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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誼萬歲

2021-09-06 08:54馬金蓮
廣州文藝 2021年8期
關(guān)鍵詞:毛毛湯圓兒子

馬金蓮

平衡是新1床打破的。毛毛的優(yōu)越感也是新1床壓下去的。

新1床出現(xiàn)之前,住在1床位置的前1床是個活潑人,話多,身勤,沒事在地下走來走去,跟每個人說話,算起來她是最后進來的,只半天時間她就成了所有人的朋友,跟這個談娃娃的學習,跟那個討論病情,換個人又拉呱起家里的人口和收入,或者議論議論現(xiàn)在就醫(yī)的這家醫(yī)院,扯起啥她都有話說,多冷的話題她也能盤熱,就是死話題,到了她這里也能救活。前1床沒能成為眾婦女的頭兒,出身限制了她。先天的樂觀開朗,也不能彌補她后天所有的生活條件的缺陷。誰都看得出來她是比較窮的那種人,據(jù)說是從西北的柳樹灣來。柳樹灣在哪里?3床用東北腔問。東與西地理跨度太大,限制了她的想象力,她沒法想象那種偏遠。被問的人好像聽不出這里頭隱約含有的一點輕蔑,熱情地介紹起柳樹灣來。她說到激動處,半正半扁的普通話也撇開了,上的是正宗柳樹灣話。從地理位置,到風土人情,再到面條洋芋,一串一串地說,壓根忘了考慮聽眾們聽不聽得懂,真虧了她的口才,記性也好,不知道都在哪里積攢的那些內(nèi)容,什么她都能侃,一個話題到另一個話題都不需要過渡,能自由穿梭串聯(lián)。還是出身限制了她,她的能說會道,沒有為她添彩,相反給人一種明顯的別扭感,好像這樣好的口舌,這樣高昂的調(diào)門,這般好的心態(tài),就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她的身上,既然出現(xiàn)了,就讓她顯得分外不協(xié)調(diào),那走來走去的步子,說個不停的舌頭,嘎嘎的笑聲,都有著比她本人還沉重的重量,她假裝能駕馭得了它們,卻不知道終究是太過沉重,讓她整個人有了夸張、輕浮、不夠沉穩(wěn)的氣勢。一句話,她要比她的外表更加土氣。純粹就是個鄉(xiāng)村婦女在不分場合地喋喋不休。她看上去和誰都成了好朋友,其實誰都不愿意和她深交。她應(yīng)該低調(diào)點兒,老實點兒,悲痛點兒,既然都趕到北京看病來了,說明孩子的病挺嚴重的,要花費的錢也不會少,她還有什么心勁那么傻樂呵呢,簡直就是個沒心沒肺的人。

前1床一度有統(tǒng)領(lǐng)全屋的跡象。那是因為毛毛沒在,忙著帶娃去排隊做檢查,全天奔走,夜里睡得早,讓不知情的前1床出了點風頭。等毛毛在了,前1床就被壓下去了。毛毛話不多,調(diào)門也不高,但具備做領(lǐng)導的氣質(zhì)。很快其余三個婦女都投在了她的麾下,服服帖帖,和和氣氣,病房里有了團結(jié)一致的好氣氛。毛毛的氣質(zhì)是從骨子里散發(fā)出來的,也是從言行舉止、穿著飲食上體現(xiàn)出來的。別的不說,光是她隨身帶來的那個巨型拉桿箱,就能讓只拎個簡易蛇皮袋子的前1床目瞪口呆。首先這大家伙咋帶來的?一個婦道人家還帶個病孩子,哪還有力氣帶這么大的箱子?毛毛清淡地笑笑,說她家那口子開車送來的,家就在附近,方便著呢。那個大箱子就是個百寶箱、魔法盒子,嘩啦打開,里頭的“內(nèi)臟”豐富到應(yīng)有盡有。大人和孩子吃的、穿的、用的、玩的,不是每一樣只帶一件,而是都帶好幾件,甚至塞了一個折疊小桌板。到了這里,東西帶得全,帶得多,明顯是優(yōu)勢,一樣一樣往外拿,一樣一樣擺出來,大家閑著沒事都看得見,占地方的同時,把心也給占了。那些因孩子的病情帶來的隱憂,暫時也就被轉(zhuǎn)移了。沒人說破,但眼睛是利索的,再說從早到晚,時間漫長無聊,眼睛也渴望被犒勞。

毛毛用她的氣勢犒勞著三位同胞的目光。她不吃醫(yī)院配送的盒飯,說難吃死了。受疫情影響,醫(yī)院住院部封閉管理,住進來就不能隨便出去,不準接快遞和外賣。家里人能不能把飯送進來呢,應(yīng)該也是不行的,不然毛毛肯定會讓她男人每天開車送飯來。毛毛忍受著生活的艱難。她的艱難就是醫(yī)院飯難吃。她不吃,她兒子也不吃,十歲的小男孩,已經(jīng)長得有棱有角了,看上去帥氣和聰明,更被過早地培養(yǎng)出了一層和年齡不符的精致的傲氣,這其實讓他的童稚和可愛大打了折扣。小男孩自己不知道,他可能認定小王子都應(yīng)該這樣,隨便都能嫌棄世上的什么事和物。一邊玩手機,一邊附和他媽媽,說難吃死了,我一輩子都不要吃醫(yī)院的飯!真不愧是親母子,陣腳高度一致??梢员槐梢暤氖虑檫€很多呢,都是毛毛母子的特權(quán)。比如病房不能洗澡,她都要膩了。毛毛說想吃肉絲培根牛蒡卷餅,小男孩說饞肯德基了。毛毛的穿戴和大家不一樣。她進來后就換下了厚棉衣、加絨打底褲和皮靴子,穿上了一套白底綠格的家居服,腳上是絨拖鞋。她打扮得像一根清爽的蔥。相比之下,另外幾個白天黑夜都穿著牛仔褲厚外套的人,就是裹著粽葉的粽子。尤其是前1床,可能從苦寒之地倉皇趕來,都沒來得及準備,也可能身上穿的就是她最好的出門衣裳,黑打底褲,黑高領(lǐng)打底衫,室內(nèi)熱,她脫了厚棉衣,穿著那一身黑,白天這樣,夜里睡覺也一樣,蜷縮起身子,擠在孩子病床邊,在燈下看,像一只疲倦而肉鼓鼓的黑蜘蛛趴在一根看不見的絲上。穿牛仔褲的其實更受罪,那層厚帆布不利于透氣,加上襠部最容易藏污納垢,白天黑夜地穿著,可想而知早就在散發(fā)不好的氣味了。

