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煙
你心里的那片故土,我想給你栽上新鮮的苗木,如果真能做到,即使我被掩埋其中,那也沒關(guān)系。
1
攝影師顧言橋愛財如命,和她打過交道的客人都知道,無論大小訂單、新朋故舊,她一分錢的折扣也不打。不僅如此,工作室的一組宣傳照,為了省下男模特的開支,她打算讓助理任辭親自上陣。
任辭有著寬肩長腿和俊朗眉目,顧言橋下意識地想要關(guān)注一下他的腹肌時,他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居然側(cè)過身去,耳朵尖上還悄然浮現(xiàn)了一抹紅,他說:“顧言橋,你過分了啊!”
這句話是任辭的口頭禪,對顧言橋來說半點殺傷力沒有,她還在挑挑揀揀:“你的皮膚要是古銅色的就更好了!”
他起身要走:“你給我加多少錢我也不干!”
顧言橋笑了,眉眼彎彎地看著他:“誰說要給你加錢了?”
任辭被氣笑了:“你這是壓榨!”
她站在門口,攔路虎似的乍著手臂:“你答不答應(yīng)?”
任辭嘆息了一聲:“我又不是模特,這種照片,我只想和我喜歡的人一起拍!”
他的聲音很輕,表情很認(rèn)真,顧言橋差點心軟,可還是在他即將擦肩而過時抓住了他的手腕:“你不知道我看上的那個模特有多貴!任辭,幫幫忙?”
任辭動搖了。她看著他的眼睛,再接再厲地努力著:“你說你長得這么好看,只幫我打打光、扛扛三腳架什么的,資源浪費就是犯罪,你懂不懂?”
任辭笑了,卻垂眼看了看她握在自己手腕上的手,那目光就像一把鑰匙,讓顧言橋倏地松開了手,她迅速后退一步,盡管目光有些躲閃,嘴巴仍沒閑著:“你答應(yīng)了,是不是?”
“那我要是拍得不好,你別生氣?”
顧言橋松了一口氣,言辭鑿鑿地保證著:“當(dāng)然!”
事實上,不但他拍得不好她會生氣,拍得好了她還是會生氣。
在拍照現(xiàn)場她就開始生氣。任辭穿著白襯衫坐在河邊樹底,身上濕了水,看起來連眼神都是濕漉漉的,他的衣袖卷到了上臂,看得到緊實的肌肉線條,他和同樣濕漉漉的女模特肩并肩、頭碰頭地坐在一起。
顧言橋覺得自己腦子進(jìn)水才會設(shè)計這么低俗的場景,然而取景器里兩個人的顏值實在撐得起任何狗血劇情,女模特肖苒將黃色碎花小吊帶穿得清新脫俗,就像一朵剛開的小雛菊。
肖苒的拍攝時間是要算錢的,這樣一想,顧言橋就顧不上分析自己五味雜陳的情緒,不由得狂按快門。
這組成片發(fā)布后,許多網(wǎng)友留言:“太好看了!請他們就地結(jié)婚!在一起!在一起!”
只有少數(shù)網(wǎng)友提問:“攝影師怎么約?”
顧言橋沒好氣地將鼠標(biāo)一扔,身體重重地靠向椅背,腦袋卻先撞在一個肉墊子上,她嚇了一跳,想要轉(zhuǎn)頭時,那人卻用雙手扶住了她的腦袋,強(qiáng)迫她面對著屏幕上的圖片,他的聲音里帶著笑意:“顧言橋,你是不是喜歡我???”
2
兩個月前,顧言橋每天晨跑時,都會遇到一個手牽狗繩的男人。他坐在長椅上,穿著灰色外套,帽檐壓得很低,手里捧著書和保溫杯,悠閑程度堪比退休大爺。她跑到他面前時,他總將腦袋垂得更低,她看著他細(xì)長白皙的手指,又覺得他不像老年人。
一天早上,“大爺”終于從帽檐下抬起眼睛,問她:“幾點了?”
顧言橋分明怔了怔,然后很快低頭看了一眼腕表,回答了他。第二天早上依然如此,第三天早上他站到了她的面前,說:“請你吃早餐吧?”
