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旭
海棠詩社是“務(wù)結(jié)二三同志盤桓于其中,或豎詞壇,或開吟社”,開辦的是東山雅會。恰有寶玉的“孝子”賈蕓送了兩盆白海棠,詩社起名海棠社。
詩社不是什么詩人都可以加入的,是“革命同志”,強調(diào)的性質(zhì)是“東山”,類似東晉謝安、王羲之們的曲水流觴。紅樓的主人公都是詩人,又在如此東山詩會中活動,可以斷定,作者絕對不是一般詩人、詩歌愛好者,必是宗盟一類的大詩人。像賈環(huán)、賈政一幫搖頭晃腦的清客,甚至連秦可卿也無命參加。
而在明清公開的、享有盛名的以東山命名的雅會,就是錢謙益和柳如是在絳云樓召開的“東山酬合集”。他們夫婦為東道主,參加雅會的主要是其門生舊友,有程嘉燧、馮班、林云鳳、永康侯徐錫胤等。徐錫胤稱其為“藝苑蓬山第一流”。
所唱和的詩,往往是同題詩,公開刊印?!俺旰椭姡殉杉?。觀其東山蔥嶺,贈切同聲?!鄙玳L錢謙益為“吳國王孫,金門仙史,登玉堂,望北渚兮帝子(湘夫人),列屋兮粉黛”,是眾人心目中的謝安,連陳子龍都獻詩給他:“東山云壑里?!卞X謙益作為東林黨魁,又被侍郎高官彈劾在背后操縱復(fù)社,實際為復(fù)社領(lǐng)袖,四海宗盟,主持詩壇五十年,正是“社”的象征。
海棠詩社后又有桃花詩社,詩社在紅書中等同于大觀園,是“賈府”靈魂所在。錢謙益時刻運籌帷幄,想在游山詩棋之間就打贏一場“淝水之戰(zhàn)”,驅(qū)逐韃虜。
東山詩會,是重要的“草蛇灰線”,對應(yīng)著全書仿虞舜南巡接四駕的主題,演義著帝崩于江南,湘妃林黛玉、史湘云淚灑斑竹的悲劇。錢詩“百神猶護帝臺棋,敗局真成萬古悲”。
所謂白海棠,即是帶孝的海棠,是紀念崇禎自縊于海棠樹上的,不是誤傳的歪脖子槐樹。所以詩社要以白海棠為題,眾詩人賦詩。
賈寶玉認為黛玉寫得最好。而李紈認為薛寶釵最佳。薛寶釵的詩:“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甕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欲償白帝憑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p>
這首詩,在后世的今天引出了一樁詩案,在十年前有人寫文章認為它是模仿錢謙益的門生謝三賓的一首詩。舉證者為了嘩眾,故意胡扯謝詩是詠海棠的,抹掉詩的真實標(biāo)題:“春歸何處最銷魂,飛絮閑庭書掩門。幽緒只應(yīng)歸燕覺,愁懷難共落花論。天涯人遠音書斷,斗室香消笑語存。無限情懷消折盡,不堪風(fēng)雨又黃昏?!?/p>
舉證者還故意將“書掩門”,改寫成“晝掩門”,以圖誤導(dǎo)讀者。
其實這首詩的題目《春歸》,與薛寶釵的白海棠詩風(fēng)馬牛不相及。它收在《一笑堂詩集》里,康熙十七年(1678)才面世。
同時舉證者,還列舉了詩社開展的菊花同題詩、黛玉的題帕三絕,竟然都是抄襲二三流詩人冒辟疆、董小宛及友人的。
言之鑿鑿,所舉的例證竟然與海棠詩社所詠之詩幾乎無差別,紅書抄襲被逮個正著,整整鬧得滿城風(fēng)雨近十年。為何呢?因為近百年的紅學(xué)研究幾乎都是離開文本的意淫索隱、按圖索驥的考據(jù)。曹學(xué)再壯觀但與紅樓的文本內(nèi)容沒有半毛錢的關(guān)系,更無任何資料顯示曹霑即是曹雪芹?,F(xiàn)在直接對照找出文本里詩歌的出處了,那就是石破天驚的鐵證。如此巨著,難道是襲稿化來的偽作嗎?作者不露名難道是因為剽竊心虛嗎?一時貶損《紅樓夢》甚囂塵上。其實這不過是一個巨大的烏龍、造假。因為舉證者的材料,出現(xiàn)了問題。雖然所舉的書證是正規(guī)出版社公開發(fā)行的選本、小說,但編選者、出版社、作者將抄襲《紅樓夢》的詩,當(dāng)成冒辟疆等人的原創(chuàng)!造成了十年的假作真時真也假。
可見,考據(jù)的材料是何等重要。不是公認的典籍,特別是來路不明的東西,都或是驢唇不對馬嘴?,F(xiàn)在紅樓的作者有近百之說,荒唐得很,如果幾百年后有人看到這些書文都是文獻證據(jù),難道近百人都成為紅樓的真正作者嗎?
