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谷豐
一
如果黃土像波浪一樣起伏,那一定有不平凡的故事藏在山里。
在柘蓬的望夫嶺上看到那片黃土包的那年,我只有17歲,我在離望夫嶺大約五六公里的桃坪公社永紅關山,當了一個下放知青。沒有文字記載的空白處,望夫嶺就是陌生的黃土,鮮嫩的黃土,就有隱秘的故事。
以一個17歲的知青的眼光,我無法認識這座陰風慘慘的望夫嶺,無法看穿這片黃土的秘密。黃土的形狀,讓我聯(lián)想起墳墓,但是那樣整齊排列,那種隊列一般的壯觀陣勢,那種一律面朝西南的方向,讓一個不懂生死的人心生疑惑。
沒有人告訴我一片土地的前世今生,貧乏的知識,也不能讓我的目光穿透時空,看到三十多年前的血與火。
死人與棺木,墳墓與黃土,都是人與生俱來的邏輯常識。每一個在黃土里安息的人,都是到達疾病和衰老終點的長途跋涉者,都會用一塊墓碑,豎起一張名片。清明掃墓,就是一土之隔的親人之間的相會。
鞭炮、香燭和火紙,是陰陽兩界阻隔的親人相見的暗號和橋梁,是祛除陰森恐懼的通知書。親人相見的那一天,世界充滿了陽光,荒山野嶺沒有了鬼魂。我對清明掃墓的記憶,都是古人詩詞中的畫面場景。我從來沒有想過,電影銀幕上尸橫遍野的戰(zhàn)死者,會以一種什么樣的方式,尋找到他們安息的黃土。
我下放的地方是一片遠離村莊的黃土高坡,關山水庫,就在知青的腳下。我們開荒種菜,墾殖茶園,鋤頭下的黃土,盡是亂石、竹根、笆茅,不時有白骨和骷髏被刨出來,被我們拋棄在路旁。
年輕無知,讓我不知敬畏。所有的知青,不會有人去收殮那些白骨,將它們重歸黃土,更不會有人去追尋它們的來路。它們的生前,無人探究,它們死后,卻灑骨荒郊。
許多年之后,我在起靈、洗骨的現(xiàn)場,看到了父親的白骨,突然想起了關山開荒時的無知和造孽。
二
沒有人能夠透過皮膚肌肉看到自己的骨頭,所以,骨頭深藏起自己的顏色,它的秘密,只有當肉體腐朽之后才以尸骸的面目展示后人。人類的生前和死后,是骨頭的分水嶺和楚河漢界。
黃土,是大地最樸素的內(nèi)衣,而森林、青草、河流和建筑,則是大地的華美外套。大地脫去外套的時候,黃土,就裸露出它內(nèi)衣的本色。從八萬年前的非洲肯尼亞人到中國大陸上的云南元謀人、北京人、山頂洞人和河姆渡人,無不是以白骨的顏色作為人類的證明。
與白骨相比,黃土是地球上的原住民。作為一個后來者,白骨對黃土產(chǎn)生了強烈的依存關系?,F(xiàn)代漢語“土埋半截”“半截入土”“黃土埋到脖子”“只有黃土能夠埋人”等形容,就是人類對黃土歸依關系的生動描述。
我最早見過的人類骨頭,是在家鄉(xiāng)縣城后面的鳳凰山上。那時,我不滿十歲,每天下午放學之后,被母親指派,去鳳凰山上打松毛。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期的鳳凰山,用一個美麗的名字掩蓋了一座山的荒涼、死寂和恐懼。黑色的松林里,山風呼嘯,荒草叢中,露出一個個高高矮矮的墳頭,那些墳墓,大多沒有墓碑,沒有文字記載死者的姓名和性別年齡,倒是那些風侵雨蝕倒塌或者被山里野獸扒拉出來的朽棺白骨,證明了他們曾經(jīng)的人類身份。一個孤獨的小學生,小心翼翼地繞過那些白骨,我沒有勇氣驚醒那些沉睡在荒野里的陌生人。每次摟筢好枯黃的松毛,我便匆匆逃離下山。因為恐懼,流在脊背上的冷汗,至今仍濕在我的心里。沒有人知道遍野白骨們的死因和來龍去脈,唯一能夠推斷的是,他們是一些沒有清明節(jié)的孤魂野鬼,這個荒蕪的世界,對他們已經(jīng)沒有了一絲溫暖和牽掛。
三
地球上的黃土,在人類的肉眼中,都是一種顏色,但是,在白骨的變化里,黃土有生土熟土之分。
