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煙
這個場景在她心底藏得久了,就記不清是夢還是真實發(fā)生過——倒更像是夢。
1
丁若蘭第一次見到老錢時,著實有些驚訝。老錢不老,老錢長著寬肩細(xì)腰長腿,老錢穿著深藍(lán)色襯衫,領(lǐng)口的扣子被陽光一晃,亮晶晶的耀眼。
她猜測老錢的年齡大約在25~28歲之間,她猜對了。她用一杯咖啡換取了男同事小周的八卦時間,小周告訴她,老錢之所以叫老錢,是被老板蓋了章的:誰想賺小錢?
丁若蘭撇撇嘴:俗!
小周差點兒跳起來捂她的嘴。丁若蘭并不在意,她也沒打算告訴他,老板是她大舅——本來她沒想來這里實習(xí),可是她敵不過老媽和大舅的威逼利誘。
俗氣的老錢長相英俊。例會上,實習(xí)生丁若蘭坐在末位,結(jié)結(jié)實實地把他打量了一回。他語氣溫和,但抬眼時目光銳利。他很聰明,言談機(jī)敏,反應(yīng)很快。
可是小周告訴她,老錢有女朋友了。
丁若蘭覺得提著的一口氣忽然松了下來。得了,還是認(rèn)真學(xué)習(xí)怎樣做個上班族吧。
2
丁若蘭留著短發(fā),很瘦。她穿平底鞋,背大背包,走路邁大步,笑容燦爛又明亮。
她與老錢第一次除工作之外的對話,是她和小周在午休時聊天,小周95年生人,卻非要自稱社畜大叔,列舉了一堆數(shù)據(jù),哀嘆著到古稀之年才能有車有房。
丁若蘭說:“如果這樣想,工作和生活全都變得了無生趣。你只要把工作當(dāng)戀愛,每天就會充滿活力地飛奔而來,下班就像結(jié)束了完美約會?!?/p>
小周笑起來:“傻不傻啊?你什么都不懂!”
她還沒等反駁,就聽見身后的笑聲,老錢站在那里,他說:“小丁雖然工作沒做多少,可是她陽光啊,她讓辦公室里充滿朝氣!”
丁若蘭不服:“這是夸我還是損我?”
他揚起一個笑臉:“隨你怎么理解!”
對老錢,丁若蘭早就沒了非分之想,有一位賞心悅目的同事和朋友也很好啊。
可是,老錢的女友出事了,因為財務(wù)問題。辦公室里每個人都知道,誰都避而不提。他原本話不多,這一向更是沉默得可怕。
丁若蘭的頭發(fā)長長了,軟軟地貼在脖子上,碎發(fā)落下來遮著眉毛。有一天老錢看了她一眼,忽然說:“你頭發(fā)長了?!?/p>
她愣愣地看著他,像是怕嚇到他似的,小心地點點頭。
鬼使神差的,她下班就跑去剪了頭發(fā)。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腦子里卻出現(xiàn)了老錢的臉。
他顯而易見地瘦了,他一定很愛他的女朋友。他一定很難過。
3
像當(dāng)初威逼利誘丁若蘭來實習(xí)一樣,關(guān)注的那家單位招考之后,老媽和大舅開始催促她離開了。離職前一天,老錢敲了敲她的辦公桌:“晚上請你吃飯,給你送別?!?/p>
丁若蘭遲疑著問:“還有誰?”
老錢的目光似乎躲閃了一下,“大家都去?!?/p>
吃完飯去唱歌,丁若蘭又喝了一罐啤酒之后,就暈頭轉(zhuǎn)向了,老錢在唱歌,聲調(diào)壓得低,歌詞一句句地灌進(jìn)她的耳朵:你不是真正的快樂,你的笑只是你穿的保護(hù)色……
丁若蘭搶過了他手里的麥克風(fēng),“不好聽!”
老錢看著她,隔一會兒才笑了笑,“你不懂?!?/p>
借著酒意,她直直地看進(jìn)了他的眼睛:“是啊,我不懂,你教我?”
老錢呼了一口氣,像極了嘆息,“小姑娘,祝你前途無量!”
丁若蘭很想翻個白眼,可是目光釘在他臉上,半天動不了,她說:“錢宸,你能許我個前途無量嗎?”
老錢低下頭,手指機(jī)械地轉(zhuǎn)動著酒杯,后來他抬頭看著她,聲音輕如蛛絲,似乎風(fēng)一吹就要斷了,他說:“我得等她出來?!?/p>
丁若蘭覺得從未有過的心酸泛濫,她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控制住自己想要抱他的沖動。
后來她拿過了麥克風(fēng),閉著眼睛認(rèn)真聽著伴奏,卻沒有一句唱在調(diào)上。
小周坐過來,嫌棄地說:“早就切歌了,那首歌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她迷茫地睜眼,“是啊,他的那首歌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丁若蘭轉(zhuǎn)過頭,彎起了唇角:“小周,告訴你一個秘密,你老板是我大舅!”
