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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畫下去

2021-09-02 02:24
延河(下半月) 2021年8期

潘 城

放下畫筆多年的我已經(jīng)驗證了當年的觀點,我們這群人的藝術,充滿頹廢的朝氣,畢加索的割裂,達利的扭曲,培根的肢解,莫蘭笛的冷漠,小弗洛伊德的神經(jīng)質(zhì),蒙克的歇斯底里,馬格里特的噩夢,我們樣樣具備,唯一缺少的就是才華。

她會一直畫下去嗎?假如她畫面的光影關系在持續(xù)表達晨曦、正午與黃昏的變幻中,放出一道不和諧的折射,在那片我們共同迷戀過的高級的灰調(diào)子中透出一閃驚艷的高光,能讓我暫時停止對生活的焦慮嗎?

1

我正要接一只被拋過來的香蕉,被康磊磊的肘關節(jié)一撞,香蕉砸在了腦門上。我一個白眼扎過去,只見康磊磊一腦門油汗,一臉肥彪,一年四季不停往外冒油。他那葡萄一樣的紫檀手串總在額頭及鼻翼兩側(cè)猛擦,隨即用手抹一把臉,還伴隨著吸鼻涕的響聲,然后就朝我的肩頭抹上來。這種標志性動作每天都會重復多次,避之不及。他那雙賊溜溜的小眼正斜著我的左側(cè),兩撇鼠須微微抽動。我的視線像一架纜車順著他索道般的目光滑向了一個女人胸前。我立即收回目光,興致勃勃的吃起了香蕉。香蕉送進嘴里的同時,這個叫沈芳菲的女生白了康磊磊一眼,卻繼續(xù)壓低她那對鼓脹的胸部,使他發(fā)出了幾聲嘿嘿的笑聲。

康磊磊是我們藝術學專業(yè)一班班長,這個人不接受任何西方藝術觀念。二十歲就自稱“康老”,滿口段子,只有在與我討論關于他癡迷的中國書畫藝術時,才會展現(xiàn)其專業(yè)的一面。我同意中國藝術到一定的高度,修為在畫外,最終是做人。可康磊磊始終將庸俗的價值觀投入到藝術史論中,常說:“齊白石愛錢,張大千做假,劉海粟好色,陸儼少貪財,于右任官大,皆為吾所愛也!”無言以對。

我時不時摸一下自己上衣內(nèi)袋,確認那七千五百塊錢是否還在。作為二班班長,我站起來摸著一排椅背跌跌撞撞地朝帶隊老師趙南陽走去?!摆w老師,錢收齊了,一人五百,一共七千五,您點一下……”話還沒有說完,他手一揮說:“不用給我,你收著。”一點也沒有再要與我說話的意思。這個長相兇悍、渾身大蒜氣的中年男人索然無味,我只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一陣惡心,暈車了。

趙南陽不是我們的老師,他是替他神經(jīng)質(zhì)的老婆帶我們出來寫生的。為此,前一天他老婆打了至少八個電話在我手機上,那種話費不停流淌的心疼是我用所謂班長的責任來撫平的??道诶诎嗌系睦蠋熓且晃徊┦浚芎谜f話,永遠保持一種被擠壓出來的笑容,即便笑得很難看還是讓人感到挺舒服的。他黑胖的腦袋上,覆蓋著一頭稀疏的披肩長發(fā)。每天穿著黑灰色衣褲,騎著一輛破爛不堪的“永久”牌自行車在校園里發(fā)出低調(diào)的“咔噠、咔噠”聲。這種響聲一度讓我覺得像是晨起的干嘔。我見過他老婆一次,是我們大學的女領導。女領導有接線小姐一樣柔和的嗓音,訓斥學生與下屬則彪悍無敵,也許在夫妻二人間更表現(xiàn)出一種異常強悍的作風。因此,我常常在內(nèi)心深處一廂情愿地對這位叫呂文昌的博士表達深切的同情。

車子開出安城三個多小時,窗簾被紛紛拉上,我迷迷糊糊不知所終?;秀遍g總覺得有玻璃鏡面的光射向我,醒過來,發(fā)根處冒出一層細汗。車內(nèi)很安靜,我看著前排的顏染,側(cè)臉望向窗外。她鼻子的輪廓線讓我有一種想勾勒的沖動,那是席勒或比亞茲萊的線條。窗外的斜陽下一大片如海連天的油菜花,無際無邊。這個景色攝住了她的心,她鼻翼歙動,無聲無息,淚流滿面。我看呆了,我想,女孩子哭泣是可以不需要原因的嗎?就像很多人喝酒不需要菜肴。

車上難熬的抱怨聲終于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夜那一聲剎車聲中變成了歡呼。大巴停在一棵巨大的香樟樹下,山村沉默的夜晚被我們一群藝術生的涌出撕成了一幅拼貼畫。

查地主是個短胖男人,在大樟樹下等我們,他是旅館的老板。一見到兩個帶隊老師連忙點頭招手,一溜小跑迎上來遞煙。呂文昌笑著和他握手寒暄,而趙南陽冷冷地自己點煙。查地主帶路去旅館,趙南陽不與他們并行,只跟在后面,一句話不說。只見這三人嘴上的三點煙頭,在山村的黑夜里,猶如鬼火。

入住的旅館是當?shù)剞r(nóng)村自己造的那種三層樓房,不土不洋,用我們專業(yè)的眼光看,就是包豪斯風格加徽派民居再加羅馬柱子再來點巴洛克卷草紋門口放一對石獅子。中國農(nóng)村如今到處都是這種怪胎房子。一樓是餐廳,在一個角落辟出一小間房間做客房;二樓全是客房,我們被安置其中,八人一間。男生進了房間,不約而同坐上床把鞋一蹬,霎時間群鞋亂飛,隨即一股黃綠色腳臭味升騰上來,十分濃郁。女生進屋后的反應奇大,放出此起彼伏的尖叫聲,一浪高過一浪,像花腔女高音。她們覺得這旅館的條件簡直是牲口棚??墒侨嗽谒l(xiāng),公主們也不好下旨把這樓拆了重蓋,在一片叫罵聲的自我安慰下最終一個一個地睡了。

疲勞兇神惡煞地襲來,人的敏銳度驟降,但不知為什么,我在沉重的眼皮即將落幕之前的一點點時間意識里感覺這個陌生山村正在滋生著不為我所知的事情,仿佛一群孑孓正要浮出水面,化作蚊蟲。

2

醒來就是中午,一樓四個大圓桌擺上了我們的午飯。飯菜差我早有心理準備,許多女生跑到附近小店買餅干、泡面。端碗抬頭,只見墻上掛滿了黃燦燦的銅匾,大大小小二十多塊,都寫著“某某學校優(yōu)秀實踐基地”。這些金字招牌有的光可鑒人、有的銹跡斑斑,猶如二十多塊新舊不一的補丁打在這堵爛墻上。墻角掛滿殘破的蛛網(wǎng)、飛蛾、蒼蠅的尸體如標本一樣懸掛得琳瑯滿目。蛛網(wǎng)下面是我們的餐桌,坐著一個抬頭發(fā)愣的我。餐廳右側(cè)直通廚房,我向那張望,灰暗逼仄,人影浮動。這時從里面出來一個老女人,渾身油氣,穿一個骯臟油膩到無法辨認質(zhì)地的圍裙。她一手端一海碗山藥絲,兩只鷹爪一樣的手擒住瓷碗,又長又厚、鑲滿黑泥的拇指指甲直插在山藥絲的湯水里,面無表情地端到我們桌上。

