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壘
機務(wù)工老吳不知道人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消失的,當他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偌大的水電站就只剩下了他一人,廠房不再有渦輪的轟鳴,食堂不再有老友的喧囂,剩下的只有微風吹拂的細響。
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記憶也開始變得混亂,他開始忘記日子,甚至連吃飯和睡覺都不再有印象。他嘆息一聲在廠房的大門前坐下來,手伸向上衣袋,他的手掏了又掏,卻發(fā)現(xiàn)那里空無一物。那里本來應(yīng)該有什么呢?他想了又想,卻始終找不到答案。他索性放棄思考,專心地欣賞天邊殘留的那一抹紅色。
這時,有個男青年自北邊大門走來,殘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那人穿著一身皺巴巴的白色衣服,遠看起來像是病號服,腳上還穿著拖鞋。老吳沒聽到汽車響,水電站離最近的鎮(zhèn)子有十幾千米,也不知道那人是怎么來的。
等到那人走近,老吳發(fā)現(xiàn)他身體健壯,但膚色和臉色都異常蒼白,走起路來也軟綿綿的,像是大病初愈。更讓他感到奇怪的是他非常熟悉那人,但又完全不知道是誰,就好像經(jīng)常在電視里瞥見的人突然來到了面前,一時沒辦法與現(xiàn)實連接起來。
“你是?”
“吳起?!鼻嗄甑鼗卮?。
熟悉的名字,似乎聽過很多次。他的記憶一時開了鍋,無數(shù)蒸汽冒出來,又迅速消散。
“爺爺,我很久沒來看你了?!?/p>
“爺爺?”
老吳想起自己那不孝順的兒子曾來過電話,他給兒子起名叫吳起,戰(zhàn)國大將的名字,專門為了氣他這個歷史盲。
“你今年多大了?”
“應(yīng)該算……28,”青年皺起眉頭想了想,“對,28?!?/p>
“那你爸呢?”
“他今年應(yīng)該55了?!?/p>
聽到這話老吳一陣頭疼,他記得自己今年才61來著。
“等一下,”青年望著停在天邊的夕陽嘟囔道,“這兒好像有點不對勁?!?/p>
“這還用說?”
“可能是快沒電了吧?!?/p>
青年用很小的聲音自言自語著,但老吳還是聽見了。
“扯什么呢,這兒可是電廠?!?/p>
他隱約覺得他們倆說的不是一件事,但如今超出他理解范圍的事已經(jīng)太多了。
“你爸現(xiàn)在在哪呢?”
“在符拉迪沃斯托克?!?/p>
“哼,臭小子,我在西,他偏要往東。我在黃河頭上,他可倒好,跑到俄羅斯去了。”
“我跑得更遠。”
“嗯,到底是親生的?!?/p>
老吳預料到,如果問跑了多遠多半會得到一個讓人無法接受的答案,所以他抽掉半根煙做好了準備才問。
“所以,你跑哪兒去了?”
“馬上到天王星了。”
“噢?!?/p>
老吳有一肚子的問題,但他的腦袋卻沒有深究的余地,他靜靜地抽了口煙,然后問自己的孫子是不是有什么問題想問。
“我……走得好像有點太遠了?!?/p>
“我懂,你爸不同意你去是嗎,跟當年我不同意他去應(yīng)征飛行員一模一樣?!?/p>
“那,當年你們是怎么和好的?”