顧言橋保持著原地踏步,“我今天的目標(biāo)公里數(shù)還沒完成。”
他向后退了一步,將步道讓給了她,“我在這里等你?”
她沒說答應(yīng)也沒說不答應(yīng),徑直跑開了。
大概半小時后,顧言橋穿著白色運動衣的身影出現(xiàn)了。
陽光在甬路的另一頭,還沒有跳過來,她的身影也在甬路的另一頭,還沒有跑過來,然而長椅上的年輕男人微笑著,像是沐浴在春光里。
早餐店里,他告訴顧言橋,他在附近的一所大學(xué)讀研,接了這份寵物代遛的工作,主人爺爺生病住院,怕家里的二哈不肯認(rèn)他,所以讓他穿著爺爺?shù)耐馓?,戴著他的帽子,不過爺爺已經(jīng)出院了,明天他的代遛工作就要結(jié)束了。
顧言橋咬著白白胖胖的包子,烏黑的眼珠看著他:“可是就算你請我吃早餐,我也沒有寵物請你代遛啊?”
他也看著她,喝了兩口豆?jié){,才笑著說:“你不養(yǎng)寵物就不吃早餐了嗎?”
他起身付賬時,顧言橋替他拿起了放在桌角的書。兩人在路口分手,他牽著二哈向東,她一個人向南,剛走出沒幾步,她發(fā)現(xiàn)手里還拿著他的書,就叫了一聲:“任辭!”
他回過頭來,他記得自己剛才說了很多話,卻沒有提過自己的名字。
他渾然未察似的向她走回去,這一次,顧言橋拿出了手機(jī):“留個電話吧,萬一我以后養(yǎng)狗了呢?”
3
顧言橋很快就又見到了任辭。她的工作室距離大學(xué)城不遠(yuǎn),攝影風(fēng)格又文藝靈動,頗受大學(xué)生歡迎。任辭是陪同兩位女同學(xué)來的,一來就熟人似的幫她忙活——雖然他會做的事情有限,但他的態(tài)度擺在那里。
接著,任辭介紹的客人又來了幾撥,他只要有空就也一起過來,卻不跟著離開。有一天顧言橋在補(bǔ)綴禮服裙撕裂的裙擺,而任辭正歸整著攝影道具,不經(jīng)意地一抬眼,兩個人的視線就撞在了一起。
兩個人都愣了愣,任辭笑了,“我正想找一個兼職,你需要助理嗎?”
他就這樣成了顧言橋的攝影助理,工作范圍包括但不僅限于打雜、跑腿、點外賣。事實上他的時間并不充裕,當(dāng)他又一次因為學(xué)校里的事情遲到,顧言橋表達(dá)了理解:“沒關(guān)系,畢竟你留在這里只是權(quán)宜之計。”
窗外鼓動著春風(fēng),任辭走得急,額頭上泌出了細(xì)密汗珠,他問:“什么叫權(quán)宜之計?”
“不然呢?你還打算在我這里呆上一輩子?”
任辭剛喝完一杯水,像是植物吸飽了水,笑得明亮而張揚,他分明想說什么,卻又生生吞了回去。
她忽然心臟狂跳,瞪了他一眼,才問:“還沒吃飯吧?餓不餓?”
那天中午,顧言橋?qū)珗A煮成了摻著面片的黑芝麻糊。她羞愧難當(dāng)?shù)貙⑺奈鍌€尚算完整的湯圓盛進(jìn)任辭的碗里,坐下來時,他卻將兩只碗調(diào)換了,埋頭開始對付面前的小半碗糊糊。她看著他,忍不住問:“好吃嗎?”
任辭目光溫潤,誠實地說:“不好吃!”
顧言橋剛要抗議,他又說:“以后我來煮吧。”
她就沒話了。煮破的湯圓連米湯都是甜的,任辭的聲音很輕,似乎也藏著糯米與甜糖的質(zhì)地:“剛才手機(jī)沒電了。我以后不會不聲不響地失聯(lián),你放心?!?/p>
他將手機(jī)向她面前推了推,按了一下仍是黑屏,她從屏幕上看見了自己的臉,趕忙移開了視線,低聲嘟噥:“誰不放心了?”
