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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路上的“故事咖啡館”

2021-09-03 09:20李浩
清明 2021年5期
關(guān)鍵詞:大明小姨咖啡館

李浩

1

我的學(xué)生胡月和她的同學(xué)丁帥、楊婧媛,在麗江雪山路上開了一家突發(fā)奇想的咖啡館,名字就叫“故事”——她告訴我她的靈感來自于奧爾罕·帕慕克的《我腦袋里的怪東西》,在她腦袋里的怪東西也時常叮當作響,于是她就想為這些“怪東西”找個合適的出口,于是有了這家咖啡館?!拔覀儙讉€都喜歡麗江,它實在太美了,也是一個適合故事生長的地方。其實,開這樣一家咖啡館還是受到了你的啟發(fā),你還記得你在課堂上講述的小說《連長的耳朵》嗎?當時你談到了麗江和它的古城,說,那里的故事充滿了異質(zhì)性和想象力,完全可以建構(gòu)一個馬貢多或者約克納帕塔法——可能,你是隨口一說。但我們決定來這里試一試。當然,我們也知道我們的小眾咖啡館,肯定掙不到什么錢,也就是我們的一個樂趣而已。不過,我們商量過了,就用咖啡館來驗證一下自己,訓(xùn)練一下自己,看自己究竟是不是寫小說的料?!?/p>

在微信中她告訴我,她購置了兩臺德龍咖啡機,一臺菲利浦咖啡機,它們各有不同,至于是怎樣的不同,胡月曾給我說過幾次,但我一轉(zhuǎn)身就忘得一干二凈,就像我忘記自己曾說過麗江古城可以“建筑”成馬貢多或者約克納帕塔法一樣。不過我也難以否認自己曾這樣說過,因為這樣的說法也真的正合我意,像是我能說出來的話。胡月說:“我們?nèi)齻€志同道合的同學(xué),都想在這樣的實踐中得到些啟發(fā)和鍛煉,你在課堂上也說過,我們現(xiàn)在缺技藝也缺生活,你可以教給我們基礎(chǔ)的、基本的寫作技藝,也可以拓展我們的思維,但生活是教不了的,生活經(jīng)驗是教不了的。你知道婧媛平時不愛說話,也不愛回答問題,可她卻是一個很有想法的人,她腦袋里的怪東西一點也不比我的少。她有這樣的才華。畢業(yè)前我有了開一家故事咖啡館的想法,我們就一拍即合?!?/p>

雪山路上的“故事咖啡館”與別家的咖啡館沒有太多的不同,它也售賣種種的現(xiàn)磨咖啡、掛耳咖啡,種種烘焙食品,有書籍、雜志和塔羅牌,還有樂高拼圖,供顧客打發(fā)自己的空閑和無聊。雪山路上的“故事咖啡館”與別家的咖啡館有一個顯著的不同,那就是它有一個“留下自己的故事”的項目,就是說,如果有誰愿意講述一段與自己相關(guān)的故事,這個故事要有一定的曲折和長度,就可以免費獲得一杯現(xiàn)磨咖啡和三個小時左右的個人時間?!霸趺礃樱@個創(chuàng)意?”胡月在微信里發(fā)出笑臉,“老師,我們也想請你參與。丁帥反復(fù)說,若是李老師也參與的話就好啦,我們也可以把李老師邀請過來……”

我回復(fù)說:“這個創(chuàng)意不錯,只是,你們所說的故事的曲折和長度不太好把握,會不會有人因為這個‘曲折和長度而打了退堂鼓,畢竟許多人有著一肚子的經(jīng)歷卻講不成故事,我在整理《縣志·軍事志》的時候采訪過許多的戰(zhàn)爭親歷者,能問出故事來的幾乎沒有,盡管我們早了解一些他們的經(jīng)歷,百般引誘。而且,加了這樣一條并不那么明確的限制,也容易讓人感覺有商業(yè)欺詐的嫌疑,可能會造成不必要的糾紛。至于我,我可以參與,就在微信中——如果你們幾個都寫得還不錯的話,我也會隨后寫一個,然后找一家刊物一起發(fā)表,就像當時我們同題寫《會飛的父親》那樣。至于麗江,我去過幾次,而且,有機會一定會再去。”

“好呀好呀?!焙卵杆倩貜?fù),“你來了我們當向?qū)?,陳露的駐防與這里也不遠。她還說你要是來的話她也過來。”然后,停了一會兒說:“是的,這是個難題。我們暫時不附加這一條件,只是說,他們只要肯向我們講述自己的故事就行,過程中,允許我們提問。這樣可以吧?丁帥剛才說,要老師來給我們評判,看我們根據(jù)人家的故事重新編織的好不好,行不行,這個你能答應(yīng)吧?就是會占老師的一些時間。當然,能發(fā)表就更好啦?!?/p>

“行。不過,你們最好是三個人都有了構(gòu)思之后我再比對?!?/p>

“就像我們原來在課堂上那樣?”

“是的,就像在課堂上那樣?!?/p>

“好。丁帥要和老師語音。不知道你有空不?”

“這家伙就是懶。以后告訴他,打字。好吧,我現(xiàn)在沒事。”

2

應(yīng)當是并不順利——我指的是“故事咖啡館”里的故事項目,在他們開張之后半個月的時間里,胡月給我發(fā)過來的是咖啡,咖啡杯,是門外的流水和開在門口的花兒。楊婧媛發(fā)給我的則是屋頂上的玉龍雪山,分別是早晨、下午和黃昏;麗江古城的早晨,下午和黃昏;黑龍?zhí)兜恼纭C繌堈掌?,細心而一向嚴謹?shù)乃加浵铝藭r間和地點,并附上簡短而有詩性的文字說明。而丁帥發(fā)給我的,則是他拍攝的人: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站在路邊售賣雞豆涼粉的納西女人,咖啡館里,一個面色憂郁的女孩——她應(yīng)當是游客,丁帥很是偶然地捕捉到了灑在她側(cè)臉上的霞光。“老師,我現(xiàn)在迷上人像攝影了。我覺得其中有無窮的樂趣,它充滿了偶然和不可知,我一路走下來,不知道自己今天能遇到什么,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滿意的片子——這個不知道,不就是藝術(shù)嗎?”他發(fā)來的還是語音,這段話被分成了兩段,但隨后的一句則是文字:“放心,老師,我還會寫小說的,她們打擊不到我!”后面跟著一個有些怪異的笑臉,是他自己做上去的。這個丁帥,一直喜歡玩這樣的花樣。在考入軍藝研究生之前,他曾做過一段不算成功的導(dǎo)演,這些花樣是他在當導(dǎo)演的時候?qū)W的。