小周還沒等吐槽,她就哭了:“對不起,我騙你了!還聽你說了那么多他的壞話……”
4
假期,丁若蘭去了一趟老錢的老家。一條大河流過小鎮(zhèn),草原正生機(jī)勃勃。那么多的房子,那么多的人家,她不知道哪扇門的里面,才是錢宸的家。
他的女朋友行差踏錯,初衷只是想在人潮洶涌的城市里,擁有屬于他們的家。
在山上的寺廟里,晨霧收盡時,整座大殿金光閃閃,丁若蘭第一次在佛前虔誠合掌,祈禱的卻是他人的幸福平安。
丁若蘭約老錢見面,她帶回一些他家鄉(xiāng)的特產(chǎn),一式兩份,拜托他將另一份帶給小周。
她已經(jīng)走出去一段距離了,聽見老錢在身后叫她,“一起吃個飯吧?”
丁若蘭裝作沒聽見,徑自向前走。他追上來,站在她面前,在那個對視的目光里,她知道,她心底愿意做的妥協(xié),大概遠(yuǎn)不止這一頓飯。
從餐廳出來,丁若蘭想要開口道別時,刮了一陣風(fēng),把話也堵了回去。于是老錢說要送她的時候,她沒有拒絕。
除了心臟近乎瘋狂地敲擊胸骨之外,那實在是一條平淡至極的路。
停車后,丁若蘭沒有馬上下車。一陣沉默之后,她轉(zhuǎn)過身抱住了他。
然而,一個不被回應(yīng)的懷抱,多擁抱一秒就多了一秒的訕訕。
她收回手臂時,兩只手都在顫抖。他低聲說:“她的狀況很不好,我不能……”
丁若蘭點點頭,已經(jīng)打開車門,又轉(zhuǎn)過臉來,“我會把你的電話和微信都刪除。保重!錢宸,你保重!”
錢宸抬眼,猛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可是僅僅一握,他很快松開了手。
5
他們不再聯(lián)系。后來,丁若蘭升了職,她長胖了一點兒,開始認(rèn)真地護(hù)膚和健身,偶爾穿高跟鞋,仍舊留著短發(fā),抬眼時,眼珠黑黑亮亮。
老錢離開了這座城市,他的新單位距離女友服刑的監(jiān)獄不遠(yuǎn)。
丁若蘭再見到他,是在大舅的生日宴會上。有人向她獻(xiàn)殷勤,他笑著看過來,目光就像老父親,有點得意,有點欣慰,似乎還有那么一點酸楚。
他們打過招呼,就沒再單獨說話。直到他離開時,才叫了她一聲:“若蘭!”
山也不長,水也不遠(yuǎn),然而再見不知是何年。她送他出門,都不說話,目光看著地上男人和女人向前移動著的兩雙鞋四只腳。
外面風(fēng)很大,他說我走了。她說你保重。
夜里,丁若蘭送醉酒的大舅回家。大舅靠在椅背上,忽然開口:“其實在你進(jìn)公司實習(xí)前,他們之間的矛盾就已經(jīng)上升到快要分手的程度了?!?/p>
丁若蘭驚了驚,減慢了車速。
“可是那女孩喜歡他是真,他買不起房是真,他心存愧疚也是真,所以她出事之后,他做不到坐視不管?!?/p>
“他為什么要心存愧疚?”
大舅看了她一眼,“因為他喜歡上了別人?!?/p>
丁若蘭笑了笑,嘴唇卻粘在牙齦上,好在沒有旁人,她也不必假裝鎮(zhèn)定,她呼了一口氣,“他從未對我半分好!”
6
即使從未有過半分好,心事卻曾奇異瘋長如春草。
丁若蘭記得,那天晚上她醉了酒,他們從KTV出來時,他扶著她的肩,她的胳膊纏著他的腰——那是他們此生最親近的時刻。
坐進(jìn)車?yán)飼r,她沒有放手,卻仰起臉問:“你等著她,我等著你,好不好?我等著你把一切安頓好,行不行?”
他不說話,只是將她的衣角整理好,直到她下車前,他才低聲說:“如果有下輩子?!?/p>
他的手掌撫著她的后腦勺,他說:“我想過的,我美美地憧憬過……可是,對不起!”
這個場景在她心底藏得久了,就記不清是夢還是真實發(fā)生過——倒更像是夢。
只是,什么是好,什么是壞?什么是留下,什么是離開?
時間淘洗,心事靜默如謎,終將沉落歲月河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