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嵩
在我的博士畢業(yè)論文《后記》里,有這樣幾句話:“感謝我的師兄房偉老師……他在馬年春節(jié)期間送來的那袋橙子和香蕉,更是令我感動得熱淚盈眶。”曾有許多人對“那袋橙子和香蕉”感興趣,向我打聽它們背后的故事,我都報以一笑,搖搖頭支吾敷衍過去。橙子和香蕉香甜,背后卻是人生中一段暗無天日的困境,包含著一段苦澀的記憶,因此不愿再提。但當我在電話里應允下房偉師兄這篇印象記兼短篇小說《狩獵時間》短評的邀請,最先躍入腦海的,卻仍舊是那個慘淡的馬年春節(jié)——倘若沒有那袋橙子和香蕉的勉勵,像我這樣二十多年來一直致力于打退堂鼓的人也許就不會堅持把畢業(yè)論文寫完,更不可能在幾個月后找到工作,如今這篇文章也就無從談起了。
故事其實非常簡單。因為學院第一次硬性設置了畢業(yè)論文預答辯的程序,毫無經(jīng)驗可供參考的我在論文字數(shù)已經(jīng)超過要求但尚有一章沒有動筆的情況下,就在臨近春節(jié)時稀里糊涂地坐在了預答辯委員會面前,結果被告知“未完成不予通過”,甚至要被判延期答辯,后來才被通融為“春季學期開學(記得是那一年的正月十五)前必須完成”。我惴惴不安地度過了除夕和大年初一,在一個不眠之夜后決定大年初三就回宿舍寫論文的最后一章,卻整整三天未能在電腦上敲出一個字來,精神極度焦慮,近乎崩潰。就在又一個發(fā)呆的早晨即將過去的時候,我接到了房偉師兄的電話。他說他知道我在趕論文,特意來看望我,已經(jīng)在我們宿舍樓下了。而當我見到他時,令我萬分驚訝的是,他居然遞給我一袋橙子和香蕉?,F(xiàn)如今我已回想不起他那天具體說了些什么,無非就是事已至此只能破釜沉舟之類,唯有水果的香氣還縈繞在記憶中。中學時讀《板橋家書》,印象最深刻的一句是“天寒冰凍時暮,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醬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溫貧之具”。雖然那時的我既不老亦不貧,但心里感受到的那種溫暖,卻與兩百多年前的古人無甚差別。
幾年后,房偉師兄的工作單位已經(jīng)換成了蘇州大學,并被公派到臺北東吳大學訪學半年。似乎那一年的春節(jié),他也是孤身一人在海峽對岸度過的。記得他曾在一篇小說創(chuàng)作談中寫道:“臺北冬季潮濕,經(jīng)常飄一點小雨。我除了在圖書館讀書,在健身房鍛煉,就是在一些大學開講座,參加學術會議,偶爾也出去走走……剩下的時間,都是孤獨?!彪m然沒有迫在眉睫的論文壓力,但孑身一人在千里之外的宿舍里過年,那種感受,我能切身地感受和理解。不知怎的,我總能想起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在川南參加“土改”工作組的沈從文。魯迅先生《祝?!烽_篇即是“舊歷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村鎮(zhèn)上不必說,就在天空中也顯示出將到年底的氣象來”。而沈從文在一九五一年的臘月二十八這天寫給妻子張兆和的信,也有一個類似的開頭:“真的像又過年了,村子中也依稀可看出些歲暮年末光景。”“年底氣象”“年末光景”,對應的想必應該是炸響的鞭炮,以及《濟南的冬天》里“響晴”的冬日——不知房師兄在臺北的冬雨中,是否會懷念自己曾經(jīng)求學、工作過十余年的濟南?祥林嫂的遭遇幾乎盡人皆知,而沈從文用兩句話跟妻子簡單地描述了年底最后一次趕場“自然分外熱鬧”的情形后,筆鋒就轉向“房子中只剩下我一人過年”,并隨即回憶起此前三次在湘西辰州孤獨過年的經(jīng)歷?!敖?jīng)過整三十二三年了,這一切均猶在目前,鮮明之至”。