此時的我大概已經(jīng)全然從睡后的木訥中掙脫出來,五官的功能強大起來,周遭世界像一群暴徒般把我包圍。我覺得墻壁斑駁,到處是吸飽了人血的蚊子或者是一肚子屎的綠頭蒼蠅突然被拍死在墻上的狼狽痕跡。我覺得屁股下面的凳子、肘關節(jié)下的桌面、左手上的飯碗、右手拿的筷子、都透出一股讓我驚心動魄的油膩。我覺得腳下的水泥地上滿是食物殘渣,那些菜葉和被嚼過幾口的肥肉招徠著成群結(jié)隊的蒼蠅和那些爬起來不按章法的未成年蟑螂。一些已被風干、發(fā)白的細碎骨頭弄得門外草狗徘徊,滴著唾液突然沖進來咬住就跑。玻璃門外站著一個丑陋骯臟的人,腦袋緊貼在玻璃上,眼神死死的,笑得卻非常奔放——一位傻子。未來幾天里,他幾乎每到吃飯時間就會出現(xiàn),每次都看著那些被擱下的飯菜,垂下黏糊糊的口涎。

我直到吃完飯也沒見到兩個帶隊老師,就問邊上的康磊磊:“老師呢?”

“呶!”他隨手一指餐廳邊一個小包廂說:“你以為能跟我們一起吃嗎?雞鴨魚肉酒?!?/p>

“康老怎么不進去敬一杯,歌舞助興一下,跳一曲胡旋?”同學都稱我們倆是和珅與紀曉嵐。

“得了,得了,我們就配吃這個,山藥蛋派!”然后他夾了一筷山藥絲放進嘴里,夸張地大嚼起來。

這個半掩著門的小包廂,像是禁地,把老師和我們隔開了,就像這些落地的玻璃把我們和這個又臟又丑的傻子隔開一樣。

飯后我們稀稀拉拉地走出去,才看到這個旅館的招牌居然有一個輝煌的名字“花園飯店”。大家懶懶散散往對面的古村里走,趙南陽突然到我邊上嚴肅地說:“你聽好,不管什么時候,一定要聽我的指揮!”

我一愣,先有點受寵若驚,又一頭霧水:“是,是,我當然聽老師安排。”

他又說:“你負責把我們班二十五個同學給我組織好,哪個班我不管。我什么時候說走,你就一個不少立馬給我拉走!明白嗎?”

我當然不明白,我們兩個班向來不分課程,來古村寫生十天,干嘛要單獨拉走?又不是部隊土匪!可我還是下意識地滿口答應。

走進南坑古村,我卻對眼前的老建筑全無興趣。畫徽州、畫江南,一年一年、一群一群的寫生,千篇一律,即使畫到小宇宙爆發(fā),誰還能畫得過吳冠中?因此我這次打定主意來玩,對付兩張作業(yè)也就夠了。兩個班的人像潑出去的豆子,在古村青石板鋪就的街巷里四散橫流,頻繁相遇,又各自亂逛。大家似乎對在異地的彼此變得更感興趣?;ㄖy顫的沈芳菲經(jīng)常出沒在我的視線中,向著有男生的空氣不斷投放女性荷爾蒙,有她的地方必有康磊磊。我無意詆毀他,畢竟兩年后他成為了我所在的萬人大學的學生會主席,當時他就早早地對性與政治表現(xiàn)出強烈的欲望,他是有潛質(zhì)的。

南坑古村的民居是典型的徽派,明中葉以后徽商雄起,三四百年建成家園。粉墻、青瓦、馬頭墻、磚木石雕。但旅游業(yè)一興起,那層處女般朦朧神秘的水霧就被呼啦一把扯去。古村在商業(yè)化的沉浮中學會涂脂抹粉,掛起內(nèi)置節(jié)能燈泡的大紅燈籠,開門接客。南坑村民看人的眼神,折射著一種人民幣花花綠綠的光彩。那些青石板路兩邊的民居幾乎都成了商鋪,賣假古玩、木雕花板、竹制品、硯臺、畜生頭骨、土布衣服、筷子、扇子和肚兜……仿佛置身一個古裝超級市場。

逛到夕陽把我的臉照得一片酒紅,看見一個小門黑洞洞的。那已是在古村一條巷子的延伸處,游客很少問津,不知是什么店鋪,跨進去看看。先時一片黑,慢慢才能看到東西。鼻腔里一股陳腐氣,這讓我想起自己幼年老屋客堂間的感覺,竟有些感念。墻上是一幅中堂大畫,兩邊對聯(lián),兩根紅棉線在這組字畫上成對角線拉直縛著,字畫和紅線上蒙有灰黑的塵絮。字畫很一般,可是前面的長條案上一排放著的十幾把茶壺卻讓我驚嘆。它們款式各異,古樸大方,做工精妙罕見。我不由拿起一把細看,蓋底和壺底都有大小各異的鈐印。我喜好玩物,紫砂壺看得不少,凝視良久,自言自語:“這是什么泥料?”

“這是石頭的!”一個極蒼老的聲音從這間屋子的某個角落里飄出來,把我結(jié)結(jié)實實嚇了一跳。我連忙把手上的壺放下,難怪比紫砂多了金石氣。一塊石頭鑿成如此真是匪夷所思。那個說話的老人緩緩從屋角站起,我第一眼看到他背駝成九十度,像一只蜷著的老貓,精瘦,臉上的皺紋溝壑縱橫;第二眼看到他舊帆布般粗糙下垂毫無彈性的皮膚上魚鱗一樣的紋理;第三眼看到他皮膚下鐵絲般的筋、堅硬松脆又鋒芒畢露的骨和那些淤塞的血管中緩慢流動的粘稠黑紅的血。只有他看著我的那雙矍鑠又陰鷙的眼睛彌漫著含而不露的光焰。

“都是石頭做的?”我問。

他微微點頭,略含敵意。

我恭維說:“好手藝!這些壺是藝術珍品,可以成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

“啥遺產(chǎn),老貓房上睡,一輩傳一輩……”他嘆了口氣。

我說:“這壺多少錢一把?”

“不賣!”他沖口而出。我恍然大悟,老人為何不那么友善,他不是商家,原來此地也并非全是商家。我忽然臉熱,自覺在這個地方一直把自己當是個大城市來的消費者“上帝”,把村人輕賤了。連忙找話說:“對不起了老爺子!我是學生,是學藝術的,噢,就是畫畫的……看到這些東西很長見識!”