對于白骨來說,所謂的熟土,其實就是鄉(xiāng)土,是死者的血緣之地。
漢語成語“入土為安”中的土,其實指的就是熟土,只有熟土,才能讓死者靈魂安妥。而“生土”這個詞,則常常讓人聯(lián)想起一只斷了線的風箏,從此與大地失聯(lián),異鄉(xiāng)的黃土,只能牽出孤魂野鬼的藤蔓。
我在南海邊上的東莞生活了二十六個年頭,我早已成為一個戶籍意義上的廣東人,南粵的水土、氣候和飲食,滲透了我的每一個毛孔,漫長的時光,幾乎淡化了一個贛人對故鄉(xiāng)的思念。異鄉(xiāng)的招安,正應了“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古詩。但是,我生命中的熟土,依然在遙遠的贛西北的幕阜山里。
義寧先賢黃庭堅一生中的詩文,從來沒有客死貶所的讖言,即使在他最后的《宜州家乘》中,細致地記載了他貶謫客居的生存狀態(tài)和心情感受,卻無一字涉及身后之事。對于黃庭堅來說,廣西僅僅是他肉體的一片生土,最終的葉落歸根,一定是江西義寧的那塊熟地。四年之后,黃庭堅的靈柩回歸故里,在明月灣畔安妥了一顆文曲星的靈魂。
日本侵華的那一年,居住在北京城里的詩人陳三立用絕食絕藥的決絕拒當漢奸。去世之后,他的兒子陳寅恪在祭奠之后,將父親的靈柩暫厝在廣安門外的法源寺里。在國難當頭的時候,陳寅恪教授,拒絕了異鄉(xiāng)的黃土。三十多年之后,陳寅恪先生步父親后塵,也成了一個無家可歸之人。他的骨灰,無法落土,在廣州存放了三十四年,最后歸葬于江西廬山。這是又一個義寧鄉(xiāng)賢的故事,他的安息之地,離他的故鄉(xiāng),近在咫尺。廬山的黃土,與義寧的黃土,顏色相同,質(zhì)地一致。
人死之后,無力選擇自己的安寢之地,但死者的后人,一定會遵循傳統(tǒng),不惜代價,讓親人回歸故里。湘西的趕尸,是熟地的極端。在湘西作家田瑛的小說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不可思議的趕尸情節(jié)。在一個沒有公路,不通汽車舟船的封閉時代,讓一個客死異鄉(xiāng)的亡人回家,是趕尸匠在夜深人靜的黑暗中進行的神秘儀式。在一個與巫術相通的讀者那里,他的想象力可以讓亡靈到達目的地。但是,在戰(zhàn)亂時代,那些跟隨長官征戰(zhàn)的湘西子弟,他們集體陣亡之后的趕尸,是人類歷史上難度最大的遷徙。距離的遙遠,路途的險惡,氣候的變化,牲畜的騷擾,都是生活在科技時代的人們無法想象的世界之謎。趕尸匠的全部艱辛,都是為了讓慘死異鄉(xiāng)的人回到屬于他們的黃土。
電影《落葉歸根》,講述了農(nóng)民工將病死工地的好友的遺體千里迢迢背回家鄉(xiāng)的故事,這個建立在真實事件基礎上的電影,讓主人公成了“2005年感動中國的第一人”。
電影藝術雖然感人,但是缺乏喪葬文化的神秘力量。在真實的新聞情節(jié)里,背尸人是死者的同鄉(xiāng),是在同一個老板手下打工的朋友。為了讓朋友回到故土,背尸人用棉被將尸體包裹,在上面撒上白酒,偽裝成醉漢的模樣,但是列車員的火眼金睛,識破了生與死的精心。
四
人的肉體轉(zhuǎn)化為白骨的過程,一般都在黃土的掩護下悄悄進行。在這個過程中,人的肉眼無法看到那些緩慢的化學反應。
