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明瑜
阿公是個固執(zhí)的人,聽不進勸,一直以來都是。
有一次,阿公著實嚇了我們一跳。中午正吃著飯,鄰居匆匆跑來說:“你家阿公出事了!”我們?nèi)酉嘛埻霙_到醫(yī)院,看著房門上的“手術(shù)中”心急如焚。我突然想起阿公為各家建造樓房,已經(jīng)忙碌了20多年了。
聽大人們說,20世紀(jì)90年代開始,農(nóng)村掀起了自建房的熱潮。我的阿公沒讀過書,卻毫不猶豫組建了村里的第一支工程隊。他替人建房,爬上爬下,勞累又危險,常常早晨五六點就開工,晚上有時為了趕進度會熬到凌晨一兩點。阿公憑著他的本事和精神頭,外加講義氣且大方豪爽的個性,讓整個鎮(zhèn)子都知道了他這么一號人物。那時候,幾乎每天都有人打電話來喊阿公去建房,就算前面有多少家排隊也要等他。阿嬤回想起來,那時候阿公常常坐在沙發(fā)上,一邊拿著“大哥大”大著嗓門說話,一邊用力地點頭,臉上的皺紋隨著笑容放肆地展開。那時阿公總是神采奕奕的。
在病房里,阿公別過頭去,他不說話,也不接我們給他熬的湯。病號服松松垮垮地搭在他身上。不知道是因為生病還是什么緣故,阿公臉上灰撲撲的,沒有光彩。
沉默——
“爸,你把工程隊解散了吧。年紀(jì)大了,上房頂也不安全。醫(yī)生說你這是心腦血管病,不能再干那么累的活了……”
阿公沒有回應(yīng)爸爸的話,他低下頭去,開始擺弄他的衣角,折了又展開,掖進又抽出。他動了動嘴,握緊了拳,終究是沒有說出話來。
我看過阿公上樓干活,那時的阿公不是現(xiàn)在這樣的。
早晨9點多,村口的宗祠開工了。這時太陽已盛,我站在樹蔭下,抬頭看樓上的阿公。簡易的運磚機隨著他拉動繩子的頻率一上一下。“吱呀——吱呀——”運上樓的不只是磚,還有那細(xì)碎卻又密集的陽光。阿公戴著一頂黃色的安全帽,隱隱約約可以看到他鬢角旁遮不住的白發(fā)。有人調(diào)侃阿公“華發(fā)早生”,說起來好像是這樣的,阿嬤跟他同歲,卻也不像他這樣滿頭花白。可是,彎腰、拉繩、換磚,高高的樓上的阿公,比起旁邊的年輕人似乎更矯健、更精神。
10歲那年,我坐在庭院里和阿公一起賞月。他總喜歡跟我說他的事:“有一次我在樓底,運磚機的繩子斷了,嘩啦啦從天上飛下來大塊大塊的磚頭;有一次去給人家建房,那家主人很熱情,下午還準(zhǔn)備點心,吃的是饅頭、米線……”他嘰嘰喳喳說個不停,阿嬤笑他是個老小孩。
“阿公,你是不是去過很多很多地方啊?”
“那是的啊!從村頭到縣城,哪個地方我沒去建過房?”
“阿公,你是不是吃過很多很多好吃的東西啊?”
“是的哩,蚵仔煎、鍋邊糊、貓仔粥……”
“那我長大也要跟著阿公去建房!”
“好!等你長大了,阿公教你建房子,帶你看個遍、吃個遍!”
我轉(zhuǎn)頭去看阿公,月光為他鍍上一層光暈,映著他大笑時嘴角的弧度,映著那閃光的眼睛,映著那被曬得黝黑的、興奮亂舞著的手。
“爸,哥說得有理,您就……”
“嗯。”阿公從喉嚨里擠出一個干澀的音節(jié),木訥地點了點頭。
阿公今年才64歲,卻老得不成樣子了。
指導(dǎo)老師:陳黎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