我的話起了作用,老人的神色緩了下來:“畫畫的……蠻好,蠻好。”他定了定,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聲嘶力竭。最后一記長咳,喉嚨里猶如沸騰,隨即一口濃痰被吐射到地上。干瘦的胸腔鼓風一樣起伏,呼吸沉重急促,眼里擒了淚花,但終于平和下來,慢慢吐出一句:“這些壺都是年輕時用一整塊石頭鑿出來的。這與你們畫畫的道理相通,一把絕好的石壺它是活在那塊石頭里呢,老天爺是派我把它取出來呢!手藝是好手藝,可世道變了,傳不下去,要跟我進棺材哩!”老人說得有點激動。

這是那種為文化守節(jié)的人,我不知道他還有沒有話要說,想走時又對這些石壺不舍,還是試著問了一句:“這壺?”老人平靜下來,搖了搖頭,緩慢地坐了下去點煙,也不愿再搭理我。我看到他眼里很是凄惶,好像他的哀怨讓自己也有些害怕。

我跨出了那個門洞。

3

晚飯后在“花園飯店”門口的曬谷場上,康磊磊大言不慚:“沈芳菲這個小妞不錯,夠味兒!”他瞇起綠豆眼,牙簽從左邊嘴角滑到右邊,嘬著牙花子,胡子像蜈蚣一樣扭動,同時還發(fā)出嘖嘖嘖的響聲。

我說:“回頭讓她給你當人體模特,學學泰坦尼克,這招特管用,可惜你的素描水平太差!”

康磊磊馬上發(fā)出那種招牌式的佞笑:“嘿嘿嘿……難說……嘿嘿嘿……你沒看過朱新建的畫嗎?我一分鐘畫十張!”

我正準備再說一番下流話還擊,突然從身后伸過來一只手重重拍在我肩上,我和康磊磊同時嚇了一跳。一轉(zhuǎn)頭,是趙南陽陽光燦爛的笑臉。

直到晚上十一點左右,我們才像定時炸彈一樣發(fā)覺趙南陽早已喝醉。那晚他的話像一副搓亂的麻將,讓人找不到東南西北風,對別人和自己都是一場慘無人道的肢解。

他先拖我倆去他房里打牌。我剛發(fā)完一圈牌,他開腔了,說的話就像級數(shù)很高的臺風夾帶洪水洶涌肆虐而來,眼神、動作都在告訴我——你小子不許動,你得聽我說,動一動我就揍你,也可能宰了你!我和康磊磊就沒敢再動牌。我像個女人一樣預感到這是堤壩上的一個小孔在不斷碎裂擴大,漸漸一發(fā)不可收拾。

他先說的是書法,指著康磊磊說:“你那幅字拿了學校的一等獎,是我給你評的!其實你缺的太多了!軟,你的線條太肥、太軟。你的甲骨文騙騙別人夠了,懂行的看就不行!”

康磊磊只好綠著一張臉說:“那是,那是……”

他倒著從楷說到隸,說到小篆、大篆,又說甲骨文:“甲骨文還是一個解法問題,怎么解?”他瞪了我一眼,“怎么解?”,又瞪了康磊磊一眼,然后一拍大腿說:“那就是郭老的一句話!那時候郭沫若說這個字是天,就是天!地也是天!”然后爆發(fā)出一陣笑聲。突然他又壓低了聲音,湊近,好像是機密情報:“后來那些字怎么解,其實沒什么根據(jù),那就是猜!誰是權(quán)威誰說了算!郭老說了就算,誰知道對不對???這就是權(quán)威!你們這些小屁孩不懂!你們懂什么?你們懂個屁!”

趙南陽是一個骨子里迷戀權(quán)力的人,他今天要在我們面前濫用他的話語權(quán)了。果然他話鋒一轉(zhuǎn)說:“你們浙江人啊……”臉現(xiàn)十分鄙夷的神色,“你們浙江人壞得很吶!”他一指康磊磊,“寫過幾個米襄陽的字就覺得自己是書法家啦?告訴你,一張?zhí)幽闩R上三百遍那也就是剛認識它是誰!”接著就把他的食指指到了我的鼻子尖,他的指甲縫里有黑黑的泥垢:“你也就看過一本哲學書,半本美學書,就拿自己當塊料?”然后他抽動肩膀冷笑了兩聲用力地說:“告訴你們,你們不是浙江人嗎?別狂,知道嗎?你們少狂!要學會夾著尾巴做人,夾緊了就是條龍,否則狗屁都不是一個!”

我聽得莫名其妙,這不是侮辱人嗎?康磊磊臉上的肥肉也一抽一抽的。趙南陽的話題不斷變換,斗轉(zhuǎn)星移,既無法預測又毫無邏輯。時間越來越晚,房間燈光昏晚,墻上人影斑駁,光怪陸離,氣氛漸漸地讓我有些緊張起來。突然,他又像精神分裂一樣開始興奮地稱贊我們兩個,吐出一堆溢美之辭。什么前途不可限量,什么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甚至夸贊我們已經(jīng)形成了自己的一套哲學體系,對藝術有獨到的見解。于是事情開始進一步擴大、升級了,因為我們兩個被他這么一猛夸,馬上盡釋前嫌,吃了仙丹一樣飄飄然??道诶趶膩矶加X得應該不失時機地與老師形成一種極其親密的關系,于是他提議喝點小酒。趙南陽一聽到酒字,眼睛馬上詭秘地一亮。我屁顛屁顛上樓把帶來的一瓶白酒拿了來,放在那個正在反復播放北京申奧成功重大新聞的電視機上。

這時我看到那被冷落良久的三堆撲克牌,十分尷尬地留在原地,才又感到這一切似乎不太對勁。來不及了,趙南陽已經(jīng)迅速把酒倒在三個一次性杯子里,自己先干了一杯。然后開始小聲咒罵,嗓門越漸大了:“查地主是個地頭蛇,是個地痞流氓,無賴混蛋,他開的這個就是黑店!黑店!”他一指康磊磊,惡狠狠地說:“你們班那帶隊的呂文昌,什么狗屁博士。他做的那點破事,別人不知道,還瞞得過我嗎?”

我和康磊磊被問號包圍了,那些問號變成一陣槍林彈雨,密集掃射。

“我老婆去年和這個姓呂的一起帶學生來寫生,別欺負她傻,她什么不知道!”趙南陽又開始重復他一直對我說的那些話:“告訴你,你要服從我的命令!我隨時說走,你就給我點齊人數(shù)。我隨時就能把你們拉出去,說不定就是半夜,換個地方住。讓他們也知道知道我的手段!他們狼狽為奸,損害學生利益!”他又一指康磊磊說“你們班老子管不著,你滾!”我第一次見康磊磊圓睜著無辜的小三角眼。

他和呂文昌大概向來有些積怨,我實在不想摻和,給康磊磊使了個眼色說:“老師不早了,明天還要帶同學們?nèi)懮?,早點休息吧!”

