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立夏
身后廊上的宮人是陌生面孔。對此伍子胥并不意外。自夫差在艾陵大敗齊國,又不顧自己屢次進諫反對,決意與勾踐議和,伍子胥便鮮少上朝,入宮長談更不再可能。出使齊國歸來后,伍子胥每日赤足披發(fā),在庭院中那片小池塘邊垂釣。
“相國……”王命難違,宮人再次躬身將手中的烏木盒舉過頭頂。姑蘇城的梅雨季,空氣溽濕如蒸過的厚幔。芭蕉紋絲不動,梧桐花剛開過,殘留的香氣間有蟬鳴,一聲比一聲急促,又突然安靜,仿佛有人一腳踩空。汗水從宮人的額角滴下,雙手酸軟,但他不敢松開手里的盒子,又叫一聲:“相國?!甭暳坎⒉灰娫黾?。
伍子胥收起釣竿。宮人暼見魚鉤上沒有餌,水色清淺的池中,似乎也沒有魚。見伍子胥走近,他趕忙收回目光,俯得更低了。伍子胥接過烏木盒,打量一下盒子的長短,又掂了掂分量,道:“回去稟君上,就說,武員謝過他?!闭f完不等宮人直起身,便頭也不回地穿過回廊,來到堂后的書房。桌上的酒是剛端上來的,灰陶酒瓶曾系上白色長繩,懸在清涼的井中。此刻,酒瓶在桌上留下一圈水跡。
微小的穿堂風,書房外的竹林沙沙作響。窗外的綠意,映得那光潔的烏木更見油亮,如深潭又似暗夜?!叭粑姨婀庸鈿⒘藚峭趿?,將來你當真就能報楚平王殺你父兄之仇?”那時,專諸就站在這書房的燭火里,直視他的雙眼這樣問他。
“這吳都越來越像個牢籠,相國您熟讀的兵書里明明有那么多脫困之術(shù),卻不走?”孫武駕扁舟離去前,在暮色四合的姑蘇渡口這樣問他。
“當年你不愿去楚都,現(xiàn)在卻又為何還要回吳國呢?”臨淄城外的大風里,鮑牧扯著他的衣袖這樣追問他。
更早些時候,那是多少年前呢,伍子胥詫異,竟有些記不真切了?!扒笊葘に离y,復仇更難,你做得到嗎?你當真要走這條路嗎?”在天色灰蒙的城父,哭紅雙眼的兄長這樣問過他。門外,是郢城來的馬車,由四匹黑色的高頭大馬拉著,它們打著響鼻,十分不耐,好像在責怪他,這一生總是舍易取難。
可惜日暮途遠,人心愁苦,更難的那條路總也要有人走。
不過,伍子胥舉起酒杯時,想起還有這么一個人,自年少相識起,就并不提問。因為,這個人啊,凡事自有他的解答。所以當天下人都為自己的倒行逆施震驚的時候,那個人獨自駕車去往秦國,在陌生的朝堂上,在眾人嘲諷的目光里,日夜不停地哭了七天七夜,直到秦哀公的兵馬馳援稷地。
“包申胥,這一杯就敬你吧?!蔽樽玉阊鲱^喝下杯中的酒,打開了烏木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