“這個啊,你肯定不會想聽的,說起來又臭又長?!?/p>
老吳笑著望向遠方的山巒,煙霧從指尖慢慢騰起,空氣又開始流動了。
N41°13′37.14″ E85°09′47.80″
羅盤的指針微微晃動著,隊長的視線在飛行地圖的橫縱坐標之間游移了一分鐘才最終確定位置。
“故障能排除嗎?”他問。
“我盡力?!奔夹g(shù)兵吳為民老老實實地回答。
距離迫降已過去半個小時,米171直升機在戈壁灘上顯得渺小而又無助。滿載的救災物資把半截起落架都壓進了沙土之中,即使排除了故障,起飛也是個難題。
吳為民在艙門的液壓桿旁邊找到了一處絕緣皮磨壞的電線。修復電線和電路并沒有用太久,但做起飛前的檢查還是花了將近一個小時。
等到一切準備就緒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沉入了西邊的地平線。戈壁灘的風沙在晚上會造成不小的麻煩,但在視線不好的時候起飛風險更大,隊長考慮了一下還是決定第二天早上再啟程。隊長安排了四個人站崗的時間,吳為民站最后一班,但晚上他幾乎沒有睡著。寒意從縫隙源源不斷地滲透進來,風沙拍打著窗戶,得習慣了那無規(guī)律的噪音才會發(fā)現(xiàn)戈壁灘的寂靜。到凌晨四時,他打開艙門從隊長手中接過槍。
“當初為什么選擇去應(yīng)征飛行員呢?”隊長漫不經(jīng)心地問。
“只是想……看一下更多的地方吧。那時候想得簡單,覺得開上飛機就能想去哪就去哪??上也皇沁@塊料,光視力就通不過?!?/p>
“你也可以讓你兒子來完成你的心愿嘛,別說飛行員,說不定還能弄個宇航員出來?!?/p>
“宇航員就有點過了,還是老老實實待在地球上吧?!?/p>
“你看你,這還不是跟你爸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隊長咧嘴一笑,東方漸露魚肚白,他們叫醒戰(zhàn)士和飛行員,四人快速地將覆蓋起落架的沙土清理出來。待到朝陽升起,引擎的嘶鳴劃破長空,米171巨大的螺旋槳開始旋轉(zhuǎn)。
吳為民坐在副駕駛上看著大地離自己遠去,上方,飛速旋轉(zhuǎn)的螺旋槳化成了舞動的灰影,他隱隱約約想起了他的父親曾告訴他世間所有的力都可以通過渦輪轉(zhuǎn)變樣貌,水是如此,光是如此,人世輪回亦是如此。
當年父親是抱著何種心情從商人世家走出來建設(shè)水電站的,他突然理解了。
“這不是現(xiàn)實世界,對吧?”
“嗯,這里是模擬出來的?!?/p>
“電腦模擬出來的?外面的世界已經(jīng)變成什么樣子了啊?”
“人腦跟電腦結(jié)合,身體換成機械,大概就是這樣?!?/p>
“所以你到天王星,那就是說人類早就移民外星了?”
“不,呃,引擎技術(shù)和能源技術(shù)還沒有太大的突破,人都跑去鉆研大腦和心理了,我是第一批去建空間站的?!?/p>
“那不挺好的嗎,總不能指望地球現(xiàn)有的資源能把所有人連腦袋帶身體運上太空吧。”
“世界幾乎已經(jīng)完全靠電能來驅(qū)動了,不管是現(xiàn)實的還是虛擬的,或者說現(xiàn)實已經(jīng)不再重要,你看在這個世界里任何人都可以輕而易舉地滿足自己,想要什么有什么,吃、喝、玩、樂,隨便動動手指就能滿足,雖然消耗變得很低,但產(chǎn)出也變得很低,科學和藝術(shù)都到了一個原地踏步的瓶頸期,就像渦輪在空轉(zhuǎn)?!?/p>
“嗯……這種情況,應(yīng)該叫作低功率運轉(zhuǎn)吧。我是不知道外面變成什么樣子了,不過照發(fā)電機組的習慣,低功率運轉(zhuǎn)也是為了以后能高效運轉(zhuǎn)作準備啊?!?/p>
“如果停機了怎么辦呢?”
“所以才需要有機務(wù)工嘛,也許冥冥之中就有個老頭子在負責維護人類的運轉(zhuǎn)?!?/p>
“但那有什么意義呢,如果我們只不過是渦輪機里一點微小的動能,到頭也只不過一遍又一遍地重復這個過程?!?/p>
一時間爺孫倆相對無言。老吳又摸起了口袋,但這次他只把煙叼在了嘴里沒點。
“我來問你幾個問題吧。我是怎么進入這個……電腦里來的?”
“這叫模擬空間?!眳瞧鸢浩痤^想了想說,“爺爺你后來身體不太好,那時候義體技術(shù)還不成熟,爸爸有點后悔當年沒跟你好好說過話,就把你的大腦存了下來,現(xiàn)在在運行的是你的思維模型。”
“所以我現(xiàn)在基本上算是死了,對吧?”
“也不能這么說吧。有不少人選擇把自己的思維和記憶數(shù)據(jù)化,這算是一種進化。”
“我懂你的意思了,你是說人類進化把自己進化死了,你爸呢,他是怎么想的?”