黃土是一種可塑性很強的物質(zhì),我童年時期在農(nóng)村見到的房屋,大都是黃土的杰作,用黃土筑實的墻壁,能夠有效地隔斷風雨,防止野獸入侵。冬暖夏涼,是黃泥土屋留在人間的口碑。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期我下放當了知青,參與了一幢兩層土屋的建筑過程。在石砌的墻基上架上堅實的墻篩,支上墻卡、墻針,又在純凈的黃土中放入墻筋,然后用厚重的杵棍夯實。在雙人富有節(jié)奏的打夯中,那些純凈的黃土逐漸結實,堅硬。夯筑土墻,是我與黃土的第一次親密接觸,但作為一個單純的知青,我無法將黃土與死亡之后的人體做出有關白骨的聯(lián)想。
除了筑墻,黃土最常見的功能是建筑墳墓。墳墓是人世間最簡單的建筑,它無須磚石奠基,也無須瓦片覆頂,更不需要墻篩、墻卡、墻針、杵棍等工具,當棺木放入預先挖好的墓穴之后,馴順的黃土就會覆蓋棺槨,然后攏起一個山形的土堆。土堆的形狀,就是墳墓的身姿。除了帝陵,從來沒有建筑權威規(guī)范墳墓的形狀和尺寸,但漢人的墳墓,卻有著驚人相同的面孔。墓前的石碑,就是一個人的生平,更是一個人的尊嚴。
知青時代的柘蓬望夫嶺遠足,是一次沒有目標的行走,在一片陌生的山嶺上,杉樹成林,長滿了荒草。秋意已深,草木枯黃,灌木稀疏,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許多個小土包。那些土包有序排列,全部朝著一個方向。在風水先生的羅盤下,那些墳墓一律面向西南,面向四川的山水。
那個時候,我對家鄉(xiāng)的歷史一無所知,對義寧的抗戰(zhàn)史,我尚未啟蒙。面對這些在荒山野嶺中密密麻麻排列的小土包,我的認知,就像剛入校門的童稚。四十多年之后,我才看見這片山坡上遍野的白骨。
山口鎮(zhèn)所在地,是一個名叫柘蓬的大隊,在崇山峻嶺的義寧大地上,一塊稍寬廣的平塅,都是人們心中的大平原。柘蓬這個平塅,綠水青山,阡陌縱橫,稻田平坦,雞鳴犬吠,沒有人知道這片土地的歷史,我們看不見它的前世。
五
地球上白骨最多的地方,當數(shù)血流成河的戰(zhàn)場。
時光打掃過后,戰(zhàn)場沒有了人頭,暴雨洗凈了血腥,只有勝利者的歡呼,殘留在墻壁的彈孔中。后來的人,不知道這里曾經(jīng)血流成河,更不知道那些戰(zhàn)死者的名字和音容笑貌。
只有那些目睹了鮮血和死亡的幸存者,用口述的方式告訴兒孫,曾經(jīng)鮮血流過的地方,都是殺聲震天的古戰(zhàn)場。但是,時光的殘酷無情和大地的滄海桑田,用持久的和平覆蓋了戰(zhàn)爭。古戰(zhàn)場的隱匿和消失,如同黃土被莊稼覆蓋,山川被城市填平,后人在清明節(jié)的細雨中看不見烈士,只好去紀念碑上或者紀念館里尋找白骨與英雄。
我最早看到紀念碑的時候,是小學三年級。紀念碑坐落在縣城中心的革命烈士紀念館,用一個手持步槍,頭戴八角軍帽,腳穿草鞋的紅軍戰(zhàn)士的雕像,為我展示了故鄉(xiāng)大地上曾經(jīng)的槍林彈雨。后來,在我就讀的小學的舊址上,建起了秋收起義紀念館。一萬多名烈士的鮮血風干之后,就成了紀念館里的文字。
故鄉(xiāng)四千五百多平方公里的土地太廣袤了,數(shù)十年的時光太久遠了,紀念碑的高度和紀念館里的陳列品,無法讓后人回憶起死難者的音容笑貌,找到烈士的遺物和白骨。
我以一個旅游者的身份去天岳關的時候,沒有想到會在那里看到一道血肉的天塹,看到無數(shù)的白骨。
天岳關離義寧的邊界僅僅數(shù)十公里,但由于屬于外省管轄,便顯得非常陌生,其實,天岳關是黃龍山的另外一面,那座橫亙在湘、鄂、贛三省交界處的大山,是一條山脈的主峰。只有遠離城鎮(zhèn)的山野,才是保存戰(zhàn)場硝煙最多的地方,1938年的慘烈戰(zhàn)斗,以紀念碑的形成向后人展示,蔣介石、薛岳、李仙洲等人的題詞,復現(xiàn)了戰(zhàn)斗的殘酷。天岳關兩旁的山上,密密麻麻地排列著大小相同的土包,那些土包的形狀,那些黃土的顏色,同我知青時代在山口柘蓬山坡上看到的如出一轍。