不就是一身家居睡衣嗎?本來確實算不得優(yōu)越的資源,現(xiàn)在卻具備了別樣的優(yōu)勢。加上毛毛身材好,一身睡衣穿到她身上被開發(fā)出了很大的附加價值。最明顯的效果是,讓她特別的舒展。別人都緊繃繃的,受著罪呢,尤其化纖成分的衣褲,捆在身上跟刑具一樣。而有睡衣?lián)Q一換,放松放松,身體舒適,心情也會跟著好。也許在本人的感受中,并沒那么好,是別人的目光幫她做了升華。有人暗暗羨慕這個女人的身材,年齡都差不多大,她卻沒有中年發(fā)福,瘦得妖嬈,活潑。有人看到她夜里把一條蔥綠的腿蹺在小鐵皮桌子上,比別人多擁有了一份舒服。說到底,也不止一身家居睡衣。她還有很多讓人矚目的資本:那個大箱子里的東西,她說話的口氣,她所知道的醫(yī)療信息,還有她是北京人。

前1床很快崇拜起她來。她們兩個都是爽牙利舌的女人,話一樣多,性格一樣豪爽,如果一個環(huán)境里只出現(xiàn)她倆中的任意一個,那就是完美狀態(tài),可能會有一個很好的平衡,她倆都可以做那個帶頭的大姐,可以把握輿論的航標,影響氣氛的走向。現(xiàn)在兩個人撞一起了,擠在一間病房里,兩個人注定會有摩擦,可能還會有想不到的不愉快,甚至要起齟齬。令人想不到的是,她們分外地和諧。前1床做了毛毛的崇拜者,沒事就拿崇敬的目光看著毛毛,好像她自己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女,眼前這個人是她愛慕的男子,說啥都好聽,都對,都值得呼應(yīng),都需要用深情的目光望過去,癡迷地看。毛毛是好虛榮的人,有人捧場,就有點飄然,越發(fā)二起來,說起啥都滔滔不絕。好像她和前1床合體了,兩個人成了一個人,口才和精力結(jié)合到一起,氣氛就分外熱鬧。護士每每進來,頭一件事是讓她們不要吵,太吵了,又不是菜市場。女人們學了個乖,白大褂進來就噤口,人走了重新嘰嘰喳喳地賣口舌。心里煩著,嘴頭上放松放松,就當給自己解壓了。

前1床前腳出院,新1床后腳就住了進來。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十幾億中國人,不缺有病的人,去醫(yī)院走一圈,你就會發(fā)現(xiàn)哪一級的醫(yī)院都不缺病人,住院部人滿為患是常態(tài),更遑論這里是首都。她們現(xiàn)在身處的這家醫(yī)院在北京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前1床走人,毛毛沒受影響,新1床進來,毛毛才感到了前1床的好。前1床是一杯奇特的茶,別人都是人走茶涼,她是走了人這杯茶才熱起來,成了毛毛的暖心湯,一口一口抿著,抵御內(nèi)心的不爽,防止冷凍結(jié)冰。

新1床一開始不起眼。來了就來了,默默地安置東西,打一杯開水,讓孩子上床,她自己最后脫鞋上床,始終不聲不響。剛進來心情都是很不好的,這一點住在這里的人都清楚。病不嚴重是不會住院的,門診瞧瞧就離開了。既然住進來,說明病情較重,需要住。領(lǐng)著孩子,一路奔走,辦手續(xù),現(xiàn)在又多了關(guān)于新冠病毒的檢測,手續(xù)比以前更繁雜。每一個住進來的家屬,誰不是精疲力竭呢。瞅著她來了,像每一個初來者一樣,經(jīng)歷著必經(jīng)之路,女人們沒在意,繼續(xù)她們的話題。正在聊前1床,確切說是毛毛在笑話的那個女人。她一個人嘰嘰呱呱說著,笑著,另兩個女人也在笑,應(yīng)景一樣。其實心里也不在意。大家都懶洋洋的,說實話還真有點舍不得那個傻大姐。她的爽利,快語,沒有遮攔,沒少給大家增添快樂。在病房里最缺的可不就是快樂?那種沒有來由的、傻里傻氣的、簡單淺表的快樂。她都說了些啥,做了啥舉動,已經(jīng)沒人記得了,只是擦肩而過的人,匆匆一走,就是陌路,沒人用心去記。只是那種感覺吧,一團裹著土腥味的快樂,好像還在空氣里流動。

毛毛最先注意到了新1床的不友好。她好像在身后,毛毛的右側(cè),冒出來一句話。真吵,讓人心亂。她說。不是偷偷嘀咕,是光明正大地說。毛毛沒在意,話從耳朵里穿過,鉆進心里,在心里的某個地方撞了一下,發(fā)出暗沉的聲響,嗵?;芈暣┝艘粋€來回,她才明白過來。下意識地回頭看時,臉上的笑容還是熱的。這一眼,她從火里直接沖進了冰雪。新1床沒看毛毛,不看她們中的任何人,在看自己的孩子,一個八九歲的女孩。她跟孩子說話,吩咐孩子快準備,馬上上課了。女孩把一個小折疊桌打開,再撐起一個小電腦,給耳朵里塞耳機,手在點鼠標。她的神情舉止那么老練,一看就是早操作熟練了。她媽輕輕強調(diào)著什么,把一個本子一支筆放在她面前,好像在責備孩子不夠利索。