趙南陽沒理睬我的話:“酒,酒還沒喝呢!他們以為一斤白酒就能把我灌醉,這么便宜就想擺平我,笑話!老子什么酒量!能讓他們好過?”我們同時被這話擊醒了,直到這時才發(fā)覺他早已喝醉!幾個小時聊下來,他根本就是在我們身上撒酒瘋呢!我對自己素有敏銳的觀察力這一點產(chǎn)生了釜底抽薪般的絕望。異常后悔把這瓶白酒放在了現(xiàn)在正播放治療不孕不育門診廣告的電視機上。心知喝醉的人看見酒,就像日本鬼子看到花姑娘,康磊磊遇上沈芳菲一樣,無論如何也別想從他眼里拔出來了。

他把倒上酒的杯子推給我們,我從未喝過白酒。趙南陽冷笑著說:“兩個浙江人!”言語極輕蔑,我們不喝就狗屁不是。我這時生出一腔豪氣,是自己活該,一仰脖子灌下去,從嘴到喉管再到胃一陣的熱辣,嘴里泛起一股酒臭。

他見我們干了,連說幾個好,自己也喝了,臉像塊有病的豬肝,眼神凝滯成一團:“什么博士教授……”我聽的不可思議,酒力上沖,頭開始脹痛,灌了水銀一樣重的提不起來。他后面說的話我好像是悶到了水底下,看著他的嘴形變換,耳邊只有嗡嗡聲,混合了我自己清晰可數(shù)的呼吸。

這時有人敲房門,一開門看到一張黑胖臉,頭發(fā)不多卻梳得油光锃亮一絲不茍,正是查地主,他一欠身,朝我們笑著說:“呦,趙老師和學生在一起吶!”然后把煙遞上。

我們趁了這個空趕緊脫身,一出門康磊磊就把一大口含著的白酒噴出來,隨即罵了一句:“真是個混蛋??!”回到房間我全身酸軟頭又痛,摸了摸內(nèi)插袋里全班同學交上來的錢,躺到自己床上,琢磨著趙南陽說過的那些話,就像一堆散亂的拼圖,組合不出一個完整的畫面,還有白天那個駝背老頭的眼神、恍恍惚惚間顏染看著車窗哭泣時側(cè)臉的輪廓線……這許多念頭正被這杯白酒調(diào)和,隱約還聽到有人喊叫著我的名字,然后是紛亂嘈雜的人聲,好些聽不懂的叫罵聲,堆在走廊上的柴條哐哐落地的清脆聲。我正驚慌,突然一切聲音戛然而止,只有康磊磊的呼嚕聲還在,就像是一場口技表演。我好像分明聽見剛才是趙南陽說過一句“這個地方是鬼店!”我的心緊起來,毛骨悚然,一直圓睜眼睛,直到天色露出了一點田雞肚皮的白色,我仿佛聽到身體里“咔啦”一聲響,才死死地睡了過去。

4

我迷迷糊糊罵了一句:“吵什么吵!”康磊磊又拍了我兩下說:“昨晚你聽見了嗎?”一聽這句話,我睡意全沒了,像裝了彈簧一樣從床上坐起來:“怎么沒聽到!出事了?”房里就我們兩個人,康磊磊湊近說:“趙南陽失蹤了!”

“媽呀,是老師把我們丟了,還是我們把老師丟了?”

“你還有心情開玩笑?”康磊磊的眼睛凝視窗外,語氣好像要把我?guī)ヒ粋€遙遠的地方:“昨晚他說過的話咱們就當沒聽過,剛才我瞥見警察已經(jīng)來過了,就怕出了大事!我們要是惹禍上身的話,前途盡毀啊!”

我猛地點點頭。

下樓時一頭撞見了查地主。他也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頭發(fā)不如一貫油光。他把我們攔住,故作緊張的樣子一眼就讓我看出來了。

“不得了!你們那個趙老師昨晚上喝醉酒跑了,找不到啦!”

我和康磊磊也心照不宣地張大嘴,立即裝出一副驚慌失措的表情。生活真是一場戲。

查地主抽了一口煙又說:“我開車出去找了一夜,找不到,為找他我車都翻了,還好人沒事!我看他會不會是卷了你們的錢跑路了?”查地主原先那副謙卑的模樣蕩然無存,又說:“我已經(jīng)報了警,也打了電話給你們學校領導!”查地主似乎并未從我們兩個在他看來嫩得出水的學生臉上看到真正的驚慌。于是他把煙蒂往地上一扔,笑了笑說:“你們昨晚陪你們老師喝酒了吧?怎么把他灌得這樣醉啊!”然后就自顧自走了。他的最后一句話分明是一種嫁禍,讓我們可能成為替罪羊。我和康磊磊變得像兩只昆蟲一樣不安。

就在此時,麥琪竟然向我微笑了。顏染笑盈盈地走過來,把一個雞蛋放在我碗邊:“班長,你起得也太晚了,都吃光了,這個給你留的,夠意思吧!”她笑得甜美,是個真誠的女孩。等我回過神來想說點什么,她已經(jīng)走了。康磊磊趁我不備,搶了雞蛋。平時一百個也由他了,這回我拼死奪回,玉蛋俱焚在所不惜。

“搶什么?來,嘗嘗這個豆腐干,味道蠻好的!”呂文昌一臉笑容朝我們的飯桌走過來,那笑容識來盡是苦味。他十分慈愛地夾了兩塊他碗里的醬豆腐干給我們,“這是他們單獨給我的,一起吃嘛!”我們一齊喊了一聲:“呂老師!”三個人默默地各自喝了一碗粥。呂文昌輕輕放下了碗筷,嘆了一口氣,一臉的赧色,看著我很艱難地說:“你看,趙老師也不知怎么了,這一走……你們班的紀律你要多辛苦了,早晚點點人數(shù),別少了人就行,好嗎?”

同學們都出了旅館去畫畫,康磊磊忙拉我回房間,他關好門說:“你還不知道怎么回事嗎?”

“怎么回事?”

康磊磊一雙小眼睛看向虛空,然后一字一句地說:“我看這個趙南陽估計是死了!”

我嚇了一跳:“沒那么夸張吧,鬧出人命啦?不會的,不會的!”我邊說邊心虛。

康磊磊把兩片肥厚的嘴唇湊到我耳邊小聲而又莊嚴地說:“我看趙南陽昨晚是被查地主給弄死了,說不定這事呂文昌心里也有數(shù)!”

我深深地抽了一口氣,腦袋里鉆出了一年前和父親吵架時他的話:“你以為你都懂啦?出了家門有你的苦頭吃!”當時我對這種話早聽得膩煩,堅持認為那都是父輩即將退出歷史舞臺時對年輕人嫉妒之后無力的恫嚇。然而現(xiàn)在這句話不知怎么冒了出來,仿佛一灘殷紅的鮮血,彌漫著一股可怖的腥味。我被我爹的讖語咒到了!

康磊磊繼續(xù)分析:“趙南陽和呂文昌原來就有過節(jié),趙南陽這次替他老婆來其實就是找茬報復,你看他那德性,橫挑鼻子豎挑眼的架勢,活該!”

我說:“那查地主不是好人!可你說他把趙南陽做掉了,不太會,難道為這么點小錢?”

“這什么地方,三省交界,野著呢!人命到了這里,就賤咯!”

外面下雨了,不緊不慢地,看來很有韌勁的樣子。我們看雨發(fā)了會呆。我說:“康老,聽說人死后知道自己死了,就哭了,天就下雨了?!?/p>

康磊磊用手抹了一把油臉,嘴里發(fā)出了一長串“嘖嘖嘖……”的聲音,神情凝重地擦在我的肩頭。

5

花園飯店的三樓和二樓是兩種世界,仿佛陰陽相隔。二樓住了我們五十個男女學生,每天中午和晚上就像是牲口趕回窩棚里一樣又擁擠又嘈雜。而三樓只住了呂文昌一個人,清靜的很??道诶谧鲑\似的上了三樓,走廊里灑滿了曖昧的黃色燈光,其他什么也沒有。他躡手躡腳,凝神屏氣,把耳朵帖到呂文昌房間的門上,他想聽一聽那種床上的喘息??墒锹犃艘魂噮s只有電視機的聲音,音量很大,國際新聞,中東地區(qū)打來打去。

康磊磊拍了門:“呂老師,呂老師!”

