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嫂早上浣衣發(fā)現(xiàn)村口大盆塘那清澈見底的塘水突然泛渾,渾得嚇人。她三下五除二洗好衣服回家就告訴巴橋,巴橋不信,就往大盆塘去看。于是沒一會兒村里人都曉得了。
大盆塘的水一年四季可是清澈見底的,怎么會突然泛渾呢?沒人搞得清楚。弄得村里人心惶惶的,不曉得將要發(fā)生怎樣的災(zāi)難,人們都不敢也不愿去想。
大盆塘水泛渾對泥巴橋村里爹字輩們來說那可是記憶猶新的揪心事,只要稍微上點兒年紀的人都曾聽說過。那是藏匿于爹字輩那代人骨子里的隱痛,哪能忘得了啊……
民國三十六年的夏天,大盆塘的水在一夜之間突然泛渾,渾得如濁水一般。弄得村里人都不曉得咋回事。唯有七十八歲的大老爹說了句“大事不好,要攤災(zāi)了。”當(dāng)時村里人都覺得大老爹是在說胡話。可誰也沒想到才過幾天,大老爹的話就兌現(xiàn)了。
那天下午,日本鬼子端著槍浩浩蕩蕩地闖進了村,很快就把村里男女老少們都圍聚在一起,要他們交出“三豆子”。僵持了一段時間后,鬼子見沒人站出來說話,就拿村里孩子們的性命來脅迫。大老爹見狀怕有人受不了當(dāng)孬種,便搶先說了句“沒人曉得三豆子到哪兒去了?!贝罄系徽f了這么一句話,便挨了鬼子的槍子兒當(dāng)場斃命。隨后二老爹、三老爹也都挨了槍子兒丟了命。四老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三個哥哥丟命鬼子的槍口,氣得肺痛,還要暗示村里的男人們強忍著,直至天黑下來也沒弄到三豆子哪兒去了。惱羞成怒的鬼子氣急敗壞的一把火將村里祠堂給點著了,還用槍口對著村里人,不讓救火。亂作一團的男女老少們個個睜大著眼睛,眼睜睜地看著本家宗族那三進大祠堂在烈火中噼里啪啦的呼叫著,燒了三天三夜……
盡管這事發(fā)生在幾十年前,可大盆塘的水現(xiàn)在又突然泛渾變濁,宛如魔咒一般驀然附依在泥巴橋村人的心里,人們一個個都怕得要命。
一
天還沒亮,巴橋就悄悄的起床了,他沒敢開燈,生怕燈光和聲響弄醒躺在床上的老娘,他躡手躡腳輕輕地打開房門,剛要跨出家門時,傳來了老娘的聲音:“巴兒,起床去買菜了呀!要買你哥喜歡吃的黑魚等那些菜,再給我買點兒麻糍哦?!?/p>
“嗯,曉得!我上街去了?!卑蜆蜉p聲細語地應(yīng)答著。
巴橋沒想到,自己這么悄無聲息的,還是把老娘驚醒了?;蛟S,老娘早就醒了。
巴橋走出家門沒多大一會兒,就大天死亮的了。他加快了步伐,向街上的小菜市場趕去。
街上的菜市場和城里的菜市場沒法比,城里的菜市場規(guī)模大,菜的品種多,量又大,且一天到晚都有人賣,也有人買。街上菜市場規(guī)模小,菜的品種少,量又小,但菜很新鮮、味美,這是城里菜市場無法比的。只是這市場是個露水市場,僅大清早個把時辰有菜賣。過了這段時辰,即沒人賣菜,也沒人去買。
巴橋心里嘀咕著,有點兒說不出的滋味。哥哥泥橋交待他,要把給老娘做壽宴和自己與桂嫂的喜宴合在一起辦。還說要低調(diào)不要聲張,注意保密,杜絕浪費,不要講究陳規(guī)陋習(xí)和繁文縟節(jié),一切從簡不大操大辦,說一大家人聚在一起熱鬧熱鬧慶賀慶賀就足夠了。特意點名要做幾道菜:一是生腐燒肉,隱喻子孫富裕;二是紅燒黑魚,說黑魚是孝魚,隱喻尊孝也要講究節(jié)約;三是涼拌苦瓜,隱喻不要忘了過去苦;四是肉圓蒸紅棗,隱喻團團圓圓子孫滿堂;五是青菜豆腐湯,隱喻一清二白人家。再添加其它幾道菜就夠了。
“巴橋叔,這么早就來買菜了,是不是你兒子今天要回來呀?”有人見巴橋悶葫蘆似的走進菜市場就問他。
“巴橋叔,這么早來買菜,是不是家里來客人了?”又一個熟人在關(guān)切地問他。
“哪里!幾天沒買菜,家里冰箱空了。”巴橋隨口應(yīng)答著,并沒說實話。
熟悉巴橋的人都曉得,平常他與老娘倆人在家沒這么早買菜的,猜測巴橋今天這么早來買菜,估計他家里有點兒事或者有稀客過來,只是沒人留心去打探。
街上小菜市場已經(jīng)有不少人在賣菜或買菜了。巴橋擔(dān)心買不到黑魚,見菜市場人多了,他有點兒著急,徑直走向水產(chǎn)品專賣區(qū)。
巴橋睜大眼睛東瞅瞅西望望,兩個眼珠子賊轉(zhuǎn)。突然,巴橋的眼前一亮,只見一個籃子里有三四條斤把重的黑魚在七彎八扭地亂動著。
“師傅,這黑魚多少錢一斤?”巴橋見到黑魚馬上就問。
“是在丫江網(wǎng)裝的,正宗江里野生的。俺兒子大清早才下的網(wǎng),活蹦亂跳的。”這個四十多歲的賣魚人并不說魚多少錢一斤,而是強調(diào)魚的由來,是活鮮的,一字概括這幾條魚就是“好”!
