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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取中山與“代道大通”

2021-09-05 10:20孫聞博
文史哲 2021年4期
關(guān)鍵詞:邯鄲中山

孫聞博

摘 要:戰(zhàn)國中山地處太行東麓交通要地,“邯鄲廣陽道”與“太原恒山道”交匯于此。然而,趙取中山,《史記》唯強調(diào)此舉對實現(xiàn)“代道大通”的意義,引人注目。趙在簡子、襄子為宗主的奠基開創(chuàng)期,以晉陽為中心,注意向北側(cè)代地發(fā)展。伴隨君位繼承斗爭及其他因素,趙先后遷都中牟、邯鄲,政治中心轉(zhuǎn)至太行東側(cè),與代地懸隔疏遠。趙武靈王行“胡服騎射”,紹述簡襄遺志,重以代地為中心,開拓胡地。而攻略中山的戰(zhàn)略選擇,與當(dāng)年簡襄取代,又有近似之處。主父滅中山,“代道大通”,不僅建立邯鄲與代地的直接交通聯(lián)系,而且使趙國東北地與東南地貫通銜接、東部規(guī)整疆土首次形成,戰(zhàn)略意義重大,并影響戰(zhàn)國后期的政治秩序。秦在中山故地復(fù)置恒山郡,太行以東的南北聯(lián)系,此后不斷加強。

關(guān)鍵詞:代;簡子;襄子;中牟;邯鄲;胡服騎射;中山

DOI:10.16346/j.cnki.37-1101/c.2021.04.08

戰(zhàn)國中山地處太行山東麓今河北中部地區(qū),向為華北平原南北間、東西向交通干線交匯之地。有意思的是,趙武靈王行“胡服騎射”,并傾全國之力攻取中山后,《史記》卷四三《趙世家》記:

(趙惠文王)三年,滅中山,遷其王于膚施。起靈壽,北地方從,代道大通。①

在后世最為主要的“邯鄲廣陽道”“太原恒山道”之外,司馬遷唯獨強調(diào)了趙滅中山對實現(xiàn)“代道大通”的意義。學(xué)界既往很少對此加以關(guān)注,并展開分析②。然而,這不僅是戰(zhàn)國重要的政治地理與軍事交通問題,背后還反映出戰(zhàn)國政治史研究中被忽視的歷史演進線索和內(nèi)容。本文立足政治地理與軍事交通的視角,對這一問題予以考述。具體從趙國早期政治中心與趙、代關(guān)系,“胡服騎射”背景下的趙武靈王政治調(diào)整,趙攻中山與“代道”走向、功能,秦置恒山郡及秦楚之際中山故地的軍事交通等方面,進行探討,以期提供新的認識。

一、中牟·邯鄲:趙國早期政治中心轉(zhuǎn)移與趙、代關(guān)系

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403),周王室命趙、魏、韓為諸侯。趙君稱侯,始自烈侯而非獻侯。而趙國的奠定與開創(chuàng),實際又可溯至趙簡子、趙襄子執(zhí)政時期③。二人,后來又被稱為“簡主”“襄主”④。簡子時期,趙氏政治中心在晉陽,發(fā)展重點在晉北部地區(qū),即以晉陽為中心,欲北上攻取代地。無論夢往帝所“見兒在帝側(cè),帝屬我一翟犬,曰:‘及而子之壯也,以賜之”《史記》卷四三《趙世家》,第1787頁。后文又提到當(dāng)?shù)勒哐浴皟?,主君之子也。翟犬者,代之先也。主君之子且必有代”,?788頁。部分類似記載又見《史記》卷一○五《扁鵲倉公列傳》,第2787頁。,抑或“乃告諸子曰:‘吾藏寶符于常山上,先得者賞”,并進而“廢太子伯魯,而以毋卹為太子”《史記》卷四三《趙世家》,第1789頁。,都反映了簡子對趙氏發(fā)展的這一考慮《呂氏春秋·孝行覽·長攻》復(fù)載“趙簡子病,召太子而告之曰:‘我死,已葬,服衰而上夏屋之山以望”(許維遹撰,梁運華整理:《呂氏春秋集釋》卷一四,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334-336頁)。。繼位的趙襄子深秉父志,“簡子既葬,未除服,北登夏屋,請代王”,并成功“陰令宰人各以枓擊殺代王及從官,遂興兵平代地”《史記》卷四三《趙世家》,第1793頁。“各”,《集解》引徐廣曰“一作‘雒”。事又見《呂氏春秋·孝行覽·長攻》,許維遹撰,梁運華整理:《呂氏春秋集釋》卷一四,第334-336頁。。晉陽北向與代地連成一片,后者成為當(dāng)時趙氏經(jīng)營的重心所在春秋代國地望,一般認為在今河北蔚縣附近。林沄認為在更偏東北的懷來、延慶一帶(《關(guān)于中國的對匈奴族源的考古學(xué)研究》,《內(nèi)蒙古文物考古》1993年第1、2期)。趙簡子北進戰(zhàn)略及趙襄子攻滅代國的考述,又參見白國紅:《春秋晉國趙氏研究》第五、六章,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133-138、180-181頁。。值得注意的是,襄子最終將新獲代地封給未能即位的太子伯魯之后:“遂以代封伯魯子周為代成君”。而且,此并非安撫性質(zhì)的權(quán)宜之舉。待娶空同氏女而有子五人后,趙襄子“不肯立子,且必欲傳位與伯魯子代成君”《史記》卷四三《趙世家》,第1796頁。。即便當(dāng)時代成君已去世,襄子仍堅持選立代成君子趙浣為太子。襄子死,襄子弟(一說子)新近辨析參見熊賢品:《戰(zhàn)國王年問題研究》第七章,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7年,第275-276頁。趙桓子反對趙浣即位,“逐獻侯,自立于代”《史記》卷四三《趙世家》,第1796頁。本記作“襄子弟桓子”,《史記索隱》“《系本》云襄子子桓子,與此不同”?!妒酚洝肪硪晃濉读鶉瓯怼贰摆w”欄記“趙桓子元年”,系于周威烈王二年(前424),見第703頁。。封君、自立事件背后,皆表明代地在趙國政治地理中的重要地位。

襄子之后,太子代成君子趙浣即位,后世稱趙獻侯。《史記》卷四三《趙世家》記:

獻侯少即位,治中牟。《史記》,第1796頁。

獻子登基之初,就將都城遷到中牟(今河南清風(fēng)、南樂附近)朱本軍:《戰(zhàn)國諸侯疆域形勢圖考繪》第二章,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9年,第243頁。。其因由,一般認為“蓋圖謀向中原擴展”楊寬:《戰(zhàn)國史料編年輯證》卷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44頁。,“進入戰(zhàn)國以后,面對列強兼并、逐鹿中原的形勢,趙國統(tǒng)治者已感到繼續(xù)將晉陽作為國家政治中心不利于參與列強間政治軍事外交的角逐”,“新形勢下各國對于土地人口的爭奪已轉(zhuǎn)移到中原一帶,尤以黃河中下游地區(qū)的趙、魏、衛(wèi)、齊、楚等國接壤地帶為爭奪的重點,趙國將統(tǒng)治中心移于山東地區(qū),亦便利于參加中原的逐鹿”沈長云等:《趙國史稿》第五章(沈長云撰),第131頁。。所論固然不誤。不過,趙桓子“自立于代”,恐是促使獻侯徙治中牟的直接原因。襄子將完成先父夙愿而奪取的晉陽北地——代——封給伯魯一系,并傳位伯魯后人,說明代地具有重要的政治地理意義。稍后,趙桓子驅(qū)逐獻侯,即位代地,同樣體現(xiàn)代地在趙國政治地理上的地位。這一情勢下所發(fā)生的獻侯“治中牟”,當(dāng)有擺脫趙桓子一系政治影響的考慮。