“誰啊?”聲音有些警覺。

“我,康磊磊,能進來嗎?”

“啊呀,我正在洗澡?。∮惺裁词旅魈煸僬f吧!”

“哦,也沒啥事,您早點休息!”康磊磊不懷好意地笑了。

呂文昌從浴室出來,把電視音量調(diào)低。一條破舊的內(nèi)褲狼狽不堪地躺在床上,他抓起來,扔進了垃圾桶,然后翻開《藝術美學》特別大聲地讀起來,好像他自己的聲音能掩蓋某些自身的東西:“‘美學’這個詞其實是不存在的……”

6

來古村寫生第五天了,煩人的雨像村口肥胖女人嘴里吐出的瓜子皮,不緊不慢,沒完沒了。顏染走在我邊上,我低頭看她的白色運動鞋踩在青石板上,她的腳很可愛,像只面包。

“我們的輔導員孫跑要來了!”我說。

“哦,他要來?”

“對,已經(jīng)在來的路上,他來了,我就沒事了!”

“你能有什么事?”

我有點想解釋,但又覺得不能說,尤其在她面前說這些很無味。

“這個村子一天不知道走多少遍,都踩爛了!沒勁?!彼橇荷夏菐c雀斑很生動。

我說:“沒事,孫跑是新留校的輔導員,才比我們大兩三歲,他比那兩個老師會玩,他來就有趣了?!逼鋵嵨耶敃r一直為趙南陽失蹤或許會牽連到我而心緒不寧,以至于心思敏銳的我喪失了對身邊這位女生原本該有的猜想與揣摩。我在顏染邊上就像一個剛從二十幾個小時的長睡中蘇醒過來的蠢貨一樣木訥、遲鈍、后知后覺。她就這樣陪我走了一天心理上的長路,一路上都是一成不變的白亮的雨水,什么風景也沒有。

我們路過了那個石壺老人的門口。那個烏黑的門洞活像一只蒼老、渾濁、陰鷙的獨眼在雨里朝我看。它是無限悠遠的時間的井。那老頭毫無表情,站在門口和蜷縮起來沒什么兩樣,一動不動。他像是南坑古村的一個預言那樣突兀。那雙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巨大的絕望。我猜測他的生命一直與現(xiàn)代商業(yè)文明此消彼長。不難感覺到老頭的生命和無力的聲討已接近尾聲,而他反對的東西也終于徹底地崛起,像鋼鐵或者像每一個偉大的時代那樣堅不可摧。但老頭還是如一顆帶有工匠口水的釘子楔入并爛在木頭里那樣,爛在這個世界上。

同時,呂文昌竟也一個人打著傘緩緩地從老頭家門前的轉(zhuǎn)角走過,他一個人時看上去是那樣疲憊。

“你覺得呂文昌這人怎么樣?”我問。

“挺好的,他搞藝術理論,總說我們聽不懂的專業(yè)名詞,但他畫畫不行,起碼他的速寫水平不行,線條不活,也不準確?!鳖伻驹诎嗬锸钱嫯嬜詈玫膸兹酥?,她有一雙高度靈敏的眼睛,她的素描線條看似綿軟卻富有彈性,能準確地表現(xiàn)眼前的事物,有點像朝戈,但偏向唯美。然而我之所以這么問,是我開始隱約感到趙南陽的失蹤甚至是死亡,或許真的與呂文昌有關。

顏染打斷了我的思緒:“昨天女生寢室丟的那臺單反相機找到了嗎?一萬多呢!”

“哪還找得回!”

“不是報警了嗎?還搜了我們所有人?!?/p>

我湊到她耳邊輕聲說:“這真是黑店,房間里丟了東西,哪會是我們自己同學做的呢?擺明了就是店里偷竊,可我們能怎么樣?只能算那個女生倒霉。”我感到她的發(fā)絲碰到了我的嘴唇,一陣洗發(fā)水的香味。

下午,孫跑威風凜凜地坐著學院特批的紅旗牌轎車徑直開進了花園飯店場院。車里鉆出一個面無表情的年輕人。以我對他的了解,他的這種帶有表演性的表情下必然隱藏著巨大的激動和不安。一個小圓頭,一身運動裝,肩挎一個“李寧”牌的小腰包,黑框窄鏡片的眼鏡,嘴里嚼著口香糖。孫跑的到來就像巫師一樣喚醒了我體內(nèi)被封印起來的活力。

他的行李放進房間后,不休息,就把我和康磊磊叫出了旅館四處轉(zhuǎn)悠。孫跑一路聽我和康磊磊講完了之前發(fā)生的一切,對我們的焦慮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我都知道了,沒事,接下去幾天你們好好畫,好好玩,難得出來?!?/p>

不知什么時候沈芳菲也出現(xiàn)在我們當中,而且至此不離不棄。當晚我們一直走出古鎮(zhèn)很遠,走到一條黑黢黢的公路上。除了素不掩飾膽小的我,其余三人居然都時不時發(fā)出刺激的歡聲笑語。連日雨水把天上的星子洗刷得干干凈凈,又密又鮮亮。我在城市里從沒走過這樣的夜路。城市的黑夜被路燈、霓虹燈、車燈和窗戶里的燈瓜分得殘缺不全,此地才是名副其實的黑。腳下的路已經(jīng)無法丈量出寬度,我漸漸分辨不出我是走在一條路上還是一片混沌之中。只有路兩邊一些房子和樹飄忽不定的輪廓還能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中勉強成像。路上只有我們四個人的說笑聲,長時間連一輛汽車都沒有。邊上的竹林被夜風吹出濤聲,一浪一浪夾帶涼氣朝我們拍打過來。

就在我們走著的這條冗長的黑路上,趙南陽曾在這里拼命呼號和狂奔,全力地掙扎,他的身后一直追著一輛打著遠光燈的面包車,車里的人高喊著:“碾死他!碾死他!”