巴橋聽這賣魚人講的話,就曉得這是個老賣魚的人。
“到底多少錢一斤?”巴橋有點兒著急又問。
“像俺這樣的野生魚,一年難得弄到幾次,少了十八塊不會賣的?!?/p>
“一把拿,能便宜點兒嗎?”
“總共也就八九斤,又不是多少,還便宜什么呢?”賣魚人不愿讓價。
這時,一個滿身魚腥味的年輕人,價都沒問就拎起魚籃子對賣魚人說:“這幾條魚我一把兜?!?/p>
巴橋看到這個滿身魚腥味的年輕人急了,他一把奪過裝著幾條黑魚的籃子一邊說:“誰說我不要了?”
那個滿身魚腥味的年輕人看了看巴橋,或許是看在巴橋年紀不小了,就沒說什么,放下籃子就離開了。
巴橋把這幾條黑魚裝進自己的菜籃子拎著,心里感覺平實多了。想到母親一再招呼買黑魚,若沒買到,母親責(zé)怪下來怎么說呢。
“你買的這幾條黑魚不差,花紋墨黑清晰,真是野生的。俺不騙你。”一個路過的小婦女見巴橋拎的黑魚就釋白著說。
巴橋一邊聽小婦女說,一邊回想起小時候媽媽講的黑魚的故事:
黑魚是魚類中一種非常守孝道的魚。黑魚媽媽打粒后眼睛就會變瞎,為孵化魚粒變成小黑魚,黑魚媽媽眼瞎了弄不到吃的,等小黑魚長大一些會游動的時候,黑魚媽媽此時將近被餓死。小黑魚們發(fā)覺后都爭先恐后地向黑魚媽媽的嘴里沖。黑魚媽媽因眼瞎,誤以為小黑魚是其它的雜魚吞噬進去。只要過一兩天,黑魚媽媽的眼睛就會自行復(fù)明。后來人們曉得后就說黑魚是孝魚。
自聽媽媽說過黑魚的故事后,巴橋再也沒吃過黑魚,也從沒買過黑魚,所以對鑒別野生黑魚的常識知之甚少。
可哥哥喜歡吃黑魚,不過,哥哥沒聽過媽媽說的黑魚的故事。
菜買好走出菜市場,巴橋趕緊去買麻糍,老母親就好這口呢!
回家的路上,巴橋心里還在惦想著大盆塘水泛渾的事,他心里也毛咕咕的,弄不清究竟有么樣的不幸事要降臨,他不愿多想……
二
桂嫂的丈夫幾年前死于車禍,她獨自把女兒拉扯大嫁人后,一直是一個人過著。她是當(dāng)?shù)剜l(xiāng)村有名的廚子,會燒一手好吃的家常菜,也就是城里人說的土菜。在泥巴橋方圓幾十里地,她的名聲那可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尤其是在煎、熬、炸、燴、燜、烹、煮、燉、炒、燒十個方面,她掌控得特別到位,形成了一套獨有的廚藝。她說菜肴有十大制作方式,其共同的要求就是對鹽的掌控。鹽的咸淡要恰到好處。具體到制作又各有不同。但都與火候、水分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比方她說的“煎”,最關(guān)鍵是火候掌控,火大易焦苦嘴,火小綿軟不脆,做到味美香脆爽口,火候的掌控是決定因素。
她經(jīng)常對請教她的人說:“做菜和做人做事是一樣的道理,不能有一點兒的虛?!彼@話說的很有道理。
城里有人想高薪聘她去,她卻不稀罕。用她的話說,她不喜歡和那些臉上笑瞇瞇、卻不曉得心里想著什么的人在一起做事。有人勸她說能掙到錢就行了,管那么多事干什么呢?她卻淺淺的笑笑說:“不是錢多錢少的事,錢再多也帶不走的。關(guān)鍵是人要快活,不舒坦有么意思呢?”她沒就愿意在村里今天被東家請、明天被西家請的給村里的人家置辦紅白喜事,掙點兒小錢。她說她這樣清清爽爽的,很快活。
興許泥巴橋人的口味只有泥巴橋人才能曉得,酒婆特別愛吃桂嫂燒的飯菜,她說:“吃桂嫂燒的飯菜,就像小時候吃媽媽燒的一樣,能吃出泥巴橋這地方的味道。”
巴橋曉得老娘的心事后,三天兩頭就去請桂嫂來家里給媽媽燒菜吃,可日子長了,一些嚼舌根的話也就自然而然地流出來:
有人背里說桂嫂想嫁給巴橋,也有人背里說巴橋想娶桂嫂,可桂嫂和巴橋他倆就好像沒聽見似的,照舊還那樣子相處著,根本沒去計較那些嚼舌根的話。他倆和往常一樣,無論是在哪兒被人碰到或撞到,照樣說著話,照樣嘰嘰咕咕的,好像那些嚼舌根的話根本就不曾聽過似的。
后來哥哥打電話來,說要想辦法把桂嫂請回家專門給媽媽燒菜吃,還說不要心疼錢。
哥哥泥橋這么說容易,可巴橋要具體去做就頭昏了。
桂嫂的男人死得早,家里就她寡女一個,而巴橋孤男一個,這孤寡男女倆人在一起,盡管說的是正事,沒人嚼舌根才怪呢。巴橋曉得有人背里嚼舌根,若自己這也怕那也擔(dān)心,那豈不是苦了自己的老娘嗎?再說老娘畢竟是上了年歲的人,胃口越來越差了,再不想法子找人弄點兒合胃的飯菜吃吃,那要養(yǎng)兒子有么用?真就光圖個名聲嗎?