任辭笑了。一瞬間,顧言橋覺得自己作為他的老板,實在是活得太憋屈了!她快速咀嚼吞咽著最后一個完整的湯圓,含糊不清地吩咐:“把碗洗了!”
任辭又笑,“遵命! ”
4
顧言橋有一個塑膠封皮的賬本,記錄著工作室的進(jìn)賬與支出,封面充滿年代感,內(nèi)頁紙張薄脆得需要小心拿捏,扉頁上寫著一行鋼筆字:“大鵬一日同風(fēng)起,扶搖直上九萬里。”由于年代久遠(yuǎn),筆跡已經(jīng)褪成灰藍(lán),筆鋒轉(zhuǎn)折處愈顯凌厲。
有一天工作室來了幾個女孩,大刀闊斧地砍價時,顧言橋無可奈何地拿出了賬本。一個女孩一見就笑了:“這是上個世紀(jì)的產(chǎn)物吧?現(xiàn)在還有人用這個!”
顧言橋沉下了臉。
任辭從另一個房間出來,目睹了她臉上的陰晴變化。他拖過一把椅子,故意在地上磨得“咯棱棱”響,女孩們就循聲轉(zhuǎn)過了視線。
“真的是最低價了。”他的笑容里有著雪消風(fēng)暖的意味,他有一點近視,又不喜歡戴眼鏡,因此專注看人時會瞇起眼睛,黑眉和睫毛就會微微壓下來——顧言橋覺得,就像風(fēng)壓著云,心里就有了雨意欲來。
有女孩問:“你是顧老師的男朋友嗎?替我們通融一下吧?”
“那就更不可能替你們通融了。”他笑著說:“顧老師的拍照技術(shù)和構(gòu)圖水平有目共睹,值得這個價錢的,不是嗎?”
他替女孩們推開了攝影棚的門:“請吧?!?/p>
拍攝過程很順利,然而顧言橋并不領(lǐng)情。收工時,她對任辭說:“你簡直就像一只開屏的孔雀!”
他裝傻充愣:“你在夸我?”
她已經(jīng)出了門,聲音留在身后:“你缺我夸嗎?”
“不缺?!彼χf:“不過你的話對我來說更重要。”
顧言橋差不多每周都會到海邊去一次,盡管她早就看膩了一望無際的海。
在繞過一大片巖石的斜坡上,有一個廢棄的酒店,她每次來都會去那里看看。
酒店宴會廳里,紫色沙發(fā)倒在地上,紅地毯早就生了黑灰色的霉,墻紙帶落了墻皮。院子里的碎玻璃落了一地,反射著灰蒙蒙的小太陽。海邊的陽光熱辣直遂,常常讓她雙眼刺痛。
回程的車上,顧言橋的情緒向來低落,然而這一次,公交車剛開出兩站地,她就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任辭大步走過來時帶著初夏的熱風(fēng)。公交車的座位并不寬敞,他在她身邊坐下來時,她忽然覺得一天一地都壓迫過來。
他沒問她為什么會在這里,她也同樣沒有問他。
任辭看著窗外,視線間或傾斜,便將她也收在眼底。顧言橋偏過頭,閉上了眼睛。她覺得自己早就變成了一只緊緊咬合的河蚌,輕易不會張開。而她緊緊護(hù)住的蚌殼里也沒有珍珠,只有多年前天塌地陷時滾落進(jìn)去的尖利石塊,日復(fù)一日或急或緩地磋磨著她的心臟。
任辭看著她緊攥著的青白的指關(guān)節(jié),看著她緊皺的眉頭和低低壓下的睫毛。車子拐了一個彎,她的腦袋慣性地撞在車窗上,他扳過她的腦袋,讓她枕在自己的肩膀上。
顧言橋想,他大概以為自己睡著了吧。于是她就索性假裝自己睡著了,任憑腦袋沉沉地靠在他肩頭。
這一路,他們一句話都沒有說。
5