地圖上的關隘,從來都是戰(zhàn)爭中易守難攻的險要之地。進攻長沙的日本侵略軍,沒有將天岳關看成他們的銅墻鐵壁,在三個月滅亡中國的狂妄計劃中,幕阜山中的天岳關,只不過是他們腳下的一道溝渠,不可能阻擋進攻的馬蹄。但是,他們遇到了臺兒莊會戰(zhàn)中的勝利者。剛剛從臺兒莊戰(zhàn)場上撤下來的國民革命軍第九十二師,在師長梁漢民的率領下,用一個團的兵力,在天岳關筑起了血肉長城。
一個無法回到現(xiàn)場的旅游者,在漢字中看到八十年前的慘烈畫面:
九十二師的一個團,面對強敵,義憤填膺,人人抱定必死的決心,要與侵略者作一場最后的搏斗。每一寸泥土在泣血,每一塊石頭在爆炸,每一根草木都化作了殺向敵人的箭矢,每一處山崖都噴射出仇恨的火焰。全團將士同仇敵愾,前仆后繼,子彈打完了,他們用刀砍,刀卷了,他們用石頭砸,身邊沒有石頭了,他們用拳頭揍,用牙齒咬,抱住敵人滾下懸崖同歸于盡,800壯士,最后全部壯烈犧牲……
1938年的天岳關,泥土過火,草木過刀,激烈的槍炮聲和喊殺聲,山那邊的義寧,當清晰可聞,因為,在中國抗日戰(zhàn)爭的軍事地圖上,湘、鄂、贛三省邊界,是同一個戰(zhàn)場。
八十多年之后,我在《修水縣志》等文獻中,看到了抗戰(zhàn)時期幕阜山脈的軍事防御圖。作為長沙會戰(zhàn)的外圍,戰(zhàn)時中國軍隊的最高領袖蔣介石,在湘鄂贛三省交界的修水一帶,布防了兩個集團軍的重兵。三十集團軍總司令王陵基和二十七集團軍總司令楊森以及湘鄂贛邊區(qū)挺進軍總指揮李默庵的名字,至今仍在義寧百姓的口中流傳。
六
在《修水縣志》中,柘蓬以謝家塅的名字出現(xiàn),以至我在兩個地名之間猶豫彷徨,如同走在沒有任何標識的三岔路口。當我在柘蓬和謝家塅之間畫上等號之后,我又一次來到了那個白骨累累的地方。
王陵基三十集團軍的幾個團部和兩家野戰(zhàn)醫(yī)院,成了1938年柘蓬這個鄉(xiāng)間最繁忙雜亂的地方,荷槍實彈的軍人,人來人往的汽車和轎馬,更有一批一批用木船運來的傷兵,讓田園風光瞬間緊張。
八十多年過去,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早已愈合,但柘蓬塅里幾個上了年紀的老人,為我一一指點傷兵醫(yī)院和團部的原址。
遼闊的義寧大地,有日本侵略軍的地方,就是戰(zhàn)場。那些從戰(zhàn)場上下來的傷兵,從不同的地方,以各種不同的方式聚集在這里。沒有傷兵可以自己走到這里,擔架,是他們唯一能夠移動的工具。戰(zhàn)爭的殘酷,超出了和平年代人們的想象,許多被人抬進來的傷兵,不久也同樣被人抬走,只不過,抬離醫(yī)院的傷兵,不是躺在擔架上,而是僵硬在薄薄的木板上。當一塊白木板都變得奢侈之后,后來的犧牲者,只能用竹簟草席裹尸了。
1938年的柘蓬,所有的房屋都是黃泥黑瓦,駐軍的團部和傷兵醫(yī)院,也是黃土的建筑。那些死去的官兵,擠滿了屋后的山坡。
死亡傷兵的人數(shù),直接與戰(zhàn)斗的規(guī)模和慘烈有關。野戰(zhàn)醫(yī)院所在地的柘蓬,與戰(zhàn)場保持了一定的距離,但崗上、三都、廟嶺、湘竹和二十七集團軍駐扎的白嶺太清村、桃樹港、泰清、古市、渣津、黃坊以及李默庵部布防的漫江、新灣南茶等地方,都不時成為流血的戰(zhàn)場。
野戰(zhàn)醫(yī)院后面的那座山名叫望夫嶺,不知道是誰的命名,也不知道這個名字對那些長眠的戰(zhàn)死者構成的象征意味。隨著戰(zhàn)斗的蔓延和擴大,望夫嶺上的黃土,已經(jīng)壘起了數(shù)不清的墳包。