古村邊的小茶室兼營酒吧,原本的簡陋在安寧的夜里倒也有了一些情調(diào)。二樓空間很小,三張桌子??块T那桌已經(jīng)被三個人早早地占了,都四仰八叉躺著。我們在靠窗的位子上,坐著那種秋千一樣的座位,但康磊磊一坐下,秋千就立馬晃動不起來了。

夜深,窗外無景,靜。

我對面坐著孫跑,作為輔導員,整天一臉嚴肅,一旦人地適宜,就暴發(fā)放肆的歡笑,偶爾也說些時髦的臟話。他是容易贏得少女芳心的那類男人??道诶诰湍敲纯粗磉叺纳蚍挤茖λ幸鉄o意的觸碰。

其實兩年后孫跑的確和自己的學生展開了一場頗費波折的戀愛。只是那女生當然不可能是沈芳菲,而是一個當時與孫跑素不相識還在旅館中熟睡的臉泛紅暈的女生。再看當時在我對面嗑著瓜子的孫跑還在愛情長河霧氣沉沉的上游,真是令人不禁泛出充滿了洞悉人生的苦笑。我當時一無所知,我無比信任,甚至有點崇拜的人奪走了我原本可以深愛的人,然而用“奪走”這個詞形容尚未開始的愛情也并不恰當。

我們正在無言中享受松弛,服務員上了一盤瓜子。這時一個男性聲音像個孩子一樣說:“我也想吃瓜子!”然后他居然就朝我們走了過來,友善又天真地問我們是否可以讓他嘗嘗?!半S便吃!”孫跑說。那人開心地抓了一把。他的舉動,開始讓這場小茶吧的夜晚變得富有情調(diào)。那張桌子上的兩男一女,大概都在三十左右。那個女人手里拿著一瓶啤酒靠在墻上,脫了鞋漫不經(jīng)心地把雙腳架平在椅子上,一臉無所謂,談笑自若。三個不羈的旅人,二男一女的組合理應誘發(fā)我許多不單純的遐想,就如他們桌上橫七豎八躺著的空啤酒瓶和散亂乖張的花生殼??晌液芸毂凰麄兺赋龅哪欠N浪漫氣息深深地蠱惑了。因為我感到他們的生活方式突然變成了一種很具象、很生動的筆觸,與我相隔數(shù)尺,并不斷地填補了我這幅毫無趣味的繪畫。特別是那個女人真誠、隨意又略帶頹唐的氣質(zhì),像一個從夜地里跟來的妖孽一般,從直勾勾的眼神里把我的靈魂帶到了另一個世界去鬼混。我突然明白那另一個世界很像是藝術。

一會兒,她們?nèi)齻€人中的一個男人開始低聲哼起了歌,羅大佑的《亞細亞的孤兒》,很快三個人一起唱了起來:

亞細亞的孤兒在風中哭泣,黑色的臉龐有白色的恐懼……

我也唱了起來,唱完一曲,彼此響起了掌聲。那女人舉起手里的酒瓶朝我的方向說:“讓我來敬這位英俊的男士一杯!”

7

第七天,孫跑把我們一群人帶到山上看日出時,我看到顏染和他常常在一起,沒有眉來眼去,只是從人與人的物理距離上看,他們總是挨得很近。我莫名其妙地難受起來,就像有異物進入了我的身體。

凌晨四點,狂熱的睡眠像無數(shù)觸手纏繞我,是孫跑很用力地擰了我一段時間耳朵才終于幫助我從那些粘人的觸手中掙扎出來。外面漆黑一團,空氣涼爽,我歡暢地伸著懶腰。孫跑打了四遍電話終于把出租自行車的老板鬧醒。卷簾門在黑暗靜謐的空氣中發(fā)出巨大刺耳的聲音,然后一個奇丑無比的男人打著哈欠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腰里露出一圈肥肉,眼角一堆眼屎,噴著臭氣說:“按昨天說的,一輛二十,押金三百?!?/p>

九輛自行車開始飛駛在盤山公路上。沿山一側(cè)的草木越來越濃密,并且散發(fā)出一股味道??道诶谡f是奇怪的味道,混合著清晨山澗稚嫩的空氣,無處不在。我下意識看了一眼沈芳菲。她一個勁跟在孫跑的車后,長頭發(fā)被迎面的山風吹得像一面“欲望的旗幟”。大家七嘴八舌興奮得騎了好一段路,開始沉默下來。我兩腿有點發(fā)軟時,孫跑突然說“停!”我和康磊磊才氣喘吁吁地把自行車從屁股下扔開。

我們等待著那些讓人迷戀又恐懼的蒙蒙霧氣消散,整個南坑古村就像一堆樂高積木一樣展現(xiàn)在我們俯瞰的眼底,很壯觀。所有人都不說話了,安安靜靜地看。一條條奶白色的炊煙升起來,仿佛是一串人間溝通上蒼的摩斯密碼。微弱的紅光泛了出來,女生欣喜地歡叫著。孫跑拿著他的專業(yè)相機“咔嚓、咔嚓”,還一邊口傳一些攝影方面的知識給邊上顯得很有興趣的沈芳菲。有幾對和我不很熟的男女同學摟在一起,依偎著等待日出。顏染早已支好了畫架,望眼欲穿般地看著那個正在掙脫黑夜束縛的太陽,而孫跑正用相機記錄著她。莫奈的日出在法國西北部勒阿弗爾港灣的水面上,我們的日出在徽州古村落的大山里。一枚巨大的焰騰騰的太陽正在上升,生命需要對應,需要召喚!紅日對面是三個人的剪影,顏染在中間畫畫,右邊是孫跑,左邊是我,我們的每張臉都與紅日交相輝映。

看完日出,大家紛紛騎車回古村了。顏染卻一直畫到午后,連飯都不吃。我們的美術教育受俄羅斯巡回畫派和歐洲印象派的影響很大,然而幾乎無人能感受巡回派或印象派大師們對世界的那種理解。他們不只表現(xiàn)世界,他們通過觀看創(chuàng)造了世界,而我們卻一直拒絕認識世界。顏染不一樣,她的執(zhí)著打動了我。她筆端的色彩在光影之中舞動,從日出畫到正午又畫到黃昏,她的畫在不停地生長。她告訴我她要調(diào)出一種最美、最高級的灰色調(diào)子,繪畫的樂趣不在于完成,恰恰在于它的不可完成性,她總是喜歡把一張畫一直畫下去。

第八天的太陽一升上天際就喪失了那種若即若離的美感,一整天都不會再有人抬頭看它。下午我剛回房間,就撞見了洋洋得意的康磊磊,手里掂著一個傻瓜照相機,活像地主老財捏著一把紫砂壺。臉上的肥肉擠出淫笑,肥嘴唇湊到我耳邊說:“我拍到一張姑奶奶的靚照!”他一指那傻瓜相機又說:“就裝在這兒吶!”我知道他一直管沈芳菲叫姑奶奶。我隨口說:“恭喜康老,賀喜康老,勞駕您別擋道,我急著喝水!”

我一口氣干了兩杯白開水,康磊磊還笑瞇瞇站著,我又問:“你剛說什么?你把我們班沈芳菲怎么了?”

“嘿嘿嘿……”

我最煩他嘿嘿地笑,不屑道:“你得妄想癥了吧!這樣發(fā)展下去小心精神分裂,回頭是岸,你可以學學印度佛教的禁欲方法。下面實在忍不住的時候,就想想姑奶奶是一堆白骨!”

“說什么!”康磊磊的無恥名不虛傳:“你看過的片子還是太少,級別太低!嘿嘿嘿……”他顯得越發(fā)得意,還來兩句京劇念白,一指那相機道:“這照都‘潑’了,‘環(huán)’有假滴不成???”