這是一條顧言橋早就走熟了的路。熟到閉著眼睛、捂住耳朵,也能準(zhǔn)確地說出公交車一路經(jīng)停的站名。她想起多年前的春天,路邊的楸樹開著胭脂色的花,公交車還是藍(lán)白色,車身上糊滿了廣告。她跳上車,徑直向車尾走,穿著藍(lán)色校服的少年握著吊環(huán)站在那里,他沖著她微笑,雙眼微微瞇起。
她抬手握住另一只吊環(huán),視線投向了窗外。風(fēng)拍著車窗,像是心跳慌張。
公交車悠悠蕩蕩,多希望時間還停在當(dāng)年。
顧言橋做攝影師已經(jīng)三年了,為很多男女捕捉過幸福甜蜜的時刻,她有時候會想象鏡頭前柔情蜜意的他們,會不會在轉(zhuǎn)身后變?yōu)榭瘫∧信?,一日日互相傷害,直到精疲力盡。然而在她按下快門的一刻,她知道自己的心里有多溫暖,眼前的景象又有多動人。
如果她不是發(fā)狠地想要攢錢,她愿意給他們一個真心實意的折扣。
顧言橋正胡思亂想著,忽然聽到了任辭的輕咳。車快到站了吧?
她睜開眼睛,果然。她收拾好情緒,坐直了身體,任辭在刷手機(jī),抬眼時,他們有了一個對視的微笑。
那晚,顧言橋躺在床上輾轉(zhuǎn)許久,月光從窗簾的縫隙里海水一樣溜進(jìn)來,漫溢在地。她索性起身掀開了窗簾,屋子里瞬間成了透過冰層看到的世界,亮白青幽。她躺回床上,緊緊地閉住了眼睛。
顧言橋接到了婚紗旅拍的訂單,任辭也要求同行。拍攝進(jìn)行了三天,攝影師取景新穎、構(gòu)圖巧妙,一對新人顏值好,配合度高,一路下來主顧關(guān)系更像是默契好友。
返程前的下午,他們在野地溪邊,顧言橋采了一枝紅色野花,踩著石頭從對岸走回來時,任辭坐在岸邊抓拍了很多照片。溪水粼粼,光芒萬千,她一步步走近了他。他查看照片時,她也矮下身來,任辭低聲說:“你比新娘還美?!?/p>
顧言橋被糖衣炮彈精準(zhǔn)擊中,笑著回他:“你有點兒職業(yè)道德行嗎?”
任辭也笑:“我的拍照技術(shù)還行吧?假如你不吝賜教,說不定我以后也能獨當(dāng)一面!”
顧言橋在他身邊坐下來,瞇起眼睛看向遠(yuǎn)處的蒼莽青山,她說:“這趟回去之后,你就回學(xué)校好好上課吧。”
任辭看著她的側(cè)臉,“暑假后我就要工作了,這兩個月你可以使勁兒差遣我,不然以后可就沒那么多機(jī)會了!”
她不想承認(rèn)心里的失落,然而它們就像后背上的熱汗一樣細(xì)密地涌出來,她問:“你把工作簽在哪里?”
任辭定定地看進(jìn)她的眼睛,“我還以為你不關(guān)心這個。”
她嘴硬:“我就是隨便問問?!?/p>
任辭又笑:“既然隨便問問,那我就不告訴你了!”
顧言橋抓起相機(jī)去了溪邊。她拍流水,拍巖石,拍對岸的青山,也抓拍著不遠(yuǎn)處面對面扳著肩膀說話的新人,后來她踩在石頭上的腳一滑,半邊身子就歪了下去。任辭趕忙起身跑過來,她只顧著相機(jī),用力將它朝任辭扔了過去,自己卻撲進(jìn)了河水里。
可是任辭沒有接她的相機(jī)。他奔到她身旁,將她從水里扶起來,她的膝蓋和手肘磕在石頭上,流了血,衣服也全濕了。相機(jī)在岸邊滾了兩圈,機(jī)身沾滿泥土,纏著幾葉斷草,好在除了幾處磕碰之外,沒有更大的損傷。顧言橋心疼地將相機(jī)抱在懷里,沖著任辭瞪眼:“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信任你,才會把相機(jī)扔給你?你怎么不接啊?”
