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乾隆是中國歷史上少有的“文化皇帝”。他一生以詩歌為伴,創(chuàng)作的詩歌至少有43719首,其中陶瓷詩249首,在中國千年陶瓷詩創(chuàng)作史上,制造了一個難以逾越的文化“高峰”。乾隆的陶瓷詩,涉及中國歷史上絕大多數(shù)名窯與名器,特別是宋代名窯名器,無異于一部高度濃縮的中國名窯名器史讀本。作為文化修養(yǎng)相當了得的陶瓷鑒賞大家,乾隆在陶瓷詩中,充分展現(xiàn)了自己對陶瓷審美的獨特視角與鑒賞意趣,在中國陶瓷審美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對于亟待建構的中國陶瓷文化學體系,乃至中國工藝文化學體系而言,乾隆陶瓷詩是不可多得的“可居”之“奇貨”。
關鍵詞:乾隆詩歌;陶瓷詩;名窯名器;陶瓷審美;陶瓷文化
DOI:10.16346/j.cnki.37-1101/c.2021.04.11
就中國陶瓷文化史研究而論,在清三代時期①,乾隆創(chuàng)作的大量的以陶瓷為詠題②對象的詩歌,與陶瓷在當時已然成為全球第一大暢銷商品③一樣,都是不可忽視的重大歷史事件。然而,不無遺憾的是,盡管學術研究領域倡導“以詩證史”已有多年,盡管陶瓷史研究總處于文獻奇缺之狀態(tài),但在挖掘乾隆陶瓷詩④用于中國陶瓷文化史研究,即“以詩證史”上,學術界并未給予足夠的重視。我國目前兩部具有學術里程碑意義的《中國陶瓷史》,在應用乾隆陶瓷詩時的“惜墨如金”即是有力的例證⑤。
一、乾隆詩歌里的陶瓷詩
乾?、抟簧跋埠迷娢?、書法、繪畫、戲劇,還會多種語言,熟悉儒家經(jīng)典,深諳佛學文化,鑒賞文物,整理古籍”等等,而且處于時代“文化高峰”⑦,因此被譽為“文化皇帝”。就中國文化史研究而言,與宋徽宗趙佶一樣,乾隆也是不可多得的典型個案。在北京故宮博物院,收藏有一部“清高宗御制詩”本文引用的乾隆陶瓷詩及其序、注釋等,除了特別注明者之外,全部來自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清高宗御制詩”。。這是乾嘉時期由官方組織編輯整理的乾隆詩歌集。該詩歌集共包括有初集、二集、三集、四集、五集、余集等六集。前五集是乾隆在位時編輯整理的,以收錄其在位60年間(1736-1795)創(chuàng)作的詩歌為主;余集是乾隆做“太上皇”時創(chuàng)作的詩歌,于嘉慶四年(1799)完成編輯整理。經(jīng)對“清高宗御制詩”的初步檢索與統(tǒng)計,我們發(fā)現(xiàn),從丙辰年(1736)“清高宗御制詩”收錄的第一首乾隆詩歌是《讀貞觀政要》,創(chuàng)作于丙辰年,即1736年。到己未年(1799)“清高宗御制詩”收錄的乾隆創(chuàng)作的最后一首詩歌是《望捷》,創(chuàng)作于己未年,即1799年。的近63年間,乾隆共創(chuàng)作有42639首詩歌關于這六集“清高宗御制詩”的具體情況,請參閱侯樣祥:《乾隆陶瓷詩的文獻地位》,《藝術評論》2020年第12期。。乾隆執(zhí)政始于丙辰年,當時他26歲。那么,在做皇子時,他是否創(chuàng)作有詩歌,“清高宗御制詩”未有收錄,也未作說明。不過,據(jù)乾隆二十三年(1758)編《御制樂善堂全集(定本)》《御制樂善堂全集(定本)》,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影印《四庫全書薈要》本,2005年。,乾隆即位前,共創(chuàng)作有詩歌1080首另請參閱郭成康、成崇德主編:《乾隆皇帝全傳》,北京:學苑出版社,1994年,第754頁。。由此看來,乾隆一生創(chuàng)作的詩歌至少有43719首據(jù)《乾隆皇帝全傳》,乾隆一生創(chuàng)作的詩歌為43630多首。這樣,本文的統(tǒng)計結果就比其多了89首。參郭成康、成崇德主編:《乾隆皇帝全傳》,第754頁。。不過,故宮學研究專家章宏偉先生稱:在北京故宮,除了“清高宗御制詩”外,還有未經(jīng)整理的乾隆詩歌創(chuàng)作手稿,估計乾隆詩歌創(chuàng)作總量會超過48000首。僅從數(shù)量上講,這已經(jīng)可以與有唐一代289年間的兩千多位詩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總和比肩了據(jù)清《全唐詩》,又稱《欽定全唐詩》,共收錄2246位詩人創(chuàng)作的48900多首詩歌。其中,除了有唐一代289年間的詩歌外,還包括五代53年間的詩歌。在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尾,編者有言:“本朝輯《全唐詩》,一代三百年,二千二百余人之作,才得四萬八千九百余首而已。恭讀御制詩,成集者五,攦卷者四百三十四,僂篇者四萬二千七百七十八?!??!霸娛菑娏仪楦械淖匀涣髀?。它起源于在平靜中回憶起來的情感。”華茲華斯:《抒情歌謠集》1800年版序言,伍蠡甫等編:《西方文論選》下卷,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年,第17頁??磥恚〔粌H是人類歷史上稀有的超高產(chǎn)詩歌作家,而且擁有一個“詩意地棲居”的人生。
乾隆詩歌創(chuàng)作量之多,除了情感豐富、文字嫻熟、功底深厚、用功勤奮之外,還有幾個原因恐怕不應被忽視。在《初集詩小序》中,乾隆曾說:“然幾務之暇,無他可娛,往往作為詩、古文、賦。文、賦不數(shù)十篇,詩則托興寄情、朝吟夕諷。其間天時農(nóng)事之宜,蒞朝將祀之典,以及時巡所至,山川名勝,風土淳漓,罔不形諸詠歌,紀其梗概?!鼻。骸冻跫娦⌒颉?,為“清高宗御制詩”之首篇。另見郭葆昌:《清高宗御制詠瓷詩錄》,鉛印本,線裝書社,1929年。由此可知,在公務之余“無他可娛”的情況下,從事詩歌創(chuàng)作便成了乾隆“托興寄情”的最佳手段與方式。于是,日常生活中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悟、所思、所想等等,無不成為乾隆詩歌的詠題對象。“無處不是詩,無時沒有詩”,已然成為乾隆詩歌創(chuàng)作狀態(tài)的真實寫照。正因為此,作為清三代時期中國為全球奉獻的第一大暢銷商品的陶瓷,乾隆自然是不會也不應該不予以特別關注的乾隆對陶瓷的情有獨鐘,可從其與當時的督陶官唐英之間的交往得到說明。僅舉一例,乾隆八年四月初八日,乾隆下詔:“著將此圖交與唐英,按每張圖上所畫,系何技業(yè),詳細寫來。話要文些,其每篇字數(shù)要均勻,或多十數(shù)字,或少十數(shù)字亦可。其取土之山與夫取料、取水之處,皆寫明地名。再將此圖二十幅,按陶冶先后次第編明送來。欽此?!睆倪@個意義上講,唐英對中國陶瓷史的文化貢獻,與乾隆不無關系。參見熊廖、熊微編注:《中國陶瓷古籍集成》,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6年,第108-109頁。。乾隆大量創(chuàng)作有陶瓷詩,即是最有力的證明。
在我國歷史上,以文學作品的形式詠題陶瓷,與陶瓷燒造史一樣,都有著十分悠久的歷史。早在西漢時期,鄒陽在《酒賦》中便有“醪醴既成,綠瓷既啟”之句;西晉杜預在《荈賦》中有“器擇陶揀,出自東甌”之句;西晉潘岳在《笙賦》中則有“傾縹瓷以酌酃”之文……至晚從唐代開始,以詩歌等形式詠題陶瓷,已然成為我國文人的創(chuàng)作時尚。據(jù)初步搜檢,在唐代文人中,杜甫據(jù)手頭掌握的資料判斷,杜甫的《又于韋處乞大邑瓷碗》應該是歷史上第一首陶瓷詩。、顧況、孟郊、施肩吾、許渾、皮日休、陸龜蒙、鄭谷、韓偓、徐夤等都有相應的創(chuàng)作;兩宋時期,創(chuàng)作者有魏野、蘇軾、蔡襄、僧洪、陳蹇叔、黃庭堅、范仲淹、秦觀、陳師道、王禹偁、彭資器、楊萬里等人;元代創(chuàng)作者有詩人吳萊等;明代文人延續(xù)了唐宋創(chuàng)作風尚,王世貞、盛時泰、顏潛庵、馮本卿等人都有相關作品存世。當然,在中國千年陶瓷詩創(chuàng)作史上,清代陶瓷詩創(chuàng)作超越了歷朝歷代,其中又以乾隆最具代表性。值得注意的是,我國陶瓷詩創(chuàng)作始盛于唐,鼎盛于清,而我國陶瓷燒造從唐代開始進入歷史發(fā)展的快車道、清代時走向歷史巔峰請參閱侯樣祥:《“瓷”,憑什么你是“中國”?》,《貴州大學學報(藝術版)》2019年第4期。。這種驚人的同步性充分表明,陶瓷詩不僅是中國陶瓷文化發(fā)展史的一面鏡子,更是中國陶瓷文化的一大特色。在中國陶瓷文化研究中,陶瓷詩具有的“以詩證史”之功能,不應被輕視乃至忽視。
受資料來源、概念界定、統(tǒng)計方法,以及其他諸多主觀與客觀因素的影響,對乾隆一生到底創(chuàng)作有多少首陶瓷詩,目前學術界主要有兩種代表性觀點。一種是較為傳統(tǒng)的說法,來源于郭葆昌所輯《清高宗御制詠瓷詩錄》,該書刊行于“共和己巳孟夏之月”,即公元1929年郭葆昌:《清高宗御制詠瓷詩錄》,鉛印本,線裝書社,1929年。,它以“御制集”為依據(jù),收錄乾隆詩歌之“詠瓷一類”共199首郭葆昌在《清高宗御制詠瓷詩錄》序中有言:“其御制集中題詠之作,自金石書畫以至文房器玩,無所不備,即詠瓷一類乃有一百九十九首……輒命兒輩逐卷摘錄為一編?!逼渲?761年《猧食盆》、1766年《詠官窯兩耳壺》、1776年《詠宣窯碗》、1779年《詠官窯紙硾瓶》、1789年《詠哥窯爐》、1789年《詠官窯碟子二器》、1790年《題哥窯盤子》等7首都是由二首構成,將其撤分計算,便得199首。。這是一種比較流行的看法,周思中教授、閻崇年教授等皆沿襲這種說法周思中主編:《中國陶瓷名著校讀》,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29-184頁;閻崇年:《御窯千年》,第228頁。。一種是較新的古籍整理成果,來源于陳雨前的《中國古陶瓷文獻校注》之《清高宗詠陶詩錄》。該書以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為底本,共輯錄乾隆陶瓷詩201首陳雨前主編:《中國古陶瓷文獻校注》,長沙:岳麓書社,2015年,第462-587頁。。
本文以乾隆陶瓷詩句,如“石堪匹老洞,磁本是澄泥”乾?。骸对佀尉G硯》(壬子,1792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七四。,“宋窯明冶遞增麗,埏埴可知斯本源”乾?。骸对佁掌鳙F環(huán)壺》(甲午,1774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一七。,“未央銅雀雖稱瓦,鼻祖澄泥實在茲”乾隆:《詠舊澄泥蟠夔硯》(乙巳,1785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一二。,“澄泥自是漢瓦貽,石渠之閣亦漢制”乾?。骸对伵f澄泥石渠硯》(戊申,1788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三五。等為依據(jù)與標準,對“清高宗御制詩”進行了初步的檢索與整理,結果令人喜出望外。在“清高宗御制詩”中,不計零星散布在其他題材的詩歌,如詠茶等詩中所涉陶瓷的內(nèi)容如《題唐寅品茶圖》(甲午,1774年)詩中即有“越甌吳鼎凈無塵,煮茗觀圖樂趣真”詩句,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二○。,僅以陶瓷為直接詠題對象的詩歌至少有249首如果按郭葆昌在《清高宗御制詠瓷詩錄》中的做法,將乾隆《猧食盆》等7首詩歌進行拆分統(tǒng)計的話,乾隆陶瓷詩創(chuàng)作數(shù)量就是256首。如果再加上《御制樂善堂全集(定本)》中的《陶琴》和《西清硯譜》中的《御制題元趙孟澄泥斧硯》等2首,乾隆陶瓷詩創(chuàng)作總量就是258首。請參見《御制樂善堂全集(定本)》,第202頁;于敏中等編:《西清硯譜》卷五《陶之屬》,北京:中國書店,2014年,影印版,第47頁。。這已經(jīng)比郭葆昌所輯多了50首(或57首),比陳雨前所輯多了48首。盡管從統(tǒng)計學角度看,乾隆陶瓷詩在其詩歌創(chuàng)作總量中,只占近0.57%。但是,以手頭掌握的資料判斷,在陶瓷詩創(chuàng)作史上,乾隆可謂是創(chuàng)作量最多的人,已然制造了一個了不起的文化“高峰”。