應(yīng)當是并不順利,否則的話他們早就給我故事了,以我對胡月的了解,對丁帥的了解,他們絕不肯在得到怎樣的故事之后依舊對我保密。因此,我也不好意思特別追問,只是在講課和寫作的間隙與他們互動,談我的麗江印象,譬如一路上反復(fù)地遇雨,剛剛把傘撐起雨就停了,艷陽曬著那些裊裊的水汽更讓古城的古老變成了仙境,只有在麗江和大理,我才見到過街道上“蒸發(fā)”的發(fā)生,也更清晰地理解了“潤澤”這個詞。譬如麗江城中不歇的水流和藏身于水草中的魚,那種清澈真的是久違,我都想脫下鞋子去水中踩一踩,這個沖動其實很不好控制。譬如玉龍雪山的攀登和“肥胖的缺氧”,我一直覺得自己是“想出來的病癥”,如果不提示自己海拔或許根本沒什么問題……我也會把我新寫的文字發(fā)給他們看,但彼此心照不宣地不提“故事咖啡館”里的故事采集,它就像一個還沒有放置好井蓋的窨井,我們一起把它給繞了過去。應(yīng)當是并不順利,或許沒有多少人愿意為一杯咖啡而向陌生人敞開心扉——這不是咖啡的問題而是心理習(xí)慣的問題,就像我在我的“小說創(chuàng)作學(xué)”課上曾說過的那樣,我們這個民族、這種文化背景下的人,幾乎就沒有什么傾訴的習(xí)慣,我們更愿意自己慢慢消化也不會選擇說出。即便是我們這種以寫作為生的人,也不會輕易地向別人敞開心扉,所以在我的小說中多是講述“父親”的故事——許多時候,那個“父親”可能更多的是我,但有些讓人羞愧和不愿正視的東西,放在“父親”身上沒太多的負擔(dān),而假設(shè)交給自己,就會產(chǎn)生強烈的不適。“我和卡夫卡、穆齊爾他們一樣,不會給這個世界留下什么信史。”其實這是轉(zhuǎn)引的一位作家的話,我悄悄把那句話里的“我”變成了站在講臺上的我,“但我寫下的文字是真誠的,它用遮遮掩掩的方式表達的是我的真實認知和真情實感。”

我小心翼翼地繞過“故事咖啡館”以及咖啡換故事的那個項目,裝作部分“遺忘”了它——我不希望這幾個剛剛畢業(yè)的學(xué)生在我的提醒下感覺到受挫,盡管有時候受挫這樣的事會時常發(fā)生。我等著他們提及,如果他們想提及的話。

大約“故事咖啡館”開張二十天后,下午。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微信里多了一個群,“故事五人組”,除了我和三個經(jīng)營“故事咖啡館”的學(xué)生,他們還把陳露也拉了進來。“老師,我們有故事啦!”微信里的胡月顯得歡呼雀躍,“只是,我們不知道該怎么處理它!所以,我和丁帥、婧媛商量,建個群。我們也把陳露師姐拉了進來,希望師姐能夠參與?!苯又瑮铈烘潞投浄謩e與我打了招呼,我一一回復(fù)過,然后和陳露打了聲招呼,她沒有回答。

“老師,”楊婧媛私信發(fā)我,“你可能不知道陳露姐的事兒吧?她離婚了。自己帶孩子,工作又忙。這段時間心情特別不好。我們想把她從那種情緒里拉出來。至少,要試試吧?她不回話,老師也別怪她。我怕你不知道她的這個情況?!?/p>

我和楊婧媛在私信里說著,“故事五人組”的群里胡月則把她所整理的故事發(fā)給了我們。她說,這是三天前一個叫了一杯“美式”的男人給她們講的,當時丁帥應(yīng)是在外面拍片。下面,是那個男人的故事。

你們知道不知道在玉龍雪山后山有一個被稱為殉情谷的地方?不知道?好,我先講給你們聽。在玉龍雪山后山的山谷里,有一處絕美的地方卻很少有人去,那里被稱為“殉情谷”,它幾乎和麗江古城一樣古老。特別是遠古的時候,有些癡情的男女相愛了,但苦于種種限制使他們不能在一起,甚至?xí)仁顾麄冇肋h地分開。而這些癡情的男女卻像著了魔,如果不是這樣當然也就不算是癡情了。于是,男人和女人悄悄地商量好,一起來到殉情谷,在谷邊的樹上刻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擁抱在一起,跳下山崖。傳說,殉情男女會共同進入到可怕的煉獄之中,一直要在那里待上三百多年——如果他們到那時還是相愛著的,則會獲得神靈的特別祝福,進入沒有痛苦、沒有衰老的“玉龍第三國”,永遠相親相愛下去。知道了這個背景,我就可以講我的故事了。

我是來這邊做生意的。有過一次婚姻但早就離了。我經(jīng)營的是翡翠和銀制品,日子嘛,反正過得下去。我來這邊的時候正是我的低潮期,無論是家庭、事業(yè)還是一切別的什么,哪兒哪兒都不順。后來我就遇見了我后來的女友,就叫她小翡吧,也沒必要說她真實的名字。相遇嘛,也沒什么特別,就是自然而然地……我們的相愛是后來的事兒,甚至都沒意識到它會發(fā)生——也不能說完全沒有意識到,作為男人,我是有些期待的,但一直覺得不可能,我大她九歲,而且是一個離過婚、過得很不如意的男人。我不想說我們的過程,我希望你們理解:它沒什么特別,后來我在周圍的朋友那里以及網(wǎng)上聽到見到些所謂的愛情故事,我和小翡的真沒什么特別的,就是慢慢地慢慢地……她的父親母親都不同意。她父親來找過我,不只是一個人。狠狠地扇過我十幾記耳光,要我滾蛋,離得越遠越好。如果不是耳光,我也許會答應(yīng)他的條件,但因為他的耳光我決定不走,我就在這里,繼續(xù)我不死不活的生意和不死不活的生活。她父親沒辦法,只好嚴格地看管著小翡,讓她不再和我見面,讓她母親中意的追求者出入她的家……我承認,我們之間的情感反而因此更為熾熱。我也做過許多瘋狂的舉動,引得她父親來砸了我的鋪子,當時,我覺得沒什么可后悔的。后來,小翡通過一個秘密的方式向我表達殉情的想法,我一沖動,也同意了。對我來說她就是我的全部,我愿意。按照她所說的時間、地點,我準備和她一起去殉情谷,就在我準備出門的時候她母親出現(xiàn)在我的門口。是的,像你們所猜測的那樣,我沒去成,我答應(yīng)了小翡的母親,帶小翡遠走高飛,等她父親想通了、理解了再回來——我承認自己更認可這一選擇。小翡?她也沒去成,她父親看著呢,我們之間秘密傳遞的方式早已經(jīng)被他發(fā)現(xiàn)了。我在自己的店鋪里等著小翡,她母親說,她會做好小翡父親的工作,至少會幫助小翡遠離。然而沒想到的是,她食言了,或者她根本就沒有把自己說的那些當真。

沒有了小翡的消息,我當然難過,極其難過。那段時間我感覺是度日如年,天天都泡在酒吧里——酒吧的老板都認識了我的住處,每次喝醉,他們就會派人把我送回房間。某一日,我在走出酒吧的時候,突然在一個拐角處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女孩,看上去那么那么像小翡。我就喊她,想追上她,可是只一瞬間她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大約又過了三個月,我已經(jīng)漸漸平靜,不平靜又怎么辦?我已經(jīng)失去了小翡。在苦悶的時候,我承認自己……對不起小翡。當時我并沒覺得對不起她,我只是盡力地想把她擠出我的生活、記憶和印象,就是那樣。這一天,我正在自己的店里——冷冷清清,當時也沒別人,我覺得自己完全不是做生意的料,有一種特別心灰意冷的感覺。小翡伯伯家的一個哥哥來找我。他告訴我說,小翡沒了,自己抱著一個枕頭跳下了殉情谷。枕頭上,寫著我的名字。不可能!我當時很激動,認為他是在撒謊——那一日,我沒能去成那個所謂的殉情谷,小翡也沒去成,她被她父親嚴格地看管著……他告訴我說,小翡去了。嚴格看管是不假,但她去了,和那些看管她的人,而他就是那些負責(zé)看管她的人其中的一個。她沒有等到我來。傷心欲絕的小翡決定離開麗江。她的父親母親答應(yīng)她離開,于是小翡就跟著她的小姨去了香格里拉。當時的交通沒現(xiàn)在方便,而她,也更換了一個新手機。她以為我沒有去殉情谷是因為我自己的原因,根本沒想到是她的母親……可是,后來她還是從她小姨偶然的只言片語中知道了是她的母親。上個月,她返回家里,和父母狠狠吵了一架,可她父母依然不同意,他們似乎更為堅決。沒幾天,就發(fā)生了那件事兒。小翡誰也沒有告訴,偷偷地從家里跑了出來……