任辭擰著她滴水的褲腳,答非所問地說:“我留校了。我就在這里,一步也不離開?!?/p>
顧言橋的靜默里,他又說:“我的心很小,裝不了很多東西。我的力氣也有限,只想抓住更重要的人和事?!?/p>
她忘了心疼相機(jī),呆呆地任他給她處理傷口。隔了好一會,她說:“你又遛狗又兼職,這么不務(wù)正業(yè),是怎么做到留校的?可不要誤人子弟!”
“我厲害唄!”任辭笑起來,他說:“其實二哈是我老師家的,他的父親生病住院,我?guī)兔φ疹檭商於?。你這個攝影助理,才是我平生第一份兼職……”
顧言橋忽地站起身走了,她的膝蓋有傷,走得一瘸一拐,他扶了一把她的手臂,換來兩顆白眼球:“你跟著我干嘛?我換衣服去!”
6
顧言橋看著電腦屏幕上任辭和肖苒的成片生氣時,任辭用兩只手扶住了她的腦袋,他的聲音里帶著笑意:“顧言橋,你是不是喜歡我???”
她艱難地吞了一口唾沫,回答:“做夢吧你!”
任辭放開了手,“我還真的做過這個夢,不過夢里你不是這樣回答的?!?/p>
顧言橋不說話,她退出電腦頁面,徑自走出了工作室的門。
如果任辭是在述說夢,那么他們有過同一個夢境。
在那場夢里,女孩不叫顧言橋,她手里搖著一枝花走在少年身旁。她喜歡大口喝可樂,聽見碳酸泡沫在口腔里沙啦啦地響,她喜歡大口咬雪糕冰得齜牙咧嘴地笑。路邊的楸樹開著胭脂色的花,落下來砸在地上發(fā)出輕微的“啪嗒”聲,他們走著說著就相視一笑。他跳起來去摘樹上的葉子,墜著花瓣撲棱棱地落,她嗔怪地沖他皺眉,他笑得見牙不見眼,他的臉頰紅紅,耳朵紅紅,忽然就說:“顧云嬌,你是不是喜歡我???”
女孩一揚頭,像頭驕傲的小鹿,她說:“是??!難道你不喜歡我?”
少年笑成了傻子,他說:“我很早以前就喜歡你了!那時我一個人跑去海邊玩,正遇上酒店里在辦婚禮,我看見穿著白色小禮服的女孩,覺得她世界第一好看!后來再去時,又看到她穿著粉色的小裙子被她爸爸支使著跑來跑去,還是世界第一好看!有人說女孩子做很多次伴娘會嫁不出去,我聽了就覺得好開心,因為她嫁不出去,就正好嫁給我?。 ?/p>
顧云嬌笑得眉眼彎彎,“那如果好多人搶著娶她呢?你去和人家打架嗎?”
少年的語聲溫軟:“可是你說了喜歡我啊,你喜歡我,就只能嫁我。”
她將手里胭脂色的花朵扔到他身上,食指刮臉羞他:“不害臊!”