毛毛傻住,另外兩個姐妹也跟著傻了。那小姑娘真的是面對電腦開始學習了,一邊聽一邊在本子上寫著。打游戲不會是這樣的動作和神態(tài)。她確實在學習,一副很是投入的模樣,好像身邊的任何響動都打擾不到她。毛毛想也沒想,就說這姑娘真乖,還能自己學啊,多好。她的夸贊真心實意,她兒子正埋頭打游戲呢,進了病房這幾天,她的手機早就長在了孩子手心里,連吃飯撒尿的時間都不愿放手。另兩個孩子也一樣。走了的前1床也不例外。好像不玩手機,這里頭的時間就沒辦法打發(fā)。孩子霸占了手機,倒把大人騰出來了,大人的手空了,心里慌,好在她們這一輩人使用手機的時間短,這幾年才被手機控制,一旦離開手機,還有別的辦法可以消磨時間,比如聊天,拉東扯西,上天下地,家長里短,這里頭也有樂趣。或者坐著出神,默默想各種心事,也是能打發(fā)時間的。

打發(fā)時間的方式很多,可孩子們好像找不到任何一種,除了能連結(jié)網(wǎng)絡(luò)的手機、筆記本電腦、iPad,再也沒有任何其他途徑能讓他們健康、快樂、沉穩(wěn)、有效地度過時間。尤其進了病房,仗著有病在身,一個個變得分外嬌縱,蠻橫,無理,無聊,除了從大人手里搶奪手機玩,再也沒有能吸引他們、讓他們產(chǎn)生興趣的東西,夜里睡覺的時候,估計夢里也在植物大戰(zhàn)僵尸或者英雄聯(lián)盟、斗地主,或者看《熊出沒》。絕大多數(shù)家長是拿孩子沒辦法的,話說回來,住院的時間確實難熬,長長的一天一天,得坐著躺著往過捱,眼巴巴看著時間,時間成了一個邪惡的人,在誘惑,慫恿你,從媽媽手里要手機,手機里有太多有意思的熱鬧,要手機,要手機。大人不給是有的,沒有哪個大人真心愿意孩子沉溺于這樣的東西,于是兩代人圍繞著手機斗智斗勇,有直接撒潑哭鼻子嚇唬的,有撒嬌賣萌懇求的,有偷的,有直接從大人手里奪的,反正拿不到手機他們不會高興,不會安靜,不會聽話,不會懂事,不輸液,不檢查,不吃飯,不好好躺著。手機是安慰劑,是精神撫慰器,是這一代孩子命上的一個螺絲,緊緊扣住,麻醉而舒適,比鴉片還厲害,一旦嘗到了手機的好玩,就跟嗜血動物嘗到了鮮血,從此只要有機會就不愿意放過。

毛毛主動和新1床搭訕。一般都是這么搭訕的,陌路的人,相逢在同一間屋子里,用不著知道誰是誰,愿意說話的話,隨便一句搭訕,就拉開了序幕,后面就會流暢起來。毛毛和誰都能見面熟,當然得她自己愿意?,F(xiàn)在她愿意。她表面上很不經(jīng)意,其實心里有剛才聽到的那句話墊底,她有些堵,堵什么呢,還不清楚,反正是有一點計較了,這新1床的路數(shù),她開始上手去摸了。沒人理睬她。也就是說,她的搭訕沒得到回應(yīng)。女孩微微低頭,在看屏幕。她的家長,新來的這個女人,沒見她掏出手機玩,而是拿起一本書看了起來。不知何時,她已經(jīng)在床頭小柜上擺了一摞書。她看的那本,和那摞里頭的應(yīng)該是一個系列,有著一樣的厚度和外相。她戴了眼鏡,那種金屬寬邊的,從側(cè)面看,金屬邊閃出一縷光,光反射到臉上,讓她整個人有了一抹與眾不同的味道。這是什么味道?毛毛心里慌了一下。有什么液體,連同盛放的器皿一起,晃了一下。她的第一反應(yīng)是驚嘆。世上還有這樣的女人?這樣氣質(zhì)安寧、從容、古樸的女人。閱讀讓她散發(fā)著書卷氣。加上她長得好看,穿得也精致,綜合起來,就是一個既文靜,又雅致,還有學問的女人。毛毛哪會允許自己對這樣的女人有好感?她的第二反應(yīng)就是排斥。像一個破破爛爛的小屌絲,看到一個干干凈凈的富家孩子拿著肉吃,他的第一反應(yīng)不是把肉搶來自己吃,還嫌他口水臟呢,而是把他的肉打落在地,再狠狠地踩上一腳。毛毛心頭有一點絕望。她多么渴望這個女人能忽然抬起頭來,跟她說句話,哪怕是笑一笑,也成,也算是回應(yīng)了她剛才的搭訕。人家卻始終沒抬頭,好像書里頭有一疙瘩錢在吸引她,她能看出錢來。毛毛咳嗽了一下??韧炅?,意識到聲音假,明顯的干咳。就再補充幾下,加重了力氣,咳得像那么回事了。一邊咳一邊在心里恨,這女人夠作啊,還不搭理人呢,不就帶了一本書嗎,有啥了不起,這年月抱著一本書也不代表就是個滿肚子學問的人。那些暴發(fā)的土豪大老板不就最喜歡擺大書柜,擺滿屋子的書嗎,真正看進肚子去的有幾本呢!不也是擺設(shè)。

屋里出現(xiàn)了一刻的安靜。孩子們照樣玩著手機,他們只要面對手機,就能全然忽略外界的一切。自有家長把吃的塞進嘴里,水杯時不時湊到嘴邊讓喝水,冷了給加外衣,熱了又幫忙脫下。大夫來查床,自有大人聆聽病情。醫(yī)院只看病,不干涉玩手機。護士來輸液,他們只負責伸一下手。輸起來,大人盯著液體滴落,他們也不管,這時候就算把硫酸輸進身體,估計他們也不會在意。只有大小便憋了,才愿意起身去廁所。有的孩子進廁所也不愿意放下手機。他們根本不在意舊人走了誰,新進的又是誰。只要有手機,世界就在身邊毀滅也不能引起他們的在意。他們這一代人完全愿意在一個虛擬的世界里活著,只有家長們,還按傳統(tǒng)的方式活著,還能暢通地、八卦地、家長里短地活著,愿意和別人說話,對他人還保留有一份好奇心。