那個男人說,這個意外的消息對他的打擊實在太大了,他沒有想到事情會這樣發(fā)生,他沒有想到小翡會那樣剛烈。那個男人說,這就是他的故事。小翡離開了之后,他每年都會去玉龍雪山后面的殉情谷看一看,那里的景色真的很美很美。他也覺得,小翡抱著跳下山崖的其實是他,而留在這里的,不過是那個寫了他名字的枕頭,而已。他只是一個枕頭人,現(xiàn)在。

“老師,我們對這個故事有嚴重的分歧。這幾天,我們天天都為這個故事爭吵。說實話,我們都想不出,它應(yīng)該能變成一個怎樣的故事?!焙略谌豪镎f,“我想不出怎么寫——它有點太完整了,給我發(fā)揮的余地不多。而我,又不想寫一個已知的故事。老師,你有沒有這樣的時候,就是,你聽來的故事太完整了,反而限制了你的想象?!?/p>

沒等我回答,楊婧媛已在群里說話:“老師,我覺得它應(yīng)當是一個編出來的故事,而不是生活里發(fā)生的。他很可能是在什么樣的資料中得到的這個故事,然后以自己故事的面目講給了我們。如果我來寫這個故事,則必須完全地改頭換面,否則很可能從一開始就不是新的,是不是?我覺得,它可以是一個審視愛情的主題:一方的飛蛾投火,一方的左躲右閃和自我美化。從一開始就不是一種對等的關(guān)系。它所導(dǎo)致的后果……我還沒有完全想好?!?/p>

“我也認為它是編出來的故事,是虛構(gòu)的。它完全不符合時代?!倍洸逶?。其實在楊婧媛講述的過程中他已經(jīng)插話,只是為了敘述的方便和順暢我做了些調(diào)整?!拔也恍湃文莻€男人的話。男人嘛,就是掏月亮的猴子,你看他身子撲下去了,可尾巴則還掛在樹上。什么殉情谷,什么神仙傳說,我都不信,再說現(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還一起殉情,還父母不同意……它要是發(fā)生在古代我可以信,現(xiàn)在我真的不會相信。”

“關(guān)鍵是,你可以由它講一個什么故事。”胡月說,“我們是基于別人講的故事再講我們的故事,老師不是說過嘛,從生活到小說要經(jīng)歷一系列復(fù)雜而深刻的變動,最后變成小說它可能完全不同,關(guān)鍵看我們所取。是不是這樣?”

“我還有個疑問,”楊婧媛說,“我們能這樣寫殉情嗎?我總覺得慘兮兮的,一看就像是為講故事而講故事。”

胡月在群里接過話茬:“我也在想這個問題。我倒不是懷疑真假,老師我覺得那個男人不像是說謊的樣子,當時聽得我還挺激動的,跟著他心酸。我的疑問也是能不能寫。有些生活里真實發(fā)生的,一進小說就顯得特別假,老師你說這是什么問題?。俊?/p>

我說,大家還記得我給你們講過的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所說的那句話吧,在講課的時候我曾和大家講過,而且是胡月幫我做的PPT。他說,文學(xué)沒有欺騙,因為當我們打開一部虛構(gòu)小說時,我們是靜下來準備看一場演出的;在演出中,我們很清楚是流淚還是打哈欠,僅僅取決于敘述者巫術(shù)的好壞,他企圖讓我們拿他的謊話當真情來享受,而不取決于他忠實地再現(xiàn)生活的能力。生活里的一些發(fā)生,包括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兒,它很可能是非邏輯的,或者說我們這些非經(jīng)歷者看不到它的邏輯在;一旦進入到小說,你就必須要暗暗強化這個邏輯關(guān)系,強化他行為的說服力,這一點,永遠是對作家能力的考驗。你寫下的是生活故事它當然需要說服力,而你寫下一天早晨格里高爾·薩姆沙從一個令人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蟲這樣具有荒誕和魔幻意味的小說,也必須要說服力,甚至更需要說服力。它真的,不取決于是否“忠實再現(xiàn)了生活”。在這點上,我們許多的理論本質(zhì)上是錯的。

我說,我也覺得這個故事是一個“基本完成”的故事,如果我們想以它為支點建構(gòu)一個小說——當然這只是個人的意見,不保證它正確也不保證它適用于你們每一個——如果我們想保持它的基本原樣,那需要添加的就是:一、心理的,這里面心理的部分特別值得挖掘,我們的寫作應(yīng)當為這個男人建立起豐富而敏銳的神經(jīng)末梢;二、邏輯的,如果你覺得哪里有些假或者不太符合我們現(xiàn)在的思維方式,那好,你就要更換掉你覺得假的和不符合的部分,換成符合的情節(jié)與細節(jié),在更換的過程中一定要注意它的邏輯性。生活中可能有“非邏輯”,但小說中不能有,小說中的“非邏輯”往往是“邏輯”的一部分,是為了具體的表達而制造出來的。既然丁帥覺得殉情谷的故事不符合時代,那好,你可以將它變成一個符合時代的殉情故事,也可以把它變成一種偶然,就像列夫·托爾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為安娜安排的走向車輪那樣;既然楊婧媛覺得它過于慘兮兮,那好,你可以安排她出走,安排她走向另一條生的道路,這沒關(guān)系,關(guān)鍵在于你必須把邏輯的發(fā)條擰得足夠緊。

“老師,如果你來寫,你會寫成一個什么樣的故事呢?”胡月問。

我……我認認真真地想了一下。如果讓我來寫,我可能會把那個男人故事講到最后說的那句話作為支點,就是,他因為某個人的失去、愛情的失去而變成了一個枕頭人。你們也知道,我習(xí)慣那種有些荒誕感的寓言性寫作——我的故事,從他成為一個枕頭人開始講起,讓他成為某家布店里的枕頭人,被堆放在一大堆新進來的面料里面。進進出出前來買布的人們完全忽略他的存在,就連布店里的女店員也忽略著他的存在。后來,前來旅行的一家人看中了這個枕頭人,在經(jīng)歷一番討價還價之后高個子男孩買走了他。而這個男孩的父親,也正經(jīng)歷著理想的挫敗、生活的挫敗,越來越麻木懈怠,也正在慢慢地變成另一個枕頭人——他們來麗江旅游也是試圖改變這樣一種狀況,想恢復(fù)男孩父親的活力和熱情……后面的故事,我還沒有想好,但會把“枕頭人”當成一個支點,化虛為實。

“老師,那你說,我的那篇應(yīng)該怎么寫?”楊婧媛問我,并在問話的后面加了一個吐舌頭的表情。

我說,我現(xiàn)在還不清楚,因為你沒有給我提供你想要的故事。不過,你已經(jīng)設(shè)想了它的主題:一方的飛蛾投火,一方的左躲右閃和自我美化。從一開始就不是一種對等的關(guān)系——你可以順著它繼續(xù)你要講的故事。我覺得它可以是一種寓言化的小說,你所確定下來的,是它的主題深刻性,這恰恰是我最愿意看到的。我們知道文學(xué)源自于生活,來自生活的切膚感受當然是“寓言”性小說的支點,但它成為寓言性小說的時候需要有一個錘煉和萃取的過程,它必須要使那些從生活中得來的感悟和思考變成具有深刻感和新穎度的“思想觀念”。有了思想觀念,它離完成還有一個漫長的距離,因為它要重新“變成故事”,變成生活或類生活的故事才行,而這個故事應(yīng)當妥帖、新穎、有魅力,這其中必然會經(jīng)歷一系列不太為非寫作者所知的復(fù)雜而深刻的變動。這個“變動”,我暫時不能替你設(shè)計,你有個大體的設(shè)計之后我可以和你一起補充,你看這樣可以嗎?