巴橋想想還是硬著頭皮去找桂嫂,說了請她給老娘燒飯做菜的事。桂嫂很爽快,沒說二話,一口就答應(yīng)了,這讓巴橋心里充滿了感動。
巴橋的老婆病死的早,他把兒子拉扯大成了家,自己提前退下來,還把自己在城里住的房子也賣了,拿著房錢回泥巴橋在老屋基墩上蓋了棟三層小樓?;氐嚼霞乙婚T心思陪著老娘,服侍老娘盡孝。
村里人對巴橋的口碑特好。不說別的,就從他提前退休這么多年來服侍老娘這一點上說,就足以讓人對他尊重了。這年頭,大多數(shù)的人都向錢去奔的,哪還有孝心去敬老養(yǎng)老。
桂嫂就是看在巴橋服侍他老娘這點上,心里對巴橋有了別樣的感覺,她覺得眼下像巴橋這樣的人不多了。一個將近六十歲的人,要是在過去都需要被人服侍了,可他每天還有那么好的耐心去悉心照料八十多歲的老娘,不說別的,僅每天給老娘倒尿盆洗尿盆就夠不容易的了,何況長年累月呢?一句話,巴橋在桂嫂的心目中是個好人。
桂嫂和酒婆漸漸地有了接觸,日子長了,眼睛看順了,酒婆覺得桂嫂不僅飯菜做得好,人也不差,勤快,性情直爽,說話做事大大方方的又不矯作,丁是丁卯是卯,有板有眼。
興許桂嫂的脾性像自己燒的菜一樣,很合酒婆的胃口,她倆相處僅僅年把工夫,酒婆已把桂嫂看作自己的女兒一樣,而桂嫂視酒婆也像母親似的。一有空閑她倆就挨在一塊兒嘰嘰咕咕沒的歇,像母女那樣有說不完的話……
后來,桂嫂曉得了酒婆的那點兒心思,她就是心疼小兒子巴橋,擔(dān)心自己百年之后沒人照顧他。私下反反復(fù)復(fù)不知在桂嫂面前說過多少次。那意思,桂嫂心里早就明白,可桂嫂就是沒松口。桂嫂覺得這不是隨口能答應(yīng)的事,畢竟酒婆說的話不是巴橋說出來的,他巴橋也不是沒長嘴巴,也不是不曉得說話。
但沒過兩個禮拜,一天晚飯之后,那天的天空是云淡風(fēng)輕的,巴橋在送桂嫂回家的路上,竟突兀地對桂嫂說:“哥哥打電話問我倆能不能把手續(xù)辦了?”
桂嫂聽后心里是明白的,但她想要巴橋明明白白的說出來。她見巴橋含糊其辭的,就佯裝不知的樣子問:“把我倆什么事辦了?”
她曉得巴橋是個老實巴交的人,別看快六十歲的人了,說起這事還真沒勇氣說得出口哦!
桂嫂見巴橋那憨頭憨腦的樣子,故意著急的又催他說:“說啊,究竟是把我倆什么事給辦了?”
“我……我倆……我倆……省得媽媽她老人家擔(dān)心。”巴橋結(jié)巴了。
“我倆究竟辦什么事?快說!”桂嫂又激他說。
“婚……婚事?!卑蜆蚪Y(jié)結(jié)巴巴地像是從牙縫擠出來的。
桂嫂覺得差不多了,又問:“你自己怎么想嘛?”
“要是你不反對,你作主擇個好日子。我心里可一直盼著呢?!卑蜆蛘f話的聲音弱弱的。
“還擇么日子,現(xiàn)在哪天不是好日子呢!等我們到鄉(xiāng)里把手續(xù)辦好,你要告訴你哥哥一聲。哦!聽你媽說,你哥最近幾天要回來給你媽做壽,我覺得等你哥哪天回來就定哪天,然后全家人聚在一起吃頓飯就行了。你說好不好?”桂嫂說。
“就這么簡單,不辦酒了?”巴橋說。
“都活了大半截子的人了,還湊那熱鬧圖啥?全家聚聚不就很好了嗎!你看呢?”