毛毛深為自己的莽撞自悔。常戰(zhàn)常勝的人,冷不防一招走空,臉上訕訕的,掛不住,心里一口氣不順,吐不出來。偏偏那個小姑娘那么懂事,端然坐著,戴一副藍光眼鏡,在用心學習,模樣就跟在課堂上聽課沒兩樣,而且是好學生才有的狀態(tài)。竟然養(yǎng)這么個省心的女兒。絕望感在嗓門那里,一大團,柔韌黏稠地卡著。毛毛忽然就憤怒了。怎么就有這么個省心孩子呢,那么大點人,比她兒子還小,就能獨立學習,還是借助電腦學,難道就不偷偷打游戲?這多打擊人呢。都是孩子呀。再看身邊,兒子頭垂在胸口,兩個膝蓋夾著手機,右手飛快地操作著,左手被輸液限制了,才沒有左右開弓去對付手機。他已經(jīng)近視了,離那么近還得時不時瞇縫一下眼睛。她腦子里忽然短路了一樣,沒有別的意識,只有一個念頭,手機正在毀掉他。不能再這樣!手不受她指揮,自己有堅定的主意,它劈頭奪下了手機。

孩子號叫了一聲,像野獸被狩獵銳器驟然擊中。抬頭撞到了同樣憤怒的目光,他才明白怎么回事。是他媽媽不讓玩了。孩子的目光里是純粹離不開手機的憤怒,游戲打到正要緊處呀,就這么不打招呼地給中斷了,要耽誤他多少事呀!大人是恨鐵不成鋼的那種。孩子畢竟還小,十歲的小男孩,又病弱,還遠沒有跟大人對抗的實力,對打力氣不夠,怎樣決絕,還沒想好。就拿出迷戀網(wǎng)絡(luò)的孩子慣有的那種姿態(tài),直挺挺躺倒,眼神空洞,神情悲壯,拒絕和外界交流,只活在他自己的憤怒里。毛毛為自己的勝利滿意。哪怕短暫,也還是代表她的勝利。她像得理不饒人的那種人,為了鞏固勝利果實呢,還是撿了便宜還想賣乖,反正還不收手,要再嘮叨一陣,把胸腹間殘留的氣給放出來。她有意提高了嗓門,舌頭捋直了,不再一串一串地兒化,字正腔圓地訓導起來。告訴他玩手機不好,眼睛壞了,以后咋辦?有了網(wǎng)癮,學習咋辦?新聞里那些動不動殺了父母、祖父母的孩子,可不就是網(wǎng)癮害的!她本來沒準備下那么多感慨,也不知道怎么地,說起來就全都涌上來了,排著隊往出冒,她看見兒子拿手捂住了耳朵,拒絕聆聽。她沒有打掉他的手,她怕激化矛盾,他再有什么過激的對抗行為,她丟不起這個人。孩子還小,應(yīng)該做不出多驚人的事,但真的激怒了,母子對抗起來也不是啥好事。她想要一種可控制的局面,就在這樣的范圍里,敲打敲打,目的達到也就是了。她堅持說自己的,網(wǎng)絡(luò)危害性,男孩的成長過程和需要具備的品質(zhì),做母親的為此所做的努力和期待。

3床和4床的孩子依舊在看手機,有手機的孩子不會關(guān)注身邊發(fā)生著什么。兩個大人默默看著毛毛,一個有點陌生的毛毛,一個渾身毛兒都炸起來的毛毛。自從認識以來,還沒見過毛毛會急成這樣。毛毛不都一直是自信的嗎?她身上有俗人的那份俗,熱鬧,風趣,世俗,瑣碎,市儈,組成了她的煙火氣。都在煙火里打滾兒,不沾染這些是不可愛的。毛毛還有另外一種氣質(zhì),冷傲,給人感覺她總是高出一般人一頭的,不可隨便去攀談和結(jié)交。如果單純是前者,就是庸常人了,如果只是后者,就是個高不可攀的冷美人,那就不是現(xiàn)在的毛毛了。毛毛是完美的,她兼容并蓄,結(jié)合了前和后。難怪她走哪兒都不缺朋友,都是個熱鬧人。自從熟悉以來,毛毛是這個病房里的大姐大,大家都愿意圍繞著她,別人都是星星,她永遠是群星圍拱的月亮。毛毛的家居睡衣,毛毛的大箱子,箱子里應(yīng)有盡有的零食、衣服、玩具,還有毛毛是北京人的優(yōu)勢。最后一點最有分量。毛毛的兒子跟毛毛一樣,優(yōu)越感是藏不住的,言談舉止間都掛著。母子都屬于那種夸夸其談的人,話多,話大,口氣霸,母子倆一邊看手機一邊對話,吃東西,吃東西的時候小桌板上擺出一堆,什么蛋卷、牛肉干、香腸、餅干……一邊吃一邊議論啥好吃,啥不好吃,能把別人的口水給惹出來。平時誰都可能買得起,吃得上,也就不稀罕,現(xiàn)在進來出不去,每天吃醫(yī)院食堂配送的營養(yǎng)餐,隨身帶進來的副食有了別樣的誘惑。母子倆像這個空間里的富豪,多虧孩子們被手機牢牢吸引,不然還不知道要怎么跟大人嘟囔呢。