戰(zhàn)爭時期,只要有一副薄板,甚至一領草席,外加一抔黃土,就可以讓那些斷肢殘臂的戰(zhàn)死者安息。異鄉(xiāng)的黃土,雖然陌生,但是在炮火紛飛的時代,在音信斷絕的戰(zhàn)場上,也可以讓那些遠離家鄉(xiāng)的戰(zhàn)士安妥靈魂。
十余年之后,望夫嶺就沉寂了。許多上山的人,草鞋上沾著黃土,看見了草叢里的白骨,他們砍柴、采藥、打獵、挖筍、開荒,對那些散亂的白骨,熟視無睹。
1938年的時候,柘蓬望夫嶺上的墳墓,都有姓名的標記。一塊小小的石碑,冰冷堅硬,雖然只有寥寥數(shù)字,卻是一個戰(zhàn)死者的生平。
我來到望夫嶺的那個年代,是人精神和物質(zhì)空前貧乏的歲月,所有的黃土,都失去了標識和說明,黃土用千篇一律的顏色,深深地藏起了歲月山河,藏起了鮮血和傷痛。
七
梁漢民九十二師的一個團在天岳關英勇抵抗全軍覆沒的前六年,一個名叫蔣光鼐的東莞人,率領一支三萬多人的軍隊,在上海同侵華日軍展開了一場殊死較量。三十三天的慘烈戰(zhàn)斗,十九路軍以一萬四千多官兵的傷亡,阻擋了日本侵略軍的鐵蹄。戰(zhàn)斗結束之后,十九路軍總指揮蔣光鼐在廣州沙河頂建造了十九路軍抗日陣亡將士陵園,讓那些犧牲在淞滬的南粵子弟的英魂回到了家鄉(xiāng)故土。
蔣光鼐和十九路軍軍長蔡廷鍇,是最懂中國人倫傳統(tǒng)的將領,他們知道葉落歸根是每一個中國人的愿望,只有故鄉(xiāng)的黃土,才能為流浪的戰(zhàn)士招魂,才能安妥戰(zhàn)死者的靈魂。所以,蔣光鼐和蔡廷鍇去世之后,都回到了陵園,與那些當年跟隨他們抗日犧牲的兄弟相伴。將軍與士兵的深情,最終讓白骨與黃土相擁相親。
蔣光鼐是軍中儒將,從小喜歡讀書。淞滬抗日之后的1942年,臧克家先生創(chuàng)作了一首僅僅二十一個字的短詩《三代》,我相信,蔣光鼐將軍一定讀過這首寫黃土的詩。
孩子
在土里洗澡;
爸爸
在土里流汗;
爺爺
在土里埋葬。
人生在世,沒有人離得開土地?;钪臅r候,肉身在黃土里耕作,死去之后,白骨在黃土中安息。
八
戰(zhàn)爭、屠殺和瘟疫、饑荒、地震等自然災害是制造白骨的魔鬼,尸橫遍野的亂世里,人類流離失所,許多白骨模糊了性別,失去了姓名。
任何時代,黃土都是白骨的庇護所。黃土壘起的墳墓,即使長滿了荒草甚至叢生出荊棘,但只要有墓碑,死者就是在冊的親人,石碑上的文字,就是死者的身份證。
我一生見到最多的白骨,是在我居住的東莞。我多次來到水鄉(xiāng)道滘鎮(zhèn),在萬人墳和國殤冢前沉思。萬人墳又稱道滘大墳,這片墓地,安葬著“嶺南三忠”之一的張家玉的家人,這個反清復明的英雄,被清軍屠村,一門忠烈,盡遭殺害。文獻中,尸橫遍野血流成河的描述,是后人無法記錄的阿拉伯數(shù)字,張家玉一家和抗清義軍以及道滘村民,幾無幸存,一萬個人的尸體,就是一萬副忠義的白骨。國殤冢與萬人墳,都在水鄉(xiāng)道滘的土地上,地點相同,但發(fā)生在兩個時代。國殤冢是為紀念1941年被侵華日軍用毒氣殺害的61個村民而建。兩處肅穆的建筑,水泥、麻石在外,黃土在內(nèi),堅固牢靠,適合死難者安息。
我在道滘看到的萬人墳和國殤冢,都是遙遠的歷史,后人的眼里,已經(jīng)看不見了人頭、鮮血,那個慘烈的現(xiàn)場,都埋進了厚厚的黃土里。兩處大墳,只有一個英雄的名字刻在堅硬的石頭上,其他的英魂,只是以白骨的形式,長眠黃土之下。
水鄉(xiāng)道滘的萬人墳和國殤冢,只是忠義白骨的一處代表。鴉片戰(zhàn)爭的戰(zhàn)場虎門,同樣是一處展示英勇收殮白骨的場所。關天培、陳連升等為國捐軀的英雄,以節(jié)兵義墳的形式,留在虎門的黃土里。
九