“好吧,我就是沒想好故事。我覺得不能被他所講述的故事給困住;但事實上,它或多或少困住了我。我再想想?!?/p>

丁帥接著說:“老師,我也想了一個故事,但它看起來與這個男人講的殉情故事不搭界。我想的是一個愛與欺騙的故事,一個貌似真誠真情的獵艷者……這個故事我想講得曲折,離奇,像你強調(diào)的那樣有多重的波瀾,至少三層,后面的波瀾要高過前面的波瀾……”

后面,丁帥又發(fā)了一大堆的語音,我將它們一一轉(zhuǎn)換成文字。而自始至終,陳露沒和我們說一句話,沒有。我本來在微信群里打下了“陳露,你怎么看這個故事,你有什么想法沒有”幾個字,但想想,又將它刪除了。

3

“我們又有故事啦!”

是一個女孩講的,她說,這是她小姨的故事而不是她的。她覺得小姨的這個故事值得記下來:“我要講的是一個愛情故事。”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那時候,小姨在上大學(xué),像許多同齡的男孩女孩那樣瘋狂地愛上了詩歌——她迷戀著北島、顧城、江河、舒婷、李金發(fā)和戴望舒,迷戀著埃利蒂斯、帕思捷爾納克和伍爾夫,在她所在的學(xué)校詩社里,爭取到了一個核心社員的名額,負責(zé)張貼油印的詩歌報紙和詩人作家前來講座的公告,也正是因此,她近距離地接近了那個詩人,然后是一見鐘情。

女孩覺得,小姨的情竇初開包含了兩個方面,一方面愛上的是詩,另一方面才是那個詩人,甚至只有很小的一部分是那個詩人,但小姨自己并不清楚,她覺得這兩者是一體的,完全是一體的。小姨一見鐘情地愛上了大她十一歲的詩人,她知道這是一份不可能的愛情,可是她就是無法自拔。在那個年代,詩歌是有光的,那個桀驁的男人是有光的。毫無疑問,那個詩人在征服女孩子方面也是個高手。三五天的會議,這個女孩全然交出了自己,她有著飛蛾撲火的沖動,這沖動是那樣強烈以至她更多地愛上了犧牲——會議結(jié)束,參觀結(jié)束,詩人飛回,這個女孩則還處在不斷的燃燒之中,她能聽得到自己身上噼噼啪啪的火焰,感覺到身體里被燒毀的空洞以及由此的疼痛與快感。她給詩人寫信,一封一封。詩人終于有了回信。接到詩人信的那一瞬間她的淚水一下子決堤,在那個時刻和接下來的時刻她都把自己變成了淚人。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半年的時光對于詩人而言那么短暫,他偶爾會想起她,會想起那份炙熱和飛蛾撲火的身體,想起的時候他的心也會疼——半年的時間里他寫了三首詩給這個遙遠的女孩,而另有七首詩寫給另外的女孩。在一首詩中他把自己比喻成不羈的野馬,不肯為任何一朵格?;ń怀鲎杂伞堑模彩沁@樣做的。他放浪不羈,身邊圍繞著許許多多的女孩和女詩人,許許多多。他幾乎已經(jīng)遺忘了小姨。這是小姨后來自己說的,小姨說,這是詩人的原話。他以為,他們就像夜空中的流星,去年開過的桃花,大約不會再次相遇。然而他實在低估了小姨和她內(nèi)心的沖動。一個傍晚,她突然地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一副濕漉漉的樣子。那時候的K城,剛剛下過一場大雨。

他們生活在了一起。其實小姨不了解詩人也不了解自己,她在自己的愛情中,真的是卑微到了塵埃里。她知道他有別的女人,她知道他本質(zhì)上并不看重自己的這份情感,她知道自己的一廂情愿將可能是怎樣的一個結(jié)果,但她還是決定義無反顧。他們在一起生活了大約半年的時間,小姨還在上學(xué),但學(xué)業(yè)已經(jīng)是一塌糊涂,她在C城和K城的路上不斷地奔波,不斷地帶著淚水和委屈返回校園。半年之后,小姨被趕了出來,趕出來的理由荒謬至極:是因為她不愿意詩人帶回不同的女人,睡在她的床上——詩人認為她是在干涉他的自由,是無理取鬧,她沒有權(quán)利這樣指責(zé)他,這讓他心神不寧。

小姨帶著一顆破碎成粉末的心回到了學(xué)校。這時候,她卻變得異常的平靜,仿佛她經(jīng)歷的部分已經(jīng)被她完整地切除了,就在返回學(xué)校的路上,一切一切,都變成了空無。那個前來咖啡館里講述這個故事的女孩說,她小姨和詩人的故事其實家里人知道,但沒有人敢勸她,大家都小心翼翼地,生怕她一沖動做出什么更為出格的事兒來,但回到學(xué)校之后的小姨可以說完全是脫胎換骨。她繼續(xù)寫詩,她的詩歌也已經(jīng)脫胎換骨,她,成為了小有名氣的校園詩人,畢業(yè)后分配到省文藝出版社工作,一直到去世。不過,她分配到出版社后就沒再寫詩,一首也沒有,小姨給出的理由是她看到的好詩太多了,自己寫的不值一提。

女孩說,她小姨沒有再進入過任何一次新的戀愛中。沒有。她就一個人平靜地過了下來,日常生活只剩下看書,編稿,偶爾去爬山,旅游。今年夏天她小姨離開了人世,癌癥,但走得非常安詳——女孩和自己的母親一起去整理了小姨的遺物,她的遺物并不多,都是書,只有兩個日記本還被她放在一個角落里留著。是她和那個詩人的生活日記。之前的日記沒有被女孩和她的母親找到,之后的也沒有。她覺得,既然“故事咖啡館”希望收集故事,她小姨的這個故事就應(yīng)當被記下來。

“你們覺得這個故事怎么樣?”

楊婧媛率先回答:“我覺得它很有年代感,這個背景是無法移動的,如果挪到現(xiàn)在的話它就會有所失真——現(xiàn)在的女孩不那么看待詩,也不那么看待愛情了。老師,你覺不覺得,如果從女孩的角度,或者從第三人稱的角度,都會把這個故事寫得簡單,它就變成了一個單純的愛情故事,雖然也有打動人的力量。我在想,我可以從哪個角度來寫這個故事——是不是可以從那個詩人的角度?事實上那半年的生活也毀掉了風(fēng)流不羈的詩人,盡管之后的生活他依然那樣風(fēng)流不羈,但這個女孩(小姨)似乎放了些什么可怕的東西在他心底,總讓他驟然疼痛。詩人覺得自己的生活出現(xiàn)了某種無可彌補的裂痕,他痛恨,包括痛恨他自己。在女孩離開之后他越來越懷念她的好,包括她的撒嬌,小脾氣,忍耐和裝作視而不見的心疼……他覺得自己被不經(jīng)意地拽入了深淵。為了抵抗對她的想念,抵抗自己內(nèi)心里時時泛起的愧疚,詩人開始自暴自棄,他用種種方式來懲罰自己……”