他們的優(yōu)越感還體現(xiàn)在吃套餐的時候,一日三餐,幾乎沒有一頓飯他們不嫌棄。早餐有早餐的不足,午飯有午飯的不能原諒,晚飯也一樣挑得出毛病。一邊鄙視著廚師的手藝,一邊挑挑揀揀地吃,吃得很刁鉆,好像懷里揣的是一副只有山珍海味才配得起的嬌貴腸胃,偏偏不得不填塞這粗劣寡淡的大路貨。娘兒倆一個逗哏的,一個捧哏的,一唱一和,就把劇情推到一個高潮,又一個高潮。天天吃飯,天天上演好戲。反正就一句話,醫(yī)院的飯難吃,難吃死了。有幾次小男孩拒絕吃,寧可餓著。毛毛就哄,她一口,他一口,好歹是吃了一點。看得出他們是真的吃不下這飯,沒有矯情的意思。前1床看著稀罕,心里說這飯菜也沒難吃到難以下咽呀,她覺得挺香,她和兒子每次都吃出干干凈凈的塑料餐盒。毛毛每頓都倒飯,白米飯、炒白菜、蘿卜條、碎肉炒芹菜,吃什么倒什么,有一回把一條雞腿扣在飯盒的剩菜里一起丟了。前1床偷偷心疼了一下,沒好意思讓她送給自己。毛毛娘倆一邊吃,一邊糟蹋,反正餓不著的,大箱子里隨帶的食物足夠豐富,僅水果就擺了一箱子擱在陽臺上。這就是北京人的優(yōu)越感吧,不由得別人不羨慕。她娘倆嘀咕著出去了吃什么,怎么吃。也正是近便吧,他們還帶了小被子、枕頭、靠枕、小桌板、大水壺、小水杯,小鐵桌上擺成了貨架子。不是北京人你能帶這么多?像前1床,從西北一路顛簸進京,據(jù)說先班車后火車,再打車,這一路上僅必需的隨身物品就夠麻煩,還有余地帶那么多?所以優(yōu)越感有時候就是這么來的,沒有對比就沒有不同。一天不作一陣就不舒服的毛毛,在新1床面前栽了跟頭。

毛毛嘗到了挫敗感,越想越覺得是自己熱騰騰的臉,貼了一個涼涼的臭屁股。雖然尷尬早就應(yīng)對過去了,也沒人看見她受挫??伤@里放不下,禁不住想看看這個新來的女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呢,能這樣傲?這樣清高?這樣不合群?這樣地準備做一朵出淤泥的白蓮?再看她,包括她那個女兒,毛毛的眼里有了恩怨。好好的結(jié)什么怨呢,她覺得自己不可思議——窗是落地的,從頂一直通到地,玻璃窗外是北京的天,正月還沒過盡,微信朋友圈的人們還在年味里留戀,眼前的北京,現(xiàn)實里的街頭,看不到年,只看到樓群在淡灰的空氣里默然。樹木可能馬上要被春風喚醒,枝干分外油黑。前1床應(yīng)該到家了吧,據(jù)說光在路上就得走兩天。如今想起來真是個不錯的人,嘰嘰呱呱說個不停,也不藏話,話也實誠,毛毛當時怎么就有點看不上呢,嫌她土氣,如今回想,在這個新來的女人面前,自己可不就是前1床的樣子?她下決心不再輕易說話,坐著默默發(fā)呆,看兒子在床上扭動。被奪了手機的孩子,骨頭縫里爬滿了看不見的蟲子,到處都發(fā)癢。想盡了辦法跟她碰瓷,因為深知他只要哭起來,他媽媽肯定就給他手機玩。她不理,今天鐵了心要重新做人,讓兒子也重新做人,別的方面也許來不及了,手機面前還是來得及吧。不過時間確實不好打發(fā),他一會兒哼哼唧唧這里疼那里疼,一會兒要自己調(diào)輸液管子里的流速,再一會兒忽然嚷嚷要出院,回去上學校念書去。反正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這里的時間忽然變得十分難熬。坐監(jiān)牢大概也是這樣吧。

毛毛實在是忍無可忍,也覺得怪丟人。這幾天大家面對孩子都一樣,都受不了他們的纏磨,手機就到了孩子手里。新1床沒來之前,大家都一樣,孩子們都拿手機,大人向孩子“繳了械”,大人也樂得清凈,可以扯些大人間的家常。大家都一樣,就有了一種知根知底的和諧?,F(xiàn)在兒子這樣,毛毛覺得他很不懂事,這不是在扇他媽媽的臉嗎,扇得啪啪響。她干脆下地,躲開他,坐在凳子上看他輸液。日夜在病房里待著,床窄,坐不好,也睡不好,忽然覺得住院就是受罪,一種花了高價買到的罪。她不看1床的方向,只看窗外,看3床和4床,看兩個在手機里打得正歡的孩子,看他們昏昏沉沉的媽。兩個三十多歲的婦女吧,給人感覺好陳舊,好像已經(jīng)在世上活過了漫長的一輩子。

目光曲折,婉轉(zhuǎn),有意無意,去看那個女人。她在看書。樣子像一朵什么,水墨蓮花吧。她其實極力地想要想成一坨什么??伤徎ǖ臉幼酉纫徊匠霈F(xiàn),就在眼前擺著,無可替代了。確實像。尤其有那種水墨丹青的味道,淡淡的,清遠的,初看平常,細看超脫,淡淡的眉,淡淡的眼,嘴還有些大,臉形是最普通的,算不上多美,但迎面有一股氣韻,能逼人,撲面而來,要壓倒人,讓人不由得就自慚形穢起來,覺得自己庸俗,俗不可耐,她卻是這樣超凡,多少年的人間生活,竟然沒有磨損她,她還是她,仙仙的,冷冷的,讓你不敢靠近,無法攀登。這不就是自己曾經(jīng)的夢想里渴望過的自己嗎?

她在少女的時候、剛結(jié)婚的時候、年輕的時候,一邊煙火撲面地活著,一邊悄悄下過決心,等往后,三十多歲、四五十歲的時候,一定不能活成中年女人慣有的樣子,松散,慵懶,被庸俗的脂粉包裹,而是活出一種超凡脫俗、清水芙蓉的樣子,和生活握手,但不被它污染同化。這樣的理想,早就被現(xiàn)實淹沒了。想想真是可憐啊。人在一種狀態(tài)里,慢慢地就麻木了,甚至喜歡上這樣的狀態(tài),縮在里頭,心滿意足。可今天,猝不及防地,被這樣一個女人提醒了。她感覺真是殘酷。就像一個低頭在黑夜里走路的人,走得投入,用心,忘我,準備這么一輩子走下去。忽然就有人點起了一盞燈,亮光照亮了視野,讓你暴露得一覽無余,你的傻,你的狼狽,你的無措,你的千瘡百孔,所有的所有,都赤裸裸地晾在那里。這個亮燈的人,就是新1床。她還在看書,神態(tài)投入,坐姿舒展,好像不是她在看書,而是書在看她。書里有故事,她也有故事;書里有氣質(zhì),她也有氣質(zhì);書里有一個深廣的世界,她本身也是一個深廣無邊的世界。