種種情形,諸如身上只剩下的那枚銅子、中流而下的一葉扁舟、碾米坊里獨自打篩的窮老太太,都深深鐫刻在他的記憶里,并融化在他的血液中,“正和歌德年青時一樣,‘這個得保留下來!于是在另外一時,即反映到文字中,工作中,成為生命存在一部分”。終其一生,沈從文都是一個內心充滿孤獨感的人。他在《湘行書簡》里拿自己與曹雪芹做比較,說曹是“先前豪華,到后落寞”,而自己是“小時孤獨,近來幸?!薄R话愣?,“豪華”“幸?!迸c“落寞”“孤獨”并不形成嚴格的對立,但在沈從文看來卻是成立的,因此他在《一個人的自白》里分析自己的性格特征是“脆弱、羞怯、孤獨,頑野而富于幻想”“與自然景物易親近,卻拙于人與人之間的適應”,以致他在“土改”工作組時期常走到住處附近懸崖頂上去尋找天地悠悠感,并視之為接通了杜甫等古人的心境。我想,當這些年來房偉師兄在北京鐵獅子胡同一號、南京石頭城中山陵、臺北陽明山等地逡巡流連時,或是與妻兒天各一方、輾轉往來于濟南、蘇州和東營之間,他或許并非汲汲于滿足成為一個青年學者或青年作家之翹楚的欲望,而是懷著一種早已清醒認識到自身的孤獨感并且力圖從中脫身,卻終究無能為力的無奈而苦苦掙扎,只能在歷史長河中尋求與那些不朽的過客精神相通。在此意義上,他的精神與沈從文庶幾近之。
無獨有偶,小說《狩獵時間》的故事,也恰恰發(fā)生在農(nóng)歷春節(jié)到來之前。小說結尾,一樁校園慘案在翰林酒店里的一番大快朵頤間漸漸成為往事。而主人公在饕餮的同時,念念不忘的是“我將在宿舍迎接美好的春節(jié),我思忖著,要準備哪些燉火鍋食材,是否還要準備彩色拉花。我還想邀請那位心儀的女生來宿舍吃飯?!绻樌脑?,也許我會結束處男生活,成為真正的男人”。當“開除”或“留校察看”的危險都不復存在,按期畢業(yè)指日可待,對“食”與“色”的本能追求與憧憬,也就取代了之前“我”被導師楊修威脅與控制的恐懼,成為J市霧霾濃重的冬日里難得一見的暖陽。而有陽光處必伴隨著陰影,教授、學者、處長、?;▊冊陉柟獾恼找聼o比光鮮亮麗,卻在身后投射出人性的陰暗,以及種種不可告人的隱秘。
“我”和導師楊修一樣,離群索居、沉默寡言、孤獨卑瑣卻又耽于幻想?!拔摇边x擇讀研究生,僅僅是由于本科畢業(yè)時找不到像樣的職業(yè)的權宜之計。而在讀研期間為了改善清貧的生活,“我”通過一個偶然的機會做起了代寫論文的生意,先是親自操刀,形成規(guī)模后轉而負責轉包,儼然已居于這一灰色產(chǎn)業(yè)鏈的上游,卻不幸東窗事發(fā),幾乎就要被學校處分。楊修雖是博士畢業(yè),多年來卻“一文不名,不見經(jīng)傳,默默無聞”,不僅沖擊教授職稱屢屢落敗,門下的研究生也都是被當紅教授們挑剩下的。反觀楊修的博士同門高遠方,則是一路春風得意,不僅仕途前景光明,還在楊修職稱評定時使絆子,甚至與楊修的老婆、S大團委書記劉珂保持著不正當?shù)哪信P系,成為楊修以死相拼、必欲除之而后快的死敵。小說寫的,就是春節(jié)之前發(fā)生在楊修與高遠方之間的跟蹤、盯梢與復仇之戰(zhàn),S大風光秀美的假山、桃林和人工湖,也因此見證了一場血腥而慘烈的人間悲劇。
《狩獵時間》這個題目,源自小說中“我”在高遠方臨死前說的一句話——“狩獵時間到了”。它是小說中一個耐人尋味的疑點:當高遠方被楊修的匕首刺中、楊修已經(jīng)割斷喉管投湖自盡的時候,與高遠方并沒有直接利害沖突的“我”為什么反倒重新戴上小丑面具,伴隨著那句“狩獵時間到了”并眼看著他消失?大概會有人將其解讀為“我”和楊修這兩個“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之間的理解與共情使然,“我”充當了導師復仇的幫手。然而,“我”的所作所為,從之前的盯梢到湖邊的把風,以及把高遠方帶到假山旁邊,一切都是在楊修的威逼與利誘下進行的。連續(xù)的盯梢導致的精神高度緊張,也導致“我”此前逐漸陷入幻覺狀態(tài),飽受煎熬而哀求楊修“讓我干別的任何事都行”。直到慘案發(fā)生之前,“我”都一直深陷在那個關于高遠方帶血頭顱的怪夢之中,“眼皮不停跳動,有不好預感”。凡此種種,都足以證明“我”只是受楊修的脅從而非他的同謀。