那么,獻侯又為何選擇中牟而非他邑呢?學(xué)界以往偏重交通地理分析及具體位置考辨沈長云等:《趙國史稿》第五章(沈長云撰),第131頁。。關(guān)于趙氏勃興并列為諸侯,襲取代地之外的另一發(fā)展線索,集中于六卿角逐:四家誅祁氏、羊舌氏,敗范氏、中行氏與三家共滅智氏。不過,在簡襄奠定開創(chuàng)期,趙氏內(nèi)部的權(quán)力斗爭,同樣重要。這具體體現(xiàn)在晉陽趙氏與邯鄲趙氏之爭。自簡子與范氏、中行氏相斗以來,當(dāng)時還存在晉陽趙氏與邯鄲趙夙子共孟后嗣趙午及其子趙稷的激烈沖突。邯鄲趙氏親范氏、中行氏。這一階段,中牟一度叛趙脫趙。據(jù)《韓詩外傳》《列女傳》等文獻記載,中牟重被收復(fù),大體在趙襄子時期才得實現(xiàn)沈長云等:《趙國史稿》第五章(沈長云撰),第112頁;白國紅:《春秋晉國趙氏研究》第六章,第173-180頁。。由此推之,這里也當(dāng)被襄子著力控制與經(jīng)營。待趙桓子占據(jù)代地,趙獻侯為團結(jié)原襄子集團的支持者而謀求立足,中牟便成為相對理想的選擇。世家雖稱“國人曰桓子立非襄子意,乃共殺其子而復(fù)迎立獻侯”,然從獻侯子烈侯即位后,“烈侯從代來”,“番吾君自代來”,“敬侯元年……趙始都邯鄲”《史記》卷四三《趙世家》,第1797、1798頁。的記敘來看,自獻侯徙治之后,后世趙君很少再往代地及至?xí)x陽主政?!吨駮o(jì)年》先后提到“晉烈公元年,趙獻子城泫氏”《水經(jīng)注·沁水》、《太平寰宇記》卷四四“澤州高平縣”條引《竹書紀(jì)年》,方詩銘、王修齡:《古本竹書紀(jì)年輯證·晉紀(jì)》(修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94頁。,“晉烈公四年,趙城平邑”《水經(jīng)注·河水》、《初學(xué)記》卷八《州郡部》、《太平寰宇記》卷五四“魏州南樂縣”條引《竹書紀(jì)年》,方詩銘、王修齡:《古本竹書紀(jì)年輯證·晉紀(jì)》(修訂本),第97頁?!妒酚洝分囤w世家》《六國年表》系于趙獻侯十三年。楊寬系于晉烈公五年、周威烈王五十五年(前411)。參見《戰(zhàn)國史料編年輯證》卷三,第162頁。。按泫氏在今山西高平市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釋文輯錄》“山西”,《譚其驤全集》第二卷《〈長水集〉補編》,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384頁。;趙有兩平邑,依《竹書紀(jì)年》“(晉烈公)五年,田公子居思伐趙鄙,圍平邑”《水經(jīng)注·河水》引《竹書紀(jì)年》,方詩銘、王修齡:《古本竹書紀(jì)年輯證·晉紀(jì)》(修訂本),第97-98頁。,此平邑當(dāng)在今河南南樂。除了“純是為著加強邊防”沈長云等:《趙國史稿》第五章(沈長云撰),第132頁。的考慮之外,兩城大體分居中牟西、東兩面,或有圍繞中牟構(gòu)建防御進而加以拱衛(wèi)的考慮。

獻侯遷治中牟,對趙國未來發(fā)展產(chǎn)生重要影響。趙國政治中心開始由太行西麓向太行南側(cè)、東側(cè)轉(zhuǎn)移。趙國政治中心與代地的交通聯(lián)系,逐漸發(fā)生變化。

獻侯子趙烈侯主政時,三晉始為諸侯。《史記》卷四三《趙世家》記“九年,烈侯卒,弟武公立。武公十三年卒,趙復(fù)立烈侯太子章,是為敬侯”《史記》卷四三《趙世家》,第1798頁。?!端麟[》引譙周曰“《系本》及說《趙語》者并無其事,蓋別有所據(jù)”。譙周,蜀漢、西晉初年人,距秦較遠《晉書》卷八二《司馬彪傳》稱“初,譙周以司馬遷《史記》書周秦以上,或采俗語百家之言,不專據(jù)正經(jīng),周于是作《古史考》二十五篇,皆憑舊典,以糾遷之謬誤。彪復(fù)以周為未盡善也,條《古史考》中凡百二十二事為不當(dāng),多據(jù)《汲冢紀(jì)年》之義,亦行于世”,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142頁。結(jié)合《索隱》所引,譙周考訂古史時,“皆憑舊典,以糾遷之謬誤”,應(yīng)盡量發(fā)掘利用當(dāng)時所見各種史料,其中包括對《世本》等文獻的參考。不過,從司馬彪“以周為未盡善也,條《古史考》中凡百二十二事為不當(dāng),多據(jù)《汲冢紀(jì)年》之義”看,譙氏研究所得,不少尚待檢驗。司馬彪便參考當(dāng)時新獲出土文獻《竹書紀(jì)年》等,對是說多所訂正。。“蓋別有所據(jù)”,言說實較謹慎。陳夢家、繆文遠、楊寬、范祥雍、熊賢品等學(xué)人以《紀(jì)年》無載,認為武公即位一事并不存在。所謂武公在位十三年,應(yīng)劃歸烈侯,后者在位時間由此變?yōu)槎觋悏艏遥骸读鶉o(jì)年》,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121頁;繆文遠:《戰(zhàn)國史系年輯證》卷一,成都:巴蜀書社,1997年,第11-12頁;楊寬:《戰(zhàn)國史料編年輯證》卷四,第205、228頁;范祥雍:《古本竹書紀(jì)年輯校訂補》“附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31頁;熊賢品:《戰(zhàn)國王年問題研究》第七章,第277-278頁。。

與此有關(guān),司馬遷又記:

敬侯元年,武公子朝作亂,不克,出奔魏。趙始都邯鄲。(《史記》卷四三《趙世家》)

魏武侯元年,趙敬侯初立,公子朔為亂,不勝,奔魏,與魏襲邯鄲,魏敗而去。(《史記》卷四四《魏世家》)

魏武侯元年襲邯鄲,敗焉。(《史記》卷一五《六國年表》“魏”欄)