人類的眼睛可以看得很遠,但目光卻無法穿透近處的障礙,比如柘蓬村望夫嶺上的黃土。四十多年前我在望夫嶺上,無法數(shù)清那些規(guī)則排列的土包,更無法知道,那些黃土掩埋的秘密。墳墓,一旦失去了墓碑,黃土里的白骨,就成了無家可歸的孤魂。那些黃泥,就成了清明節(jié)里沒有香火的生土。
破除黃土秘密的,是一個名叫李建國的人。
李建國的信息,來自他的肉眼,來自他看到的白骨。這個在赤江鄉(xiāng)下長大的人,少年時代,在生產(chǎn)隊廢棄的薯窖里,看到了一堆一堆的白骨,在徐鼓塅山上,看到了一行一行排列有序的墳墓。少年的心中,除了恐懼,更多的是疑惑。
那些神秘的黃土和白骨,在他懂事之后,才從父親的口中找到答案。
1938年的赤江老街,是王陵基部隊的野戰(zhàn)醫(yī)院和服裝廠。川兵到來的時候,地里的玉米已經(jīng)長到了一人高,一些農(nóng)戶家里的蠶正在吐絲結繭。李建國用樸素的文字,記錄了戰(zhàn)爭的慘狀,記錄了那些與白骨黃土有關的歷史故事:
野戰(zhàn)醫(yī)院機關駐扎在志大恒內(nèi),被服廠駐扎在茶行里,傷兵就安置在萬壽宮(真君殿)和茶行的二樓。當時的傷員滿街都是,不知道有多少,每天都有許多傷兵死去。傷兵死后都被草草埋葬在徐鼓塅山上。醫(yī)院缺醫(yī)少藥,有些傷兵傷口發(fā)炎高燒,傷輕點的就自己挪到河邊洗傷口降溫,傷重的就在操場邊的爛泥田里打滾,最后死在田里……
90歲的石理梅老人說:我們家當時就住在萬壽宮隔壁。萬壽宮內(nèi)住滿了野戰(zhàn)醫(yī)院的傷兵。白天晚上傷兵哭天喊地地叫,每天都有很多人死去,埋葬傷兵時都要抬著經(jīng)過我家門口,有些傷得重的抬去埋葬時還沒斷氣。徐鼓塅山上,遠遠看去,都是一排一排的新墳,死的都是20多歲的年輕后生,真是可憐……
94歲的何崇吉老人說:赤江老街的傷兵特別多,太陽出來后,能動的都挪到操場上曬太陽,捉虱子。萬壽宮每天都要死十幾二十個傷兵。傷兵死得多的時候,隊伍上就請當?shù)氐睦习傩諑椭瘛K械膫篮蠖紱]有棺材。記得有一天查撥勝和另一個人抬傷兵到徐鼓塅掩埋,傷兵的尸體是用地箕卷著的,撥勝走后,前面的人上陡坡時,傷兵的尸體從地箕筒里溜了出來,一雙赤腳正好抵在撥勝胸前,嚇得撥勝扔下傷兵尸體不要命似的往山下跑……
赤江老街的悲慘故事還有很多,都在風燭殘年的老人心里裝著。熱心的李建國用筆將它們一一記錄下來,留下了侵華日軍的罪證,為柘蓬望夫嶺的黃土和白骨留下了一個破譯的指引。
十
上溯兩代,祖父和外公,是我一生中沒有見過的兩個親人。
磚頭一般厚重的《修水縣志》,記載了侵華日軍轟炸平民的罪行。我的祖父,就是侵華日軍飛機炸彈下喪生的船夫,他駕駛的木船,在修河下游的武寧縣境內(nèi),被罪惡的炸彈擊中。戰(zhàn)火中一個生命的消失,是肉體和骸骨都無法收殮的悲慘。從此以后,我的祖父詹耀槐,僅僅是詹氏族譜上的一個名字,家鄉(xiāng)的任何一抔黃土,都無法為他收殮一根白骨。
外公陳德旺的白骨,是母親迷信中的一個安排,是他的所有后輩無法破譯的一個謎。外公只生育了母親一個女兒,為了讓女兒續(xù)接血緣的香火和后人的平安,迷信的親人,讓母親全程回避外公的喪事,連外公起靈的時辰,入土的時間和墓葬的方位、地址,都當成了家族的最高機密,瞞著母親。而母親的一生,也從不打聽更不尋找那條血緣親情的線索。母親晚年,才向我們透露這個秘密。我的外公,在迷信和愚昧的掩護下,從故土失蹤,他的白骨,守護他的黃土,永遠脫離了親人的視線。
外婆是她那一代人中離我最近的親人,很多個暑假,我都在她溫柔慈愛的目光中度過。外婆去世的時候,我正在小學的課堂上。外婆的喪事,沒有受到迷信的干擾,她的墓地,離那個安放著許多金壇的叫化崖不遠,安靜,修河的著名景點抱子石近在咫尺,是一塊先人安息的風水寶地。