“不曉得媽媽她老人家怎么想的?”巴橋盯著桂嫂說。
“她老人家那里應(yīng)該沒問題。由我跟她講?!惫鹕┱f。
“那聽你的!”巴橋心里快活,高興地點點頭應(yīng)允。
三
原任某省省委副書記的泥橋,退下來已三四個年頭了。他為人和做事特認真,無論是對上還是對下,從不玩花花腸子,也不拐彎抹角,厚道實在。說起來或許沒人信,他的兩個兒子從小到大,從沒有過養(yǎng)尊處優(yōu)、高人一等的念頭,兄弟倆所有的事情都要自己動手,他私下從沒為兩個兒子做過什么事、找過什么人。那年大兒子中考沒考上,妻子想悄悄地找找人,被泥橋曉得后,背里對妻子不知責(zé)怪過多少次。用泥橋的話說,“不好好念書,靠找人,將來肯定是驢子屎一泡——外光里糟?!焙髞硭拇髢鹤邮枪怨缘匮a習(xí)了一年才考上高中的。這件事對他的小兒子啟發(fā)很大。他的小兒子念書用心多了。曉得老子的脾氣后,這兄弟倆無論做什么事情都非常用心認真。他倆曉得老子是不會顧及他倆上學(xué)呀、分配找工作呀等事情的,更別奢望老子能為他倆做點兒什么。不僅如此,泥橋背里經(jīng)常給妻子打預(yù)防針,提醒妻子別忘了約法三章呢!說真的,在家里別說是兩個兒子怕他,連他妻子也是敬畏三分??稍谕?,同事們都說泥橋人好,無論領(lǐng)導(dǎo)還是下屬,都這么評說他。
這次帶著全家人回老家,名義上是給老母親做壽,但主要還是把老母親掛在心里的事給了卻掉。
老母親想活著看到弟弟巴橋續(xù)弦的事,省得死了合不上眼。泥橋曉得老母親說的事,不快點兒弄是沒法子交差的。他覺得不能讓老母親帶著未了的心愿故去,應(yīng)該讓老母親活著的時候就了卻心愿。所以,多次打電話勸說弟弟巴橋,好話歹話不曉得說了幾籮筐,好在巴橋總算松口答應(yīng)了。
巴橋剛松口答應(yīng),泥橋馬上電話告訴了老母親。他曉得老母親是割舍不下巴橋的。現(xiàn)在老母親曉得后一連笑呵呵地說了幾個“好”字。接著老母親就要泥橋做主趕快擇日子,盡快把巴兒和桂嫂的事辦了。泥橋曉得老母親還是那樣急性子,說話做事總是火燒火燎的。
其實,泥橋心里早想好了,他總覺得老母親畢竟年歲高了,身子骨每況愈下,再說生命是無常的,總是讓他擔(dān)心牽掛,他怕老人家身子骨突然不行說走就走了。所以他主張就在給老母親做九十歲大壽這天,一同把巴橋和桂嫂的喜事也辦了,圖個雙喜臨門多好!
明天是母親九十大壽的好日子,也是巴橋續(xù)弦的好日子,泥橋把全家老小一個不剩地帶回來,以示對老母親九十大壽和弟弟續(xù)弦的高度重視,實際上他心里也想趁機讓自己的兒孫們再看望看望自己的老母親。
泥橋坐在副駕駛座位上,車由大兒子大兵開著,兩個孫子坐在后排。緊跟后面的那輛車,是泥橋小兒子小兵開著,妻子坐在副駕駛座位上。兩個兒媳婦坐后面。兩輛車相距十幾米,在高速公路上均速地奔跑著。
原本想只要一退下來就把全家人一個不少的帶回來好好地陪老母親住上幾天,可惜不是兒子騰不開身就是媳婦請不動假,加上妻子身體不好住院,自己又開刀,這么一晃退下來快四個年頭了才成行。慶幸老天爺沒收他,給他留著時間,讓他有機會帶著全家人回老家。雖說時間上是拖延了一些,但老母親畢竟還健在,這掛在他心頭多年想做的事總歸做成了,宛如一塊石頭在心里終于落地一樣。他還是比較欣慰的,覺得老天待自己不薄。
想到這里,泥橋不由捫心自問,這么多年來,甚至可以說這幾十年了,想家的感覺好像已經(jīng)麻木了??山裉欤睦飬s涌動著一股強烈而又迫切想回家的愿望,那愿望從未如此清晰過。
四
車子上了長江大橋便進入泥橋老家所在的區(qū)域。這是個座落在揚子江畔的城市,區(qū)域不大,是一個袖珍式地級市。別看它屬地小,名聲卻不小,在很多領(lǐng)域赫赫有名。
此刻,泥橋心情特別的好,僅四年沒回來,家鄉(xiāng)變化真快,馬路拓寬了,城市的縱深似乎也拉大了,記憶中的一些標(biāo)志性的東西,也找不到了!
車子跨過大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些大型宣傳標(biāo)語。
“唷,很不錯!”泥橋看到幾個標(biāo)語后說了句。
沒過多久,車子下了高速,進入收費站繳費,手續(xù)完畢后車子便啟動了。
泥橋叫大兵開慢點兒,他左顧右盼地張望著,似乎在尋找一些屬于他記憶里的什么東西。
遠看那密密麻麻、一片又一片的小樓群;近看一幢挨著一幢錯落有致、井然有序、新穎別致的小庭院。而過去那種“一時雨水一天漿,兩只褲腳三寸泥”的狀況,早已被縱橫交錯的“村村通”水泥路所取代了。
泥橋這才認識到車外的一切都已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而記憶里那種純樸的泥土芬芳恐怕再難以感受得到,這讓他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陌生感。