趙敬侯元年武公子朝作亂,奔魏。(《史記》卷一五《六國年表》“趙”欄)《史記》,第1798、1841、713頁。

“朔”為“朝”字之誤楊寬:《戰(zhàn)國史料編年輯證》卷四,第230頁;沈長云等:《趙國史稿》第六章(魏建震撰),第138頁注①。。楊寬以為“《趙世家》‘公子上原衍‘武字,今刪?!读鶉怼纷鳌涔映鱽y,奔魏,亦衍‘武字”楊寬:《戰(zhàn)國史料編年輯證》卷四,第230頁。。學(xué)界進而將趙公子朝叛亂事,判為誤記。按《史記》世家、年表作“武公子朝”,確實不足以表明所記一定成立。如《魏世家》《六國年表》均載魏哀王一代,便非信而可征?!锻ㄨb》記作“魏惠王薨,子襄王立”;《通鑒考異》復(fù)對哀王世之誤,詳加辨析,不取《史記》之文《資治通鑒》卷三《周紀(jì)三》“慎靚王二年”條,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81-82頁。。不過,司馬光雖然不采魏哀王一代記錄,《通鑒》卻載“趙烈侯薨,國人立其弟武侯”,“趙武侯薨,國人復(fù)立烈侯之太子章,是為敬侯”,實際承認武侯之立一事當(dāng)然,《通鑒》改“武公”為“武侯”,還可討論?!端?jīng)注·河水》引《虞氏記》云“趙武侯自五原河曲筑長城,東至陰山?!浜钤唬捍藶槲液??乃即于其處筑城,今云中城是也”。酈道元著,陳橋驛校證:《水經(jīng)注校證》卷三,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78-79頁。此有“武侯”稱,武侯指趙武靈王。。在史料有限的情況下,這一問題還須研究近有學(xué)者從其他角度重作考辨,以《史記》所記可信。沈長云等:《趙國史稿》第六章(魏建震撰),第137-139頁。?!锻ㄨb》在上述基礎(chǔ)上又提到“趙公子朝作亂,奔魏;與魏襲邯鄲,不克”參見《資治通鑒》卷一《周紀(jì)一》“安王二年”“安王十五年”“安王十六年”條,第23、30、31頁。,雖在公子朝是否為武侯子問題上,處理謹慎;但所記仍然提示:關(guān)于公子朝叛亂一事,不宜簡單判為誤記。依《通鑒》所敘,趙國在烈侯弟武侯去世后、原烈侯太子敬侯繼位不久,便發(fā)生公子朝之亂。公子朝與武侯可能存在的身份聯(lián)系,仍可關(guān)注。上引《史記》等諸條,內(nèi)容側(cè)重不同,然互參對讀,所記顯為一事,大致經(jīng)過為:趙敬侯即位當(dāng)年,公子朝起兵爭位,失敗后逃往魏國;稍后,公子朝挑唆魏國出兵,發(fā)動第二輪攻勢,襲趙邯鄲,仍以失敗告終。此背景下,“趙始都邯鄲”的記載,大體可信楊寬:《戰(zhàn)國史料編年輯證》卷四,第230-231頁。。遷都的“宏觀歷史背景”,以往分析很多,一般認為“也完全是遷就地利的緣故”史念海:《論戰(zhàn)國時期稱雄諸侯各國間的關(guān)系及其所受地理環(huán)境的影響》(原刊《文史雜志》第2卷第9、10期),《河山集》四集,西安:陜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1年,第353頁。。不過,直接導(dǎo)因當(dāng)與公子朝之亂相關(guān)。伯魯一系本封代地,趙桓子自立于代后,伯魯孫趙獻侯徙治中牟。烈侯本治中牟,今公子朝發(fā)動政變,烈侯太子敬侯復(fù)都邯鄲。前后事件,可相對照。除中牟臨近魏地及動亂中或遭破壞等因素外沈長云等:《趙國史稿》第六章(魏建震撰),第141-142頁。,遷都邯鄲應(yīng)同樣有擺脫公子朝一系政治影響的考慮。后世王莽、武瞾原都長安而議徙洛陽,歷史背景有類似之處。經(jīng)過“晉陽→中牟→邯鄲”的變化,趙國政治中心逐漸向太行東側(cè)發(fā)展,“因世之變,以長南藩之地,屬阻漳、滏之險,立長城”《史記》卷四三《趙世家》,第1806頁。的形勢開始形成。然而,又由于這種變化,原本聯(lián)結(jié)緊密的“趙都—代地”,變得日益疏遠。趙雖在地近中原后,積極參與諸侯角逐,且時有開拓;但中山橫亙其間,并與齊聯(lián)合,對趙構(gòu)成較大牽制。如何鞏固已有基業(yè),進而實現(xiàn)跨越發(fā)展,成為繼統(tǒng)趙君的歷史任務(wù)。

二、紹述簡襄:趙武靈王“胡服騎射”的政治內(nèi)涵

戰(zhàn)國早期,諸國出現(xiàn)過一輪變法熱潮。魏、楚、韓、齊、秦之外,烈侯時期的趙相公仲連也曾進行政經(jīng)改革參見楊寬:《戰(zhàn)國史》第五章,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92-193頁。。而趙武靈王即位,“出胡服令”,“變服騎射”,乃是趙國第二次變法改制。須進一步指出,入戰(zhàn)國中后葉,如趙武靈王這般大力改革,在諸國之中實際已頗罕見。趙也因此得以疆土大辟,軍力大增,一度成為山東抗秦主力。以往有關(guān)“胡服騎射”的研究,極為豐富學(xué)術(shù)史梳理及近人探討,參見柿沼陽平:《戦國趙武靈王の諸改革》,《日本秦漢史研究》13(2013年),第58-85頁。。實施背景的認識大體可歸納為兩類:一類認為源自北邊游牧部族對趙國邊地農(nóng)業(yè)和民生的侵擾破壞楊寬:《戰(zhàn)國史》第八章,第371頁。,一類認為由于秦、中山等鄰國所構(gòu)成的軍事威脅沈長云等:《趙國史稿》第七章(魏建震撰),第157-160頁。。