將乾隆陶瓷詩創(chuàng)作植入中國千余年陶瓷詩創(chuàng)作史便不難發(fā)現(xiàn),與絕大多數(shù)創(chuàng)作幾乎處于“零打碎敲”之狀態(tài)不同,乾隆陶瓷詩事實上形成了一個相對完整的體系,無論是形式還是內(nèi)容皆如此有關“乾隆陶瓷詩創(chuàng)作史”之內(nèi)容部分,請參閱后文“乾隆陶瓷詩里的名窯名器”和“乾隆陶瓷詩里的陶瓷美”。另請參閱侯樣祥:《乾隆陶瓷詩的文獻地位》,《藝術評論》2020年第12期。。從這個意義上講,如果我們稱之為“乾隆陶瓷詩創(chuàng)作史”的話,亦未嘗不可。
據(jù)“清高宗御制詩”,乾隆創(chuàng)作的第一首陶瓷詩,是乾隆七年即1742年的《詠掛瓶》詩郭葆昌《清高宗御制詠瓷詩錄》和陳雨前《清高宗詠陶詩錄》,均將這首《詠掛瓶》定為乾隆創(chuàng)作的第一首陶瓷詩。;其創(chuàng)作的最后一首陶瓷詩,是嘉慶二年即1797年的《詠古陶器》詩陳雨前《清高宗詠陶詩錄》也將這首《詠古陶器》詩放在末篇,而郭葆昌《清高宗御制詠瓷詩錄》則將乾隆創(chuàng)作于1794年的《題汝窯盤子》詩放在了末篇,未收《詠古陶器》詩。??梢?,乾隆陶瓷詩創(chuàng)作,前后持續(xù)56年之久。當然,期間乾隆有9個年份無陶瓷詩創(chuàng)作這9個年份分別是1749年、1753年、1754年、1755年、1756年、1762年、1784年、1795年、1796年。,實際有陶瓷詩創(chuàng)作的年份共47個。其中,陶瓷詩創(chuàng)作量,達到和超過5首的共有20個年份這20個年份分別是1766年、1772年、1773年、1774年、1775年、1776年、1777年、1778年、1779年、1780年、1781年、1782年、1783年、1785年、1786年、1787年、1788年、1789年、1790年、1792年。,達到和超過10首的共有10個年份這10個年份分別是1773年、1774年、1775年、1776年、1778年、1779年、1780年、1781年、1782年、1786年。。1775年、1776年、1779年是其陶瓷詩創(chuàng)作量最多的三個年份,都是18首。當然,由于1776年的《詠宣窯碗》詩和1779年的《詠官窯紙硾瓶》都是由兩首構成的,如果將其分開計算的話,則這兩個年份的創(chuàng)作量最高,都是19首。
依據(jù)陶瓷詩創(chuàng)作數(shù)量,我們大致可以從形式上將“乾隆陶瓷詩創(chuàng)作史”劃分為四個歷史時期:第一個時期,從1711年到1741年,共30年。由于目前只在《御制樂善堂全集(定本)》中發(fā)現(xiàn)有《陶琴》這一首陶瓷詩,我們姑且稱之為陶瓷詩創(chuàng)作極少時期。第二個時期,從1742年到1771年,共29年。這一時期,乾隆陶瓷詩創(chuàng)作大大多于第一時期,但數(shù)量仍然有限,總共才42首,年均1.4首。從1772年至1790年的18年間,為第三個時期。這是乾隆陶瓷詩創(chuàng)作非常集中,而且成果斐然的時期。這一時期,乾隆總共創(chuàng)作有陶瓷詩190首,約占乾隆陶瓷詩創(chuàng)作總量的76.3%強;平均到每一年,便是10.55首。前述創(chuàng)作量達到或超過5首的多數(shù)年份、達到或超過10首的所有年份,以及三個年創(chuàng)作量最多的年份,都集中在這一時期。從1791到1799年,可以稱之為第四個時期。在這近9年間,進入耄耋之年的乾隆,總共才創(chuàng)作有17首陶瓷詩。顯然,乾隆陶瓷詩創(chuàng)作,與其詩歌創(chuàng)作,乃至人生一樣,都已接近“尾聲”。
1742年乾隆31歲,1772年乾隆61歲,1791年乾隆80歲。將乾隆陶瓷詩創(chuàng)作史植入乾隆生平便不難發(fā)現(xiàn),乾隆對陶瓷詩的創(chuàng)作熱情與其年齡增長之間存在著較為密切的同步關系。30歲之前,幾乎可以說沒有創(chuàng)作興趣;31歲到60歲之間,有了一定的創(chuàng)作興趣;61歲之后,則產(chǎn)生了極大的創(chuàng)作興趣。那么,中國歷史上其他陶瓷詩創(chuàng)作者是否也遵循著這樣的規(guī)律?人類對陶瓷的興趣是否也與乾隆陶瓷詩的創(chuàng)作規(guī)律相似?乾隆時期我國官窯燒造、民窯外銷等與這一規(guī)律之間又有什么樣的相關性?顯然,這些都是值得深入研究的十分有趣的學術話題。
二、乾隆陶瓷詩里的名窯名器
得益于我國持續(xù)約萬年的陶瓷燒造史、數(shù)千年的進貢制度、約千年的官窯制度請參閱侯樣祥:《“官窯”正義》,《藝術評論》2014年第6期。等,也得益于乾隆本人在藝術品收藏上所達到的“狂熱的程度”參見中國硅酸鹽學會編:《中國陶瓷史》,第415頁。,乾隆時期的紫禁城,在中國歷代名窯名器的收藏上,幾乎可以用“空前絕后”來形容。正如郭葆昌所言,“清高宗御宇六十年,值國家全盛之時,博雅好古,天下化之,奇器古物,四海交至,內(nèi)府收藏之富,近古以來未嘗有也”郭葆昌:《清高宗御制詠瓷詩錄》“序”,鉛印本,線裝書社,1929年。。面對如此收藏之盛世,在陶瓷詩中,乾隆也不時流露出得意之情:“所好聚來物滋夥”乾?。骸对伵f澄泥蟠夔硯》(乙巳,1785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一二。,“幾曾綈幾一陳之”乾隆:《題宋澄泥蕉葉研(有序)》(戊戌,1778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四五。,“乃識天家何不有”乾隆:《題明制瓦硯》(戊戌,1778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四六。。毫無疑問,所有這些都給乾隆近距離隨心所欲地大量接觸、欣賞、把玩歷代名窯名器,進而“系以詩”乾?。骸对佇赂G無當尊》“序”(壬辰,1772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一。、“系之詩”乾隆:《題宋澄泥蕉葉研(有序)》“序”(戊戌,1778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四五。,創(chuàng)造了他人望塵莫及而得天獨厚的便利與條件在“清高宗御制詩”里,“內(nèi)府庫藏”“內(nèi)府舊藏”“內(nèi)府舊器”“內(nèi)府舊存”“內(nèi)府舊有”“內(nèi)府舊弆”“內(nèi)府所藏”“內(nèi)府所有”“內(nèi)府藏盤”“內(nèi)府藏硯”“內(nèi)府古器”“流傳內(nèi)府”“大內(nèi)古玩”“大內(nèi)玩器”,以及“雍邸清玩”“禁中玩器”“禁中古器”之類的表達非常多。。
于是,在陶瓷詩中,我們發(fā)現(xiàn)乾隆的創(chuàng)作,與“古人的詩賦,也不過都是寄興寫情耳”,“若都是等見了作,如今也沒這些詩了”曹雪芹:《紅樓夢》第三七回《秋爽齋偶結海棠社 蘅蕪苑夜擬菊花題》,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第490頁。,有著相當大的區(qū)別。即乾隆對歷代名窯名器之“托興寄情”或“寄興寫情”等,往往是發(fā)生在“過眼”“過手”“過耳”,甚至“爛熟于心”,乃至“考證辨?zhèn)巍敝?。此即是說,乾隆陶瓷詩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除了“見了作”,還“觸了作”“聽了作”,甚至“考證辨?zhèn)巍敝笞髡垍㈤喓顦酉椋骸肚√沾稍姷奈墨I地位》,《藝術評論》2020年第12期;侯樣祥:《乾隆陶瓷詩與陶瓷審美》,《湖北美術學院學報》2020年第12期;侯樣祥:《乾隆陶瓷詩的考據(jù)色彩》,《中華讀書報》2021年3月10日第5版。。因此,相較于其他詩歌作品,乃至陶瓷歷史文獻,乾隆陶瓷詩的虛構性可能更少些,可靠性應該更高些。固然,乾隆陶瓷詩的這一創(chuàng)作特征,使其文學價值、藝術價值大大受損參閱郭成康、成崇德主編:《乾隆皇帝全傳》,第754頁。,但卻極大地增加了其“以詩證史”的文獻力量。從這個意義上講,如果說乾隆陶瓷詩已經(jīng)接近于一部高度濃縮的中國名窯名器史讀本的話,應不是毫無根據(jù)的猜測。
那么,在陶瓷詩中,乾隆到底詠題了哪些名窯名器?他又是怎樣詠題這些名窯名器的?在對乾隆陶瓷詩進行具體的分類和統(tǒng)計的基礎上,結合陶瓷詩的實際詠題內(nèi)容,可能會使研究與表達更加便捷、直觀而接近真實乾隆陶瓷詩以詩為主,另有序和注等內(nèi)容,這里的統(tǒng)計數(shù)字主要來自詩與序,不含注。。以下是筆者的分類和統(tǒng)計結果:
1.在乾隆陶瓷詩中,共有詠陶詩69首,占其陶瓷詩總數(shù)的27.7%強。其中,有古陶詩15首、漢陶詩12首、唐陶詩1首、宋陶詩23首、元陶詩1首、明陶詩3首、清陶詩3首此外,還有11首詠陶詩難以明確判定詠題對象之朝代。。
2.在乾隆陶瓷詩中,詠瓷詩共有180首,占其陶瓷詩總數(shù)的72.3%弱。其中,有唐瓷詩2首、五代瓷詩4首、宋瓷詩149首、元瓷詩1首、明瓷詩10首、清瓷詩6首此外,還有8首詠瓷詩難以明確斷定詠題對象之朝代。。
3.在乾隆陶瓷詩中,有164首在指名道姓地詠題歷代名窯名器,占其陶瓷詩總數(shù)的65.9%弱。其中,未央宮瓦4首、銅雀臺瓦3首、越窯1首依據(jù)“誰將陶氏瓦,易以越州瓷”詩句推斷,乾隆《瓷雞》(戊子,1768年)詩詠題對象應為越窯。見清高宗《御制詩三集》卷七十四。、柴窯4首、官窯71首依據(jù)“修內(nèi)陶成供秘玩”推斷,乾隆《宋瓷駱駝》(庚辰,1760年)詩詠題對象應為宋官窯,見清高宗《御制詩三集》卷二;依據(jù)“實宋修內(nèi)司窯器也”推斷,乾隆《猧食盆》(辛巳,1761年)詩詠題對象應為宋官窯,見清高宗《御制詩三集》卷九;依據(jù)“修內(nèi)當時秘”推斷,乾隆《詠宋瓷枕》(癸未,1763年)詩詠題對象應為宋官窯,見清高宗《御制詩三集》卷三三;依據(jù)“官窯修內(nèi)陶成后”推斷,乾隆《宋瓷臂擱》(丙申1776年)詩詠題對象應為宋官窯,見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三八。、定窯32首、哥窯19首、汝窯7首、均窯8首、龍泉窯5首、宣德窯7首、成化窯2首、嘉靖窯1首。
4.在乾隆陶瓷詩中,歷代名窯名器之稱謂出現(xiàn)情況是,大邑瓷4次、越窯26次、柴窯14次、官窯143次在乾隆陶瓷詩中,既有“官窯”,又有“修內(nèi)司窯”。這里將“官窯”107次與“修內(nèi)司窯”36次合并統(tǒng)計。、定窯62次、哥窯33次在乾隆陶瓷詩中,既有“哥窯”,又有“生一窯”。這里將“哥窯”27次與“生一窯”6次合并統(tǒng)計。另,在《詠哥窯瓷枕》(乙酉,1765年)詩中,有“瓷枕出何代,哥哥類董窯”詩句,顯然這里的“哥哥”是指“哥窯”,見清高宗《御制詩三集》卷四三。、汝窯20次、均窯15次、弟窯13次在乾隆陶瓷詩中,既有“弟窯”,又有“生二窯”。這里將“弟窯”6次與“生二窯”7次合并統(tǒng)計。、龍泉窯11次、永樂窯4次、宣德窯26次、成化窯14次、嘉靖窯2次。