突然,泥橋的手機響了。
“哥,你們到哪兒了……”是弟弟巴橋在問。
“快了,應(yīng)該是快要到了?!蹦鄻蚱鋵嵳f不清楚是到哪兒了,他只能含糊其辭的回答。
“爸,奶奶的老家泥巴橋還有五公里就到了。”大兵看見路牌后,對父親說。
車子沿著路標(biāo)指示牌向右一拐便緩緩地行駛在一座水泥橋上。
這座不到二十米長的鋼筋混凝土橋,是在過去泥巴橋的橋基上翻新修建的。只是那時的泥巴橋是石頭墩子和泥巴壘砌的,橋面僅兩三米寬、十米長,整座橋的輪廓在泥橋的腦海里還是十分的清晰。不過,無論橋的架構(gòu)怎么變,但“泥巴橋”這三個字沒變。
泥橋沒吭聲,在獨自回想著小時候爸爸對他說過的那些碎片似的往事……
別小瞧這個泥巴橋,它可是當(dāng)時東西聯(lián)湖敵后武工隊出入的唯一通道,也是武工隊的生命線?!巴钅鲜伦儭焙?,一大批新四軍為躲避日本鬼子的追堵,白天隱匿在東西聯(lián)湖的蘆葦蕩里。那時日本鬼子只要天黑下來就不敢再出去,白天又不敢去蘆葦蕩。說起日本鬼子第一次掃蕩東西聯(lián)湖的蘆葦蕩,那可是聲勢浩大,可是看著十幾個日本鬼子走進蘆葦蕩就再也見不著出來的。氣急敗壞的日本鬼子想辦法用火燒,可惜燒不了內(nèi)圍的蘆葦蕩,只是燒了外圍岸邊的一小圈蘆葦,等外圍岸邊蘆盡,火自然熄滅于湖水。后來日本鬼子又搬來汽油向湖里倒,想借助汽油燒,可惜那么大的湖面,怎么燒也燒不著。由于湖水淺,湖泥深,日本鬼子開進來的船用不了一會兒就被陷住或卡死動不了。接著又換汽艇來,可汽艇這東西更怕碰上埋在湖里的鋒利的鐵尖和竹尖,只要碰上,那汽艇就會比爛泥還要爛地攤在湖里。鬼子被搞得實在沒法子,就采取圍困的辦法,想把武工隊全部困死在湖里。
外祖父劉粹為配合爸爸他們隊伍北上,在突破泥巴橋鬼子封鎖線的戰(zhàn)斗中,想法子分散鬼子的注意力,故意給作戰(zhàn)的鬼子送花生米充饑,結(jié)果反而被爸爸隊伍里的人開槍誤殺而死。
當(dāng)時爸爸和媽媽還沒結(jié)婚,爸爸是眼睜睜的看著外祖父倒下去的……
不過,鬼子并沒識破,見外祖父倒下去便馬上集中兵力和火力對爸爸他們隊伍進行瘋狂反撲。可那些孬鬼子哪曉得那些花生米是用巴豆粉炒的呢?只一會兒工夫鬼子們就鬧起了肚子,正是肚子這么一鬧,才使爸爸他們大部隊有了突圍的機會。
當(dāng)時媽媽只十來歲,還不曉得外祖父被誰打死的。不過爸爸曉得。后來,媽媽跟著爸爸的部隊成功突圍后,整天吵著要爸爸替她報仇,弄得爸爸實在沒辦法,于是爸爸就找準(zhǔn)了一個機會,把開槍打死外祖父的那個犯了大錯的人右臂給砍掉了。這正是我爸爸后來之所以被打成反革命所埋下的伏筆,也是我們隨母親姓而沒跟父親姓的根源所在。
“爸,馬上就到壟上村了。”兒子大兵的一句話,把泥橋從回想中拉了回來。
五
在泥巴橋村那幢貼著漂亮瓷磚的三層小別墅里,酒婆靠在一樓堂軒左邊的藤椅上,優(yōu)哉游哉地正看著《紅樓夢》。
廚房里,桂嫂正在制作“黑魚兩吃”,她用菜刀把黑魚肉先削出兩大片,切成薄薄的小片,用刀背輕輕地捶一捶,然后在碗里放點兒山芋粉,倒點兒生抽,用筷子攪拌均勻,將捶過的黑魚片放進去再攪拌均勻擱在一邊,等會兒做魚片湯。而黑魚頭、尾、骨雜和皮則剁成塊,再配上臘菜紅燒,這樣“黑魚兩吃”即成。
廚柜上,整整齊齊的擺放著七八碗配制好的菜肴。液化氣灶臺上,左邊在清蒸鱖魚,右邊在小火燉老雞。
巴橋在一樓堂軒把圓桌和椅子都已擺放好,茶杯清洗擦干后也都擺放得整整齊齊,整個堂廳收拾得干干凈凈。此刻,才感覺到好像沒事做了。不過,老娘今天怪怪的,到現(xiàn)在也沒問一聲哥到了哪里!
“巴橋,紅燒燜燉費時的菜基本燒好啦!現(xiàn)在只剩炒菜,么時炒?”從廚房傳來桂嫂問話的聲音。
巴橋聽到桂嫂在詢問,馬上看看手表,邊走進廚房邊對桂嫂說:“炒早怕菜冷,炒遲又怕來不及,這時間真不好掌握。但不管怎么說,遲比早好,至少菜不會冷的。不過,我覺得現(xiàn)在可以炒了吧!”
“好的?!惫鹕┮贿叴饝?yīng)一邊會意地點點頭。
這邊說曹操,那邊曹操到。
巴橋聽到車子的聲音,曉得哥哥一大家人到了,他趕緊出來招呼:“泥哥,嫂子,全家好!”
巴橋見哥哥下車,一邊迎上去,一邊伸出雙手緊緊抓住泥橋的手。
“走,先帶我見老娘去!”泥橋很興奮,也很激動,仿佛遺忘了跟在身后的一大家人,自顧急匆匆地跟著巴橋大步地往家里走去。
“哥,感覺泥巴橋的變化大不大?”巴橋拉著泥橋的手邊走邊問。
“大哦!真想不到鄉(xiāng)村建設(shè)得這么美。哪天好好帶我瞧瞧?!蹦鄻蛘f。
“媽,您看哪個來了?”巴橋見老娘在一樓堂軒的藤椅上靠著,還沒進門便喊叫起來。
酒婆看著巴橋進了門,手還拽著一個人進來?;蛟S是反光刺眼,酒婆沒看清是誰,泥橋忍不住喊了起來。
“媽,我是泥橋,這次我把全家人都帶回來看您老人家!”泥橋邊說邊走近酒婆面前,“撲通”一聲跪下給酒婆磕頭。
酒婆好像眼睛突然放亮起來,笑瞇瞇地說:“真的都帶回來啦?”