趙武靈王主政前期,當(dāng)秦惠文王時,秦已日漸崛起。趙最初參與聯(lián)軍攻秦:武靈王八年(前318),五國合縱攻秦,為秦所敗;九年,韓、趙、魏三國攻秦,“秦使庶長疾與戰(zhàn)修魚,俘其將申差,敗趙公子渴、韓太子奐,斬首八萬二千”《史記》卷五《秦本紀(jì)》,第207頁。。修魚之戰(zhàn)后,趙轉(zhuǎn)入守勢,秦攻入太行以西,蠶食趙地。十年,秦攻取趙的西都、中陽《史記》卷五《秦本紀(jì)》“秦伐取趙中都、西陽”,同書卷一五《六國年表》“秦”欄“取趙中都、西陽”,“趙”欄“秦取我中都、西陽”,同書卷《趙世家》“十年,秦取我中都及西陽”(第207、732、1804頁),所記相同。中華書局點校修訂本2013、2014年版與此同,且未出校勘記。然《史記》卷五《秦本紀(jì)》《正義》曰“《趙世家》云‘秦即取我西都及中陽”(第208頁);梁玉繩《史記志疑》卷四“惟《趙世家》作‘西都中陽是也”(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45頁),所據(jù)底本為明萬歷四年吳興凌稚隆《史記評林》本;張文虎《??酚浖馑麟[正義札記》卷四《世家》“秦取我中都及西陽”條下云“各本‘中西互誤,《考證》據(jù)注及表改”(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427頁),提示由唐至清的《史記》寫本、刊本中,涉及《趙世家》多有作“西都”“中陽”。進一步結(jié)合兵器題銘、貨幣文字、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秩律》等資料,“中都”“西陽”為“西都”“中陽”之訛。參見梁玉繩:《史記志疑》卷四,第145頁;瀧川資言考證,楊海崢整理:《史記會注考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246頁;朱本軍:《戰(zhàn)國諸侯疆域形勢圖考繪》第二章,第199-200頁;吳良寶:《戰(zhàn)國秦漢傳世文獻中的地名訛誤問題》(原刊《出土文獻與傳世典籍的詮釋》,上海:中西書局,2019年),《出土文獻史地論集》,上海:中西書局,2020年,第239-240頁。;十一年,秦攻趙,敗趙將軍泥(英);十三年,秦樗里疾攻趙,取藺,虜趙將趙莊(莊、豹)參見《史記》卷五《秦本紀(jì)》、卷四三《趙世家》、卷一五《六國年表》、卷七一《樗里子列傳》,第207、1804、731-733、2307頁。。還可指出,秦之侵犯,稍早實已發(fā)生。趙肅侯二十年(前328),“趙疵與秦戰(zhàn),敗,秦殺疵河西,取我藺、離石”。藺一度被趙奪回,今再度失守。趙武靈王說大臣、宗室行“胡服騎射”,提及“西有林胡、樓煩、秦、韓之邊”,“西有樓煩、秦、韓之邊”,“以備燕、三胡、秦、韓之邊”?!墩x》曰“嵐、勝以南石州、離石、藺也,七國時趙邊邑也。秦隔河也。晉、洺、潞、澤等州皆七國時韓地也,為并趙西境也”參見《史記》卷四三《趙世家》,第1806、1809、1806、1809、1803頁。。按趙、韓宗主自為晉國公卿以來,關(guān)系和睦;立為諸侯之后,也很少交戰(zhàn)。趙武靈王“五年,娶韓女為夫人”“戰(zhàn)國兵器銘文中常見韓氏宗族的人員出任官職……韓國的肖(趙)氏官員也有不少……而魏國兵器中的趙氏和韓氏的官吏極其罕見……趙、韓兩國在政治、軍工領(lǐng)域的互動滲透,人事方面交流非常密切,而魏國卻沒有和韓、趙達到如此貼近的戰(zhàn)略合作伙伴關(guān)系。文獻中也常見韓、趙的人員交互任用”。蘇輝:《秦三晉紀(jì)年兵器研究》第九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36頁。。故西南一線應(yīng)主要防范秦人進攻。而且,秦已攻據(jù)西都、中陽和藺,兩國不復(fù)以河為界。武靈王還有“今騎射之備,近可以便上黨之形”《史記》卷四三《趙世家》,第1809頁。的論說,提高趙軍在上黨地區(qū)的機動作戰(zhàn)能力,正為御秦東侵。這也是當(dāng)時實行“胡服騎射”的直接原因之一。

不過,如將“胡服騎射”置于趙國崛起、發(fā)展的歷史線索中重加審視,趙武靈王政治思想與施政路線的變動調(diào)整,還有更深層的背景與淵源。

簡子、襄子時期,趙以晉陽為中心,注意向北側(cè)代地發(fā)展。簡襄的戰(zhàn)略選擇,大體包含兩項考慮:一是攘胡取地,實現(xiàn)疆土拓展;二是控據(jù)胡地民眾、馬匹,增強軍事力量《史記》卷四三《趙世家》載說士之計,提到“踰句注,斬常山而守之,三百里而通于燕,代馬胡犬不東下”,第1818頁。。然而此后,趙統(tǒng)治中心不斷南移東進,與代地懸隔疏遠。至武靈王時,趙都邯鄲,臨魏近齊;中山在北,更為腹心之患。戰(zhàn)國初年,中山文公、武公建國,后遭魏進攻,一度滅亡。至桓公時,中山復(fù)國。錢穆引《戰(zhàn)國策·中山策》以“中山復(fù)立,趙必與其事,則無疑也”錢穆:《魏文滅中山考》,《先秦諸子系年》卷二“五四”,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170頁。。不過,魏伐中山,須經(jīng)趙地。沒有趙的默許,魏的計劃很難實現(xiàn),故趙與中山并非睦鄰。《戰(zhàn)國策·趙一》《韓非子·說林上》載趙利(刻)勸趙侯借道,“魏拔中山,必不能越趙而有中山矣。是用兵者,魏也;而得地者,趙也”劉向集錄:《戰(zhàn)國策》卷一八“魏文侯借道于趙攻中山”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601頁;王先慎撰,鐘哲點校:《韓非子集解》卷七,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173-174頁。,趙始終覬覦中山國土。李零注意到,伐滅中山的魏將樂羊未被魏文侯封在中山,而改封靈壽;樂羊子孫世居靈壽;中山桓公復(fù)國所徙之都又正在靈壽,推測“中山尚未絕祀……只是把中山君遷到靈壽,由樂羊監(jiān)守。中山大概就是由樂羊復(fù)國,所以復(fù)國后才以靈壽為都”李零:《平山三器與中山國史的若干問題(草稿)》,《李零自選集》,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第202-203頁。。所論識見敏銳,多富啟迪。中山是否得樂羊之助復(fù)國,因受資料之限,仍待考察;然所論對中山與趙、魏關(guān)系的理解,近于事實。桓公復(fù)國后,中山與趙的關(guān)系一直緊張,并時有交戰(zhàn)。長平之戰(zhàn)前,趙與韓、燕關(guān)系和緩,與魏、齊及秦互有攻戰(zhàn)。中山與趙之?dāng)硣骸R關(guān)系密切,后期更與齊結(jié)盟,攻趙伐燕中山、齊關(guān)系論考,參見吳榮曾:《中山國史試探》(原刊《歷史學(xué)》1979年第4期),《先秦兩漢史研究》,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第101-106頁。。由此,中山與趙在戰(zhàn)略利益上沖突較大,一向?qū)αⅰ?/p>

相較于此前趙君專注爭奪中原,《史記》卷四三《趙世家》記趙武靈王“三年,城鄗”,《史記》卷一五《六國年表》“趙”欄同載此事,系于二年《史記》,第1803、730頁。。鄗地北臨中山,軍事地位重要,兩國曾在此激烈交戰(zhàn)《史記》卷四三《趙世家》“先時中山負齊之強兵,侵暴吾地,系累吾民,引水圍鄗,微社稷之神靈,則鄗幾于不守也”(第1809頁)。。趙武靈王繼位伊始便加強相關(guān)防御,反映新君主政后戰(zhàn)略重心的調(diào)整變化?!把嘞嘧又疄榫?,君反為臣”,“九年,齊破燕”。中山參與了此次攻燕之役,并侵掠不少疆土財富?!笆吣?,王出九門,為野臺,以望齊、中山之境”參見《史記》卷四三《趙世家》,第1804、1805頁。,武靈王在地緣政治上,頗為專注于此。