女孩穿著白裙子,跑起來像一朵被風(fēng)追趕的云。
從春到夏,海平線上一夜夜升起白亮亮的月,泛著珍珠般的溫涼,從豐盈到漸彎,又從清減到圓滿。
小路上的珍珠梅在月光里開花,清風(fēng)里蕩著細(xì)密的香氣。他們在小路上走,花枝掃在肩頭,碰出滿頭滿臉的香。他抬手掃了掃自己肩上的碎花瓣,又掃了掃她肩上的,手指不小心碰在她的耳垂上,就倏地收回了手。
她的耳垂微涼,光滑如珍珠。他覺得渾身血肉都隱遁了知覺,只剩下觸碰了她的那一小截手指。
那年,他們十八歲。那時,距離高考還有一個月。
后來的一天,他沒有在放學(xué)的公交車上等到她。第二天、第三天,他都沒有等到她。他給她打電話,她關(guān)機(jī),他給她發(fā)消息,她不回復(fù)。
少年的心里沒有溝壑,想不出更多變遷,他只當(dāng)她變心,結(jié)結(jié)實實地怨過她,發(fā)送一條條質(zhì)問的短信給她。高考前的學(xué)習(xí)壓力很大,除了書本試卷、老師家長同學(xué),他少有與外界交流的途徑,她不理他,是他十八歲青春中有過的最大坍塌。
直到有一天,他經(jīng)過父母房間,聽見他們提到關(guān)于海邊酒店的字眼,就不由得豎起耳朵,這才知道了她家發(fā)生的變故。
他去她的學(xué)校,得知她已經(jīng)超過一周沒去上課。他去了海邊酒店,那里桌椅翻倒一地,樓上樓下的玻璃碎得到處都是,折射著無數(shù)個蜇人的小太陽。
那年夏天,顧云嬌沒有參加高考,任辭的成績也差強(qiáng)人意。
秋天,因為城市擴(kuò)張,任辭家拿到了一筆數(shù)目不小的拆遷費,短短一季,他們都經(jīng)歷了世事變遷。
搬家前,他又去了海邊酒店。他從破碎的窗戶跳進(jìn)去,在樓上的房間里,他看到了墻上有一張顧云嬌的照片,她的笑容明媚。墻上被潑了酒水,污染了她的大半張臉。
他小心地揭下照片,把它帶回家。
后來的一天,他坐在公園里,看見她從甬路的另一頭奔跑而來。
他一眼就認(rèn)出她了。他的心臟狂跳,卻在她經(jīng)過身邊時,深深地低下了頭。他在她的身后跟了三天,找到了她的工作室,盡管她已經(jīng)不是顧云嬌,她叫顧言橋。
而她也徑直叫了他的名字。她一開口,胭脂色的花朵便紛紛而落,她說:“任辭!”
7
顧言橋后悔不該讓任辭拍宣傳照,因為肖苒已經(jīng)在追求任辭了。
肖苒很美。成片里,她的手指落在任辭的鎖骨上,或者任辭的額頭抵在她的蝴蝶骨上,一派天雷地火,又像渾然天成,讓工作室增加了許多粉絲。
任辭一有空就來工作室,肖苒便也將這里當(dāng)成了主戰(zhàn)場。
肖苒約任辭吃飯,他不去,她就打包了一堆吃的喝的到工作室來。顧言橋躲閃不了,又迎合得吃力,只好埋頭吃喝。電視里在演狗血劇,有個人受了傷正在搶救,年輕的肖苒緊張不已,夸張地叫,任辭看了看顧言橋線條緊繃的側(cè)臉,輕聲說:“沒事?!?/p>
“我不信?!毙ぼ坜D(zhuǎn)過頭看他:“我們打個賭吧?如果你輸了,就做我男朋友!”
肖苒看著任辭,而任辭看著顧言橋。顧言橋舉著一個雞爪,嘴里塞得滿滿的,嘴角還沾著油光,她全無吃相,她只看了他一眼,便立刻扭過頭去。
任辭笑了,扯了一張紙巾抹掉她嘴角的油漬,輕聲卻篤定地說:“開什么玩笑。你看不出來我喜歡顧言橋嗎?”
肖苒一愣,繼而笑起來,“我現(xiàn)在看出來了!”她把三個酒杯都斟滿了,重重地一一碰過,大聲說:“那就祝你們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任辭“噗”地笑出聲來,顧言橋一下子就喝嗆了。
肖苒很快起身要離開了,留下了滿桌的吃食。顧言橋拉一拉她的手:“對不起,但我還是希望你以后可以常來!”
肖苒笑了,指了指任辭:“你請我拍片我肯定來?。〔贿^說好了,我不跟他搭檔!”
顧言橋沖口而出:“我也不會再讓你跟他搭檔啦!”