泥橋磕頭時見老伴從門口走進來,便趕緊拉她的手,老伴意會,也“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嘴里說:“媽媽,兒媳婦給您老人家磕頭了!”
酒婆高興得合不攏嘴,笑容滿面地說:“泥兒,你們不要那么多禮,快起來讓我好好看看!”
泥橋一邊站起身,一邊將老伴也拉起來。然后,走近酒婆的身邊說:“媽,這是大兒子、大兒媳、大孫子全家給您老人家磕頭啦!”
“奶奶,祝您老人家身體健康!”大兵代表全家邊向酒婆說,邊和老婆、兒子一起磕頭。
“媽,這是小兒子、小兒媳、小孫子,全家給您老人家磕頭?!蹦鄻蛘驹诶夏锷磉吚^續(xù)介紹著說。
“奶奶,我們?nèi)医o老人家您磕頭請安!”小兵一邊和全家人磕頭,一邊代表全家說著。
“媽,孫子和孫媳還認得吧?”泥橋說。
酒婆笑呵呵地不停地點著頭說:“認得,認得?!苯又?,酒婆用她那枯干得皮包骨頭、筋凸皮上的手摸摸兩個曾孫的頭,一邊摸一邊說,“好啦!好啦!我們家不該有這么多陳舊的繁文縟節(jié)的。巴橋,快去看看飯菜好了沒有,快十二點了吧?泥兒他們一大家人肚子該餓了?!?/p>
不一會兒,酒婆話鋒一轉(zhuǎn),又補了句說:“今天要給我斟一小盅酒,和全家一起熱鬧熱鬧!”
眨眼的工夫,大圓桌上擺滿了由桂嫂操刀的燒、燴、燉、燜、蒸、煎、炒的各種菜肴。其中有泥橋做夢都想吃的一些家鄉(xiāng)土菜,如:野芹菜、馬蘭、蘆筍、蘆蒿等。
隨后,全家人都圍著圓桌坐了下來。泥橋邊吃邊向家人逐一介紹菜肴。
等大家都嘗到后,泥橋提議家人都站起來,共同向老娘敬酒。
別看酒婆九十歲了,腦袋瓜子好用著呢,她一點兒都不糊涂,用手示意大家別急,她說:“泥兒,今天這第一杯酒應(yīng)由老娘我攜著你一大家人敬桂嫂和巴橋,這丫頭我好喜歡!來,干杯,這杯酒一起喝了就是一家人了,干?!?/p>
巴橋和桂嫂倆人都顯得很激動,眼里都潮濕了,他倆異口同聲地說:“謝謝媽!謝謝哥哥嫂嫂!”
一大桌人有喝酒的,也有喝水的,但酒水酒水,酒是酒,水也是酒,全家人共同都喝了一杯酒,這一刻,泥巴橋壟上那幢貼著漂亮瓷磚的三層小別墅掉進在幸福的漩渦里……
可誰也沒想到“悲從喜中來”。酒婆正咽麻糍的時候,聽到巴橋和桂嫂說“謝謝媽”三個字,她臉上驀然蕩漾起一陣會心的微笑,那微笑特別的甜蜜……
六
午后沒多時,從泥巴橋那幢漂亮的小別墅里突然傳出了三奶奶的死訊。
外面?zhèn)髡f:三奶奶邊吃麻糍邊看著《紅樓夢》“劉姥姥進大觀園”的那種窘態(tài),笑得被麻糍卡住了嗓子,兩個兒子泥橋和巴橋站在酒婆身邊時,看著酒婆的臉上還蕩漾著笑意呢,可酒婆沒一聲招呼說走就走了,她是帶著笑瞇瞇的容顏走的。
悲喜重疊,究竟是悲還是喜呢?照當(dāng)?shù)仫L(fēng)俗習(xí)慣,說七十歲以上的老人去世就是升天,升天就是喜事!
喊酒婆為三奶奶是泥巴橋村本家族人對她的尊稱,其實三奶奶有名有姓。三奶奶姓劉,大名叫春花。她是大家閨秀,是她爸劉粹的獨生女兒。她今年九十歲,眼明耳不聾。她從小讀私塾,據(jù)說是晚清一個有名有姓的榜眼執(zhí)教的,“四書五經(jīng)”《左傳》《三國志》《古文觀止》《唐詩》《宋詞》《紅樓夢》《三國演義》《西游記》《水滸傳》“三言兩拍”等古書名著,她耳熟能詳,后又拜過當(dāng)?shù)匾挥忻睦侠芍袨閹?,學(xué)了二年的中醫(yī),會瞧些疑難雜癥。要不是日本鬼子槍斃了那個老中醫(yī),或許她會成為中醫(yī)的一代宗師。她是土生土長的泥巴橋人,一輩子只鐘愛一個男人。年輕的時候有好多人上門求親,被她一概拒之門外,她執(zhí)著她的所愛,但誰也不曉得她愛的是怎樣一個人。
直到解放的前夕,她才和“三豆子”結(jié)了婚。當(dāng)人們曉得她原來深愛的是“三豆子”時,也就不足為怪了。
那時她爸劉粹家大業(yè)大,在泥巴橋開了一家大商鋪,也是當(dāng)時泥巴橋這方圓幾十里地唯一的一家大商鋪。抗日的那陣子,進出商鋪的有當(dāng)?shù)氐陌傩眨袊顸h,也有地下共產(chǎn)黨,但更多的是日本鬼子。那時日本鬼子的崗樓就在劉粹商鋪的對面,他爸和日本鬼子混得特熟。她爸就像《沙家浜》里的阿慶嫂一樣,和什么人都打交道,什么人都不得罪。所以,背里有人說劉粹是個漢奸,也有人說劉粹是地下黨。究竟是真漢奸假地下黨,還是假漢奸真地下黨,當(dāng)時誰都搞不清楚。但這些仍無損她爸在當(dāng)?shù)叵碛械拿?。春花那時雖說還小,但不礙她喜爸爸所喜,恨爸爸所恨。她雖然恨透了日本鬼子,但表面上從不吭聲,她也學(xué)著她爸那個樣子,穿梭在共產(chǎn)黨、國民黨、日本鬼子之間,她是她爸爸最出色的交通員,每次的重要情報都經(jīng)她手傳送到地下黨組織,只是她被蒙在鼓里了。但她混得最熟的還是日本鬼子?!叭棺印蹦菚r比她年長幾歲,是她家的??停靸深^的到她家里去,她看爸爸劉粹對“三豆子”那么好、那么喜歡,日子長了,她心里自然也就喜歡上“三豆子”了。