趙武靈王欲取中山,在戰(zhàn)略選擇上與當(dāng)年簡襄攻代,有近似處。中山、代國均屬北狄所建政權(quán)。前后趙君所行,皆屬伐狄,以廣土富國。代位于晉陽之北,屬當(dāng)時趙之北地。今中山也位于邯鄲之北。前引《趙世家》有“滅中山……起靈壽,北地方從”語。李零認為《燕召公世家》“(齊宣王)因令章子將五都之兵,以因北地之眾以伐燕”,《索隱》“北地,齊之北邊也”的說法,或許有誤?!氨钡亍碑?dāng)指中山李零:《平山三器與中山國史的若干問題(草稿)》,《李零自選集》,第206頁。。按世家記武靈王“二十六年,復(fù)攻中山,攘地北至燕、代”。“北至”可與“起靈壽,北地方從”參讀,對應(yīng)靈壽以北,燕國、代地邊界以南的區(qū)域。中山所處地域于當(dāng)時趙國,也可稱北地。世家載:“他日,簡子出,有人當(dāng)?shù)?,辟之不去……?dāng)?shù)勒咴唬骸骶?,將克二國于翟,皆子姓也……主君之子,且必有代,及主君之后嗣,且有革政而胡服,并二國于翟?!薄妒酚洝肪硭娜囤w世家》,第1788頁。吳榮曾指出《史記正義》解釋相關(guān)文句存在謬誤,“神人所說這兩位趙君滅狄二國即代與中山”吳榮曾:《中山國史試探》,《先秦兩漢史研究》,第113頁。顧頡剛據(jù)《匈奴列傳》“后百有余年,趙襄子逾句注而破并代,以臨胡、貉”,認為“所云‘二國者并與代也?!⑴c代皆子姓”(《顧頡剛?cè)ゎ欘R剛讀書筆記》卷八《湯山小記》,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289頁)。“并”為翟國,尚需依據(jù),今多以“并”為動詞,與“破”連讀。。有趣的是,文獻也是將二者放在一起來講。

更重要的是,趙武靈王的政治調(diào)整,包括對簡子、襄子之志的繼承:

簡、襄之烈,計胡、翟之利?!裎嵊^襄主之跡,開于胡、翟之鄉(xiāng)……而序往古之勛。(趙武靈王語)

且昔者簡主不塞晉陽以及上黨,而襄主并戎取代以攘諸胡……而叔順中國之俗以逆簡、襄之意。(趙武靈王語)

今王將繼簡、襄之意以順先王之志,臣不敢不聽命乎!(公子成語)《史記》卷四三《趙世家》,第1806、1809頁。又見《戰(zhàn)國策·趙二》“武靈王平晝閑居”章,內(nèi)容略異(劉向集錄:《戰(zhàn)國策》卷一九,第653、657-658、660頁)。楊寬以“《趙世家》據(jù)策文刪改增補,痕跡顯然,可知策文乃較為原始之史料”(《戰(zhàn)國史料編年輯證》卷一二,第606頁)。

按《通鑒》敘趙武靈王事,未記此類內(nèi)容。武靈王為推進改革,其中不無借機加以聯(lián)系的因素藤田勝久、魏建震稍有提及,未展開分析。見藤田勝久:《〈史記〉戰(zhàn)國史料研究》第二章,曹峰、廣瀨薰雄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94頁;沈長云等:《趙國史稿》第七章(魏建震撰),第162頁。。但是也要看到,簡子、襄子對經(jīng)略代地雖多有設(shè)想,但實際操作為時不長,且隨政治中心變動,為后主繼承日少。今變服改制,蘊含對趙國政治路線的重大調(diào)整。相對于“革新”,在政治宣傳及舉措聯(lián)系上,此更屬“紹述”。武靈王欲繼承簡子、襄子之志,“計胡、翟之利”,“開于胡、翟之鄉(xiāng)”,“以攘諸胡”,將戰(zhàn)略重心重新轉(zhuǎn)至攻取胡地以擴展疆土、獲取資源的道路上來。而要實現(xiàn)“胡地中山吾必有之”的目標(biāo),須提高趙軍自身實力。武靈王與肥義謀議時,提到此舉有“為敵弱,用力少而功多,可以毋盡百姓之勞”的優(yōu)益之處。具體而言,“胡服騎射”在軍事層面涉及兩方面內(nèi)容。一方面,世家在“于是遂胡服矣”,“乃賜胡服。明日,服而朝。于是始出胡服令也”外,提到“遂胡服招騎射”《史記》卷四三《趙世家》,第1811頁。楊寬案“趙武靈王推行胡服,先行于家與朝,然后推行于吏、于軍、于國”(《戰(zhàn)國史料編年輯證》卷一二,第604頁)。又楊寬:《戰(zhàn)國史》第八章,第371-372頁。。趙軍改著胡服,提高作戰(zhàn)的機動性;同時發(fā)展募兵,組建精銳騎伍。另一方面,世家又提到“西略胡地,至榆中。林胡王獻馬。……代相趙固主胡,致其兵”《史記》卷四三《趙世家》,第1811頁。。顧炎武言“‘致云者,致其人而用之也”顧炎武著,黃汝成集釋:《日知錄集釋》卷二九“樓煩”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663頁。。楊寬指出“‘林胡王獻馬,就是表示從此歸屬于趙國?!嘹w固主胡,就是從此由趙國兼管這個林胡部族,‘致其兵就是收編林胡的軍隊”楊寬:《戰(zhàn)國史》第八章,第373頁。。趙固所主之“胡”,是否僅對應(yīng)林胡,尚可討論;但趙無疑注意吸納北邊胡騎,以為有生力量。武靈王后來還收編了樓煩的軍隊參見楊寬:《戰(zhàn)國史料編年輯證》卷一三,第684-685頁。,顧炎武復(fù)云“是以楚、漢之際,多用樓煩人別為一軍”顧炎武著,黃汝成集釋:《日知錄集釋》卷二九“樓煩”條,第1663頁。。

推行“胡服騎射”過程中,代地在政治地理上的重要地位,再次得以凸顯。最初,“王北略中山之地,至于房子,遂之代”,并以代為據(jù)點,“北至無窮,西至河,登黃華之上”朱本軍贊同梁玉繩、程恩澤、范祥雍等人意見,以無窮為無終,并認為當(dāng)在今桑干河南、河北蔚縣北(《戰(zhàn)國諸侯疆域形勢圖考繪》第二章,第185-186頁)。,招樓緩謀議。在“群臣皆不欲”胡服,公子成、趙文、趙造、周袑、趙俊明確反對時,代相趙固似未參與其中。而攻取胡地,收編胡騎,趙又往往是以代地作為前沿基地與經(jīng)營中心。武靈王廢太子章而改立太子何后,選擇“封長子章為代安陽君”,后又一度“乃欲分趙而王章于代,計未決而輟”《史記》卷四三《趙世家》,第1813、1815頁。。武靈王晚年,傳國于子惠文王,自號主父。世家稱“主父欲令子主治國,而身服胡服將士大夫西北略胡地”,專注于對外擴張。世家又記“惠文王二年,主父行新地,遂出代,西遇樓煩王于西河而致其兵”參見《史記》卷四三《趙世家》,第1812-1813頁。。傳位后的趙武靈王乃以代地為中心《史記》卷四○《楚世家》提到“懷王恐,乃從間道走趙以求歸。趙主父在代,其子惠王初立,行王事,恐,不敢入楚王”,第1729頁。,開展攻略胡地的軍事行動。