5.在乾隆陶瓷詩中,僅“澄泥”一詞就出現(xiàn)有56次之多,而專門詠題澄泥的詩歌竟高達38首據(jù)于敏中等編《西清硯譜》,其卷一、卷二、卷三、卷四、卷五、卷六皆為“陶之屬”,共收集有54枚澄泥硯;其卷二二、二三、二四皆為“附錄”,共收集有13枚澄泥硯。乾隆為其中的24枚澄泥硯專門創(chuàng)作有澄泥詩。在這24首澄泥詩中,有23首與“清高宗御制詩”同,只有《御制題元趙孟頫澄泥斧硯》“清高宗御制詩”中無。如果加上這一首澄泥詩,乾隆創(chuàng)作的澄泥詩便至少有39首。。作為陶的“澄泥”,似乎受到乾隆的特別禮遇對于該分類與統(tǒng)計數(shù)據(jù)的具體分析,另請參閱侯樣祥:《乾隆陶瓷詩的文獻地位》,《藝術評論》2020年第12期;《乾隆陶瓷詩與陶瓷審美》,《湖北美術學院學報》2020年第4期;《乾隆陶瓷詩里的宋窯》,《江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1期。。
(一)宋代名窯尤其是官窯,為乾隆陶瓷詩的首要詠題對象
我國悠久、豐富、發(fā)達的陶瓷燒造史,造就了眾多的名窯名器。然而,乾隆心頭的摯愛,又是哪窯與哪器呢?
據(jù)第一項和第二項統(tǒng)計,乾隆共創(chuàng)作有172首陶瓷詩來詠題宋陶(23首)與宋瓷(149首),占其陶瓷詩總數(shù)的69%強;據(jù)第三項統(tǒng)計,乾隆詠題兩宋之官、定、哥、汝、均、龍泉等六窯的詩歌達142首,占其陶瓷詩總數(shù)的57%強。據(jù)第四項統(tǒng)計,兩宋之官、定、哥、汝、均、弟、龍泉等七窯之稱謂這些名窯,可能創(chuàng)燒于宋之前,也可能停燒于宋之后,但其巔峰期均在兩宋時期,因而常被學術界視為宋窯。請參見中國硅酸鹽學會編:《中國陶瓷史》,葉喆民:《中國陶瓷史》。,在乾隆陶瓷詩中出現(xiàn)有297次,占其歷代名窯名器稱謂出現(xiàn)總次數(shù)(391次)的76%弱。在第五項統(tǒng)計中的38首澄泥詩,趙宋澄泥詩實為23首,占60%強請參閱侯樣祥:《乾隆陶瓷詩里的宋窯》,《江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1期。。不言而喻,在歷代名窯名器中,乾隆最愛的還是宋窯與宋器。
值得一提的是,綜合第三項和第四項統(tǒng)計資料還可得出推斷,乾隆已經(jīng)提出了宋代“七大名窯”說,而如果加上第五項統(tǒng)計,乾隆事實上提出了宋代“八大名窯”說。在中國陶瓷文化史上,這既不同于洪武時期曹昭《格古要論》中的宋代“八大名窯”說,也有別于明代《宣德鼎彝譜》中的宋代“五大名窯”說具體情況請參閱侯樣祥:《乾隆陶瓷詩里的宋窯》,《江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1期。。遺憾的是,我國陶瓷文化史研究界,對乾隆的這一學術貢獻似乎并不太知情。
乾隆對宋代名窯名器的偏愛,從其陶瓷詩頻繁使用“名”“珍”“精”等詞匯來詠題宋窯也可得到證實,如“官汝稱名品”乾?。骸对亽炱俊罚ㄈ尚纾?742年),清高宗《御制詩初集》卷一一。,“卻異汝官珍”乾?。骸对伌蓲炱俊罚ū?,1766年),清高宗《御制詩三集》卷五六。,“窯瓷珍汝定”乾?。骸对佁掌髌俊罚ㄎ熳?,1768年),清高宗《御制詩三集》卷七一。,“官汝均定精為瓷”乾?。骸端未杀蹟R》(壬申,1752年),清高宗《御制詩二集》卷三四。,“宋時秘色四稱名”乾?。骸豆俑G小瓶》(丁未,1787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二八。在陶瓷詩中,乾隆將“四稱名”自注為“謂汝、官、哥、定”。,“官汝之次稱宣成”乾隆:《詠宣德窯無當尊》(壬辰,1772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一。,“官窯汝泑笑虛聲”乾?。骸对伖盘阵尽罚ü锼?,1773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一一。等等。當然,更能清楚表達乾隆摯愛兩宋窯器的是,乾隆創(chuàng)作有兩句對中國陶瓷史而言頗具經(jīng)典性、總結性意義的詩句:“宋瓷方是瓷”乾?。骸对伖俑G盤子》(庚子,1780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七三。,“窯則代傳宋”乾隆:《詠哥窯爐》(己酉,1789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四八。。客觀地講,乾隆陶瓷詩對宋代名窯名器的偏愛,本身即意味著乾隆具有極高的鑒瓷、賞瓷之境界。它與明初以來中國陶瓷文化界之鑒賞陶瓷的主流觀點,即“我國陶瓷歷史的高峰是在宋代”是一脈相承的參見葉喆民:《中國陶瓷史》,第226-373頁。。
值得進一步研究的是,在乾隆心目中,宋代“七大名窯”并非等量齊觀,而是有主次輕重的。據(jù)上述第三項統(tǒng)計,乾隆創(chuàng)作有詠題官窯的陶瓷詩高達71首,占其陶瓷詩總數(shù)的28.5%強,占其宋窯詩總數(shù)的50%;據(jù)第四項統(tǒng)計,官窯稱謂在乾隆陶瓷詩中竟然出現(xiàn)有143次,占歷代名窯名器稱謂出現(xiàn)總次數(shù)(392次)的36.5%弱,占宋窯稱謂出現(xiàn)總次數(shù)(297次)的48.1%強。顯而易見,在宋代“七大名窯”中,乾隆更加偏愛的是官窯。
在陶瓷詩中,乾隆對兩宋官窯的稱頌,可以用“不遺余力”來形容。乾隆贊美兩宋官窯,僅“珍”字就出現(xiàn)有12次之多:“稱珍惟樸素”乾?。骸对伖俑G瓶》(壬辰,1772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五。,“珍逾夏商鼎”乾?。骸对伖俑G瓶子》(甲午,1774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一八。,“希珍致亦艱”乾?。骸对伖俑G小方瓶》(乙未,1775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二九。,“群其珍重之”乾隆:《再詠官窯兩耳壺》(丙午,1786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二○。,“物以少珍有如此”乾隆:《詠官窯盤》(乙未,1775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二八。,“特建官窯珍異?!鼻。骸对伓ǜG小瓶》(辛丑,1781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七七。,“品稱珍器亦稱稀”乾?。骸对伖俑G筒器》(辛丑,1781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七八。在“清高宗御制詩”總目錄中,“筒器”誤作“銅器”。,“縱微髺墾珍以古”乾?。骸对伖俑G小方瓶》(辛丑,1781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八一。,“趙宋官窯珍以孤”乾?。骸对伖俑G雙管瓶》(壬寅,1782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八五。,“古瓷髺墾人亦珍”乾隆:《詠官窯瓶》(乙巳,1785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一六。,“官窯秘器作珍留”乾?。骸对伖俑G盤子》(丙午,1786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二三。,“古不入市今稱珍”乾隆:《詠官窯碗》(己酉,1789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四五。等等。兩宋官窯在乾隆心目中的地位之高,由此可見一斑。由上述統(tǒng)計資料和陶瓷詩也可獲悉,某種意義上講,乾隆顛覆了宋明以來陶瓷文人圈逐漸形成的“汝窯為魁”說之共識,事實上提出了“官窯為魁”說請參閱侯樣祥:《乾隆陶瓷詩里的宋窯》,《江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1期。。
眾所周知,在考古學家于20世紀八九十年代于杭州的烏龜山和老虎洞分別發(fā)現(xiàn)郊壇下窯址和修內(nèi)司窯址之前,對于南宋官窯是否存在,學術界一直存有爭議;北宋官窯窯址由于至今仍未被發(fā)現(xiàn),因此學術界的爭議還在繼續(xù)請參閱侯樣祥:《“官窯”正義》,《藝術評論》2014年第6期。另請參閱中國硅酸鹽學會編:《中國陶瓷史》,第290-291頁。。然而,從陶瓷詩不難看出,早在兩百多年前,乾隆對兩宋官窯的存在就一直堅信不疑。對南宋官窯,尤其是修內(nèi)司官窯,乾隆的詠題是十分清晰的:“官窯修內(nèi)陶成后”乾?。骸端未杀蹟R》(丙申,1776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三八。,“官窯創(chuàng)自修內(nèi)司”乾?。骸额}官窯盆》(己亥,1779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五八。,“陶成修內(nèi)故稱官”乾隆:《詠官窯小瓶》(壬寅,1782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八六。,“制從修內(nèi)趙家司”乾?。骸对伖俑G五弦瓶》(丁未,1787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三二。,“修內(nèi)精陶因號官”乾?。骸对伖俑G雙耳小瓶》(庚戌,1790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五三。等。在陶瓷詩中,乾隆甚至兩度指出,南宋修內(nèi)司官窯在杭州鳳凰山下:“難分建隆代,總出鳳凰山”乾隆自注:“宋修內(nèi)司瓷窯在鳳凰山下?!币娗。骸对伖俑G葵花盤》(戊戌,1778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四六。,“一例鳳凰山下土,不經(jīng)陶煉孰珍之”乾隆自注:“宋修內(nèi)司官窯在杭之鳳凰山下。”見乾?。骸对伖俑G碟子》(乙未,1775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二八。。對北宋官窯,乾隆的詠題也一點不含糊:“邵局仿東京,官窯因得名”乾?。骸对佀喂俑G八方瓶》(丙午,1786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二一。,“是時設有修內(nèi)司,官汝均定精為瓷”乾?。骸端未杀蹟R》(壬申,1752年),清高宗《御制詩二集》卷三四。,“宣和陶器用功巧,修內(nèi)督之奄豎倫”乾?。骸对伖俑G葵花小盂》(壬寅,1782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八八。,“邵局窯工法政和,惟供御用號官科”乾?。骸对伖俑G四弦瓶》(庚子,1780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七六。,“官窯名始宋南渡,后苑制效政和故”乾隆:《官窯瓶子歌》(丁酉,1777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四一。等。1776年、1779年、1781年、1785年,乾隆甚至還專門創(chuàng)作有《宋瓷臂擱》《詠官窯八方瓶》《詠官窯小方瓶》和《詠官窯筆筒》等詩,分別詠題北宋官窯之臂擱、八方瓶、小方瓶和筆筒等:“官窯修內(nèi)陶成后,瘐金筆法擱臂肘”乾?。骸端未杀蹟R》(丙申,1776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三八。,“不辨仁兮哲,可憐徽與欽”乾隆:《詠官窯八方瓶》(己亥,1779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六四。,“中矩折旋略橢之,陶成北宋至今貽”乾?。骸对伖俑G小方瓶》(辛丑,1781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八一。,“宣和書畫曾經(jīng)伴,南渡兵戈幸未亡”乾?。骸对伖俑G筆筒》(乙巳,1785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一三。等。據(jù)此,我們有理由相信,隨著考古發(fā)掘的深入,北宋官窯窯址的發(fā)現(xiàn)是遲早的事。