毛毛想流淚。她把手機塞到兒子手里,兒子先一愣,馬上就抓住了,像瀕死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他根本不在意媽媽是在跟他賭氣,還是可憐他。他不會關(guān)注大人的心情,只要有手機就好,就是全世界。毛毛看著兒子輕車熟路打開游戲,噼噼啪啪開始了戰(zhàn)斗。這熟練程度,讓人無語。毛毛嗓子里哽著一團東西,火呢,還是冰,絨毛,還是刺,說不清。反正難受。一片悲涼的豪壯的感覺在心里鋪開,排山倒海一樣往前推進。烈士踏上戰(zhàn)場的時刻,也許是這樣的情緒。她在懷疑自己的人生,走過的路、吃過的飯、結(jié)識的人、做過的事,這一刻不再堅定,像過去一樣如鐵如山在那里支撐她,她在動搖,沮喪感很清晰,要淹沒她。她不再和兒子搶奪手機,看著他玩,她的目光里有深重的憐憫,感覺世界是這樣蒼涼。這感覺抽象,空洞,看不見,摸不到,可就在那里,左右著心。那女孩學完了,合上筆記本,說媽媽我想玩會兒手機。女人把手機給了孩子。毛毛的心這就平衡了。她甚至有些不厚道地想,原來她也玩手機,天下的孩子都是一樣的??赡軇偛趴吹降闹皇且粋€假象,她的乖巧,也不過是一個表象。瞧瞧,現(xiàn)在也玩起手機了。毛毛高興起來了,好像她的兒子和那個女孩成了一樣的孩子,她和近在咫尺的女人,也就是差不多的,誰知道這個女人會不會也是一個表象!她為這樣的發(fā)現(xiàn)高興。恰如一個剛剛傾斜的世界,現(xiàn)在又恢復到了原狀。還是那個世界,原來的,穩(wěn)妥的,安然的。她回頭跟3床4床說話,盡量和以前一樣,態(tài)度隨便,語氣家常,該怎么樣就怎么樣,還能因為一個不相干的人改變自己?豈不是太委屈。也沒道理。這些年她是生活的駕馭者,她的小船她掌舵,哪能隨隨便便就被傾翻。她也不允許的。

那兩個婦女好像壓根猜不透毛毛的心思,也懶得猜。她們被什么看不見的力量吸走了心里的什么,人顯得有些呆。毛毛招呼三句,有兩句落了空,沒人接茬。她的哏兒沒人捧了。她成了孤家寡人。毛毛憤怒了,真是豬隊友,天字一號的。果然只是萍水相逢的情分啊,比玻璃還脆。她看見4床奪下了她女兒玩的手機。3床正在和她兒子商量,哄孩子把手機交出來。她們不約而同地做了一樣的選擇。這是要做什么?要學新1床!小女孩的自覺性大家都看到了,也都想移植到自己孩子身上來。也太快了吧。也不看看自己的孩子是不是那塊料!她恨恨地嘲笑兩個曾是自己麾下的應(yīng)聲蟲。倒戈挺快啊,這就失了節(jié)操。雖然她自己其實是最早失守的那一個。人就是這樣,自己怎么做都可以,錯不算錯,是不小心濺上的一點泥巴,拍拍就掉了,到了別人身上,錯就是錯,是蹭到后衣襟的屎,哪怕洗過,心里還是記得那里有滲透衣服紋理的臭味。

毛毛恨上這兩個人了。就在同一時刻,她愛上新1床了,發(fā)自內(nèi)心地愛,想看她,觀察她。她賭著一口氣,心里說你們兩個沒節(jié)操的,日本鬼子還沒來呢,就高舉太陽旗,人家會稀罕啊,瞧人家這姿態(tài),你們別熱臉貼了冷屁股。她剛貼過,最知道這里頭的滋味。3床的孩子抱著手機不松手,眼淚汪汪的,說再打一盤,馬上結(jié)束,現(xiàn)在退出隊友要罵的。4床的孩子氣紅了臉,一張臉漲大了一圈,連眼仁里頭也充了血,那樣子好像恨不能撲進懷里咬她媽一口。你真不能相信這是一個小女孩該有的表情。毛毛抬手摸了摸兒子的腦袋,她的手輕柔極了,沒有一點力氣,軟綿綿的,她悲哀地想,這一代人可怎么辦哩,假如我,她,她,我們這些當牛做馬的人現(xiàn)在就死了,讓這些狗日的碎人吃屎去吧,吃屎也沒人答應(yīng),都叫抽水馬桶沖走了,那就餓死算了,或者跪到大街上要飯去,讓他們嘗嘗生活的苦,沒有媽的難,早點知道沉迷手機的危害。沒有了這個苦口婆心的媽,手機啥也不是,只有等著餓死的份兒了!包括新1床這個女孩。只要迷戀手機,你就等著看吧,沒啥好下場。

楊子文,時間到了。新1床忽然發(fā)聲。叫楊子文的女孩有點不情愿,還是把手機給了她媽。她拿起一本書看起來了。這個過程沒有爭吵、搶奪、嚇唬、懇求,分秒必爭的談判,你死我活的惡斗。很平靜的一個過程,就像輕輕咳嗽了一聲一樣。毛毛真是絕望,她根本想不到,這孩子竟能這樣自覺。沒見她們母女為手機游戲爭執(zhí),大人說,孩子就聽。氛圍溫和,家常。世上有這樣好的孩子!毛毛在心里做決定,要是這女人拿楊子文來換毛毛的兒子,換不換呢?舍不舍得呢?淺層里她惡狠狠地想,愿意,一百個愿意,這樣乖巧懂事的孩子,帶起來多省心,自己要省去多少雞飛狗跳啊。心的深層,一個聲音在冷笑,笑毛毛的口是心非,口不應(yīng)心,才不會愿意呢對不對,舍不得的。兒子在她心里就是金不換,就是塞個小神童給她,她也不換。誰叫是親生的呢,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