“好啊,這是一個很好的角度,婧媛,我非常非常喜歡你的這個設(shè)計!這樣,會使原來的故事有了多重的褶皺、多重的迂回,這恰恰是屬于小說的。米蘭·昆德拉說,小說的精神是復(fù)雜性的精神,每一部小說都對讀者說:事情并不像你想象得那樣簡單,這是小說永恒的真理——你的這個角度,做好了的話會很妙。等于是全世界的人都在說他的不是,不堪,而你卻獨自試圖理解他,包括試圖理解這種不是與不堪,好!不過要完成它難度會更巨大。一是你得試圖說服自己,讓你相信你所說的是有道理的,盡管作為作家你并不認可這一道理,可你在寫作的時候一定要讓自己相信;二是男性的那種心理,欲望和暗藏的某些心態(tài),你得有一個充分的思量和把握,一定得掌握好這個分寸,盡可能地讓他的表演到位而逼真……”我飛快地打著字,一連打出了將近十條。我承認,楊婧媛的這一想法超出了我的想象,讓我有些興奮:“這篇小說要是寫出來,我覺得發(fā)表應(yīng)當是沒問題。我們一起可以幫你在設(shè)計上把把關(guān),盡可能地讓它不留半點兒疏漏?!?/p>

“老師,”丁帥發(fā)私信給我,“我覺得那個詩人就是渣男,他不應(yīng)當?shù)玫酵?。我覺得婧媛師姐的方向有些偏,在記下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就談過,可她還是堅持。你覺得我說得對不對?”然后是一條語音:“我自己也沒把握?!?/p>

我回給丁帥:“如果當時有渣男這個詞兒,我覺得用在這個詩人身上也是合適的。婧媛說的,也不是要刻意地維護他,我也不太相信婧媛會站在那個詩人一邊——她肯定有她的好惡和判斷。只是,在小說寫作的時候,你得充分地理解和體諒你小說中的主人公,哪怕他是一個壞人、惡人和無賴,你也必須要了解他的心理并把他的心理充分地刻畫出來。小說的目的不是讓我們判斷誰是好人誰是壞人,而是讓人更清晰地看到那些討厭的、可怕的、自私的行為背后,都是怎樣的心理和幽暗在支撐著它,同時讓我們也跟著思忖我們自己,和這類行為的背后原因。你看,我們在戲劇中,小說中,有些壞人塑造得成功,更多的是依賴作家對他的理解——作家可能不認可這種行為,甚至就是因為反感才寫下的它,但在小說的領(lǐng)域里,他不得不盡心為這個人這種可惡來做出辯護。恰恰因為這種辯護,才使小說有了更多的生動、豐富,也給了我們更多的啟示。臉譜化塑造人物,方便是方便,但真不是一種好選擇。你覺得呢?”

“我明白啦!”丁帥回復(fù)我,“那我想想,我如果也寫一篇這樣小說的話,我應(yīng)當怎么寫?!?/p>

“哈,好像不是如果,而是必須。你要寫,你可以按電影的方式來設(shè)置這個故事。”

“婧媛說它很有年代感,這個背景是無法移動的——但我想移動它的背景,我就把它放到現(xiàn)在,麗江,正好把一些屬于麗江的元素加進去?!倍浾f,“我設(shè)想是一個演藝明星,像我這么帥的明星,很有流量的那種,萬人迷的那種——師姐她們老說我自戀,我哪來自戀,就是帥得過分了點兒而已。我要寫那種追星的迷狂和沒頭腦——老師,這個主題也可以吧?”

“當然可以。”我說,“它抓住的是現(xiàn)象,我覺得你還可以更深入一點兒,就是,這個女孩兒為何如此,她想要的是什么,而這種沒頭腦又是從何而來的,有什么樣的表現(xiàn)細節(jié)的方式讓人記住……經(jīng)你這樣一說,我突然有一個偶發(fā)的想法,我想到的是將兩個故事合在一起來寫。前面的女性是姑姑或者小姨,甚至可以是母親,只是選擇母親的話有些故事就不太好講了,但算是備選吧,萬一我們能想出好點子來呢。你也知道,我們寫作的時候一切的設(shè)計原則都是兩條,一是故事生動深刻,能吸引人;二是便于作家發(fā)揮,施展,這兩條還得相互統(tǒng)一……”

“是啊,老師,你上課的時候給我們講過。你說沈從文的《丈夫》為什么選取的是丈夫而不是妓船上的老鴇、小七或水保,魯迅的《狂人日記》為什么選取狂人的角度而不是旁觀的角度——這個對我啟發(fā)特別大?!?/p>

“小姨在她那個年代遇上了詩人,她狂熱地、奮不顧身地愛著,是一種飛蛾投火;而在這個年代,年輕的女孩又在一次偶遇或者是充當群眾演員的過程中遇到了某位明星,然后又狂熱地、奮不顧身地愛著,是另一種飛蛾投火……她們的身上,有一種讓人唏噓的共性,有一種不計后果的幽暗力量,既有盲目,又有單純的珍貴。兩者的故事要有交叉,而且交叉點有多處,這樣才能把兩個故事合在一起,并完成它的共同推進。我設(shè)想,家人會試圖將女孩拉回到他們認為的‘正常軌道,而最想將女孩拉回來的則是這個小姨,因為她經(jīng)歷過這種苦和疼,但她也是最為理解女孩的那一個……我覺得兩種‘飛蛾投火會強化故事的張力,會讓故事生出更多的曲折和耐人尋味來。如果你愿意,我也可將這個思路送給你,你試試能不能完成……當然,它的技術(shù)考驗會更多一些?!?/p>

“老師,你的這個想法是不錯,但我不能搶你的構(gòu)思。我想的是另一個故事,在我當導(dǎo)演時遇到的故事,它可能比不上你所講的這個豐富……我的那個故事里有很強的喜劇因素,我自己想著都想樂!你等我回頭把它寫出來!”丁帥向我發(fā)出個害羞的表情,然后對我說,“這些天我一直在想的其實是另一個故事。我在外出拍片的時候聽說的,而不是在故事咖啡館里聽說的。我覺得它更有意思,也更加宏大,歷史感也更強。我覺得它更適合寫小說,但又覺得要是小說那樣寫,怕人們又是不信,覺得你是胡編亂造?!?/p>

然后,懶惰的丁帥又給我發(fā)了一段段的語音。

4

下面是丁帥講的故事。

1936年,一個叫邱大明的青年戰(zhàn)士隨著國民黨第20軍駐扎在四川宣漢。因為人長得帥氣,又識字,正直而健談,部隊上的司務(wù)長就為他牽線搭橋,介紹了當?shù)厮訅螤t子村的一個叫李德芳的女孩,很快兩人便成了親。他們的生活雖然略顯貧苦,但也幸福、美滿。

這個幸福美滿維持了近五個月,當然,這五個月里兩個人并不是長相廝守,相見的日子必須選擇邱大明不當值的時候。五個月后,邱大明接到前方戰(zhàn)事吃緊部隊需要開拔的命令,軍令如山,他甚至來不及告別和通知自己的妻子一聲,就奔赴了前線。

淞滬會戰(zhàn)。上海淪陷后他們則又隨著部隊退到了南京,然后再退……八年的時間里邱大明一有空閑就會想起自己的妻子和安在宣漢的家,但始終沒有機會再回去。戰(zhàn)爭的殘酷不必多說,任何一個在戰(zhàn)場上活下來的人都經(jīng)歷過九死一生,當然邱大明也不例外。終于等到了抗戰(zhàn)勝利。邱大明匆匆趕回宣漢又匆匆地返回了部隊:物是人非,沒有人知道妻子李德芳的任何消息,包括塔河壩爐子村的人們。在那樣的戰(zhàn)亂年代,生命真的會如同草芥,甚至連草芥都不如,所有的這種消失大家都認定為早已死亡,死亡才是最大概率。在尋妻未果之后,邱大明再娶,那時他已經(jīng)是國民黨的少校。然后是國內(nèi)戰(zhàn)爭,國民黨節(jié)節(jié)敗退,邱大明離開了部隊,然而在1953年的時候因為原國民黨少校的身份,他被捕入獄,直到1975年才被特赦釋放。由于成都老家已無親人,而宣漢的家也早已人去屋空,于是邱大明就在自己服刑的新疆又待了四年,然后又返回了重慶?;氐街貞c后,邱大明在江北三洞橋安下了簡陋的家,過著小心翼翼的生活,偶爾會回想一下自己的一生和所有的遇見。他有個鄰居,鄰居家有個女兒叫李臘枝,因為平時多有照顧兩家走得也算親近,所以,他認了這個李臘枝為自己的干女兒。