(二)明窯統(tǒng)計雖不及宋窯耀眼,但乾隆陶瓷詩對其盛贊有加
據(jù)第一項和第二項統(tǒng)計,在乾隆陶瓷詩中,用于詠題明代陶與瓷的詩歌,總共才13首;據(jù)第三項統(tǒng)計,在乾隆10首詠題明瓷的詩歌中,主要涉及宣德窯(7首)、成化窯(2首)、嘉靖窯(1首);據(jù)第四項統(tǒng)計,在乾隆陶瓷詩中,永樂窯、宣德窯、成化窯、嘉靖窯等明代四大名窯的稱謂,分別出現(xiàn)有4次、26次、14次、2次等。即使將乾隆陶瓷詩中出現(xiàn)的明代嘉萬年間的景德鎮(zhèn)著名陶瓷工匠昊十九在乾隆《宋瓷臂擱》詩中有“小哉浮梁昊十九”詩句,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三八。、周丹泉在乾隆《詠定窯瓶子》詩中有“丹泉周冶茲真否”詩句,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一○。等也統(tǒng)計在內(nèi),乾隆對明窯的詠題數(shù)量,與宋代“七大名窯”相比,仍然不可同日而語。
十分有趣的是,如果說上述統(tǒng)計資料多少顯得乾隆對明窯還有些輕慢的話,那么乾隆在陶瓷詩中對明窯充滿敬意的褒獎,卻為我們展示了另外一幅不同的景象。
在陶瓷詩中,乾隆對明窯的褒獎,主要圍繞“巧”與“精”兩大核心詞展開。乾隆認為,柴窯“未若永宣巧”乾?。骸对伈窀G碗》(丙戌,1766年),清高宗《御制詩三集》卷五六。,官窯“比似宣成巧”乾?。骸对伖俑G瓶》(壬辰,1772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五。,嘉窯“傳神有獨巧”乾?。骸对伡胃G娃娃杯》(丙申,1776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四○。等。乾隆還認為,就中國陶瓷燒造史而言,“宣成后精巧”乾?。骸对伕绺G葵花碗》(庚子,1780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七六。,“精陶見成化”乾?。骸额}成窯饕餮溫壺》(乙未,1775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三二。,“那識精工宣與成”乾?。骸对伕绺G雙耳瓶》(丁未,1787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二八。,“宣成近代制猶精”乾?。骸额}哥窯盤子(二首)》(庚戌,1790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六○。,“宣成精器尚吹毛”乾?。骸对伖俑G雙耳瓶》(癸丑,1793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七九。等。顯而易見,在乾隆看來,明代陶瓷燒造,無疑是既巧又精的。
不僅如此,在陶瓷詩中,對永樂脫胎、宣德霽紅、宣德霽青、成化雞缸等明代著名窯品,乾隆更是贊美有加:“脫胎始永樂,歷代制增佳”乾?。骸对伡胃G娃娃杯》(丙申,1776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四○。,“潤透朱砂釉,盛宜沆瀣漿”乾?。骸额}霽紅僧帽壺》(乙未,1775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二七。,“青擬天藍蔚,紅絢霞赤侵”乾?。骸对伖俑G碗托子宣窯茗碗》(丙午,1786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一九。,“暈如雨后霽霞紅,出火還加微炙工”乾?。骸对佇G霽紅瓶》(甲午,1774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二一。,“世上朱砂非所擬,西方寶石致難同”乾?。骸对佇G霽紅瓶》(甲午,1774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二一。,“落霞彩散不留形,浴出長天霽色青”乾?。骸对佇G椀》(丙申,1776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三九。,“寒芒秀采總稱珍,就中雞缸最為冠”乾?。骸冻筛G雞缸歌》(丙申,1776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三四。,“成化雞缸夸五色,椎輪于此溯儀刑”乾?。骸对佇G椀》(丙申,1776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三九。等等。由此可見,乾隆是十分懂得明代陶瓷的。
值得一提的是,在陶瓷詩中,乾隆竟然采用了比較法,來表達明窯比宋窯燒造得更精致。1772年,乾隆創(chuàng)作有《詠宣德窯無當尊》詩。這是一首七言詩,全詩共有20句。其中,值得關注的是“官汝之次稱宣成,世代愈降制愈精”乾?。骸对佇赂G無當尊》(壬辰,1772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一。一句。在前一句,乾隆表達了明代之宣成窯次于宋代之官汝窯的觀點;可在后一句,乾隆卻認為明窯總體上比宋窯燒造得更為精致。而且乾隆這種觀點的表達,在陶瓷詩中并非片言只語。如,在《詠掛瓶》中有“官汝稱名品,新瓶制更嘉”乾?。骸对亽炱俊罚ㄈ尚纾?742年),清高宗《御制詩初集》卷一一。,在《詠瓷掛瓶》中有“制惟日趨巧,道不易還淳”乾?。骸对伌蓲炱俊罚ū?,1766年),清高宗《御制詩三集》卷五六。,在《詠官窯兩耳壺》中有“近代宣成非不美,惜如文體遞精工”乾?。骸对伖俑G兩耳壺》(丙戌,1766年),清高宗《御制詩三集》卷五八。,在《詠陶器獸環(huán)壺》中有“宋窯明冶遞增麗,埏埴可知斯本源”乾隆:《詠陶器獸環(huán)壺》(甲午,1774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一七。等等??梢姡γ鞲G的贊美,并非心血來潮之舉。
反之,乾隆陶瓷詩在詠題宋窯時,卻較多地使用了“苦窳”“髺墾”“薜暴”等詞匯陶瓷器的缺陷主要表現(xiàn)在苦窳、髺墾、薜暴等方面。。其創(chuàng)作的相關五言詩乾隆陶瓷詩,主要有五言、六言、七言等三種。其中,五言詩88首,六言詩4首,七言詩157首。有:“宋陶苦窳非”乾?。骸对佀喂俑G三登方壺》(壬辰,1772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六。,“髺墾雖不無”乾隆:《詠汝窯瓷枕》(丁酉,1777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四一。,“觀此髺墾者”乾?。骸对僭伖俑G兩耳壺》(丙午,1786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二○。,“薜暴寧須議”乾?。骸对伖俑G盤子》(庚子,1780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七三。,“薜暴亦其常”乾?。骸对伖俑G爐》(乙巳,1785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一七。等;其創(chuàng)作的相關七言詩有:“髺墾仍多入市求”乾?。骸对伖俑G盤子》(丙午,1786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二三。,“雖無髺墾微薜暴”乾?。骸对伖俑G碗》(己酉,1789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四五。,“撫之薜暴手中侵”乾?。骸稇蝾}官窯盤子》(己酉,1789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四七。,“百圾淺紋微薜暴”乾?。骸对伕绺G爐二首》(己酉,1789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四八。,“微薜暴原鐫甲品”乾?。骸对伖俑G碟子二器》(己酉,1789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四九。,“薜暴猶稱聲價高”乾隆:《詠官窯雙耳瓶》(癸丑,1793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七九。等。通過比較,乾隆最后得出結論是:“瓷器,自明宣成以來,益臻精工,而無薜暴之玼?!鼻。骸对伖俑G碗》注(己酉,1789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四五。類似的觀點,還見于乾隆《詠官窯盤》(乙未,1775年)詩注:“自明永宣以來,瓷冶益精巧,內(nèi)外圓成,全無足釘跡?!鼻甯咦凇队圃娝募肪矶恕.斎?,乾隆畢竟是個務實、通達之人,對于宋窯之“完全已足奇”乾?。骸对伖俑G盤子》(庚子,1780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七三。的現(xiàn)狀,他更多的不是求全責備,而是寬容以待。其創(chuàng)作的“詎以微瑕棄美瓊”乾隆:《題官窯瓶》(丙申,1776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三三。另,原文“注”字當作“詎”。,“取美棄瑕亦理宜”乾?。骸对伖俑G方瓶》(辛亥,1791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六四。,“如玉豈得無瑕皆”乾?。骸额}官窯盆》(己亥,1779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五八。,“雖微薜暴無害佳”乾隆:《題官窯盆》(己亥,1779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五八。等為宋窯辯護的詩句都可以為證。
在乾隆陶瓷詩研究時,本文較多地采用了計量研究法。然而,從上述統(tǒng)計數(shù)字與乾隆陶瓷詩內(nèi)容在明窯上呈現(xiàn)的明顯反差可知,計量研究法固然重要,但并非一錘定音之法,綜合研究才是正道。
(三)乾隆雖十分向往“秘色”,但對“秘色”卻誤讀不輕