三、代道大通:趙攻中山的交通意義與秦恒山郡之置

趙武靈王“胡地中山吾必有之”的具體行動,始于十九年(前307)。此即前引“王北乃略中山之地,至于房子,遂之代,北至無窮,西至河,登黃華之上”。按房子在今河北高邑南,為中山南界所在最近探討參見周振鶴、李曉杰:《中國行政區(qū)劃通史·總論、先秦卷》之《先秦卷》第十章、附錄(李曉杰撰),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第501、558頁。。這實際是先行軍至中山南境房子,然后北向迅速通過中山,抵達代地。之后,武靈王又以代地為據(jù)點,向北進至無窮?!稇?zhàn)國策·趙二》武靈王語牛贊“昔者先君襄主與代交地,城境封之,名曰無窮之門,所以昭后而期遠也”劉向集錄:《戰(zhàn)國策》卷一九“王破原陽”章,第674頁。。此再次表明,以代為基地開拓胡地,是早年襄子確立的發(fā)展之策?!氨甭灾猩街亍?,僅具偵查試探性質(zhì),意在探索太行東側(cè)的南北向軍事交通,并考察由代向西控據(jù)胡地的可行性。

《趙世家》復(fù)記:

二十年,王略中山地,至寧葭;西略胡地,至榆中。林胡王獻馬?!嘹w固主胡,致其兵?!妒酚洝肪硭娜囤w世家》,第1811頁。

武靈王于次年復(fù)略中山,先行軍至中山寧葭。按“寧葭,一作蔓葭。戰(zhàn)國趙邑。在今河北石家莊市西北”史為樂主編:《中國歷史地名大辭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5年,第847頁。?!拔髀院?,至榆中”的行進路線,《戰(zhàn)國策·趙二》提到“出于遺遺之門,踰九限之固,絕五俓之險,至榆中,辟地千里”劉向集錄:《戰(zhàn)國策》卷一九“王破原陽”章,第675頁。。目前對此存在兩種認識:一種以楊寬等人為代表,由寧葭西進,出井陘,一路向西,過晉陽北,度西河,而至榆中參見楊寬:《戰(zhàn)國史》第八章“圖五十一 趙武靈王攻取胡地與中山示意圖”,第372頁。;另一種以金正煒等人為代表,傾向仍出無窮之門,西過九原,而南下抵至榆中金正煒:《戰(zhàn)國策補釋》卷四,《續(xù)修四庫全書》0422《史部·雜史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1924年貴陽金氏十梅館刊本,1996年,第523-524頁。。這涉及對“遺遺之門”的理解。顧祖禹、程恩澤、楊寬、何建章、繆文遠、史為樂、魏建震等認為遺遺之門即挺關(guān),在今陜西榆林西北程恩澤撰,狄子奇箋:《國策地名考》卷九,《續(xù)修四庫全書》0423《史部·雜史類》,第34-35頁;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第一冊,北京:中國地圖出版社,1982年,第37頁;繆文遠:《戰(zhàn)國策新校注》,成都:巴蜀書社,1998年3版,第586頁注16;《戰(zhàn)國制度通考》卷三《地理考》,成都:巴蜀書社,1998年,第175頁;史為樂主編:《中國歷史地名大辭典》,第2550頁;沈長云等:《趙國史稿》第七章(魏建震撰),第168頁。,由此形成前種意見。橫田惟孝云“‘遺遺之義未詳,竊疑或‘無窮之訛”;金正煒《戰(zhàn)國策補釋》“疑即上文所云‘無窮之門,故書殘缺二字,昔人于其間連注‘遺字以識之,與作‘□□例同,后人乃誤并入文耳”,同時認為“‘九限本當(dāng)為‘九原,又作‘九阮,誤作‘九限”;范祥雍按“遺遺之門似是上無窮之門,其訛未詳”劉向集錄,范祥雍箋證,范邦瑾協(xié)校:《戰(zhàn)國策箋證》卷一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082頁注21;金正煒:《戰(zhàn)國策補釋》卷四,《續(xù)修四庫全書》0422《史部·雜史類》,第523-524頁。,由此形成另外一種進軍路線。

僅從《趙世家》文意理解,前種可能性大;然若仔細分析,前說疑點仍然不少?!巴﹃P(guān)”,又作“糜關(guān)”,趙國貨幣作“干關(guān)”,即捍關(guān)黃錫全:《“干關(guān)”方足布考——干關(guān)、捍關(guān)、挺關(guān)、麋關(guān)異名同地》(原刊《內(nèi)蒙古金融研究·錢幣專號》1996年第2期),《先秦貨幣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87-91頁。陳隆文并認為在綏德至榆林間的無定河谷的川道中,見氏著《先秦貨幣地理研究》,北京:科學(xué)出版社,2008年,第35-41頁。,名稱基本明確,是否等同遺遺之門,尚乏有力論據(jù)。辛德勇綜合諸家之說,指出“古榆中的地理涵義,理解為今托克托至偏關(guān)間的黃河兩岸區(qū)域”辛德勇:《陰山高闕與陽山高闕辨析——并論秦始皇萬里長城西段走向以及長城之起源諸問題》(原刊《文史》2005年第3輯),《秦漢政區(qū)與邊界地理研究》下篇第一章,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205頁。。如依前種認識,世家所云“西略胡地,至榆中”,西抵榆中前所經(jīng)之地,實多為趙及中山地,而非“胡地”;《戰(zhàn)國策》“出于遺遺之門,踰九限之固,絕五俓之險,至榆中”之中,出捍關(guān)即至榆中,中間似不必經(jīng)過“踰九限之固,絕五俓之險”的艱難歷程。按趙國貨幣又有“五陘”,“疑幣文五陘即指井陘”,“一說‘五‘苦音近,‘五陘當(dāng)讀為‘苦陘”裘錫圭:《戰(zhàn)國貨幣考(十二篇)》(原刊《北京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78年第2期),《裘錫圭學(xué)術(shù)文集》第三卷《金文及其他古文字卷》,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第214頁。??嚓€在今河北定州南、新樂北、寧葭東北?!敖^五俓之險”不應(yīng)發(fā)生在苦陘一帶。又,五俓對應(yīng)井陘的可能性存在。不過,“出于遺遺之門,踰九限之固,絕五俓之險”中,“五俓”前“九限”如何解釋,仍具疑問;且為何“出于遺遺之門”后,于段落偏后位置始提到“絕五俓之險”,不易疏通。前論“王北略中山之地,至于房子,遂之代,北至無窮,西至河,登黃華之上”中,“至于房子”實際發(fā)生在“北略中山之地”之前,且由房子北通代地的交通路線,需西向經(jīng)今石家莊西北而北上至漢廣昌(今河北淶源),進而抵達代地。由此而言,“二十年,王略中山地,至寧葭”中,“至寧葭”或同樣偏指“略中山地”之前,且從位于今石家莊西北、鹿泉縣北的寧葭向北至代,更顯便利。相較于寧葭,代地至榆中地的交通選擇,也更為順暢,且符合“西略胡地”意。此外,“至榆中”使“林胡王獻馬”之后,具體由“代相趙固主胡,致其兵”,“蓋林胡王獻馬表示歸附,由代相趙固主管之而收編其兵,從而增強趙之兵力”楊寬:《戰(zhàn)國史料編年輯證》卷一二,第623頁。,也體現(xiàn)了榆林與代地的聯(lián)系。又,《戰(zhàn)國策》“出于遺遺之門,踰九限之固,絕五俓之險,至榆中”前,本章提到“王破原陽,以為騎邑?!Y澰侔莼自唬骸几也宦犃詈??至遂胡服,率騎入胡”。楊寬案“原陽在今內(nèi)蒙古呼和浩特市東南,為秦、漢云中郡屬縣,在云中東北。武靈王破原陽以為騎邑?!阎迳粕序T射,趙武靈王欲以騎兵為主力,方能攻取榆中而辟地千里”楊寬:《戰(zhàn)國史料編年輯證》卷一二,第623頁。趙國貨幣作“(冠)陽”。黃錫全:《趙國方足布七考》(原刊《華夏考古》1995年第2期),《先秦貨幣研究》,第92-93頁。。由上言之,第二種認識的可能性,也許更大。