1997年的某一日,干女兒李臘枝找到邱大明,說為他牽線介紹一個老伴兒,這人叫劉澤華,就在江南住,她的男人死去十幾年了,想再找個老來伴兒……邱大明一口拒絕。他覺得自己什么都沒有,有過獄中的經(jīng)歷,而且是一個土埋到脖子的人了,對別人只會是拖累,自己也一個人過慣了,沒必要。這事兒就放下了。但沒多久,那個劉澤華自己找了過來,她要見見邱大明。當然,邱大明已經(jīng)不叫邱大明,而是另一個名字。

見到了。劉澤華感覺還算滿意。而邱大明還是拒絕,這次他的理由是:我是一個吃低保的人,已經(jīng)沒能力再做更多的活兒:“我養(yǎng)不了你?!眲扇A的回答是:“我還有點兒積蓄,不用你來養(yǎng)。你就說,行不行吧?!闭f實話,邱大明內(nèi)心里有一百個愿意,而且感覺與這個劉澤華有種特別的熟悉感——可是,他不敢答應(yīng),生活的種種使他變得更為怯懦。然而,劉澤華一再堅持。邱大明也就把自己的意愿說了出來。

兩個人決定,領(lǐng)結(jié)婚證。這是劉澤華的堅持,而邱大明當然沒有意見。在領(lǐng)證的前夕,邱大明在聊家常時無意向劉澤華詢問,你老家是哪里的?。縿扇A說,我老家是四川宣漢塔河壩爐子村的。邱大明一聽這個地點,立刻激動起來,你、你是宣漢的,塔河壩爐子村的?他說,我也是那里的人,可我記得塔河壩爐子村姓李的多,沒聽說有姓劉的???劉澤華說,我原名叫李德芳,是來到重慶之后改的名。

邱大明真的是心潮澎湃,內(nèi)心的波瀾不斷地撞擊著堤壩上的巨石??伤€有些忐忑,害怕認錯了人:因為這個李德芳已經(jīng)來重慶數(shù)十年,算是個老重慶了,她的口音更像重慶人,已較少記憶中的痕跡,因為將近六十年歲月里的滄海桑田與物是人非實在太多太多了。他按捺住激動,再次詢問,那,你母親是不是姓余?是不是愛抽水煙?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邱大明再也忍不住了。他告訴李德芳,自己就是邱大明。在1936年和李德芳早就結(jié)過婚的邱大明,他的名字也是后來改的,在出獄之后改的……李德芳聽后失聲痛哭。她告訴邱大明,她之所以來重慶,就是記得邱大明的老家在重慶,她想來這里找他,而這一找,就是60年,一個甲子的時光。她為了找到他,可是吃了太多的苦啦。

那時,邱大明已經(jīng)82歲,而李德芳80歲。他們又共同生活了十幾年的時間,這十幾年里,邱大明包攬了家里家外所有的活兒,他覺得自己欠妻子的太多太多。2009年,李德芳因病去世,二十余天后邱大明也跟著走了……

丁帥說:“老師,我想改寫這個故事。大背景有了,時間的長度和愛情有了,故事性也有了,矛盾沖突和迂回也有了。我想把故事的發(fā)生地由重慶挪到麗江,你不知道,我越來越喜歡這個地方了,我想先完成我的小說然后將它改成電影劇本,外景就在麗江來拍。老師,你先看看我這些天拍的人像和景色——我承認,這幾天我的腦子里就是它,就是它的場景,所以我拍的這部分多少是出于電影鏡頭感的考慮。我拍的照片越多,內(nèi)心的篤定也就越多。

“我在邱大明身份上猶豫。我也在是要表現(xiàn)純粹的情感方面,還是要加上現(xiàn)在比較流行的諜戰(zhàn)因素方面一直猶豫,要不要把邱大明設(shè)計成一個脫離了組織無法證明自己身份的地下黨?我要把它寫成《士兵突擊》那樣的故事,還是《亮劍》《潛伏》或者《懸崖》?我也在故事處理得波瀾起伏一點還是詩情畫意一點之間猶豫,似乎都能講得過去——不知道老師有沒有什么好建議?”

5

“我們又有了新故事,一個賣花姑娘的故事。”

“一個女孩講的,四姐妹,遭受一個刑滿釋放出來的鄰居的性騷擾,最后母親報案,縣城里鬧得沸沸揚揚。雖然那個人得到了懲罰,但這個陰影卻一直籠罩于整個家庭。大姐三姐先后離家到了另外的城市,而她也為了告別陰影,來到了麗江。只有老實木訥的二姐待在父母身邊,直到去年才嫁給了一個沒有孩子的鰥夫。她說,她一直在有意無意地遺忘那些事兒,但時不時就會突然地想起,一想起就像吃到蒼蠅一般惡心。她覺得我們女孩們應(yīng)當更理解她?!?/p>

“愛情故事。我們聽到的愛情故事總那么憂傷?!?/p>

“他給我展示了一封信。確切地說,是一份準備上戰(zhàn)場的指揮官寫給妻子的遺書。我拍了照片。他講的這個故事是……”

“太感人了!讓我靜靜,我一時緩不過來——我已經(jīng)開始整理,傍晚的時候就發(fā)上來。”

沒想到,故事咖啡館“留下自己的故事”的項目竟然得到那么多人的回應(yīng),我原以為它不會得到多少回應(yīng),沒有多少人愿意把自己的、親人的故事講給陌生人聽,即使這個講述能換得一杯精心準備的現(xiàn)磨咖啡——這個“留下自己的故事”的項目將是故事咖啡館菜單上的一段闌尾,可有可無地留在那里。出乎我的意料,它竟然比我想象的要“興隆”很多,有些外地的游客竟然在偶然聽到“故事咖啡館”里的這個項目而專程來到這里,講述自己的故事。

胡月給我留言:“老師,我的新小說寫完了。我是將四個故事放在一起來寫的,有四個講述者,而且把背景挪到了古代,時間和地點都是模糊的。我開頭是這樣寫的:從前,一支疲乏的隊伍走進一片寒冷的密林之中,前面?zhèn)鱽聿恍业南ⅲ焊吒叩难┥桨l(fā)生了雪崩,堵塞了向前的道路,而這時又下起了雪。他們走過破舊的吊橋,在一家旅店昏暗的院落里跳下馬,默不作聲的馬倌們接過了韁繩。等他們走進去,發(fā)現(xiàn)這家旅店里已經(jīng)住滿了受阻的人,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甚至有他們追蹤的仇敵。在那樣一個時刻是不適合使用刀槍的,于是他們一起坐下來,在火爐的溫暖中和彌漫的茶香里打發(fā)昏昏沉沉的大把時間。這樣的冬日實在太無聊了,而且貌似相安無事的仇敵們也一直繃緊了隨時準備戰(zhàn)斗的弦……我拿不準的是,它是不是有些太像伊塔洛·卡爾維諾的《命運交叉的城堡》?楊婧媛說不能這樣寫,它會讓人感覺是在抄襲。其實我的設(shè)計和卡爾維諾的設(shè)計很是不同,我寫的是,這家旅店只有在大雪阻路的時候才會出現(xiàn),它為避雪的旅行者提供食物和住宿,讓他們不至于在寒冷中遭遇到不測。在被阻擋在這家旅店的時間里,這支疲乏的隊伍最終與他們的仇敵達成了和解,冰釋前嫌,甚至成為了不錯的朋友,離開旅店的時候甚至產(chǎn)生了惺惺相惜的依戀……但他們回到各自的營地,各自的部族,那種仇恨感卻又回到了他們的身體里,新一波的陰謀和殺戮又開始了。五年之后。一支疲乏的隊伍走進一片寒冷的密林之中,前面?zhèn)鱽聿恍业南ⅲ焊吒叩难┥桨l(fā)生了雪崩,堵塞了向前的道路,而這時又下起了大雪。他們走過破舊的吊橋,在一家旅店昏暗的院落里跳下馬,默不作聲的馬倌們接過了韁繩。等他們走進去,發(fā)現(xiàn)這家旅店里已經(jīng)住滿了受阻的人,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甚至有他們追蹤的仇敵……”

后面又會發(fā)生什么?