如前所述,以詩歌等形式詠題陶瓷,至晚從唐代開始已然成為我國文人的創(chuàng)作時尚。值得關注的是,在陶瓷中,越窯是被唐代詩文詠題最多的對象。如顧況《茶賦》中有“越泥似玉之甌”轉引自中國硅酸鹽學會編:《中國陶瓷史》,第195頁。,孟郊《憑周況先輩于朝賢乞茶》中有“越甌荷葉空”彭定求等編:《全唐詩》卷三八○《孟郊(九)》,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12冊,第4266頁。,施肩吾《蜀茗詞》中有“越碗初盛蜀茗新”彭定求等編:《全唐詩》卷四九四《施肩吾》,第15冊,第5602頁。,許渾《晨起》中有“越瓶秋水澄”彭定求等編:《全唐詩》卷五二八《許渾(一)》,第16冊,第6038頁。,皮日休《茶甌》中有“邢客與越人,皆能造茲器”彭定求等編:《全唐詩》卷六一一《皮日休(四)》,第18冊,第7054頁。,鄭谷《送吏部曹郎中免官南歸》中有“茶新?lián)Q越甌”彭定求等編:《全唐詩》卷六七五《鄭谷(二)》,第20冊,第7728頁。,韓偓《橫塘》中有“越甌犀液發(fā)茶香”彭定求等編:《全唐詩》卷六八三《韓偓(四)》,第20冊,第7832頁。,徐夤《貢余秘色茶盞》中有“捩翠融青瑞色新,陶成先得貢吾君”彭定求等編:《全唐詩》卷七一○《徐夤(三)》,第21冊,第8174頁。等等。另外,段安節(jié)《樂府雜錄》中還有:“武宗朝,郭道源后為鳳翔府天興寺丞,充太常寺調(diào)音律官,亦善擊甌。率以邢甌、越甌共十二只,旋加減水于其中,以箸擊之?!鞭D引自熊廖、熊微編注:《中國古陶瓷文獻集成》,157頁。在上述詩文中,雖然只有皮日休的《茶甌》和徐夤的《貢余秘色茶盞》屬于嚴格意義上的陶瓷詩,但是中晚唐時期,越窯不僅風靡一時,而且用途廣泛,卻是不爭的事實。
在唐代詩文中,陸龜蒙《秘色越器》詩和陸羽《茶經(jīng)》,價值尤其重大?!睹厣狡鳌吩姽灿兴木洌骸熬徘镲L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好向中宵盛沆瀣,共嵇中散斗遺懷?!迸矶ㄇ蟮染帲骸度圃姟肪砹拧蛾扆斆桑ㄊ?,第18冊,第7216頁。其實,陸龜蒙在另外一組詩歌中也涉及越窯,即《奉和襲美茶具十詠·茶甌》,見《全唐詩》卷六二○《陸龜蒙(四)》?!恫杞?jīng)》的文字有:“碗,越州上……或者以邢州處越州上,殊為不然。若邢瓷類銀,越瓷類玉,邢不如越一也;若邢瓷類雪,則越瓷類冰,邢不如越二也;邢瓷白而茶色丹,越瓷青而茶色綠,邢不如越三也。”陸羽:《茶經(jīng)》,陸羽、陸廷燦:《茶經(jīng) 續(xù)茶經(jīng)》,北京:中國書店,2014年,第32-33頁。陸龜蒙卒于公元881年,生年不詳;陸羽生活于唐玄宗開元至德宗貞元間請參閱楊東甫主編:《中國古代茶學全書》,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22頁。,即公元713-805年間。綜合二陸之論,我們大致可以得出如下結論:“秘色”屬于越窯,“秘色”即“千峰翠色”,“千峰翠色”乃青色,越窯有“類玉”之美,越窯品質當時最高,至晚中唐時“秘色”已十分成熟。然而,不知何故,學術界在唐代越窯秘色瓷研究中,引用陸龜蒙《秘色越器》詩要明顯高于陸羽《茶經(jīng)》文。難道只是因為前者為陶瓷詩,后者為茶學專書?
兩宋文人對越窯秘色的討論依然熱烈。其中值得注意的是,南宋文人葉寘在《坦齋筆衡》中的敘述:“末俗尚靡,不貴金玉而貴銅磁,遂有秘色窯器。世言‘錢氏有國日,越州燒進,不得臣庶用,故云秘色。”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二九《窯器》,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98年,第404頁。由此可知,五代時期的吳越國仍在燒造越窯秘色,亦為貢品。其后,趙彥衛(wèi)的《云麓漫鈔》、周輝的《清波雜志》、曾慥的《高齋漫錄》、顧文薦的《負暄雜錄》、趙德麟的《侯鯖錄》等,以及明清兩代諸多文人筆記基本上在沿襲葉寘的說法。在中國陶瓷史上,對一個陶瓷品種,討論人數(shù)如此之多、持續(xù)時間如此之長,恐怕無出越窯秘色之右者。
在《坦齋筆衡》中,葉寘還有“若謂舊越窯,不復見矣”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二九《窯器》,第404頁。之說。的確,越窯秘色從南宋開始事實上已經(jīng)失傳、失蹤。直至七八百年后的1987年,越窯秘色才真相大白于天下。當時,考古學家在陜西扶風法門寺地宮發(fā)現(xiàn)了13件青瓷器另外,還有一件青釉八棱凈水瓶,與這13件不在一起,因而未被“衣物帳”所記載。參見馮先銘:《法門寺出土的秘色瓷》,《文物》1988年第10期;王倉西:《法門寺地宮出土秘色瓷幾個問題的探討》,《文博》1995年第6期。,以及記載這些青瓷器的銘文,即唐懿宗咸通十五年(874)“監(jiān)送真身使隨真身供養(yǎng)道具及金銀寶器衣物帳”。在“衣物帳”中,有“瓷秘色碗七口”“瓷秘色盤疊子共六枚”等銘文。至此,關于越窯秘色,文獻與實物成功實現(xiàn)了互證秘色瓷是晚唐、五代、北宋初年,浙江東部的越窯系所燒造的“上好的越窯精品”的代稱。參見葉喆民:《中國陶瓷史》,第151頁。。
不言而喻的是,以乾隆的脾氣與性格,是不太可能不參與到這一持續(xù)上千年的歷史熱點問題大討論中的。據(jù)第二項和第三項統(tǒng)計,乾隆創(chuàng)作的專門詠題唐瓷的詩歌只有2首,其中越窯詩有1首,數(shù)量的確很少,而據(jù)第四項統(tǒng)計,在歷代名窯稱謂上,越窯出現(xiàn)有26次之多,雖少于官窯、定窯、哥窯,與宣德窯一起并列第四,但卻超過了柴、汝、均、弟、龍泉、永樂、成化、嘉靖等名窯。在陶瓷詩中,乾隆表現(xiàn)得更多的是對越窯的思念:“那尋越器唐”乾?。骸对伖俑G爐》(乙巳,1785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一七。,“越器曾希見”乾?。骸对佀尉G硯》(壬子,1792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七四。,“李唐越器人間無”乾?。骸冻筛G雞缸歌》(丙申,1776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三四。,“越器惟名那見唐”乾?。骸对伖俑G盤子》(庚子,1780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六七。,“李唐越器久稱無”乾隆:《詠官窯雙管瓶》(壬寅,1782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八五。,“唐時越器只余名”乾隆:《詠官窯碗》(己酉,1789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四五。,“越器雖傳詠,晨星久盡藏”乾?。骸对伖俑G盆》(癸巳,1773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一六。等。毋庸置疑,在乾隆心目里,對越窯是一直充滿著向往之情的。
值得注意的是,乾隆五十五年(1790),乾隆創(chuàng)作有《題貞觀陶器瓶》詩。這是一首五言詩,全詩只有8句。在對“秘色古稀有,越窯中末唐”詩句作注釋時,乾隆如是說:“世言:秘色窯器,乃五代吳越錢氏有國日,越州制進,臣庶不得用,故云‘秘色。不知唐《柳宗元集》有《代人進瓷器狀》,又陸龜蒙有《秘色越器》詩,是唐中末之際已有之?!鼻。骸额}貞觀陶器瓶》(庚戌,1790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六○。從這段頗具考據(jù)意味的詩句和注釋中,我們不難得出如下三個推斷:一、乾隆對“秘色”屬于越窯是清楚的;二、乾隆亦知“唐中末之際”已有“秘色”;三、乾隆對五代時“秘色”為“臣庶不得用”的貢品性質也是明晰的。
令人費解的是,在陶瓷詩中,思路如此清晰的乾隆,何以會對“秘色”作出另外一套解讀?在乾隆陶瓷詩中,“秘”字共出現(xiàn)有18次,其中與瓷直接有關的有17次。在這17處“秘”字中,包括12處“秘”或“秘×”,另有5處“秘色”。如果說“修內(nèi)當時秘”乾?。骸对佀未烧怼罚ü镂?,1763年),清高宗《御制詩三集》卷三三。,“堅貞成秘賞”乾?。骸对伈窀G枕》(甲申,1764年),清高宗《御制詩三集》卷三八。,“修內(nèi)成秘器”乾?。骸对伖俑G三登瓶》(甲午,1774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二○。,“秘制貽修內(nèi)”乾?。骸对伷呦夜俑G瓶》(乙未,1775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二九。,“秘器見嘉靖”乾?。骸对伡胃G娃娃杯》(丙申,1776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四○。,“修內(nèi)陶秘器”乾隆:《詠官窯葵花盤》(戊戌,1778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四六。,“修內(nèi)陶成供秘玩”乾?。骸端未神橊劇罚ǜ?,1760年),清高宗《御制詩三集》卷二。,“秘器猶存修內(nèi)遺”乾?。骸额}官窯碟子》(乙未,1775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二六。,“官窯秘器作珍留”乾隆:《詠官窯盤子》(丙午,1786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二三。,“八箋幾度傳秘制”乾?。骸对価埲G碗》(癸巳,1771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一四。,“雅具秘玩詎所尚”乾?。骸额}均窯碗(有序)》(丙申,1776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三四。,“秘器仍傳古陸渾”乾?。骸对伻旮G碗》(己亥,1779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五六。等12處“秘”或“秘×”,更多的是因為與“臣庶不得用”乾?。骸额}貞觀陶器瓶》(庚戌,1790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六○。和“臣庶敢輕留”乾?。骸对伖俑G紙硾瓶》(己亥,1779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六一。相關,而有“秘而不宣”之意味的話,那么,“秘色真囂矣”乾?。骸对佁兆稹罚ㄐ撩?771年),清高宗《御制詩三集》卷九九。,“秘色古稀有”乾?。骸额}貞觀陶器瓶》(庚戌,1790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六○。,“秘色陶修內(nèi)”乾?。骸对伖俑G雙耳瓶》(甲午,1774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一九。,“宋時秘色四稱名”乾?。骸豆俑G小瓶》(丁未,1787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二八。對“四稱名”,乾隆自注“謂汝、官、哥、定”??梢?,在乾隆看來,宋代的汝、官、哥、定都可納入“秘色”范疇。,“火色盡泯秘色全”乾?。骸抖ǜG瓷枕》(癸巳,1773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一一。等5處“秘色”則表明在乾隆的概念里,商代陶尊為“秘色”、唐五代越窯為“秘色”、宋官窯為“秘色”、宋定窯為“秘色”,甚至宋汝窯、宋哥窯也都為“秘色”。顯而易見,乾隆所謂的“秘色”,與陸龜蒙《秘色越器》以來文人圈所逐漸形成的對“秘色”的共識相比,無論內(nèi)涵還是外延都已不是同一個概念了。值得進一步追問的是,乾隆何以要“明知故犯”地誤讀“秘色”?
