以及因城鎮(zhèn)化建設產生的人口遷移,是值得重視并研究的重要社會現(xiàn)象,其中涉及的語言問題,將影響后續(xù)語言格局的變化。例如,人口回流是否會擴大地域方言使用的場域,還是會在一個更高的高度上對原方言施加影響(比如使原方言區(qū)人口演變成更多的雙言多言人)?因城鎮(zhèn)化建設出現(xiàn)的人口遷移,是否會弱化被遷移人口的方言?因城鎮(zhèn)化建設而建立的社區(qū),其語言狀況是同化還是多言?所有這些,都有待后續(xù)進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