“老師,我寫的是,他們又不得不坐下來,一起擁擠著擠向火爐的方向。相互身體的摩擦讓他們再一次冰釋前嫌。這樣行嗎?”

可以,當然可以。它變成一種循環(huán),其實包含了意味深長的象征性。你所設(shè)計的“可消失的旅店”也包含了微妙的象征性,只是我不知道你現(xiàn)在有沒有把這個象征性用足,它不應(yīng)當是那種即插即用的靈光一閃,而應(yīng)當用足它——榨干它的價值,并榨干它的剩余價值,這也是我一直向你們強調(diào)的。對于這個小說的后面部分,我還有一個剛剛想到的設(shè)計,供你參考——當這支已經(jīng)更換過不少人的疲乏的隊伍來到旅店,他們發(fā)現(xiàn)在旅店里躲避風(fēng)雪的人群中依然有自己要追殺的仇敵,而且,已經(jīng)在火爐的旁邊早早地伸出了他們的手。參與過前一次追捕并與自己的仇敵交換過禮物的一位老兵暗下決心,他決定冒險,不再顧忌旅店里的禁令而悄悄地掏出了匕首。故事在這里結(jié)束。我覺得在這里,它就出現(xiàn)了另一種可能,使得故事的層面會有更多的豐富,它同樣具備寓意。只讓一個“破壞者”出現(xiàn)就已足夠,我最初想到的是他們在進入旅店之前就商量好,準備好刀子,剛才在給你打字的過程中我覺得只有一個“破壞者”就足夠了,更合適一些……

“老師,我能說……我還是想堅持我的那個想法。我設(shè)計的循環(huán)更符合我想要說的部分,你的,好是好,但不是我要說的。在一個極端的情境下,有時人可以和自己的仇敵相濡以沫,但一旦離開了那樣的環(huán)境會立即變得不可能,甚至只有你死我活。老師,你說我的堅持對嗎?”

對對對,當然對。我剛才說的,也只是提供一種可能,小說往往會在設(shè)計的過程中出現(xiàn)太多太多的可能,有些可能是作家可控的,而有些甚至是作家不可控的,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我同意你的堅持。就我個人的寫作而言,我也會在寫作的過程中反復(fù)地為自己的設(shè)計提供新可能,一、二、三或一、二三、四,然后找出其中最有效的、最有表現(xiàn)力和自我表達的那一個,把它固定成唯一的敘述線。小說,總體上得一直不斷地掂兌,不斷試錯,然后從中選擇你最為喜歡的那一個。

“那,老師,我的這個設(shè)計算不算抄襲呢?要不,我把‘他們走過破舊的吊橋,在一家旅店昏暗的院落里跳下馬,默不作聲的馬倌們接過了韁繩這些話去掉?它是在楊婧媛提醒之后我又從卡爾維諾的《命運交叉的城堡》中找出來加上去的。楊婧媛說我是變本加厲、欲蓋彌彰。她的那張嘴啊,太傷人啦,我決定從今天開始只磨美式給她喝,不給她放半塊糖。”

我說不能算是抄襲,這種方法其實我也常用,在后現(xiàn)代的寫作方式中它屬于“互文”,即從前人、前輩作家的經(jīng)典文本里選擇一個支點,多數(shù)是不太重要的支點,然后在你的新文本里獲得豐富和延展,甚至有意識與原文本的“闡述”構(gòu)成對抗和反駁——這已經(jīng)是一種普遍被接受的、司空見慣的藝術(shù)手法了。如果你不能與原文本的“闡述”構(gòu)成對抗和反駁,而是順著原有的部分繼續(xù)推進的話,它很可能會顯得意義不大,但也不能算是抄襲……

楊婧媛給我留言:“我一直在想第一個故事,原來我設(shè)想的那個主題被我否掉了——我覺得自己其實是重復(fù)一種俗套,雖然它是現(xiàn)實之一種,也符合女權(quán)主義的普遍理解。也正因它是普遍理解,我為什么要用故事的方式再講一次大家已經(jīng)熟悉的、理解的所謂道理?我想另辟蹊徑,但我也不想寫胡月那種太過天馬行空的故事——我知道老師你喜歡那類。但我的性格和趣味,還是愿意讓它變成現(xiàn)實故事才好。老師,我一直認為那種現(xiàn)實故事的觸動是別的類型故事無法達到的,它更能讓你身臨其境,感同身受。在課堂上咱們曾有過爭執(zhí),你有你的道理,但沒有真正說服我。好在你從來不會把你的觀點強加給我們,你說你愿意提供可能,至于對錯和取舍,都交給我們自己完成……返回到第一個故事。我最近查找資料,發(fā)現(xiàn)‘玉龍第三國的傳說在當?shù)剡€是比較盛行,盡管現(xiàn)在大家都已不信,只是當一個古老的傳說在流傳。我也在查找資料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之前殉情的男女中,女性往往堅毅,而男人則有時會動搖,被救回來的、背棄誓約的往往是男人。于是,我想從男人的角度寫‘男人的怯懦,寫男人在那種極端境遇下的選擇——在寫到一半的時候發(fā)現(xiàn)哪兒哪兒都不對,它也不是特別值得寫的。于是,我又一次停了下來。然后重新回想那天那個男人在咖啡館里的講述,重新去聽手機里的錄音,我覺得我可能是先入為主了,他一談到‘玉龍第三國就引起了我的懷疑,以至于他所有講的我都悄悄暗示自己‘是假的‘他在撒謊,在主觀上已經(jīng)判定他就是一個說謊者,就是一個左躲右閃和不斷自我美化的騙子,他也就越來越是騙子了。在聽錄音的時候我重點聽了他的語氣和重音,在這里我發(fā)現(xiàn)他其實是真誠的,故事中可能有不真實的部分但情緒情感是真實的……這樣,我就有了再一次的調(diào)整。老師你也說過小說的寫作應(yīng)當不斷地在我們是什么和我們想成為什么之間,在我們有什么和我們希望有什么之間開出一條深淵,并在這條深淵上建立想象的橋梁——在我寫下的這個故事中,我可能用一種現(xiàn)實的、故事的方式,說出的是我們希望有什么。老師能不能抽時間幫我看一下?”