當然,在乾隆249首陶瓷詩中,詠題的中國歷史上的名窯名器遠不止這些。比如,對柴窯、元瓷、清瓷以及澄泥等等,乾隆不僅有詠題,而且給出了自己很個性化的看法。顯然,這些都是中國陶瓷文化研究中不可忽視的重要問題。
三、乾隆陶瓷詩里的陶瓷美
陶瓷既有生活日用功能,又具藝術鑒賞價值,從古至今都是人類通往生活藝術化之理想彼岸的重要媒介。不無遺憾的是,與許多傳統(tǒng)工藝一樣從功能角度工藝品大致可以劃分為生活日用品和工藝美術品兩大部分。請參閱侯樣祥:《為“工藝美術”正名》,《美術報》2018年9月1日第7版;《再為“工藝美術”正名》,《美術報》2018年9月22日第11版。,陶瓷的藝術審美價值總是被生活日用功能所削弱,甚至被遮蔽。這是致使工藝之美被藝術之美長期排斥的主要原因。加強工藝之美的研究,已然成為還工藝以本來面目的重要手段。作為文化修養(yǎng)相當了得的陶瓷鑒賞大家,乾隆在陶瓷詩中,充分而完整地展現(xiàn)了自己對陶瓷審美的獨特視角與鑒賞意趣,在中國陶瓷審美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從這個意義上講,乾隆陶瓷詩無異于一部高度濃縮的中國陶瓷審美史讀本。
(一)乾隆陶瓷詩將陶瓷“類玉”之美推向歷史巔峰
在傳統(tǒng)陶瓷審美領域,釉質美與造型美是被公認的兩大基本視覺審美。然而,如果說造型美是所有工藝品甚至造型藝術的共同追求的話,那么釉質美則是陶瓷所獨有的視覺審美。從這個角度講,在陶瓷兩大基本審美中,釉質美便成了核心之審美請參閱侯樣祥:《瓷,中國審美文化走向世界的代表》,《人民日報》2018年8月26日第12版。對釉質的特別看重,國外更是如此。如,西方稱龍泉窯青瓷為celadon(譯名“雪拉同”),稱德化白瓷為“中國白”皆如此。日本古文獻《能阿相傳集》一書在描述建盞之“曜變”時云:“曜變,天下稀有物也,釉色如豹皮,建盞中之上也?!眳⒁娙~喆民:《中國陶瓷史》,第327、340頁。。
縱觀中國陶瓷審美史,對釉質美的極力推崇,至晚可以追溯到中唐時期。如前所述,陸羽的《茶經(jīng)》雖是一部茶學專著參閱楊東甫主編:《中國古代茶學全書》,第1-22頁。,但其《四之器》之《碗》卻是中國陶瓷美學研究中不可多得的重要歷史文獻。在《碗》中,通過對比研究越瓷與邢瓷等唐代兩大頂級名窯,陸羽在對“或者以邢州處越州上”斷然表明“殊為不然”的基礎上,得出了“邢不如越”的結論。因為越瓷“類玉”“類冰”,而邢瓷“類銀”“類雪”陸羽:《茶經(jīng)》,陸羽、陸廷燦:《茶經(jīng) 續(xù)茶經(jīng)》第一冊,第32-33頁。。盡管陸羽的評價標準未必準確、比喻也未必恰當,但據(jù)目前可見文獻推斷,陸羽應該是最早完整地利用“以玉喻瓷”的方式,將玉之美“借鑒”并“移植”于陶瓷審美之中的人。正是始于陸羽的《茶經(jīng)》,中國陶瓷審美史走出了無自己獨立審美語言系統(tǒng)的尷尬境地,開啟了以“類玉”為最高視覺審美境界的新時代關于玉文化對瓷之燒成所產(chǎn)生的影響,另請參閱侯樣祥:《“瓷”,憑什么你是“中國”?》,《貴州大學學報(藝術版)》2019年第4期。。正如前述,乾隆陶瓷詩的“見了作”“觸了作”“聽了作”等,已然使其陶瓷審美走向由視覺美、觸覺美、聽覺美等所構成的綜合審美之最高境界追根溯源,唐代“詩圣”杜甫應該是最早提出陶瓷綜合審美的人。在《又于韋處乞大邑瓷碗》詩中,杜甫有:“大邑燒瓷輕且堅,扣如哀玉錦城傳。君家白碗勝霜雪,急送茅齋也可憐?!鼻迦怂{浦在《景德鎮(zhèn)陶錄》中,對杜甫詩進行了提綱挈領、畫龍點睛式的點評:“首句美其質,次句美其聲,三句美其色?!眳⒁姟度圃姟肪矶抖鸥Γㄊ唬?,第2448頁;藍浦:《景德鎮(zhèn)陶錄》卷七,《中國陶瓷名著匯編》,北京:中國書店,1991年,第51頁。。綜觀中國陶瓷審美史,在大量地利用“以玉喻瓷”的方式表達陶瓷“類玉”之釉質視覺美方面,乾隆陶瓷詩真可謂是集大成之地。
在乾隆陶瓷詩中,僅“玉”字就出現(xiàn)有40次之多,其出現(xiàn)頻率之高,在相關字詞中可謂是名列前茅。由“玉”組成的詞匯,不僅有“金玉”“蒼玉”“古玉”“珠玉”“脂玉”“紅玉”“和闐玉”等,而且有“玉質”“玉肌”“玉瑛”“玉屏”“玉螭”“玉筍”“玉卮”“玉臺”“玉胎”“玉蓮”“玉碗”“玉壺”等,還有“類玉”“如玉”“為玉”“擬玉”“質玉”“玉潤”等,甚至有“瓊”“瓀”“圭”“璧”“玳”“珊”“瑛”“琳”“球”“瑤”“瑯”“玕”“玖”“”“珠”“珉”“玳?!薄艾旇А薄棒浯洹薄皩毷钡扰c玉直接相關的字詞。顯而易見,為了能夠充分利用“以玉喻瓷”的方式,來表達陶瓷釉質“類玉”之美,乾隆陶瓷詩在詞匯的搜集上,已經(jīng)無所不用其極,做到了“應用盡用”。
在陶瓷詩中,乾隆利用上述字詞創(chuàng)作的“以玉喻瓷”詩句,幾乎可以用“俯拾皆是”來形容。其中,以五言詩和七言詩為多。乾隆創(chuàng)作的五言詩句有:“既質玉之質”乾?。骸栋状烧怼罚ū?,1746年),清高宗《御制詩初集》卷三一。,“全勝玳與珊”乾?。骸洞烧怼罚ū?,1746年),清高宗《御制詩初集》卷三三。,“珍非翡翠澆”乾隆:《詠哥窯瓷枕》(乙酉,1765年),清高宗《御制詩三集》卷四三。在“清高宗御制詩”總目錄中,此詩標題為《詠哥窯枕》。,“珍自等瑤璧”乾隆:《詠龍泉窯碗》(丙戌,1766年),清高宗《御制詩三集》卷五六。,“色如海玳瑁”乾?。骸对伈窀G碗》(丙戌,1766年),清高宗《御制詩三集》卷五六。,“類玉還無玷”乾?。骸对佀喂俑G三登方壺》(壬辰,1772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六。,“已贏珊作枕”乾隆:《詠定窯瓷枕》(甲午,1774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一九。,“葆光有玉英”乾隆:《詠定磁娃娃枕》(乙未,1775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三一。,“玉筍舉頭瞻”乾?。骸对伓ǜG娃娃磁枕》(乙未,1775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二七。,“陶瓷擬琢瓊”乾?。骸对佇录t錦壺》(丙申,1776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三九。,“色潤瑪瑙油”乾?。骸对伻旮G瓷枕》(丁酉,1777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四一。,“原非赤瑛比”乾?。骸对伖俑G瓷盤》(己亥,1779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六四。,“白也非紅玉”乾隆:《詠定窯素鍑》(庚子,1780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七五。,“圭璧漫稱奇”乾?。骸对僭伖俑G兩耳壺》(丙午,1786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二○。,“漫擬玉無瑕”乾?。骸对侂p耳官窯瓶》(丙午,1786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二一。,“虛傳瑪瑙末”乾?。骸额}汝窯雙耳瓶》(壬子,1792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七○。,“穆若非英發(fā)”乾?。骸额}汝窯雙耳瓶》(壬子,1792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七○。,“何以寶同玖”乾隆:《詠古橢片瓷》(癸丑,1793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八一。,“至今珍玉潤”乾?。骸对伓ǜG碗》(甲寅,1794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八六。,“入夜擬珠光”乾?。骸对伓ǜG碗》(甲寅,1794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八六。等等。乾隆創(chuàng)作的七言詩句有:“芝為華彩玉為肌”乾?。骸端未赡懫俊罚ㄈ沙?,1752年),清高宗《御制詩二集》卷三七。,“擷芳隨處貯瓊敷”乾?。骸对亽炱俊罚ㄎ煲?,1758年),清高宗《御制詩二集》卷八一。,“白如脂玉未經(jīng)磨”乾?。骸对伓ǜG瓶子》(癸巳,1773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一○。,“玉螭芝草影飄蕭”乾?。骸对伓ǜG小瓶》(癸巳,1773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一五。,“西方寶石致難同”乾?。骸对佇G霽紅瓶》(甲午,1774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二一。,“近千年物擬琳球”乾隆:《詠官窯海棠式瓶》(乙未,1775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二九。,“詎以微瑕棄美瓊”乾隆:《題官窯瓶》(丙申,1776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三三。,“黛質冰紋潤如玉”乾?。骸毒G碗歌》(丙申,1776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三五。,“那數(shù)瑯玕瓊瑤玖”乾?。骸端未杀蹟R》(丙申,1776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三八。,“如玉豈得無瑕皆”乾隆:《題官窯盆》(己亥,1779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五八。,“傳聞瑪瑙末為油”乾?。骸对伻旮G盤子》(己亥,1779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六一。,“碌青卵白潤成瓀”乾?。骸对伖俑G紙硾瓶》(己亥,1779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六一。,“煙嵐珪璧亦妍詞”乾隆:《茶甌》(庚子,1780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七四。,“一朵玉蓮水面擎”乾隆:《詠定窯蓮葉碗》(辛丑,1781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八二。,“不及柴窯一片瑛”乾隆:《官窯小瓶》(丁未,1787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二八。,“卻無髺墾誠全璧”乾?。骸对伖俑G雙耳小瓶》(庚戌,1790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五三。,“在玉壺中可并肩”乾?。骸对伨G水盂》(癸丑,1793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八四。等等。值得一提的還有,作為陶的澄泥,其“澄瑩如玉”乾?。骸冻文嗤叱幐琛罚ㄐ脸?,1781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八三。之美,亦令乾隆十分動情。因而,他罕見性地創(chuàng)作有不少“以玉喻澄泥”即“以玉喻陶”的陶瓷詩請參閱侯樣祥:《乾隆陶瓷詩里的宋窯》,《江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1期。。
在表達陶瓷釉質“類玉”之美時,乾隆似乎并不滿足于“玉”以及與“玉”直接相關詞語的應用。于是,在乾隆陶瓷詩中,我們發(fā)現(xiàn)有不少與“玉”存有內(nèi)在審美關聯(lián)性的詞語。這些詞語有“冰”“翠”“蔥”“霞”“青”“天青”“粉青”“純青”“螺青”“嫩青”“淡青”“天藍”“鴨頭”“霽霞”“朱砂”“水光”等等。這些詞語的廣泛應用,不僅使乾隆陶瓷詩的藝術意蘊更加豐滿,而且極大地提升了中國陶瓷藝術審美之境界。