“他也那么覺得,所以他反對我義體化,反對我數(shù)據(jù)化思維,也反對我當宇航員,他就希望我在地球上當個老舊的人類?!?/p>
“別怪他?!?/p>
夕陽沉在天邊一直沒有動過,老吳嘆了口氣慢悠悠地說:“我們都是凡人啊,我已經(jīng)走到終點了,你爸也快了,我們都陷在自己的圈子里動不了了,而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我只是想搞清楚一些事,我爸當年是為什么去應(yīng)征飛行員的,爺爺你當年又是為什么離開城里去建水電站呢,總不至于都是因為叛逆吧?”
“當年啊?!?/p>
老吳不確定自己還能記起來,也許在數(shù)據(jù)化思維之前,這份記憶就已經(jīng)忘卻,或者自己從來就沒有過答案。
吳起與模擬空間斷開連接的時候飛船已經(jīng)接近了天王星最外側(cè)的星環(huán),他把手中發(fā)電機造型的微型電腦拿起來看了一眼剩余電量,然后就把它放在了面前的充電平臺上。
他是一天前從休眠倉里蘇醒的,而在這之前他的思維作為輔助AI管理著飛船的電路系統(tǒng),思維數(shù)據(jù)化之后經(jīng)常會忽略時間,從火星出發(fā)已過去12年,運行著老吳意識模型的微型電腦早就掛起進入了省電狀態(tài)。數(shù)據(jù)化的思維再回生物身體會產(chǎn)生很多反應(yīng),當靈魂從可控的直流電和交流電之間回歸難以預料的生物電,意外是無法避免的,多愁善感是其中一條。自蘇醒以來吳起不住地思念著地球,而這股強烈的思念之情讓他懷疑起了自己的選擇。
12年前,他與父親不歡而散,地球上的父親已經(jīng)步入老年,時間對于上一輩的人來說是恒定的,人們知道自己的終點,而對于新一代的人類來說,時間是無序的,記憶與認知都可以以數(shù)據(jù)的方式加載和剝離。
他感受到了肩頭的重擔,在他面前的充電平臺上,除了爺爺?shù)陌l(fā)電機,還有風車、水磨、各式裝載著靈魂的機械,通過磁場補足能源,電流驅(qū)動著肉眼難以看見的處理器讓世界悄然運轉(zhuǎn)。
這艘龐大的飛船上加上他有42名船員,但現(xiàn)在只有他一人使用著人類的碳基身體,其余的人都化作電流在儀器間奔流工作。
迷思淡去之際,一幅宏大的藍圖在他的眼前展現(xiàn),他的飛船將在天王星的外側(cè)軌道上建立空間站,而后將會有人登上那片由水與氨壓縮而成的海洋,天王星并不適合住人,但奇特的磁場和灼熱的海洋經(jīng)過處理可以產(chǎn)生磅礴的電流,屆時再以電磁驅(qū)動星環(huán),天王星將成為人類的第一個星球發(fā)電機。
從那龐大浩瀚的工程中,吳起并未找到屬于自己的愿景,他不知自己為何而來,亦不知自己何時會走。他從未有過答案,但當他的眼中映入天王星那淺淺的藍色,他便不再有任何疑問。
充盈的電力讓老吳的世界恢復了活力,老友一個接一個出現(xiàn),人聲的鼎沸逐漸蓋過了渦輪機的轟鳴,在那喧囂的大院子里老吳站定不動,他知道自己身處回憶之中,一切都是由他的回憶生成的。
隨著掛起的存儲芯片被激活,他回想起了自己是何時退休的,回想起了自己是何時住進養(yǎng)老院,又是何時做了把思維數(shù)據(jù)化的決定。
不過說到與兒子是何時和解的,他并沒有一個具體的時間,只是兩個人的人生走到一個相似的節(jié)點上時,事情就自然會發(fā)生。
他不擔心兒子和孫子的關(guān)系,從兒子吳為民把思維存儲器交給吳起的那一刻,他便知道和解的那一天是什么模樣,思維被量化以后人生會缺少一些意外,不過對于一個腦袋本來就快轉(zhuǎn)不動的老人來說這也沒什么好可惜的。
唯一讓他感到惋惜的是,自己的兒子和孫子,此生可能再也沒法真正地見上一面了。
那么,這個結(jié)果的源頭在哪里呢?
他回到24歲的一個下午,坐在前往龍羊峽的汽車上,同行的人不停地說到了夏天要去挖冬蟲夏草,而他的目光卻停在了遠山的淡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