我調(diào)頭就走,他又拉住我,非要給我炫耀一樣證據(jù)。他那兩條又肥又白的手臂上,有女人歇斯底里時才會留下的抓痕。那些抓痕像一條條扭動的蚯蚓一樣黑紅而鮮活。它們?nèi)缍局岩粯臃N進了我的記憶里,那些肉屑和著脂肪,絲絲入扣地鑲嵌進沈芳菲的每一個指甲縫。

欲望一膨脹,人就會產(chǎn)生偉大的幻想。我認為康磊磊時常在暗示自己,沈芳菲會向他妥協(xié)。

那天下午所有人都出了旅館,而沈芳菲卻一個人在房間洗澡。門和門框之間的那條縫讓康磊磊相信這是一種勾引。我甚至能夠聽到他當時那種粗魯?shù)暮粑?,我愿意相信他在破門而入之前有過一段時間的猶豫,但事實上這家伙絲毫沒有踟躕,他像高爾基說過的一句名言:熱愛學習的人撲向書本,就像饑餓的人撲向面包。沈芳菲尖叫了一嗓子,叫得自己的頭皮都有些發(fā)麻,此時她正從浴室走出來,赤身露體,一絲不掛,一場正面遭遇。

“怕什么,我來給你拍一張藝術照,那么好的身材,可以當我的人體模特,來來來!”三個來字康磊磊竟然還用了《空城計》里孔明的唱腔,小眼睛一陣亂掃。

沈芳菲尖著嗓子:“變態(tài)呀你,拍什么拍,滾!”

康磊磊像沒聽見,自顧自朝著她摁了快門,還擺出一副專業(yè)攝影師的樣子。此時的沈芳菲進退不得,她臭罵起來,可是絲毫不起作用,康磊磊仿佛越聽越舒服,還說她美,說她性感,說她迷死人了!

僵持了一會,沈芳菲突然放松地坐到床上說:“不就想看看姑奶奶嗎?也沒什么大不了,好好看看吧,看夠了就滾!”她把右腿擱到左腿上,把濕頭發(fā)打了個結(jié),從床頭抓了一包煙,給自己點了一根。所有這些動作都使她的肌膚與肌膚之間的裂縫處微微開合,康磊磊的眼睛被炸開了,他必須撲上去。沈芳菲又尖叫了一聲,她的掙扎帶有一個女人的象征性,就像基督徒飯前簡潔的禱告。

門突然被推開了。推門的是顏染,她第一眼就看到了半個露在褲子外面的肥大屁股還有屁股后沈芳菲驚恐的臉,一堆肉,一堆魯本斯畫中的肉。然后“砰”的一聲,門又關上了。門里門外是各自不同的驚慌失措。

8

我?guī)е鴮O跑走進前幾天趙南陽住的房間,瞥眼看到房里趙南陽之前留下的一個舊畫箱、一個軍綠色畫夾和一個剩下很多茶葉渣的塑料茶瓶。幾束金黃的光線射進來,打在那些“遺物”上,像一幅寫實主義的靜物油畫。瓶里的茶葉渣上泛著發(fā)了酵的細小白沫,我想如果是冷軍,一定會把這些白沫都畫出來吧!

查地主笑容可掬地敲了敲門,他是跑來找孫跑和我結(jié)賬的。他從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包軟殼“玉溪”,遞了一支給孫跑又遞了一支給我。孫跑一臉嚴肅,我們?nèi)齻€人在黃幽幽的壁燈下吸了那么一陣子煙,沉默了幾分鐘,把屋子里燒的煙霧繚繞。查地主把一個臟兮兮的計算器拿了出來說:“你們的趙老師這一走,把錢也帶走了,你看這賬怎么結(jié)?”

孫跑說:“你算吧,錢不會少你?!?/p>

查地主啪嗒啪嗒地按了一陣。一直按到他嘴上那支煙上一段煙灰撐不住掉到腿上,他才用手把煙灰一掃,然后說:“一共是三萬一千六百八十塊!”又說:“呂老師陸續(xù)給了兩萬五,你們再給我六千六百八十就行了,就給六千六吧,吉利!”孫跑把賬又演算一遍,他知道要不是趙南陽失蹤,這數(shù)字一定更高。學校給學生的寫生補貼肯定是要花光的,一般學生還要額外交錢。他朝我看了一眼,知道我在這個黑店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數(shù)著一筆錢。孫跑把手里的煙屁股扔到腳下一踩說:“就這樣吧。”然后示意我把錢給他。查地主見我掏錢的時候有些吃驚,因為他一直認定這錢早叫趙南陽帶走了。那只失竊的相機就是一種補償。

查地主又給我和孫跑遞了第二次煙。那是因為輪到我們跟他算賬了。我們要求花園飯店向相機失竊的學生做出一些賠償。

趙南陽沒死。那是我們回到安城后第二天晚上才知道的。我把趙南陽的畫夾、畫箱和那個被我倒光了茶葉渣的空茶瓶放在他們家的地板上。這時我看到了趙南陽,他正像一條又濕又破的毛巾那樣軟塌塌地躺在自己的床上。他老婆抓起沙發(fā)上一條骯臟破爛簡直是藝術品的牛仔褲給我看。她異常地激動,眼淚一片一片落下來,她的演說比馬景濤的表演更夸張,她說:“看看這褲子,這就是罪證!滾進溝里才撿了這條命。他們是一群流氓!”這時她人高馬大的兒子正站在門口爆發(fā)出無比酣暢的笑聲,一串晶瑩的口水掉了下來。

那天趙南陽確實喝得爛醉,這一醉他心里的不痛快就火山噴發(fā)了。查地主偏偏又在這個時候撞了進來。我和康磊磊上樓睡覺后,查地主賠笑敬煙,一貫作風,他想談預付款的事。趙南陽酒氣翻涌,驟然現(xiàn)出暴戾的神色。他把右手伸了出來,食指和中指間夾著查地主敬的煙,把這兩個指頭指在查地主鼻尖前大約一公分的地方,然后嘴唇一動:“混蛋!”

查地主的綽號不是白得的,他一巴掌拍在旁邊的茶幾上,茶杯和茶水被震得十分狼藉,那張笑意盎然的肥臉“唰”的就變了色。他強壓火氣,冷冷說了一句:“你喝多了,睡吧!”可是趙南陽已經(jīng)徹底激活,根本收不住:“你愛伺候姓呂的,有什么錢你跟他要。你們把老子當傻子玩呢!我告訴你,老子馬上一句話,就給你把學生都撤走!老子這次來就是給你們這幫龜孫看點顏色。呂文昌是個什么東西,讓他住樓上!我就住這!啥意思?”

查地主把手里的煙奮力往地上一摔:“給你臉你不要,你等著,老子今天廢了你,信不信!”