那么,這個“狩獵”又當作何解?其實作者在前文早已埋下了伏筆。連續(xù)五天的盯梢生活讓“我”陷入了這樣的“幻覺”:“黑色羽絨服粘連在我的身體之上,蓬松溫暖的羽絨緊緊吮吸著皮膚,化為粗硬的鬃毛。我的嗅覺越來越發(fā)達,視力增加,鼻孔變大,指甲鋒利無比。我熱愛長時間站立,沒緣由地奔跑……”而之后的一段文字則說得更明白不過:“盯梢生活讓我體驗到孤狼狩獵的樂趣。我是‘秘密獵殺者?!薄拔摇睗撘庾R中的“狼性”被激發(fā)了出來,并且在長時間的“盯梢”所帶來的肉體與精神的雙重折磨和痛苦中獲得了奇妙的體驗,不僅在日常行為上向“狼”靠近(“我”在吃飯時“利索地將食堂的醬大骨上的筋腱肉剔了個干凈,讓同學們目瞪口呆”),當高遠方被刺、命懸一線之際,“我”內心深處的“狼性”再一次被喚醒,“牙根發(fā)癢,胸腔涌動狩獵的快感”。至此,“狼性”終于取代了“人性”,成為支配“我”行動的唯一動力。
以上的梳理,讓人不寒而栗,也促使人檢省自己身上、自己心底是否也存在著這種“狼性”,并且有使之被激發(fā)的可能。但更值得深思的是,這種“狼性”因何得以激發(fā)并放大,終至成為悲劇的根源。它完全不同于沈從文通過《湘行散記》等文字近乎自然主義地呈現(xiàn)出的那種湘西人身上“獸性”“神性”和“魔性”雜糅的“人性的姿態(tài)”,例如《一個戴水獺皮帽子的朋友》里那個“有人稱他為豪杰,也有人叫他做壞蛋”的“活鮮鮮的人”。然而,沈從文“自然主義”的筆端還凝聚著“人道主義”的關懷,而這種“狼性”則是極端,純粹反人性、反人類的,是所謂“自然主義”與“人道主義”的割裂。社會的層層重壓是一把雙刃劍,它可以像高壓鍋一樣牢牢地禁錮住人性中普遍存在的“惡”的因素,然而,它也有可能刺激人們?yōu)榱诉_到目的而作惡。更可怕的是,當這些“惡”的因素一旦沖破束縛,甚至會造成極其惡劣而慘痛的后果,正如灶上的高壓鍋也可能瞬間變成“炸彈”一樣。而一個理想的社會除了不應該對生存于其中的人施加過分的壓力之外,還呼喚著人與人之間的理解和關愛,呼喚著一種溫情的人道主義。而在《狩獵時間》中,我們看到的卻是論文、就業(yè)、職稱、名譽對學生和學者施加的壓力,以及師生之間、同事之間、同學之間乃至夫妻之間的鉤心斗角、冷眼相待,就像無處不在的催化劑,加速“狼性”取代“人性”的反應過程。
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沈從文曾在一場演講中闡發(fā)了自己對“動物性”與“人性”之間區(qū)別的看法:“一個人不僅僅能平安生存即已足,尚許可在他的生存愿望中,有些超越普通動物的打算,比飽食暖衣保全首領以終老更多一點的貪心或幻想,方能把生命引導到一個崇高理想上去。這種激發(fā)生命離開一個普通動物的人生觀,向抽象發(fā)展與追求的興趣或意志,恰恰是人類一切進步的象征?!薄夺鳙C時間》或許可以為他的這段話做一注腳。
蒂博代說:“一位藝術家的作品對他本人來說,有時是一種自我解放的方式,有時是一種自我矛盾的方式,有時是與自己進行戰(zhàn)斗的方式,有時又是自我欺騙的方式?!睂τ诜總碚f,他的寫作是哪種方式?也許兼而有之吧。我想,他是一匹真正的文壇“黑馬”。這個詞不只是通常意義上的“出人意料的優(yōu)勝者”,更是像布羅茨基所說的那樣,“在我們中間尋找騎手”的、眼中射出黑色的光芒的“黑馬”。
責任編輯? ?丘曉蘭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