在摸清交通狀況,并開展外交斡旋后《史記》卷四三《趙世家》稱“使樓緩之秦,仇液之韓,王賁之楚,富丁之魏,趙爵之齊”,第1811頁。,武靈王二十一年(前305),趙大舉進攻中山:

二十一年,攻中山。趙袑為右軍,許鈞為左軍,公子章為中軍,王并將之。牛翦將車騎,趙希并將胡、代。趙與之陘,合軍曲陽,攻取丹丘、華陽、鴟之塞。王軍取鄗、石邑、封龍、東垣。中山獻四邑和,王許之,罷兵。《史記》卷四三《趙世家》,第1811頁。

這段史料還可細予分析。趙軍多支部隊參與了此次會戰(zhàn)。楊寬、晁福林、黃紹雄認為“會合于曲陽(今河北曲陽西北),向北攻到恒山的華陽,向南攻到石邑、封龍(今石家莊西南)、鄗(今高邑東)等地”楊寬:《戰(zhàn)國史》第八章,第372-373頁;晁福林:《春秋戰(zhàn)國的社會變遷》第一章,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1年,第281-282頁;黃紹雄:《代國代郡通志》第二章,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2版,第90頁。。魏建震認為是“趙軍兵分兩路:武靈王統(tǒng)率的左、中、右三軍從南路進軍……;牛翦統(tǒng)領(lǐng)的車騎兵和趙希統(tǒng)領(lǐng)的胡、代之兵會師于曲陽,從北路進軍”沈長云等:《趙國史稿》第七章(魏建震撰),第169頁。。今參考其中“攻取……王軍取”的表述,后說更為可取。趙軍南北兩路行動,大體以滹沱河為界?!昂宪娗枴敝扒枴保诮窈颖鼻栁?,正位于北上通代的交通要道。攻取的丹丘、華陽、鴟之塞,多為自曲陽北上沿途需經(jīng)之地。至于趙武靈王所統(tǒng)“王軍”,其實主要在滹沱河以南行動,攻據(jù)中山城池參見王先謙撰,呂蘇生補釋:《鮮虞中山國事表疆域圖說補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78-81頁;。

世家記“二十三年,攻中山”,楊寬指出武靈王二十二年“攻取了榆中以北黃河上游河宗氏和休溷諸貉之地,設(shè)置了九原郡和云中郡。‘命吏大夫奴遷于九原,命將軍、大夫、適(嫡子)、戍吏皆貉服(《水經(jīng)·河水注》引《紀(jì)年》魏襄王十七年)”楊寬:《戰(zhàn)國史》第八章,第373頁。。世家又記“二十六年,復(fù)攻中山,攘地北至燕、代,西至云中、九原”。由此,我們進一步注意到:趙國征戰(zhàn)中,略胡地、攻中山并非先后發(fā)生,實乃相輔而行,是配合展開的。

二十七年五月戊申,武靈王將王位傳于王子何,“自號為主父。主父欲令子主治國,而身胡服將士大夫西北略胡地”《史記》卷四三《趙世家》,第1812-1813頁。,實際是對趙國軍政事務(wù)重作分配,自己專注于軍事擴張。趙武靈王“欲從云中、九原直南襲秦”,一度扮作使者,入秦探察,展現(xiàn)出罕有的勇氣魄力。“惠文王二年,主父行新地,遂出代,西遇樓煩王于西河而致力其兵”,又成功收編樓煩胡兵。這兩次行動,武靈王當(dāng)以代地為基地,進而西向行動。鞏固西北“新地”的次年,趙完成吞滅中山的最后行動:“(惠文王)三年,滅中山,遷其王于膚施。起靈壽,北地方從,代道大通”,行動仍由主父主持楊寬:《戰(zhàn)國史料編年輯證》卷一三,第692頁。。中山城邑盡入趙國版圖,中山末代之君尚被遷至膚施近年,李零認為此地是滹沱河上游的慮虒,在今山西五臺東北。吳良寶認為此地仍在今陜西榆林,歸屬先后經(jīng)歷魏—秦—趙—秦的變化,在趙武靈王二十六年后曾經(jīng)屬趙。李零:《再說滹沱——趙惠文王遷中山王于膚施考》(原刊《中華文史論叢》2008年第4期),《大地文章:行走與閱讀》,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6年,第187-195頁;吳良寶:《戰(zhàn)國地名“膚施”、“慮虒”及相關(guān)問題》(原刊《文史》2017年第2輯),《出土文獻史地論集》,第132-140頁。。

這其中,“起靈壽,北地方從,代道大通”語,尤需注意。中山之地的交通意義固然重要,然以往戰(zhàn)國秦漢交通史研究,更偏重對其他道路的揭示。史念海提到“太行山東邊有一條主要道路,與太行山平行,縱貫?zāi)媳?,趙國都城邯鄲與燕國都城薊就都是在這條交通線上”史念海:《釋〈史記·貨殖列傳〉所說的“陶為天下之中”兼論戰(zhàn)國時代的經(jīng)濟都會》(原刊《人文雜志》1958年第2期),《河山集》,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63年,第124頁;史念海:《秦漢時期國內(nèi)之交通路線》“秦代交通道路圖”(原刊《文史雜志》第三卷第一、二期),《河山集》四集,第540頁。。王子今概括為“邯鄲廣陽道”,乃秦漢全國陸路交通網(wǎng)的重要構(gòu)成之一王子今:《秦漢交通史稿(增訂版)》第一章“秦漢交通道路建設(shè)”,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第25-26頁。。侯旭東對西漢全國主要交通線又有梳理,其中列有“邯鄲(趙國治)—某置—襄國—柏人—柏鄉(xiāng)—房子—元氏(常山郡治)—石邑—真定(真定國治)—新市—盧奴(中山國治)—新處—曲逆—北新成—范陽—涿縣(涿郡治)—廣陽—薊縣(廣陽國治)”侯旭東:《皇帝的無奈——西漢末年的傳置開支與制度變遷》,《文史》2015年第2輯,第55頁。?!妒酚洝肪砹肚厥蓟时炯o(jì)》記秦滅趙后,“引兵欲攻燕,屯中山”《史記》,第233頁。,應(yīng)是利用此路。當(dāng)時南北向次要道路,還包括“薊—信都”史念海:《戰(zhàn)國至唐初太行山東經(jīng)濟地區(qū)的發(fā)展》“戰(zhàn)國秦漢時期太行山東形勢圖”(原刊《北京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1962年第3期),《河山集》,第145頁;史念海:《秦漢時期國內(nèi)之交通路線》圖7“秦漢時期經(jīng)濟都會及有關(guān)的交通道路圖”,《河山集》四集,第590頁見圖袋34。。而東西向的主要道路,是真定西出井陘而東至河?xùn)|的一條,侯旭東列為“榆次—〔某置—上艾—某置〕—真定(真定國治)”侯旭東:《皇帝的無奈——西漢末年的傳置開支與制度變遷》,《文史》2015年第2輯,第56頁。。參前體例,此可稱作“太原恒山道”。這些皆屬太行以東的主要交通干線。那么,趙取中山,為何偏偏強調(diào)“代道大通”的實現(xiàn)呢?前論簡子、襄子執(zhí)政時期,趙北上取代,注意控據(jù)胡地以實現(xiàn)長遠發(fā)展。此后,隨著內(nèi)部政爭與角逐中原需要,趙國政治中心漸轉(zhuǎn)至太行東側(cè)的邯鄲,與代地愈加疏離。武靈王繼承簡襄遺志,重以代地為中心,致力于開拓胡地。基于這一戰(zhàn)略調(diào)整,趙軍略地中山,不斷探求邯鄲北上通往代地的交通道路。至主父攻滅中山,自靈壽北通代地的道路,終于暢通。這一成就,具體意義有二。其一,“代道”建立起邯鄲與代地更為直接的交通聯(lián)系,有利于趙國在新形勢下實現(xiàn)軍事發(fā)展與對外擴張,從而在當(dāng)時紛繁復(fù)雜的“國際”形勢下更好與諸國抗衡。其二,伴隨中山之滅,“北地”入趙,趙國原來向外伸展的東北地區(qū)(以代為中心)與東南地區(qū)(以邯鄲為中心)貫通銜接,東部較為規(guī)整的疆土也首次形成,地緣政治環(huán)境與軍事安全得以改善。而“代道”有利于促進上述東北地、“北地”、東南地的匯聚整合。由此言之,“代道大通”對趙國的戰(zhàn)略意義重大,進而影響戰(zhàn)國后期的政治秩序,故為太史公所重。