她不再躲避,大大方方看人,大人,孩子,捧在她們手里的書,她們閱讀的模樣。自己多久沒看書了呢,好像這樣捧著一本書忘我地看,還是二十年前的初中時段,看的是同學間流傳的瓊瑤言情小說。她想起來了。眼前這風景,何時曾在她少女的夢里種下過,還是讀瓊瑤小說的時候,朦朦朧朧中,渴望自己一輩子云淡風輕,活成詩,活成畫,活成言情小說里某個既文雅又云淡風輕的女子,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樣。這就是那個二十年后的自己。原來埋伏在這里等待。毛毛眼眶發(fā)緊,一陣收縮,酸澀,模糊??缮钍鞘裁囱?,殺豬刀,一刀一刀又一刀,她被削成了這樣,這樣的千瘡百孔,這樣的俗不可耐。這個新1床,其實很家常,沒用一絲脂粉,也看不到后天加工的痕跡,眼睛是天然的單眼皮,眉毛是淡掃蛾眉,皮膚淡白中微微泛黃,臉部線條是柔和的,像畫家輕輕勾勒出的一幅素描,嘴角喜歡抿著,抿出一個微微上揚的角度。整副面容,毛毛還是喜歡的,這樣的相貌,對異性沒有殺傷力,對同性缺乏威脅力,如果可能,會發(fā)展成賢妻良母,到老了,就是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墒沁@樣的相貌,到了這個女人手里,她沒有按照造物主既定的道路走,一手可以預料出既定結(jié)果的牌,偏偏被她打出了另外的格局。毛毛的不舒服正在這里。如果可能,她愿意湊上去親近她,喊姐,加微信,做個長久的朋友。但你瞧瞧,她是多么不好結(jié)交,高不可攀,端得像一個謫居人間的仙子,就算在塵世里,也不愿意受到沾染。

什么樣的生活,能錘煉出這樣的女人?不,被錘煉、打磨、浸泡的應(yīng)該是毛毛,是前1床,是3床4床,是所有和她們一樣的女人。而她這樣的,你看不出有多少滄桑,生活對她應(yīng)該是溫柔敦厚的,分外疼惜、眷顧、寵溺,才能養(yǎng)得這樣好。毛毛有了明確的概念,她應(yīng)該就是傳說中的命好女人吧,命運的手捧著,從來不曾受過磨難,才這樣云淡風輕,又超然物外。強烈的羨慕,微微的嫉妒,復雜的念頭,在心里攪和。毛毛想起自己這一路的艱辛,鄉(xiāng)下窮女孩,念書馬虎,長大了只想往外跑,一路打工進了北京城,嫁個同樣是外省進北京的打工仔,有了孩子,還沒房產(chǎn),租房子住,為孩子進學校的事早早發(fā)愁……她最大的愿望是做北京人,刻意學北京口音,尤其在非北京人面前,越發(fā)要裝出一副北京人的樣子。她其實已經(jīng)挺像北京人了,對北京很了解了,呼吸著北京的空氣,看街頭玉蘭花開,槐樹花落,楊柳絮滿天飛的時候,也趕時髦一樣跟著犯鼻炎。她在前1床面前獲得了優(yōu)越感,3床4床稍微沉穩(wěn),但也對她由衷敬佩,那是針對她北京本地人的身份,就算這身份對她們是沒什么幫助的。人的奇怪就在這兒,就算沒什么幫助,佩服還是要佩服的,好像潛意識里存了個什么奢望,期待著未來某一天這北京本地人就對自己起了什么作用。

兒子,媽有事跟你商量。毛毛的嗓音捏得細細的,無比輕柔,湊近兒子的臉。兒子趕緊護住手機。毛毛早一步抓到了,卻不奪,和兒子成一個僵持的局面。拿住了七寸,再和蛇談判。從今天起,你每天玩手機不超過三次,每次半個小時,行呢我們成交,不能接受的話,你別妄想再摸到我手機。兒子想也不想,說八次,每次一個鐘頭。毛毛沒吭聲,瞪大眼睛看著。兒子說七次,每次一個鐘頭。又說六次,四十分鐘。又說五次,三十分鐘!這回成了吧?他要哭了。屏幕上他的游戲還在進行中,他焦急。毛毛適可而止,聲音提高,說好,你說的,一天五次,每次半個鐘頭,從現(xiàn)在起執(zhí)行,來,你給記到本子上來,簽上名,免得你到時候賴賬。一局游戲結(jié)束,兒子“死”了。兒子想哭,賭氣松開了手。他不簽字,毛毛替他簽。

新1床是真正的北京人。下午兩點和三點之間,可以給病房送東西,送到住院部門口保安處,然后由護士按照預留的樓層病室和床位信息,給送到病房來。新1床的愛人送了一包東西,還有一盒湯圓。掀開蓋子,湯圓還是熱的。病房要求戴口罩,護士來了大家戴好,護士一走就摘了,總捂著嘴難受。毛毛現(xiàn)在堅持戴,一次性醫(yī)用口罩,好像能給人一層比實際作用還大的安慰。隔著口罩她看到女孩用勺子舀出湯圓,顫巍巍端起來,一個個白生生的,像剛出世的生命。兒子抽抽鼻子,說好香啊,媽,我要吃湯圓。

毛毛驚得魂飛魄散。她想到了一個問題。既然人家能送湯圓,她也應(yīng)該有人送啊,不都是北京人嗎?前1床不止一次羨慕毛毛北京人的身份,離得近多好,啥也方便,來醫(yī)院就跟去自家后花園一樣方便,哪像她,穿州過縣的。毛毛毫不客氣地收割了她們的羨慕,還曾暗自得意呢?,F(xiàn)在看看,一切都是有代價的。萬一3床4床問起來呢,你家男人咋不送湯圓來?他忙,那娃爺爺奶奶呢?七大姑八大姨呢?北京人在北京自然是有一大幫親戚的,血脈親情串起來一長串,隨便拎一把,都是能來送湯圓的。元宵佳節(jié),沒理由讓孩子這樣饞。她又把手機給了兒子。這次是主動的。兒子果然爭氣,有了手機,就算有人在身邊享用唐僧肉,他也能做到無知無覺,毫不分神。毛毛偷偷舒一口氣,這就好了,危機消弭于無形,有驚無險。這會兒她家那口子正在汗流浹背地騎行在送快遞的路上吧,那小山一樣永遠送不完的快遞,足夠讓他每一天都筋疲力盡,根本沒時間也沒精力像很多北京人一樣巴巴地為妻兒送一盒煮好的湯圓來。浪漫和溫情,都是需要代價的,從五環(huán)外到醫(yī)院來專程送一盒湯圓,代價太昂貴,他們付不起。