肖苒一走,氣氛就有些尷尬。顧言橋似乎有意要將自己灌醉,任辭想從她手里拿下酒瓶的時候,她終于看進(jìn)了他的眼睛:“我想放松一下,今天是個好機(jī)會?!?/p>
任辭放開了手。顧言橋喝完第五瓶啤酒的時候,她起身去衛(wèi)生間,好一會兒都沒有出來。
他不放心,守在門口叫她的名字,聽到里邊傳來的低聲啜泣。她出來時,臉上已經(jīng)沒有淚痕,她仰頭看著他笑,像個傻乎乎的小孩,她說:“我好像喝多了,頭暈!”
他抱住她,也像抱著一個小孩。她說:“肖苒多好啊,是不是?”
“是?!彼孤实卮穑骸八臉幼雍湍惝?dāng)年很像?!?/p>
“那才是你喜歡的樣子啊?!彼骸拔也皇穷櫾茦蛄?。我早就丟了千嬌百寵,我得自己翻江渡河,做自己的橋……”
任辭的喉結(jié)滾動著,他說:“你還有我。以后你做我的寶貝,我做你的橋。”
顧言橋像是醉了,又像是沒有醉。她抓著任辭的手腕,說了一個長長的故事。她說她的爸爸叫大鵬,就是“大鵬一日同風(fēng)起,扶搖直上九萬里”的“大鵬”,可是他的歸宿是大海。她說她的爸爸愛媽媽,愛得無限包容、無比絕望,以致于當(dāng)她賭博輸光了所有積蓄,又欠下高利貸跟著情夫遠(yuǎn)走他鄉(xiāng)之后,那些人砸了他的酒店,他就賣房替她還債,然后頭也不回地走進(jìn)了大海。
她還說了很多細(xì)節(jié),變故之前,變故之后,有些他知道,更多的他全然不曉。
后來她仰起頭,對他說:“你看看我的臉,你看看我的血管!我的身體里到底藏著什么樣的基因?我自卑透頂!可是我得活著,我想看著你,我想把家里的酒店再開起來,我想好好地活著!”
她大口喝酒,像是把所有的悲傷重新淹沒在心底。她一口氣灌下了半瓶,開始劇烈咳嗽,像是要把整副心肺都咳出來,她的眼睛通紅,卻沒有落淚??墒侨无o的眼淚落下來了,他的掌心滾燙,他抓著她的手放在自己胸膛:“我要怎么說,你才能明白我的心?”
顧言橋怔怔地看著他,忽然溫柔地笑了,“你也沒喝多少酒啊,怎么就醉了?”
她撫摸著他的頭發(fā),低聲說:“你以后會成為副教授、教授,你會被人愛戴和尊敬。這個城市就這么大,你和我在一起,會被人非議、看不起,你的家人也不會接受我……”
她的手指輕輕撫過了他的眉眼,她的聲音輕如夢囈:“就這樣吧,我已經(jīng)知足了?!?/p>
8
顧言橋就像一只河蚌,重新緊閉了蚌殼。任辭無奈極了,他試過溫柔告白,她安靜地聽,然后不聲不響地轉(zhuǎn)身離開。他也試過抓著她的手腕將她抵在墻上,她不反抗,然而她的所有接受都表達(dá)著拒絕。
他曾氣惱地抓起外套走進(jìn)黑暗的雨夜,可是第二天又重新出現(xiàn)在她的視線里。
她招聘了新助理,他的工作也忙碌起來,常在傍晚才匆匆而來,她不詢問,他不告知,她不說解聘,他不提辭職,他們保持著微妙而平衡的默契和距離。
盛夏時連下了幾場雨,院子里的花都落盡了,植物的枝葉伸張著,蠻荒似的欣欣向榮。
顧言橋帶著助理出了一趟差,回來后發(fā)現(xiàn)任辭在院子里栽下了一些植物的小苗,苗木下有著潮濕的新土,黑色的小螞蟻來來往往地忙碌。
她認(rèn)不全那些小苗,不知道它們開什么花,結(jié)什么果,然而她不問,他不說,只是看著它們一天天抽出芽孢,黃綠的葉子漸漸變得深濃。
他們已經(jīng)幾天沒有對話了,然而他們又似乎從來沒有沉默過。
顧言橋很忙,拖延了去海邊的時間。在離酒店漸近的路上,她發(fā)現(xiàn)橫斜的樹枝被修剪過了,斷枝耷拉著葉子堆放在一棵樹下,大概還沒來得及處理。
破敗的酒店被清理過了。院子里的碎玻璃和雜草不見了,室內(nèi)翻倒的椅子和長霉的地毯也不見了,只有四面空墻,嵌著豁朗朗灌著海風(fēng)的窗。
顧言橋給任辭打電話,他沒有接聽,然而鈴聲似乎就在她的耳邊響。
她走進(jìn)了酒店。鈴聲愈發(fā)響亮,在空蕩的房子里撞出了回音。
她仰起頭,看見任辭站在樓梯上,她大聲問:“你為什么不接電話?”