實際上薛寶釵的海棠詩,正是來自錢謙益的組詩《雜憶》。
梅子黃時晝掩門,雙棲海燕又黃昏。
宵來梅雨知多少,自撥熏籠看淚痕。
紫莖綠葉想橫陳,淡墨幽窗自寫真。
題扇寄郎還借問,崔徽可是卷中人?
薛寶釵假裝芳姿珍重,實際心虛得猶如地下工作者,所以要晝掩門。她的淡極,也正是錢詩“淡墨幽窗自寫真”。她認為多愁的黛玉,焉能得到寶玉?她做事似大雪無痕,自以為必是卷中人。她來京進宮選美不成,就一心要弄到寶玉,逼死林黛玉。
關(guān)于薛詩中的多愁,錢謙益在這組雜憶詩里,連寫兩個絕句都是愁,“莫愁湖上春愁女,總為愁多字莫愁”,“可憐續(xù)命絲千縷,不為愁人續(xù)斷腸”。
因為錢謙益雜憶寫的是七言絕句,不是七言律詩,才與紅樓的詠海棠有不小差別,但骨子里是一致的,只不過是同一作者的不同創(chuàng)作版本。
再來看黛玉的海棠:
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
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
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
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fēng)夜已昏。
月中仙人縫制縞素白衣,將海棠詩社紀念崇禎亡帝的信息傳達了出來。這是春秋筆法,秋風(fēng)紈扇是班昭宮怨的標(biāo)志。卷簾海棠,必讓人想起李清照的“昨夜雨疏風(fēng)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海棠依舊,成為遺民、祖國的象征。錢柳夫婦素以李清照、趙明誠夫婦自喻。對于黛玉的白衣秋啼,錢還有一首對應(yīng):“麻衣如雪白盈頭,六月霜飛哭九秋。兩耳也隨風(fēng)雨劫,半人偏抱古今愁?!摈煸姾湾X詩都體現(xiàn)一個半字,而錢柳正居住在半野堂里。
柳如是以海棠自比,號湘妃、楊姬,投書錢謙益:“冰雪情堅,芙蓉帳暖;海棠睡足,松柏耐寒?!北┖L氖清X、柳山盟海誓的象征,錢、柳的結(jié)合正應(yīng)蘇東坡“一樹梨花壓海棠”的詩句,夫婦常為此逗樂。黛玉即是柳如是的化身,她詠海棠,寫了“偷來梨蕊三分白”,則應(yīng)了梨花伴海棠的絕配?!敖璧妹坊ㄒ豢|魂”,錢謙益有梅魂之稱,錢、柳幾番獻詩將錢謙益約定為梅魂了。
柳如是主動追求錢宗伯,內(nèi)心還是有嬌羞的。她夜無眠,錢謙益在這組雜憶的詩里更熬了通宵:
綠陰晝寂榻凝塵,憔悴孤花一病身。
滿眼葵榴開落盡,不知何事又傷春。
夢里相逢覺又分,夢闌無那淚紛紛。
如今夜短何曾睡,贏得通宵不夢君。
這樣的詩就是專為黛玉量身定做的。黛玉是秋怨,錢詩是傷春。黛玉是啼痕,錢詩是淚紛紛。沒有比錢謙益更會做絳云紅樓夢的了,四句里有三個夢。
錢的這組雜憶詩,不是詠海棠的。他有寫海棠的詩,則押同樣的韻腳?!缎煊谕跬煸~》:
夢雨庵中幾夜分,綠尊絳蠟共知聞。
海棠小院春深雨,楊柳新詞日暮云。
貧病不愁添白發(fā),彌留猶悵別紅裙。
與君花下多游跡,但遇花時便哭君。
到了《紅樓夢》里,海棠詩真的是“遇花時便哭君”,遇了白海棠,便哭海棠樹上自縊的君王。黛玉的詩與錢詩挽詞無別,所以賈寶玉判斷黛玉詩奪魁。李紈認定薛寶釵詩勝出,因為薛詩是直接從錢詩化來的,痕跡明顯,它勝出等于作者不能在讀者面前自貶其早已公開刊印的詩,那點兒虛榮心,呵呵。
詩社的詠菊詩,與詠白海棠,都有著相同的主題,緬懷先帝故國的。菊花是亡國之詩,大唐就是亡于黃巢“滿城盡帶黃金甲”的菊花詩。崇禎亡于民變,明朝亡于清朝。黃巢寫青帝,寶釵寫白帝,都是同一意思。菊花還是寄托哀思之花。
錢謙益寫重陽菊花的《九日宴集含暉閣醉歌》:賓鴻之月為重陽,昔人登臨多感傷。人生如鴻誰非客,忍對佳節(jié)空壺觴。日影漏穿出觀閣,炊煙坌郁浮街坊。山椒白衣并馬立,樹杪紅袖如人長。須臾急雨灑飄瞥,穿林觸石走欲僵。崇朝陰晴忽如此,良辰燕樂安可嘗。況復(fù)開筵有佳客,豈可命酒無紅妝。吳娃行酒語啁哳,鄭老度曲聲悠飏。銀燈熒熒雨籠燭,胡琴嘈嘈風(fēng)刮廊。坐中合歡爭笑噱,老夫沾酒仍激昂。籬邊誰送九日酒,海內(nèi)共知雙鬢霜。莫嗤暮年裂風(fēng)景,已勝窮命縣鋃珰。試問中書傳仰藥,何似上蔡行牽黃。吟殘自綴菊花朵,醉后細把茱萸房。兒子雒誦聽雷硠,掌上姬人歌鳳凰。劍舞酣歌想悲壯,頭童吹帽嗟風(fēng)狂。百年未滿會不死,九日一笑庸何妨。