另外兩個孩子也跟他們的媽媽鬧起來了,要吃湯圓。一個磨了一陣得到了手機。另一個挨了一巴掌,因為本意在手機,有了湯圓做借口,就哭得理直氣壯、氣勢磅礴,清亮的眼淚珠子,在小姑娘病態(tài)蒼白的面頰上撲簌簌地滾。瞅著這情景,幾個大人的心里也起了凄涼的念頭。想起在家里過元宵佳節(jié)的情景,滾燙的湯圓,一家骨肉團聚的幸福,那種平常的溫情現(xiàn)在想起來分外難得。新1床終于從書本的縫隙間聽到了外界的事情,臉從書下露出來,讓女孩給小朋友們分一點。女孩真聽話,端著盒子走過來,親手給每個小病友分了五顆,不偏不倚,挺公平。毛毛沒忍住,伸手去摸小姑娘的臉,她輕輕躲開了,摸到了頭發(fā)上,鴉青色的發(fā)絲,柔軟得讓人的心顫抖??滟澋脑挷铧c脫口而出,毛毛忍住了。不能因為五顆湯圓就沒了矜持。謝謝還是要說的,她提醒著兒子說。兒子頭也不抬,對著手機說謝謝。小姑娘像某皇室接班人在外事行動中公干,沉穩(wěn),老練,不慌不忙,對每個人說不客氣。聲音還有奶味。毛毛真心喜歡她,目光里的贊賞也不掩飾,她兒子要是有人家這孩子一點點的好,她也就用不著糟心。真不知道人家孩子是天生的好,還是人家媽媽教育得好。毛毛不愿意承認是后者,那樣豈不等于承認自己不如這個女人。也許是天生有差別吧,這差別的來源,自然不能是女人,應(yīng)該是男人制造孩子的另一個人。

她的男人,會是什么樣的人?什么樣的男人,和這樣的女人過活著?和她本人一樣?不不,那就壞了,兩個高冷范兒,日子不得過成冰?那就是暖型的,一個冷,一個暖,一個高蹈在半空,一個落在塵世里,下面的托著上面的,才能把日子往前對付。所以說,別看她高、傲、冷,不沾人間煙火,蟄居人間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其實都是作,說白了也是壓榨,索取,消耗著別人。有什么資格這樣做?毛毛的心在分裂,生生地要掰開兩個瓣兒,一邊是使勁地讓自己鄙視這個女人,女人嘛,端那么高做啥,煙火萬丈地活著不是挺真實嗎?一邊她又清晰地羨慕著她。這才是悲哀所在呢。毛毛沒有的、渴望的,偏偏她有。毛毛這輩子都可能沒法擁有了,而她,卻穩(wěn)穩(wěn)地擁有,就算良好的教養(yǎng)讓她很少開口說話,不說半句多余的廢話,可那種高高在上、睥睨天下的氣質(zhì),還是難以掩飾,悄然輻射,把她烘托在其中。毛毛想把她拉下來,栽到塵埃里,跟自己一樣,跟大多數(shù)女人一樣,也這樣嘰嘰呱呱,爭長論短,庸俗家常,這才是女人,才是讓人看著能夠接受的女人,才是讓人沒壓力的女人。要怎么樣,才能消除她對自己的壓力呢。毛毛覺得輸液瓶里的液體流得好慢,兒子的病好得太慢,快點好轉(zhuǎn)吧,她渴望出院回家。

女孩回到床位上,眼睛看著小桌板上的盒子。她明顯有些委屈,小嘴兒嘟嘟著,噘出一個花苞兒。為啥不吃呢,要涼了。她媽媽說。女孩好像在等這句話,她馬上還擊,不能吃了!臟了。眼圈紅了。淚盈盈的目光看那幾個正在吃湯圓的小病友。

那咱就不吃,叫你爸再送一盒來。

把這些倒了吧。女孩推開了盒子。

她媽媽放下書,端著盒子進衛(wèi)生間去了。衛(wèi)生間有一個巨大的黑色垃圾桶,什么垃圾都塞得進去。

兒子吞完了湯圓,忙著玩游戲,可能壓根就沒品嘗什么味兒,順嗓門吞了,完成了一個任務(wù)。4床女孩倒吃得細,一口一口吃,完了舔著嘴唇,媽媽,還想吃。她媽媽把手機給了她。手機比湯圓止饞,她果然不吭聲了。

毛毛瞅著這些孩子,手機又回到他們手里了,沒有硝煙,沒有戰(zhàn)火,大人集體繳械投降,又回到了原來的狀態(tài)。他們專心玩手機,氣氛安寧,時光靜好。他們不知道,他們已經(jīng)被同齡人嫌棄,就因為他們每人分到了五個,小女孩那半盒湯圓都進了垃圾桶。小女孩又開始學習了,她坐姿端正,表情嚴肅,還在生氣當中。她的媽媽,也不高興,好在她進來就沒怎么高興過,大家早就適應(yīng)了她的嘴臉。媽媽們該拿什么打發(fā)時間呢,毛毛想聊天,跟以前一樣。沒心沒肺的,東拉西扯的,想起啥說啥,時間也就有滋有味地過去了。她看了一圈,那兩個姐妹和她一樣,也在枯坐,大家跟剛見面的時候一樣,還沒有進入暢聊狀態(tài),也許很快就能好起來,也許隔閡是難以消除的,一旦有了,就成了惡性腫瘤。萬幸這樣難熬的時間沒有多少了,下午查床的時候,大夫說2床明早可以出院。

責任編輯:梁智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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