在陶瓷詩中,這些詞語也被乾隆廣泛用來詠題歷代名窯名器,其中,亦以五言詩和七言詩為多。其五言詩有:“一片水光披”乾?。骸对伈窀G碗》(丙戌,1766年),清高宗《御制詩三集》卷五六。,“尚質色天青”乾?。骸对価埲G碗》(丙戌,1766年),清高宗《御制詩三集》卷五六。,“粉青真上品”乾?。骸对伖俑G瓶》(壬辰,1772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五。,“色佳稱粉青”乾隆:《詠官窯瓶子》(甲午,1774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一八。,“潤透朱砂釉”乾?。骸额}霽紅僧帽壺》(乙未,1775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二七。,“青擬天藍蔚”乾?。骸对伖俑G碗托子宣窯茗碗》(丙午,1786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一九。,“紅絢霞赤侵”乾?。骸对伖俑G碗托子宣窯茗碗》(丙午,1786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一九。等。其七言詩有:“大邑冰瓷巧就?!鼻。骸对亽炱俊罚ㄎ煲?,1758年),清高宗《御制詩二集》卷八一。,“質厚色蔥弗茅蔑”乾隆:《詠龍泉盤子》(庚寅,1770年),清高宗《御制詩三集》卷九二。,“擬官色翠亦相方”乾隆:《詠龍泉窯碗》(癸巳,1773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一四。,“暈如雨后霽霞紅”乾?。骸对佇G霽紅瓶》(甲午,1774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二一。,“世上朱砂非所擬”乾?。骸对佇G霽紅瓶》(甲午,1774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二一。,“淡青冰裂細紋披”乾?。骸额}官窯碟子》(乙未,1775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二六。,“拂拭生光青目視”乾隆:《官窯盤子歌》(乙未,1775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二八。,“同看百圾色青完”乾隆:《詠官窯碟子二器》(己酉,1789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四九。等等。
在中國陶瓷審美史上,如果說陸羽的《茶經(jīng)》開啟了陶瓷“類玉”美之先河的話,那么乾隆的陶瓷詩則將陶瓷“類玉”之美推至歷史巔峰。
(二)乾隆陶瓷詩中的陶瓷“抽象之美”
相對來講,在陶瓷詩中,如果說乾隆利用“以玉喻瓷”創(chuàng)作的大量詩句,展現(xiàn)更多的是陶瓷“類玉”的具象之美的話,那么乾隆借用許多概念“模糊”性詞匯所創(chuàng)作的陶瓷詩句,表達的無疑就更接近陶瓷的“抽象之美”了。毋庸置疑,在中國陶瓷審美文化研究中,具象之美與“抽象之美”都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內(nèi)容。對陶瓷“具象之美”與“抽象之美”的充分詠題,鑄就了乾隆陶瓷詩的重大陶瓷審美史價值。
追根溯源,以概念“模糊”性語匯來表達陶瓷“抽象之美”,亦非始于乾隆。據(jù)目前可見文獻推斷,明代初年曹昭的《格古要論》,應該是最早表達陶瓷“抽象之美”的文獻。在《格古要論》之《古窯器論》中,曹昭即用“滋潤”和“潤”等抽象性詞匯,來形容柴窯、古定窯、古建盞、古饒器的釉色之美:“柴窯……天青色,滋潤細媚,有細紋”;“古定窯……土脈細,色白而滋潤者貴,質粗而色黃者價低”;“古建盞……多是敞口,色黑而滋潤,有黃兔毫斑,滴珠大者真”;“古饒器……體薄而潤最好……色白且潤尤佳”曹昭著,楊春俏編著:《格古要論》,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217、225、228、231頁?!梢姡镣碓诿鞔跄?,“滋潤”或“潤”已然成為判定陶瓷之品質高低的重要標準。此后,明清兩代文人對陶瓷“抽象之美”的探索與表達,應該說一直沒有停止過。與乾隆同時代的文人梁同書在《古窯器考》之《釉水》中就有:“(釉)重曰瑩澈、曰純粹……定窯滋潤,汝窯厚如堆脂,官窯瑩澈,舊器釉重故也。”轉引自熊廖、熊微編注:《中國陶瓷古籍集成》,第275頁。
乾隆陶瓷詩的重要藝術審美價值在于,為了能充分挖掘與表達陶瓷“抽象之美”,乾隆在“滋潤”以及“滋”“潤”等明清文人常用詞匯的基礎上,從深度與廣度等兩個維度上,對“模糊”性詞匯的邊界進行了大大的拓展?!按尽薄澳隆薄皼^”“睟”“澤”“溫”“古色”“沕穆”“葆光”“吉光”“幽光”等等字詞的搜集與利用,即是明證。其結果無疑使得陶瓷“抽象之美”的表達,更加豐富起來,立體起來。
利用這些概念“模糊”性詞匯,乾隆創(chuàng)作的陶瓷詩也是相當可觀的。其五言詩有:“千年制樸淳”乾?。骸对佀未烧怼罚ü镂?,1763年),清高宗《御制詩三集》卷三三。,“柴李昔清淳”乾?。骸对伕绺G葵花碗》(庚子,1780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七六。,“穆若精神足”乾隆:《詠定窯盤子》(癸巳,1773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一○。,“穆然以古貴”乾?。骸对伻旮G瓷枕》(丁酉,1777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四一。,“穆然陳綈幾”乾?。骸对伖俑G盤子》(庚子,1780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七三。,“沕若無火器”乾?。骸对伓ǜG瓷枕》(甲午,1774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一九。,“煥而饒穆沕”乾隆:《題宋澄泥仿唐石渠硯》(丙午,1786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二○。,“睟然見古神”乾?。骸对伓ǜG瓷枕》(甲午,1774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一九。,“睟面盎于背”乾?。骸对伻旮G瓷枕》(丁酉,1777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四一。,“清涼古色舒”乾?。骸抖ǜG瓷枕》(丁亥,1767年),清高宗《御制詩三集》卷六六。等。其七言詩有:“有虞合土貴質淳”乾?。骸短兆稹罚好?,1759年),清高宗《御制詩二集》卷八八。,“懿茲芳枕質樸淳”乾?。骸抖ǜG磁枕》(戊子,1768年),清高宗《御制詩三集》卷七四。,“椎輪其制猶淳樸”乾隆:《均窯碗歌》(丙申,1776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三五。,“淳樸猶余慕古風”乾隆:《詠定窯海獸洗》(丙申,1776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四○。,“土蝕萬年黝以穆”乾?。骸豆盘阵靖琛罚ㄈ缮辏?752年),清高宗《御制詩二集》卷三一。,“穆然葆采陳棐幾”乾?。骸端未啥Α罚ㄈ缮?,1752年),清高宗《御制詩二集》卷三一。,“青綠千年色穆然”乾隆:《詠陶壺》(庚寅,1770年),清高宗《御制詩三集》卷八九。,“穆若彬如火氣消”乾?。骸对伓ǜG小瓶》(癸巳,1773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一五。,“穆如其古神內(nèi)腴”乾隆:《官窯盤子歌》(乙未,1775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二八。,“古色穆然火色微”乾?。骸额}宋澄泥芝池硯》(庚子,1780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七三。,“把看古穆越龍泉”乾?。骸对伖俑G方瓶》(癸卯,1783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九六。,“古物沕穆見曾未”乾?。骸额}漢億年無疆瓦歌用前歲題漢未央宮瓦歌韻》(癸丑,1793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七十八。,“質重理細古而澤”乾隆:《宋米友仁瓦硯歌》(庚子,1780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七三。,“火色消沈古色溫”乾?。骸豆俑G盤子》(丙午,1786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二○。,“火氣都無有葆光”乾?。骸丢i食盆》(辛巳,1761年),清高宗《御制詩三集》卷九。,“片羽千秋輝吉光”乾隆:《詠龍泉窯碗》(癸巳,1773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一四。,“較以明磁實吉光”乾?。骸对伖俑G盤子》(庚子,1780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六七。,“消沉火氣葆幽光”乾?。骸对伖俑G瓶》(丁未,1787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二九。等等。
當然,在陶瓷詩創(chuàng)作中,乾隆用得最多的還是“滋”“潤”和“滋潤”“潤滋”等字詞:“質潤呵成汁”乾?。骸额}明趙宦光澄泥石函硯》(丙午,1786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二四。,“泑光益潤滋”乾?。骸额}宋官窯瓶》(癸巳,1773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一五。,“質堅色滋潤”乾?。骸对伖俑G乳耳爐》(甲午,1774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二○。,“潤似端溪老坑出”乾?。骸躲~雀瓦硯歌》(乙丑,1745年),清高宗《御制詩初集》卷二六。,“光芒消盡穆而滋”乾?。骸对伓ǜG膽瓶》(戊申,1788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三六。,“何人規(guī)為潤色生”乾?。骸躲~雀瓦硯歌》(乙丑,1745年),清高宗《御制詩初集》卷二六。,“既堅而潤斯為全”乾?。骸对伋文喾绿剖帯罚ǜ?,1780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六五。,“樸潤盎然芝作池”乾隆:《詠哥窯盤》(辛丑,1781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八一。,“泑氣猶滋火氣磨”乾隆:《詠官窯貫耳瓶》(甲午,1774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一八。,“冰裂紋存泑水滋”乾?。骸对伖俑G碟子》(乙未,1775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二八。,“全消火氣葆光滋”乾?。骸对伖俑G凈瓶》(己亥,1779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六三。,“火氣全無釉氣滋”乾?。骸对伖俑G五弦瓶》(丁未,1787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三二。等。
值得一提的是,在陶瓷詩中,乾隆借用這些概念“模糊”性詞匯所詠題的名窯名器非常的廣泛,不僅有越窯、柴窯、官窯、定窯、哥窯、汝窯、龍泉窯等瓷器,而且有古陶尊、古陶壺、未央宮瓦、銅雀臺瓦、趙宋澄泥、朱明澄泥等陶器。從這個角度上講,在陶瓷“抽象之美”的詠題與發(fā)掘上,乾隆亦是當之無愧的集大成者。
(三)乾隆雖認可陶瓷缺陷美,但更欣賞陶瓷純粹美
“完美”,是人類社會一直以來夢寐以求的理想目標。然而,面對“缺陷”時的寬容以待,彰顯的則是順勢而為的處世哲學智慧。某種意義上講,在傳統(tǒng)工藝領域,人類的這種智慧得到了更為充分的體現(xiàn)。原材料與生俱來的“缺陷”,相當程度上決定著傳統(tǒng)工藝品難以“完美”。因而,所謂的“因材施藝”,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相對來講,火之淬煉導致的不確定性,使陶瓷的“缺陷”成為傳統(tǒng)工藝領域的典型代表。由于胎料與釉料之化學成分不同,致使坯體在爐內(nèi)燒成時的膨脹系數(shù)與出窯冷卻時的收縮系數(shù)等都不盡相同,其結果便使得陶瓷器表面布滿“開片”關于陶瓷器上的“開片”,至晚可以追溯到六朝時期。比如,六朝青瓷即有龜裂紋,特別是南朝青瓷釉厚聚處猶如綠色玻璃,內(nèi)含許多冰裂紋和氣泡,而陶瓷器的“裂紋”,就程度上講有兩種情況,“有的只局限于釉層部分,而未達到坯體上面;有的則是從釉層到坯體都發(fā)生隙裂。前者名為‘開片,后者名為‘過崗”。參見葉喆民:《中國陶瓷史》,第282、367頁。另請參閱《中國美術全集》編委會編:《中國美術全集·工藝美術編·陶瓷(上)》,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2015年。?!伴_片”即“缺陷”。盡管是不可抗力所致,但對于以釉質視覺審美為主的陶瓷而言,“開片”無疑是致命的“傷害”。事實上,兩宋名窯中的官、哥、定、汝、均等皆有“開片”。然而,乾坤大扭轉的是,中國陶瓷“缺陷美”的典范,恰恰是由它們所塑造的。