需要指出,這條道路在以往魏晉南北朝交通史、隋唐交通史研究中,也有涉及前田正名:《平城歷史地理學(xué)研究》第四章第五節(jié),李憑、孫耀、孫蕾譯,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4年,第182、185-188、197頁;嚴耕望:《唐代交通圖考》第五卷《河?xùn)|河北區(qū)》篇四三“太行飛狐諸陘道”,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86年,第1459-1506頁。。不過,嚴耕望引“《史記·趙世家》,簡子作寶符,藏于常山,曰‘從常山上臨代,代可取也。是春秋末年已見有道從恒山北通代國?!蟮种猩?、代國間雖有高山之阻,但有通道,趙簡子已有自常山北取代地之志”嚴耕望:《唐代交通圖考》第五卷《河?xùn)|河北區(qū)》篇四三“太行飛狐諸陘道”,第1461頁。,還可斟酌?!皬暮闵奖蓖ù鷩敝溃亲詴x陽至代,而非中山至代。譚宗義考察漢代陸路交通,所撰“曲逆(蒲陰)”條又提到“自此又可西北通飛狐道,至平城,亦如石邑之通井陘入太原,為此道之另一轉(zhuǎn)折點也”,“又前引陳丞相世家,灌嬰傳,高帝出平城,經(jīng)曲逆、東垣歸長安,其自平城至曲逆一段,當(dāng)取代郡飛狐道”譚宗義:《漢代國內(nèi)陸路交通考》第三章“北部地區(qū)”之“孟津邯鄲道”,香港:新亞研究所,1967年,第117頁。,具體梳理為“石邑—真定—盧奴—曲逆—飛狐口—桑乾—平城”譚宗義:《漢代國內(nèi)陸路交通考》之“北部地區(qū)路線簡圖”。。不過,漢初劉邦“自平城至曲逆一段”,固然“當(dāng)取代郡飛狐道”。然趙武靈王攻取中山所貫通的“代道”,卻不一定折向東北,而經(jīng)“盧奴—曲逆”。作為廣陽道南端重要組成,后者通行固顯便捷,然從趙取中山的軍事經(jīng)過來看,戰(zhàn)國“代道”自南而北大體由靈壽至上曲陽,北上過倒馬關(guān),東北抵漢時廣昌,復(fù)北上至代。其中“廣昌—代”一段,后世謂之“飛狐道”李吉甫撰,賀次君點校:《元和郡縣圖志》卷一四《河?xùn)|道三》“蔚州”條,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406-407頁。嚴耕望提到“飛狐道,先秦時代已見史,《趙世家》,武靈王滅中山(今定縣),而代(今蔚縣)道大通,即為此道,惟無飛狐之名耳。飛狐口之名,始見于《史記·酈生傳》,時在楚漢之際”,見《唐代交通圖考》第五卷《河?xùn)|河北區(qū)》篇四三“太行飛狐諸陘道”,第1460頁。又參看王文楚:《飛狐道的歷史變遷》,《古代交通地理叢考》,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第255-261頁。。這條重要道路的暢通,主要實現(xiàn)于趙武靈王號為“主父”的時期。

“代道大通”,使邯鄲趙地與北邊代地建立起更密切的聯(lián)系。秦滅趙后,于中山故地置恒山郡。作為太行山東麓的交通樞紐所在,秦恒山郡發(fā)揮聯(lián)結(jié)邯鄲郡與代郡的紐帶作用。太行以東的南北聯(lián)系,由此更為緊密。秦恒山郡治東垣,而非靈壽。相對于靈壽在滹沱河北側(cè),東垣位于滹沱河南岸,與邯鄲交通聯(lián)系便捷。秦末章邯東向進兵,曾“引兵至邯鄲,皆徙其民河內(nèi),夷其城郭”《史記》卷八九《張耳陳余列傳》,第2578頁。。鉅鹿之戰(zhàn)后,“趙王歇復(fù)居信都”《史記》卷八九《張耳陳余列傳》,第2580頁。。待項羽入關(guān)滅秦,宰割天下,分封諸侯,所封之一為:

趙相張耳素賢,又從入關(guān),故立耳為常山王,王趙地,都襄國?!妒酚洝肪砥摺俄椨鸨炯o(jì)》,第316頁;《漢書》卷三一《項藉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810頁。又參見《史記》卷八九《張耳陳余列傳》,第2580頁。

《正義》引《括地志》“邢州城本漢襄國縣,秦置三十六郡,于此置信都縣,屬巨鹿郡,項羽改曰襄國”《史記》卷七《項羽本紀(jì)》,第318頁。?!巴踮w地、都襄國”,卻以“常(恒)山王”為號,反映故秦恒山郡與南側(cè)諸郡的聯(lián)系情況及在故趙之地的地位。而章邯、王離圍張耳、趙王歇于鉅鹿時,陳余、張耳子張敖還曾北向收兵,以圖解救:

陳余北收常山兵,得數(shù)萬人,軍鉅鹿北。

張敖亦北收代兵,得萬余人,來,皆壁余旁,未敢擊秦?!妒酚洝肪戆司拧稄埗愑嗔袀鳌?,第2578、2579頁。又見《漢書》卷三二《陳余傳》,第1836、1837頁。

上述進一步反映代地、中山與邯鄲周邊區(qū)域的聯(lián)系。“張敖亦北收代兵”的實現(xiàn),反映“大通”之后的“代道”已成為太行東麓南北交通的重要通道。

附記:本文于2017年7月24-27日提交西北大學(xué)歷史學(xué)院主辦“‘區(qū)域視野下的中古史研究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暨第五屆中國中古史前沿論壇”,并在會上宣讀;修改得到西北大學(xué)歷史學(xué)院劉志平、山東大學(xué)歷史文化學(xué)院代國璽、中國歷史研究院杜曉的幫助,特此致謝。

[責(zé)任編輯 孫 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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