他一步步走下來,“我怕你會生氣,怕你不愿讓我來這里??晌疫€是想把一些東西清出去,再把另一些東西裝進(jìn)來。房子是這樣,人心也是這樣。”
她看著他:“如果你也在舊物里呢?你不在乎被清出去嗎?”
他也看著她:“你心里的那片故土,我想給你栽上新鮮的苗木,如果真能做到,即使我被掩埋其中,那也沒關(guān)系?!?/p>
顧言橋低下頭。他一只手上戴著臟兮兮的手套,攥著摘下來的另一只。他注意到她的目光,便將雙手背過身后。
海風(fēng)又起,海浪澎湃,任辭走到了陽光亮烈的地方,他仰頭看著酒店的三層小樓,他說:“我找人來看過,這房子的建筑質(zhì)量和框架結(jié)構(gòu)非常好,咱們可以慢慢地把它收拾出來?!?/p>
他拍著一棵大樹的樹干,笑著說:“當(dāng)初我就躲在這棵樹后,偷偷看你?!?/p>
顧言橋彎起了唇角。他在陽光里,而她還站在陰影下,他走過去攥住了她的手腕,她被他拖著向前走,她問:“我不想讓你可憐我!你是想要救贖我嗎?”
“我又不是神!”他有點生氣了,大步向前走,一股腦兒地說下去:“你才是自己的光,是自己的橋,而我是另一團(tuán)光,另一道橋,我想和你匯成更大的光團(tuán),延伸出更遠(yuǎn)的路,創(chuàng)造出全新的血脈。我早就告訴過你了,我喜歡你,想和你結(jié)婚,想和你一直在一起!不要問我是從前的你,還是現(xiàn)在的你,對我來說,她們都是眼前的你,只要是你,這就夠了!”
他說:“你不要胡思亂想,如果真的遇見你不想面對的問題,那就交給我。你從來都沒有做錯什么,相反的,你一直都做得非常好,但我總覺得還可以更好一點。把你的手放進(jìn)我手里,或者放在我肩頭,你試試看,會不會更快樂一點?”
他的步子邁得很大,她的裙子被海水打濕了,裹纏著小腿走得很累。她掙開了他的手,蹲下來呼呼喘氣。他放緩了腳步,彎身撿起貝殼,用力扔回海里。
后來,她終于攢足了力氣,拎起裙擺開始向前奔跑,海風(fēng)咸澀地灌進(jìn)喉嚨,她聽著自己的心跳和呼吸,聽著海浪聲響、海沫纏綿,她用盡氣力一路向前跑。
她停下腳步回頭看時,他成了遠(yuǎn)處小小的黑點。
顧言橋覺得心臟慢慢落回了胸腔,血液正在回流,繼而溫?zé)岬氐竭_(dá)四肢百骸。她坐下來,看著遠(yuǎn)處的黑點在慢慢變大,她長久地注視著他,等著看清他的身形和眉眼。
耳邊有一個遙遠(yuǎn)而清朗的聲音,少年和青年的聲音重合著,問:“你是不是喜歡我?。俊?/p>
遠(yuǎn)處的云與海各自飄搖,各自澎湃,卻守望不離。她臉上的笑容綻放了許久,久到足夠他一步步走到她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