這首詩高酒置會誦詩彈樂詠菊,把紅樓詩社詠菊的諸多元素都蘊含了。詩的一開始與寶釵率先破題的《憶菊》中的鴻雁、感傷的重陽、回憶的情調(diào)吻合。雨影歌弦,花酒詩藥,鬢霜殘菊,光陰易逝,東籬激狂,等等,都有了。你想,娃娃們作詩,何來鬢霜殘菊?不過是錢謙益把自己的這首長詩,又一分為十二份罷了。
當(dāng)然不能不提黛玉的奪魁詩:“無賴詩魔昏曉侵,繞籬欹石自沉音。毫端蘊秀臨霜寫,口角噙香對月吟。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一從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風(fēng)說到今。”這也印有錢詩的紅手印,非其不能作出。此詩先是從他自己《古詩贈新城王貽上》再創(chuàng)作的,黛玉詩的第一句與錢詩的第一句相同,一個是無賴詩魔,一個是劣詩魔。詩摘:“化為劣詩魔/放言訾謝陶/落紙為歌詩,放筆自抑搔/北征南山詩/流傳到于今?!卞X謙益最擅長的是七言,古風(fēng)的詩相比要弱,所以將古風(fēng)改為七律立馬就詩壓群芳了。月霜之句,錢則寫過“葛嶺鵑啼月似霜”。秋心,錢則有“花發(fā)秋心賽合歡,長護芳心度九秋”。錢謙益建秋水閣作記:“吾與子相與晞朝陽而浴夕月,釣清流而弋高風(fēng)”,向往“桑麻雞犬桃源世”的生活。關(guān)于倚籬石之句,則讓人想起他的《和徐于悼響閣前小松之作》:“新松無復(fù)倚疏籬,想見亭亭偃蓋姿。讖符十八終為夢,空令匠石笑支離。”這簡直就是黛玉作為林木命運只有十八歲壽命的圖讖。
詩社吟完詩興,蒸蟹吃酒。寶玉即興又作,罵那無腸又橫行的饕餮腥王,“原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逼孪杉从吧溆忻鞔K東坡之稱的錢謙益。
黛玉隨之賦和:“鐵甲長戈死未忘,堆盤色相喜先嘗。螯封嫩玉雙雙滿,殼凸紅脂塊塊香。多肉更憐卿八足,助情誰勸我千觴。對茲佳品酬佳節(jié),桂拂清風(fēng)菊帶霜。”將詠菊詩推向戛然而止的高潮。由于清兵鐵甲、八旗清風(fēng)在詩里過于明顯,待眾人喝彩之時黛玉趕緊撕掉,還要燒了。
詩會以薛寶釵最后兩句作結(jié):“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馀禾黍香?!蹦遣痪褪怯吧渚脩呀瓥|項羽破釜沉舟之志的錢謙益,建了耦耕堂、秫香館的錢謙益嗎?
錢謙益在《后秋興》也是詩興未盡:“持螯把菊好行杯,眼底滄桑付劫灰。越國自驚章甫異,吳儂偏詫好冠來??諅魇R嘶唐去,誰見金人別漢回?吟想天臺應(yīng)有賦,江關(guān)莫作子山哀?!扁鬃由桨Ы希骸按蟊I移國,金陵瓦解?!?/p>
菊是殘菊,棋局也將是殘局敗局。海棠詩社注定要改弦更張為桃花詩社,因為柳如是不僅是海棠象征,還是自號桃花,“桃花得氣美人中”。
柳如是遞交給錢謙益情書,稱海棠睡足。錢、柳也以蘇軾“蒼蒼白發(fā)對紅妝,一樹梨花壓海棠”的詩自比,打趣。海棠既是錢、柳的愛情象征,同時也是崇禎吊亡之花。柳如是刊印詩集《湖上草》,在西湖,錢、柳共同的好友程嘉燧叫詩人唱和“海棠詞”,所謂海棠詞就是指柳如是詞。汪豈《題湖上》:“靈山湖上斗修眉,風(fēng)雨西泠十首詩。卻笑松圓老居士,但叫人和海棠詞。”松圓即是程嘉燧?!拔縻鍪自姟保侵噶缡堑脑娂锸珍浀念}為《西泠十首》的十首組詩。錢謙益看了《湖上草》寫的和詩:“草衣家住斷橋東,好句清如湖上風(fēng)。近日西泠夸柳隱,桃花得氣美人中?!北容^荒唐的是“西泠十首”竟然被好事者附會成“海棠十首”。
《紅樓夢》里的“海棠詞”,都是錢謙益一個人變幻身形唱和的,另外,他還從海棠唱和到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