如前所述,乾隆的務實與通達,使我們有幸在其陶瓷詩中,不僅讀到了他為宋窯之“苦窳”“髺墾”“薜暴”等“瑕疵”進行辯護的詩句,而且欣賞到他對陶瓷“開片”之“缺陷美”的贊美詩句。其五言贊美詩句有:“鱔血具奇紋”乾?。骸对伖俑G瓶》(壬辰,1772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五。,“冰裂紋隱約”乾?。骸对伖俑G盤子》(癸巳,1773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一一。,“有冰紋縷縷”乾隆:《詠官窯兩耳壺》(癸巳,1773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一五。,“只裂細文冰”乾?。骸对伖俑G三登瓶》(甲午,1774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二○。,“冰紋半染殷”乾?。骸对伖俑G葵花盤》(戊戌,1778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四六。,“鱔血纈紋細”乾?。骸额}官窯膽瓶》(己亥,1779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六四。,“細纈冰紋裂”乾?。骸对伖俑G瓷盤》(己亥,1779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六四。,“百圾冰紋裂”乾?。骸对伖俑G爐》(乙巳,1785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一七。等等。其七言贊美詩句有:“淡青冰裂細紋披”乾?。骸额}官窯碟子》(乙未,1775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二六。,“冰裂紋存泑水滋”乾?。骸对伖俑G碟子》(乙未,1775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二八。,“鐵足腰圍冰裂紋”乾?。骸对伖俑G瓶》(丙申,1776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三九。,“紋猶鱔血裂冰膚”乾隆:《詠官窯雙管瓶》(壬寅,1782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八五。,“鐵足冰紋火氣蠲”乾隆:《詠官窯碟子》(壬寅,1782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八九。,“通體純青纈細紋”乾?。骸对伖俑G溫壺》(壬寅,1782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九二。,“淡青細圾滿身盤”乾?。骸对伖俑G雙耳小瓶》(庚戌,1790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五三。等等??傊?,在陶瓷詩中,乾隆給我們呈現(xiàn)的并非什么陶瓷的天然“缺陷”,而是陶瓷經(jīng)“窯變”葉喆民先生對“窯變”的定義是,“不以人們意志為轉移的窯中意外變化”。參見葉喆民:《中國陶瓷史》,第329頁。后的“金絲鐵線”之美,當然還有“紫口鐵足”之美,等等。毫無疑問,陶瓷之由“缺陷”到“缺陷美”的升華,所體現(xiàn)的恰是東方傳統(tǒng)造物文化中的“化腐朽為神奇”之思想精髓。
十分有趣的是,乾隆對陶瓷之“缺陷”和“瑕疵”的寬容以待,甚至贊美有加,絲毫也掩蓋不了他內(nèi)心一直對陶瓷純粹之美的向往與追求。
如前所述,兩宋名窯中的官、哥、定、汝、均等皆有“開片”。其中,官、哥二窯的“開片”,又要明顯強烈于定、汝、均三窯。然而,在陶瓷詩中,面對官、哥二窯,乾隆何以單單對哥窯的“開片”頗有微詞?如“哥窯百圾破”乾?。骸对伕绺G葵花碗》(庚子,1780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七六。,“哥窯有烈紋”乾隆:《題哥窯盤子二首》(庚戌,1790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六○。,“恰似標壞相”乾隆:《詠哥窯葵花碗》(庚子,1780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七六。,“余有冰紋成雜組”乾?。骸对伕绺G周素尊》(戊戌,1778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五○。等。究其原因,除了乾隆具有較強烈的官方意識之外請參閱侯樣祥:《乾隆陶瓷詩里的宋窯》,《江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1期。,無非是因為“官窯雖微有冰裂紋,不似哥窯之百圾破也”乾?。骸对侂p耳官窯瓶》(丙午,1786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二一。。在古陶瓷中,最強烈的“開片”,往往被稱為“百圾破”,或簡稱“百圾”。據(jù)對乾隆陶瓷詩的統(tǒng)計,“百圾”一詞共出現(xiàn)有8次,其中“百圾破”3次。除了“百圾冰紋裂”乾?。骸对伖俑G爐》(乙巳,1785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一七。、“同看百圾色青完”乾?。骸对伖俑G碟子二器》(己酉,1789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四九。等兩句用于詠題官窯外,其他五句“哥窯百圾破”乾?。骸对伕绺G葵花碗》(庚子,1780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七六。,“紋雖百圾破”乾?。骸对伕绺G盤子》(癸卯,1783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九七。,“新法不看百圾破”乾?。骸陡绺G盤子》(癸卯,1783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九七。,“百圾雖紛撫則平”乾隆:《詠哥窯雙耳瓶》(丁未,1787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二八。,“百圾淺紋微薜暴”乾隆:《詠哥窯爐二首》(己酉,1789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四八。,“笑把葵花百圾者”乾隆:《題哥窯盤子二首》(庚戌,1790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六○。等都用于詠題哥窯。結合前文乾隆陶瓷“開片”之“缺陷美”的贊美詩句,絕大多數(shù)都是針對官窯詠題的現(xiàn)象如乾隆陶瓷詩中的“鱔血具奇紋”“冰裂紋隱約”“有冰紋縷縷”“只裂細文冰”“冰紋半染殷”“鱔血纈紋細”“細纈冰紋裂”“淡青冰裂細紋披”“冰裂紋存泑水滋”“鐵足腰圍冰裂紋”“紋猶鱔血裂冰膚”“鐵足冰紋火氣蠲”“通體純青纈細紋”“淡青細圾滿身盤”等等都是在詠題官窯。,我們不難作出如下判斷:乾隆對陶瓷“開片”的鑒賞,其實是有限度的;在乾隆看來,陶瓷“開片”還是越細越美、越少越美、越隱越美。
最能證明乾隆更欣賞陶瓷純粹美的證據(jù),來自乾隆在陶瓷詩中明顯的“崇弟抑哥”傾向。據(jù)前文第三項統(tǒng)計,乾隆創(chuàng)作有19首陶瓷詩來專門詠題哥窯,卻沒有一首專門詠題弟窯的陶瓷詩。第四項統(tǒng)計還表明,在乾隆陶瓷詩中,哥窯稱呼出現(xiàn)有33次,弟窯只有13次。僅以這兩項統(tǒng)計數(shù)字論,哥窯完勝,弟窯完敗。然而,在陶瓷詩中,乾隆卻給了我們不同于統(tǒng)計數(shù)字的另一個答案。就陶瓷審美而言,乾隆對哥窯與弟窯其實是存有嚴重“分別心”的,“崇弟抑哥”傾向即是這種“分別心”的具體體現(xiàn)。在這個問題上,我們又差一點被統(tǒng)計數(shù)字所“欺騙”,計量研究法的局限性再次彰顯無遺。
與官、哥、定、汝、均等宋代五窯都不盡相同,弟窯無“開片”。陶瓷無“開片”即接近于“完美”,這才是人類社會一直以來夢寐以求的理想目標。故而,弟窯被明清兩代文人贊譽為“純粹如美玉”。或許為了凸顯內(nèi)心對弟窯之“純粹如美玉”的認可,乾隆在陶瓷詩創(chuàng)作時,竟然再次使用了對比法,即讓哥窯與弟窯直接進行審美PK。為此,乾隆創(chuàng)作有陶瓷詩句:“弟陶純美較兄精”乾?。骸对伕绺G盤子》(乙未,1775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二六。,“陶得純青生二成”乾?。骸额}官窯瓶》(丙申,1776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三三。,“果然色質勝難兄”乾隆:《題官窯瓶》(丙申,1776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三三。,“生二精陶實出群”乾隆:《詠官窯溫壺》(壬寅,1782年),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九二。,“可知仲已稱勝伯”乾隆:《詠官窯碟子二器》(己酉,1789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四九。,“總以純青質過兄”乾?。骸对伖俑G碟子二器》(己酉,1789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四九。,“弟陶色美兄色淡”乾?。骸对伕绺G爐二首》(己酉,1789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四八。,“生一何妨遜生二”乾?。骸对伖俑G方瓶》(辛亥,1791年),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六四。等等。結果,在這場由乾隆親自主持的陶瓷審美大PK中,弟窯(生二窯)完勝,哥窯(生一窯)完敗。不言而喻,純粹之美才是乾隆心中的陶瓷釉質視覺的最高審美境界。
值得一提的是,乾隆的陶瓷釉質視覺審美傾向,其實與唐宋以來瓷業(yè)界乃至文化界對單色釉陶瓷之“美”與“純美”的主流追求是十分吻合的。當然,就中國陶瓷釉質視覺審美體系的建構而言,無論是“純粹美”,還是“缺陷美”,其實都是不可或缺的重要概念與內(nèi)容。乾隆陶瓷詩的重大陶瓷審美史意義,恰恰在于其對“純粹美”與“缺陷美”都有較充分的表達。
已故著名陶瓷史家葉喆民先生曾有言:“陶瓷歷史上一個名貴品種的出現(xiàn)和流行,乃至成為御用的貢品,自然有其一定的卓越優(yōu)點,未必只是出自個人的偏愛和私見?!比~喆民:《中國陶瓷史》,第276頁。顯而易見的是,乾隆身份非常特殊,何況還總有諸多“詞臣”時刻相伴在《御制樂善堂全集(定本)》之序中,乾隆有“自今以后,雖有所著作,或出詞臣之手,真贗各半”之語;在《初集詩小序》中,乾隆再言“后雖有作或出詞臣之手,真贗各半”之語。在《題宋澄泥蕉葉研(有序)》中,乾隆不僅有“懋勤殿庫貯新舊研不下千余……因命內(nèi)廷翰林揀擇以進,得宋澄泥研六枚”之序文,而且還有如此注釋:“此硯昔未親題,惟命內(nèi)廷翰林賦詩鐫識,今觀其名,乃梁詩正、汪由敦、張若靄、勵宗萬、裘曰修、陳邦彥、董邦達七人,無一存者,為之悵然?!?乾隆時期非常特殊,當時“內(nèi)府收藏之富”,“近古以來未嘗有也”郭葆昌言:“清高宗御宇六十年,值國家全盛之時,博雅好古,天下化之,奇器古物,四海交至,內(nèi)府收藏之富,近古以來未嘗有也?!币姽岵骸肚甯咦谟圃伌稍婁洝沸颍U印本,線裝書社,1929年。。乾隆陶瓷詩創(chuàng)作,雖然是基于個人“強烈情感的自然流露”華茲華斯:《抒情歌謠集》1800年版序言,伍蠡甫等編:《西方文論選》下卷,第17頁。,但又未必只是出自個人的偏愛和私見。此即意味著,在陶瓷詩中,乾隆所集中詠題的兩大陶瓷文化內(nèi)容,即中國名窯名器史和中國陶瓷審美史等,無疑都具有相當?shù)摹暗湫托浴薄按硇浴焙汀捌毡樾浴薄倪@個意義上講,在中國陶瓷史上,乾隆已不僅僅是乾隆自己,他更是時代的化身,甚至是歷史的化身。在中國工藝文化史研究中,這正是乾隆及其創(chuàng)作的陶瓷詩不容小覷的重要價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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