二十多年之后,一道大壩將修河攔截,水電站以現(xiàn)代化的工業(yè)方式徹底打破了山野農(nóng)耕的寧靜。河流改道,水位上升,大路鋪那個小村莊,沉入水底,外婆的安息之地,成了一個無路可通的孤獨山包。每年清明,后人只能在山腳下點燃香燭遙祭。在一個日新月異滄海桑田的時代,在一個平墳改土、強制火葬的時代,白骨與黃土,正在遭遇空前的危機。
十一
當抗戰(zhàn)傷兵和山野里的白骨黃土畫上了等號之后,李建國就利用業(yè)余時間,開始了考古一般的田野調(diào)查。
幸存的老人,就是活著的歷史,但是,年老體衰,他們已經(jīng)不能回到八十多年前的現(xiàn)場了。后人只能沿著他們手指的方向,艱難地進入荒山野嶺。
幾年時間,李建國和他的同伴,在四千五百多平方公里的義寧,進行了一場山野的長征。他們的腳步,從赤江徐鼓塅開始,進入征村梅嶺、程坊實竹坪、白嶺包家源、麥市雞籠山等人跡罕至的山嶺,尋找那些八十多年前的抗戰(zhàn)老兵。翻山越嶺,涉水渡河,民國時期的墓地,如今荒蕪成了密林。黃土披上了笆茅荊棘的外衣,白骨的墳墓也被歲月風雨夷為了平地。
幸好,堅硬的墓碑還在,石頭上那些能夠證明身份的漢字,依然穩(wěn)固。文字雖然漫漶,但拂去青苔泥土,那些“陣亡分隊長李梓榜墓,歿于民國廿七年二月十八日,民國廿七年十一月十九日立”“陸軍新編十六師士兵墳”“陸軍上尉排長劉桂云之墓,陸軍擔架兵十一團一營二連”等繁體漢字,讓這些千辛萬苦尋找的熱心人感到了欣慰。
李建國他們來到柘蓬望夫嶺的時候,看到的黃土與白骨和四十多年前我看到的并沒有太多的差異。雜樹成林,荒草萋萋,只有用柴刀和汗水開路,人類的腳步才能到達墳墓面前。一個游山玩水的下放知青,是看不見黃土里的白骨的,只有李建國這些為了敬仰先人和烈士而來的熱心人士,才可能用耐心找到歷史的蛛絲馬跡。
四十多年以后,我又一次來到望夫嶺。這個時候,我早已不是那個對歷史一無所知的下放知青,山口鎮(zhèn)和柘蓬村的干部,陪同我登上望夫嶺,一一指點那些消失了的紀念牌坊、傷兵醫(yī)院。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在興修水利的運動中,望夫嶺上的墓碑和嶺下的牌坊,都被拆毀,做了人民公社的堰塞圍塘。
李建國和他的同伴,在大山深處的樟樹塘,挖出了八塊完整的墓碑。他們用民間的力量,讓那些為國獻身的名字,回到了望夫嶺上。
十二
我在村部的一個房間里,看到了八塊重見天日的石碑。真實的歷史,在后人的清洗之下,還原了本來面目:陸軍新十四師二團七連一兵廖克武、陸軍新十四師四一四團四連二兵丁云清、陸軍新十三師二六營十連一兵鐘定裕、陸軍新十五師輜重營三連上等兵唐前斌、陸軍新十三師輜重營二連上等兵謝永梅、陸軍三十集團軍補充團二連二兵趙國斌、湘鄂贛邊區(qū)挺進軍運伕三中隊上兵陳瑞得、湘鄂贛挺進軍總部特務二連一兵劉松貴,這些戰(zhàn)士,他們死的時候,年長者三十九歲,最年輕的,只有二十歲。立碑者,軍政部九十四收容所。
這八個士兵,和我那年來望夫嶺的時候,一樣年輕。
在歷史的記憶中,石碑上八個年輕人的名字,當年刻在忠烈牌坊上,那座三門四柱十幾米高的石門,兩邊柱上,鐫刻著望夫嶺上所有犧牲者的名字。
那八塊重見天日的石碑,后人已經(jīng)無法同望夫嶺的黃土對接了。這樣也好,就讓這幾塊殘碑,成為所有死難者的墓志銘吧?!耙粋€士兵,要不戰(zhàn)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xiāng)?!边@些永遠回不去了故鄉(xiāng)的戰(zhàn)士,最后以遙遠的異鄉(xiāng),作為他們壯烈的沙場。