此時的趙南陽紅了眼,吼了一嗓子:“你敢動我?”說著用力把查地主推了一個踉蹌奪門而出。查地主從地上爬起,怒不可遏,到門口扯開嗓子喊來一伙人。而這時的趙南陽正在樓梯口開始發(fā)瘋的喊我的名字,他大喊:“點齊人,跟我走,跟我走!”卻一把被查地主的人拽了下來。他們拖他時他沒命地抓身邊任何一樣東西,最后他抓到了一堆碼放整齊的木柴,但他根本掙脫不出那些手,整個柴堆倒了下來,他從樓梯上被硬拖了下去。那是一群與我年齡差不多的年輕人,他們從中國不同的地方來到這,染著黃發(fā),手上肩上刺著紋身,現(xiàn)在他們有活干了,毆打這個素不相識的人,是有錢拿的。一只拳頭正中趙南陽的鼻頭,血管當場爆裂,軟組織斷了。黑紅的血污花朵一樣綻開,糊住了半張臉。人群像豺狗,聞到血腥味便誘出更大的興奮。另一只拳頭砸在他左眼眶上,眉弓上的皮就裂開一道兩厘米的口子,一些粉紅色肉質(zhì)的東西當場翻了出來。很快他的左眼就會像蒸著的饅頭一樣膨脹起來。一只穿著糊滿干泥漿皮鞋的腳踢在趙南陽的肚子上,他把抱住頭的雙手移下一只按住自己的胃,全身蜷縮成一團,盡量把背部露在外面。他感到不停地有手掌拍下來,拍在他的頭頂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除了痛感外他還感到了巨大的羞辱。然后飛來一腳踹在他的右側(cè)軟肋上,他向左邊倒在地上,叫聲戛然而止。

查地主像導演一樣喊停,慢慢走過去蹲下說:“趙老師,這些小年輕手腳沒輕重,快回房休息吧!有話明天我們好好說?!?/p>

趙南陽非常緩慢地把自己從地上撐起來,搖搖晃晃。突然他蓄力用右手猛按查地主的面門,查地主整個人被他按的仰天一跤,然后他拔腿就跑,沖出了花園飯店。傷痛開始降下去,換成龐大的恐懼升上來,他感到這些恐懼全部填塞在他的胸腔里,嘴貪婪的吞著空氣,他清晰地聞到從自己身上散發(fā)出來的腥味。酒已經(jīng)醒了,身體不再是自己的身體,而是一堆勉強支持的破爛機器。腳步變得越來越沉重,但他不敢停,停下來可能就死了。他突然害怕得哭了起來,不斷的跑不斷的哭……

孫跑一直不說話,故意把查地主晾在那。最后說:“那個照相機的事,多少要對學生有個交代。”

查地主苦著臉說:“這事不能賴我??!”

孫跑事先就想好了:“老師中途走了,有責任。相機主人沒保管好也有責任,事情出在你們店也有責任,各三分之一。你的旅館總要開下去,我們的學生年年要來寫生,你也不能砸自己的牌子。相機一萬塊你拿出三千,這事就此了結(jié)!怎么樣?”孫跑說得十分爽利,把他那顆頭朝查地主仰著,等他同意的樣子。

查地主臉上堆滿委屈的表情,點了點頭說“行!給你一個面子!”

這時門外跑進來一個本地人,慌慌張張,腋下夾了把少見的油紙傘。他神情嚴肅,一句話不說,把傘撐開走到一張方桌前,將傘倒著放在桌子底下。查地主一見,神情突變。那人又走過來對著查地主小聲說了幾句土語。查地主像被喚醒一樣,對孫跑扔下一句:“錢找會計拿,我有急事!”就跑了。

9

“中午走還是下午走?”

“吃過午飯就出發(fā)?!?/p>

“噢?!?/p>

“嗯。”

……

我和顏染最后拐進南坑古村走走?,F(xiàn)在我們聊天不那么自如了,喉嚨里像卡著東西。

“你那張寫生畫完了嗎?”我開始找話了。

“沒有。”

“畫了七天還沒畫完嗎?莫奈一下午就畫完了?!?/p>

“我喜歡一直畫下去。你不覺得油畫的迷人之處是你無法判斷什么才算完成。博物館里任何一張印象派大師的畫其實都可以一直畫下去。即使是蒙娜麗莎,如果達芬奇愿意,還可以畫下去?!鳖伻菊f。

“那是藝術史上一章熟透了的,過度完成的杰作?!?/p>

“正是因為達芬奇改了無數(shù)次,因為過度完成,反證了繪畫是可以永不完成的。”

“就像柯羅的樹,在他的畫中生長。我喜歡巴比松畫派,我喜歡還不那么成熟和鮮明的風格。你呢,顏染?”

“我愛畢沙羅,還有雷諾阿,我喜歡明快,一直畫下去的明快。”顏染突然問我:“你聽,那是什么聲音?”

這時我也聽到了村子里飄過來樂器演奏聲,會不會是唱戲?走到那條奏樂的巷子口時我才明白:“出喪!”我當時就猜中了,死的就是那個怪怪的駝背老頭。

我們沒見過山村傳統(tǒng)葬禮,那個黑黢黢的門口,燃燒著一堆火,有人不斷往里面加進杉木刺、黃紙和鞭炮。那堆火像一只憤怒的魂靈不斷向外爆裂。一口朱紅棺材從那個門洞被人緩緩地抬出,一張漆黑的嘴里吐出一條腥紅的舌頭。棺材上蓋了一塊顏色分外鮮亮的大紅被單,被單上放著一只黑冷的秤砣,和一只公雞,公雞爪子上縛著一小袋米。棺材四周布滿了披麻戴孝的人。突然,從這些聲音之中沖出了一串響亮的嗩吶聲。然后一群和尚的誦經(jīng)聲不緊不慢地向四面八方彌漫開來。棺材下縱橫交疊的龍頭鳳尾木杠最終壓在了八個男人的肩上。這時一個留著山羊胡子的瘦小老頭對著棺材莊嚴地吐出一字“起——”八個抬杠的壯漢同時大呵一聲“起!”棺材被穩(wěn)穩(wěn)地抬在半空。棺材兩邊是白茫茫的一片人,大多數(shù)人手里都握著一根毛札札的“哭喪棒”。

我和顏染遠遠地跟著那條送喪的隊伍。到南坑古村村口時隊伍停了下來。就在那棵巨大的香樟樹下停著一輛藍色的“解放”牌卡車。還是那個留著山羊胡子的老頭走到隊伍最前,兩手一壓,所有的聲響戛然而止。那老頭拿一只大青花瓷碗鄭重的放在了地上。然后從那堆白花花的人叢里走出來一個人,那人腳上穿著一雙草鞋明顯與旁人不同,他抽噎了幾下,臉上沒什么表情,目光呆滯。

我與顏染對視了一眼,那個穿草鞋的男人正是查地主。

查地主向那只青花瓷碗走過去,跪在青石板路上。那個老頭雙手捧了一把刃白厚重的菜刀,走到他身邊,查地主接過菜刀,舉過頭頂。仰天喊出一句:“爹,不肖子查根泉送您上路了!”那把菜刀隨話音落下,把那只青花瓷碗劈的粉碎,青白兩色的瓷渣四下飛濺。所有的號哭聲、吹奏聲、念經(jīng)聲都和這一聲劈碗的脆響同時猛烈的爆發(fā)出來,聲浪排山倒海。

滿地的碎瓷片十分刺眼。

我與顏染分開走后,在石拱橋上迎面碰到了那晚小茶室里的三個男女。其中一個男的豎起三腳架正要攝影,那個女人先看到了我,很張揚地大聲喊:“我的小帥哥!”

“我下午就回去了,寫生任務結(jié)束了!”我說。

“咱們挺有緣的,合個影吧!”那女人說著走過來拉我的手。

快門的聲音非常清脆悅耳,是一架好相機!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就說:“村里一個老人死了,剛出殯,好大的場面!難得一見,就在那!”

三人極興奮,邊跑邊回頭喊:“有緣再見!”他們的背影像一陣自由的風,歡樂地朝著遠方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