三奶奶是在嫁給“三豆子”之后才這么稱呼叫開的。之前沒人喊她的姓名,都喊她的名號——酒婆。
酒婆這名號比叫三奶奶響得多。盡管人們都曉得她還是個黃花大閨女,可叫她酒婆沒半點兒歹意,她自己不反對也不計較,因為這名號最初還是她爸爸劉粹給叫響傳開的。
她爸爸叫她酒婆并非因為她好酒善飲,而是指她說話常常是天上一句地上一句,醉話連天活像個酒婆。
可惜自嫁給“三豆子”之后,再也沒人叫過她酒婆了。其實她很喜歡爸爸給她起的酒婆這個名號。
婚后她給“三豆子”生了兩個兒子。當(dāng)大兒子落地一段日子后,她問“三豆子”該給兒子取個什么樣的名字,“三豆子”卻說:“叫什么名字都行,俺不就叫三豆子嘛!你是孩子媽,這種事情以后都由你做主?!逼鋵崳窍胝髟円幌陆o孩子起的名字文雅點兒還是紀念點兒什么,沒料到“三豆子”這么簡單的應(yīng)答她。好在她曉得自己的男人識字不多,于是她就把“泥巴橋”三個字拆開作為兩個孩子的名字,老大叫泥橋,老二叫巴橋。
泥巴橋這個地名是有年頭的。這里確實曾有座泥巴做的橋,但這名字起得的確太土,可坊間傳說這名字是明朝萬歷皇帝御賜的。
只是歲月更替、時過境遷。那座泥巴做的橋早已變成水泥橋;日本鬼子的崗樓和那些土坯夯成的草屋早已被鋼筋、混凝土澆筑的小別墅所替代。那一幢一幢錯落有致的別墅群,把泥巴橋裝扮得格外靚麗,簡直就是“世外桃源”。
七
別墅的小院內(nèi)響徹著爆竹聲,泥橋巴橋兄弟領(lǐng)著一大家人雙膝曲跪,前額觸地“撲通,撲通”的磕著響頭,再看躺在門板上的老母親,他倆再也控制不住,雙眼一下被熱淚模糊了,兩個兒媳的低泣聲便融入到女人們的一片哭喊聲里……
緊接著是一片廣東板、牙子、白皮檀鼓、大鑼、京胡、戰(zhàn)鼓、大號、小號、嗩吶、電子琴等合成樂隊的吹、打、彈、奏,他們演奏的都是與媽媽息息相關(guān)的曲目,同時還有人跟著音樂的節(jié)奏,用那哀戚的悲腔聲調(diào)唱著。
這種來自鄉(xiāng)村又服務(wù)于鄉(xiāng)村的草臺班子,長年游動在鄉(xiāng)野村落,只要是哪個村有人家遇到紅白喜事,就自然有人吆喝他們?nèi)?,他們?nèi)チ司湍馨严彩鲁脽狒[翻天,把喪事唱得悲傷哀切。盡管他們中間沒有哪個曾有專業(yè)學(xué)習(xí)或培訓(xùn)的經(jīng)歷,但這并不礙事。他們不僅不愁接不到活計,反而還顯得特別吃香,有時碰到紅白喜事的重疊,他們還忙不過來。
巴橋還是托熟人硬找他們過來的,說稍微遲幾分鐘可能就答應(yīng)別人家請不來了。他們的這種活計在鄉(xiāng)村很流行,也很掙錢,而且是現(xiàn)錢交易。
泥橋?qū)Φ艿苷堖@種草臺班子心里不太舒服,覺得弟弟巴橋沒把自己當(dāng)回事。覺得這么一鬧將起來,那周邊豈不是都曉得老母親的死訊了?
泥橋見大房二房的幾個兄弟們都各自在忙得沒歇,也不清楚他們在忙些什么。此刻,巴橋也迎面走過來。
泥橋正想找弟弟商量后事的安排,不想巴橋卻把泥橋拽到旁邊說:“哥,我一大早去把本家?guī)讉€抬重的人都一一說好了。”
“什么意思?非要給老人家睡棺木?”泥橋吃驚地問。
“我是這么想的?!卑蜆蚝敛浑[瞞地回答。
“你覺得可能嗎?”泥橋毫不含糊的反問。
“事在人為,有什么不可能呢?我倆是承諾過老人家睡棺木的。”巴橋說。
“你說怎么個事在人為?”泥橋責(zé)問巴橋,稍歇了口氣,接著面部表情很嚴肅地又說,“都什么時候了,還這么糊涂?!?/p>
“可我們倆對老人家有過承諾的。你說該怎么辦?”巴橋?qū)Ω绺缫幌蚴茄月犛嫃牡?,見哥哥厲聲在說,他說話的語調(diào)便軟了下來。
“沒什么不好辦的。村里人老了是怎么辦的就怎么辦。不都是平常百姓人家嗎。”泥橋還是那么嚴肅。
巴橋雙眼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著滾兒,他真想和哥哥大吵一場。可又礙于情面,更多是不想當(dāng)著本家這么多兄弟姐妹和侄兒侄女的面吵嘴,可那不爭氣的眼淚卻奪眶涌了下來。
他含著淚問哥哥說:“那老人家的棺材怎么辦?”