位于山口柘蓬望夫嶺西北方向的苦竹嶺,是白骨和黃土的另一處戰(zhàn)場。我在那硝煙殘存的地方,看到了巨石上的文字:
蜀人楊漢域率精卒五千大破倭寇于此。
數(shù)十年之后,后人在一塊堅硬的石碑上,記錄下了一個時代的風云:一九三九年至一九四一年春,國民革命軍二十七集團軍第二十軍,軍長楊漢域(1905—1973),軍部及附屬單位駐扎在我鄉(xiāng)路口村坳背源、定時屋、嶺下、劉家莊及南邊良才屋等地。該軍二個師六個團約五千人,主要擔負湘、鄂、贛邊陲平江、修水、通城等地的對日攻防任務。先后在苦竹嶺、南樓嶺、七里沖、白沙嶺、福壽嶺等地血戰(zhàn)十多次,中方陣亡將士超過一千五百人。
我的家鄉(xiāng),是地球上黃土最厚的地方,也是人世間白骨最多的地方。王陵基、楊森走了,那些白骨,就成了四川的遺孤。
十三
文字,從來就不是嚴謹?shù)臄?shù)字,它的漏洞,常常讓一個寫作者難以修補。在遠離戰(zhàn)爭的和平時代,我找到了推翻“沒有人能夠透過皮膚肌肉看到自己的骨頭”的論斷。我成了一個自扇耳光的人。
強制火葬之后,金壇和骨殖就已絕跡,叫化崖的風景,將會成為遙遠的記憶。人類對自己的骨頭,史無前例地珍惜。
看到了自己白骨的人,是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由于行走不慎,她摔裂了股骨。在親人的擔憂和焦慮中,醫(yī)生提出了置換人造股骨的建議。醫(yī)囑是治療的金科玉律,保守治療,不會危及生命,但是長期臥床和癱瘓,會讓一個老人生不如死,會讓兒女成為是否久病床前孝子和旁人口碑好壞的艱難檢驗。一場提心吊膽的手術之后,老人和她的兒女及所有的親人,都看到了那根置換之后的廢棄骨頭。
那根股骨,雖然已經(jīng)成了病理意義上的廢物,但仍然閃耀著瓷白的光澤。離開人的身體之后,骨頭堅硬依然,并沒有改變它的獨特形狀,那根人體中最長的骨頭,上連髖骨,下接脛骨,頂端呈球形。在病人和家屬的要求下,這根股骨沒有被當作醫(yī)療垃圾處理,而是被家屬帶回家,放進冰箱保存。
進入冰箱的這根人體股骨,離黃土還有很遠的距離。這根白骨的主人,愛惜身體,愛惜身體上的每一個零件,甚至毛發(fā)。她的家人,也不愿意老人百年之后以殘缺的身體歸于黃土。那根股骨在冰箱里,靜靜地等著某一個日子,等著它的主人。
人類學家瑪格麗特?米德說:“人類從原始部落進入文明的最初標志,是部落里出現(xiàn)受傷后又愈合的股骨?!比斯す晒?,正是本體股骨最高級形式的愈合,是科學的仿生,是力量的接力。它們的顏色,完全重合,天衣無縫。
能夠看到自己骨頭的顏色和形狀的人,都是不幸的人。意外,是人生中無法預料的災難。戰(zhàn)爭、地震、車禍,都是引發(fā)不幸的根源。
沒有人愿意看見自己的白骨。那個收藏自己股骨的老人,是個心胸豁達看淡生死的人,她唯一的目的,就是保護身體的完整,因為她相信,“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缎⒔?jīng)》的說教,是老一輩人堅守的倫理,從農(nóng)耕時代走過來的人,她們?nèi)松慕K點,不是殯儀館,不是火化爐,而是蔥翠的山野,是清新的黃土。
十四
四十多年之后,我終于明白了,望夫嶺上的墳墓,為什么會面朝西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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