很快,時間完全行進于不知不覺,雪山路上的“故事咖啡館”已經(jīng)營業(yè)了將近一年。胡月和楊婧媛向我發(fā)出邀請,讓我在周年慶的時候務(wù)必到場,作為“留下自己的故事”的項目的特別嘉賓,我也務(wù)必要講述一下“自己的故事”,不能虛構(gòu)——我想了想,還是答應(yīng)了下來。我準備選擇“局部”,當然這個準備不會事先告訴他們。在這一年里,我也發(fā)現(xiàn)了他們寫作上的各自不同:胡月喜歡幻想型的,有些魔幻色彩的那類寫作,她會把故事盡可能地納入魔幻和神話的范疇中,譬如她寫下的《遐爾的歷險》《螞蟻部隊》《地理課》?!兜乩碚n》由三部分組成,分別是三個故事,故事的發(fā)生地分別是日本、哥倫比亞和印度,而且在講述的時候日本部分胡月使用的是芥川龍之介式的語言,哥倫比亞的故事則使用的是馬爾克斯式的語言,印度的故事則取于奈保爾和泰戈爾之間,貫穿起故事的線便是地理課的老師和作為學(xué)生的“我”——她竟然將在“故事咖啡館”里聽來的故事改頭換面,分別變成了具有異域感的嶄新故事。她腦袋里的怪東西也確實是多。我對她的提醒時常是:落實,你可以讓這個人飛翔起來,可以讓他變成龍或者鯉魚,但一旦這一設(shè)計固定下來你就要將這個想象需要的所有條件都一一落實,把所有的可能都早早地想到,彌補一切可能的漏洞。記住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從經(jīng)驗中得來的忠告吧,他說你可以想象一個真實,但一定要接受它的必然后果。如果你設(shè)計了這個人可以飛,那好,其他人不可飛的條件你要想好,這個人的飛翔所帶來的優(yōu)勢和劣勢也都要想好,一旦進入到故事中,你就得強化你的說服力,你得讓我相信你的弄虛作假是合理的,自洽的。楊婧媛,有著非??b密的思維,極善于從故事背后發(fā)現(xiàn)哲理和可能的深刻,而且習(xí)慣不停地調(diào)整角度,從不同的角度去觀看同一事物,任何一個平常的事件她都能上升到理性和觀念的層面去——但將理性觀念重新變成生活故事講述出來的能力略弱。對于她,我所強調(diào)的往往是:小說需要表達智慧,需要對人生有意義,但這智慧和意義往往不是依賴板著面孔的說教,而是通過寓言化的故事傳達出來,這一轉(zhuǎn)圜會使其中的思想和智慧更便于讀者理解接受,更容易說服我們。小說呈現(xiàn)的應(yīng)是思想的表情而不是思想本身;無論你要講述的“道理”多深刻、多有意義和啟示性,一旦用寓言的方式來完成,它就必須首先要建立一個有說服力、吸引力的“故事”,要通過這個故事來說出——你想,你要讓這個人承擔(dān)這部分思想,那,能不能給他一個形象上的特別設(shè)計,讓我們一下子就記住他?你可以堅持你的“現(xiàn)實主義”觀點,這沒任何的問題,但你也一定要清楚,在現(xiàn)實主義小說中的某些很逼真的現(xiàn)實場景、細節(jié)和情境都是“虛構(gòu)”——我在課上也曾給你們講過,在寫作《包法利夫人》州農(nóng)業(yè)展覽會一節(jié)時,福樓拜在一封信中寫道:“今天晚上我為描寫州農(nóng)展會的盛況擬定了一個提綱。這段文字篇幅很長——要寫三十頁稿紙。這就是我的意圖。在寫這鄉(xiāng)村場面的同時(小說里所有的主要配角都將出場,發(fā)言,行動),我將在細節(jié)之間插入,或在前臺下面描寫一位婦人和一位紳士之間連續(xù)的談話;那先生正在向婦人獻殷勤呢。另外,我還要在州行政委員的一段莊嚴的演講當中和末尾插進我即將寫出的一段文字……”之后,福樓拜在另一封信中重提這段書寫:“真難啊……相當棘手的一章。我把所有人都擺進了這一章,他們在行動和對話中相互交往,發(fā)生各種聯(lián)系……我還要寫出這些人物活動于其中的大環(huán)境。如果我預(yù)期的目的達到了,這一章將產(chǎn)生交響樂般的效果……”這一擁有三十頁稿紙的場景,福樓拜在完成了它的提綱之后寫了三個月之久,他時時都在掂量,移動,重新安置,以便使它符合并能夠匹配自己的藝術(shù)雄心。在閱讀《包法利夫人》這一章節(jié)時,我們會感覺它太像真實的發(fā)生了,人物的各種表演,州行政委員發(fā)言中的不當用詞,官話的陳腐和情話的陳腐……它讓我們身臨其境,感覺我們是在場的旁觀者。然而,我們讀到福樓拜的這兩封信,則會意識到,這個場景,這些人物,這些對話和演講,都是無中生出的有,是作家虛構(gòu)的產(chǎn)物。你現(xiàn)在要打破的,是現(xiàn)實中現(xiàn)實場景的桎梏……

丁帥,他一直試圖讓小說向影視的方向靠攏,他希望自己寫下的故事有足夠的迂回,有足夠的矛盾沖突和迭起的高潮,他總是試圖在自己寫下的故事中加入吸引人的流行元素,總是希望故事的波瀾起伏和環(huán)環(huán)相扣帶給閱讀者一種緊張感——我在給予他建議的時候則往往是:你在第二節(jié),塞給主人公的那個道具——那把扇子是做什么用的?為什么要使用它?現(xiàn)在,你要給我想兩到三個理由……好,這個道具既然你覺得有用,而且是具有特別之處的,那第三節(jié)和第五節(jié),能不能再補一下“扇子”的戲份?不不不,第五節(jié),不要一上來就提這把扇子,忽略它,讓他的對手去提,因為第二節(jié)的時候他已經(jīng)看到了。他要裝作無意。你不是要呈現(xiàn)道具的這項功能嗎?好,在這里是不是可以這樣……丁帥啊,我們再想一想你給主人公B的性格設(shè)定的核心詞,他是——勇敢,固執(zhí),多少有些油嘴滑舌。好,在這一節(jié),他的這個轉(zhuǎn)向是不是與“固執(zhí)”不相符了?他轉(zhuǎn)得太快,缺少合理性。好,你一定要他轉(zhuǎn),那就在他轉(zhuǎn)變之前加戲,把他的固執(zhí)呈現(xiàn)出來又讓這個轉(zhuǎn)變合理,甚至是固執(zhí)的一部分……若不這樣設(shè)計,這個B和前面的那個B似乎就不是一個人了,等于把人物寫“走”了,在設(shè)計故事的時候,一定要反復(fù)地想,反復(fù)地想?!爸荒苡凶x者想不到,不能有作者想不到”,這是我們寫作的基礎(chǔ)原則,別急著原諒自己……

在近一年的時間里,我們?nèi)豪锏年惵稁缀蹙蜎]說過什么話,她從不參與我們的討論,即使有時丁帥偶爾會招呼她。她也不說話,楊婧媛在私信中對我說,陳露很忙,也一直沒有從離婚的陰影中走出,如果老師來麗江的話他們是肯定要把她拉出來的,到時候,老師也勸勸她,給她些鼓勵。這樣下去,她會把自己埋沒掉的。

我說好。我要去。陳露,我只教過一個學(xué)期,我到他們學(xué)校任教職的時候她已經(jīng)是研三。我記住她,是因為她是她們班上第一個追著我談?wù)摽柧S諾的人,也是在談?wù)摽柧S諾的時候眼睛里全是光的人。然而在她畢業(yè)之后便音信全無,直到胡月她們幾個在麗江的雪山路上開了這家故事咖啡館。去看看她,也成為我要在“故事咖啡館”開業(yè)一周年前往麗江的緣由之一。

就在我準備成行的前一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故事五人組”的群里只剩下了四個人,陳露不知道在什么時候退出了。

“老師,你在不?”丁帥在群里與我打過招呼,“老師,二位師姐,我要和你們講一講陳露師姐的故事。是她自己講的。為了跟我講她的事兒,她把我叫到了另一家咖啡館……”

責(zé)任編輯 ???苗秀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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