泥橋見巴橋在流淚,心里也不是滋味。他曉得弟弟的心思,自己的心里不也是和巴橋一樣嗎,他只是藏在心里沒渲泄出來而已。他何曾不想兌現(xiàn)自己的承諾呢?怎么不想讓老人家睡著棺材去呢!可問題是現(xiàn)在根本就不允許,也不能那么做。
想到這兒,泥橋覺得該下決斷了,不能再七嘴八舌的,必須得快刀斬亂麻。主意拿定他馬上說:“這個不孝子孫的罪名全由我兜著,我是老大,本身就應(yīng)該由我來做主。我相信老娘是不會怪罪我的,何況她老人家本來就很開明,她是不會計較的?!?/p>
桂嫂聽了泥橋一番話后,悄然移步來到巴橋的身旁說:“聽大哥的,別犟了。曉得吧?”
桂嫂見巴橋沒吭聲,又對巴橋重復(fù)了一句:“你聽到了嗎?”巴橋還是沒吱聲。
過了一會兒,巴橋走到泥橋身邊說:“大哥,那就聽你的吧?!?/p>
泥橋聽到弟弟有了這句話,他那顆不安的心總算平靜了下來。接著就說:“各位本家叔伯兄弟姐妹們,我老娘在世的時候就置辦了一口棺材,我和我弟弟巴橋也當(dāng)面許過愿的。只是現(xiàn)在時代不一樣了,政策不允許。怎么辦呢?我和弟弟商量,棺材還是給老娘帶走,還是要讓本家?guī)讉€抬重的吃點兒苦,把老娘的那口棺材抬到老爺子墳?zāi)惯?,棺材里放一張老娘的照片和老娘用熟的那根拐杖在里面,然后燒掉。這樣也就等于給她老人家棺材了?!闭f完泥橋低下了頭,或許他是不愿別人看到他含淚,更不想被巴橋看到。
其實,巴橋也察覺到哥哥和自己一樣,心里極度不好受。
“麻煩本家?guī)讉€抬重的,抓緊時間去做吧!”泥橋邊說邊拉著巴橋一同給本家?guī)讉€抬重的跪了下來。隨后泥橋的老婆、兒子兒媳、孫子,巴橋的兒子兒媳、孫女,還有巴橋那剛過門的老婆桂嫂等等一大家子全都跪下了……
八
院子里草臺班子在吹、打、彈、奏,一對兒男女隨音樂節(jié)拍用悲傷的哭腔唱著閻維文唱紅的《母親》:
……?……
你身在(那)他鄉(xiāng)住有人在牽掛
你回到(那)家里邊有人沏熱茶
你躺在(那)病床上有人(他)掉眼淚
你露出(那)笑容時有人樂開花
啊,這個人就是娘
啊,這個人就是媽
這個人給了我生命
給我一個家
啊,不管你多富有
無論你官多大
到什么時候也不能忘
咱的媽
……?……
那悲哀的哭腔唱的所有在場的人都為之動容,而宗族家里的那幫女人們也在一邊放聲哭泣一邊不停地抹著淚……
泥橋和巴橋兄弟倆也滿面是淚……
隨著那悲切的腔調(diào)和曲子,泥橋?qū)嵲趬翰蛔∈懿涣?,或許他不愿讓家鄉(xiāng)父老鄉(xiāng)親們看到他哭泣。
“好啦!好啦!我們家不該有這么多陳舊的繁文縟節(jié)。還是讓老人家早點兒上路吧!”誰都沒弄明白,泥橋怎么突然冒出這句話來。興許是他不想沉浸于悲痛之中,那腔調(diào)和曲子著實讓他受不了。
桂嫂哭得像淚人似的,她擔(dān)心巴橋倔脾氣上來又對泥橋犟嘴,就走到巴橋面前對巴橋說:“你哥說的對,早比遲好,要火化還要在十二點鐘之前落地呢。”
巴橋點點頭。不曉得他是在對哥哥泥橋說的話點頭還是對桂嫂說的話點頭。
隨后抬重的八個人將老人家的遺體抬上了殯儀館的車……
巧合的是第二天大盆塘里的水就漸漸開始清澈。難道這次塘水泛渾變濁是隱示三奶奶壽終正寢的死訊?惶恐籠罩的泥巴橋人心頭上的重負釋解了。
自三爹爹去了天國之后,三奶奶是整個泥巴橋村家族中輩分最高、年紀最長的活祖宗。她的死,等于是把村里人從塘水泛渾的恐懼中拽出來,卻又無情地把村里人甩進了更為痛苦的深淵里……
說實話,酒婆的死對整個泥巴橋村人來說,其痛苦難受的程度比祖輩們當(dāng)年看鬼子燒自家的宗族祠堂還要難受……
泥巴橋村的人不愿去說酒婆死,誰說酒婆真的死了呢?
吳國華:中國金融作家協(xié)會、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小說、散文、小說評論散見于《清明》《安徽文學(xué)》《陽光》《廈門文學(xué)》《金融作家》《金融文壇》《中國金融文學(xué)》《水兵文藝》《文匯報》《中國城鄉(xiāng)金融報》《新安晚報》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