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靜江
我出生于1949年8月,老家河南孟縣。1971年,父親所在的西安水泥廠正在籌建,缺人,我就從孟縣農(nóng)機修造廠調(diào)到了西安,和父親成了同事。1980年,我借調(diào)到西安市公安局雁塔分局,在山門口派出所當了一名治安內(nèi)勤。直到現(xiàn)在,我還說一口河南話,鄉(xiāng)音未改。
1981年五一假期,群眾舉報,有人正在賣假汽水。我們所里的民警出警,把兩個賣汽水的小伙子連人帶車扣回所里。車是一輛機動三輪車,上面的十箱汽水已經(jīng)賣了一半。民警把剩下的汽水拉到雁塔區(qū)防疫站,讓人家進行檢驗。檢驗結(jié)果證實,這汽水大腸桿菌超標,確實是假汽水。按規(guī)定,要對嫌疑人進行處罰。罰款20元的同時,還要沒收假汽水、非法所得和作案工具。所謂的作案工具,就是那輛機動三輪車。賣汽水的,是倆陜南小伙子。為首的二十三四歲,個子不高,挺敦實??赡芸次颐嫔?,他苦苦地纏著我。雖然我比他大不了多少,他卻一口一個“王叔”喊我??磥恚噶耸聝?,警察就真成叔叔了。他說,沒收汽水、罰款20元,他都認,但就是千萬不要沒收他的三輪車?!澳鞘俏易鈩e人的,我押了1000塊錢的押金呢!”
那時候,我們一個月的工資,也才只有幾十塊錢。1000塊,對于農(nóng)村人來說,更是一筆巨款呢。小伙子腳上穿的,是雙很舊的布鞋。燈芯絨面,手工納的鞋底。他這憨憨的樣子,哪像個奸商呀。同樣農(nóng)村出來的我,對他動了惻隱之心。
我剛來西安的時候,有一個星期天,我?guī)煾到枇溯v人力三輪車,讓我跟他一起上街拉活兒,掙點小錢。那天,我們只攬到一樁活兒。一個外地采購員帶了七八只紙箱子,要我們把他從和平門拉到火車站。第一次干這事兒,我們連價錢都不會跟人家談。他問價錢,師傅說,你看著給吧。結(jié)果,費力把貨拉到,人家只給了我們兩塊錢,俺倆一人得了一塊??纯囱矍暗倪@小伙子,肯定也是兩眼一摸黑來西安的,謀生不易啊。我打算替他想想辦法,把三輪車留下來。
請教老民警,辦法只有一個,就是證明這輛機動三輪車并非作案工具??扇嗆嚿厦髅骼氖羌倨?,怎么證明呢?老民警說,那就得有人證明,小伙子租三輪車的目的并非販賣假汽水。當然,最好還能證明,小伙子壓根不知道批發(fā)來的汽水是假的。
山門口派出所就是現(xiàn)在的電子城派出所。如今,電子城早都是繁華鬧市,一寸莊稼地也找不到。但那會兒,周邊全是農(nóng)田。小伙子的機動三輪車,是從丁白村一個村民手上租來的。我找這個村民作了調(diào)查,證實他確實收了小伙子1000元的押金。村民說,小伙子租車,是給一建筑工地拉零活兒。盡管五一工地放假,但看門的人能證實,小伙子平時就在他們這兒拉活兒。過節(jié)期間,工地上沒活兒,小伙子這才跑去批發(fā)了一車汽水來賣。因為頭一次賣汽水,他也確實不知道這個價錢的汽水是假的?;氐剿?,我形成了一整套材料,報了上去。
在等待處理結(jié)果的這一周里,小伙子天天泡在派出所:“王哥,我那1000塊錢是我全家人湊出來的。我們山里人,掙點錢可不容易了!”我跟他說:“你批來的汽水這么便宜,你心里就沒有一點兒數(shù)嗎?!說白了,你還是光想著掙錢,不管這汽水是真是假。這件事的教訓(xùn),你一定要牢記。以后的人生路還長,一定不能干違法犯罪的事情。”小伙子一直點頭,說他記住了。后來,材料批下來,果然沒有沒收他的三輪車。
我的所長姓李,當過分局的會計,被大家親切地稱為“紅管家”,外號“李摳兒”。這事過去四五年后,有一回我隨李所出去工作,跑得挺辛苦。中午,我們倆進了一家看上去環(huán)境還不錯的飯館。
跟領(lǐng)導(dǎo)出門,當然是他請我。李所要面子,路邊飯攤兒他嫌掉價,也不干凈;可進了這個中檔飯館,他摳門兒的本色卻不丟。他只點了兩碗面條,外加一盤蒜泥黃瓜。那年代,還沒有禁酒令這一說。就著那盤涼菜,我倆一人一瓶啤酒正喝著,服務(wù)員端上來一盤紅燒魚。是不是端錯了?我問女服務(wù)員。女服務(wù)員一笑,說聲:“吃吧,吃吧!”轉(zhuǎn)身走了。看李所有點蒙,我心想,宰“李摳兒”一次不容易,就動了筷子。魚已經(jīng)動過了,沒法退,李所只好也下了筷子。那會兒,這紅燒魚,可絕對是道大菜呢。
沒想到,正吃著,服務(wù)員居然又端上來一盤紅燒肥腸。
這下,李所火了:“你們這飯店是咋回事兒?沒點的菜怎么亂上一氣?叫你們老板來!”聽見嚷嚷聲,靠窗一個敦實的年輕人站起身,笑嘻嘻地走了過來。沒等李所跟他發(fā)飆,他沖著我喊了一嗓子:“王哥,你不認識我了?”我愣了一下神兒,嗨,這不就是那個賣假汽水的陜南小伙子嘛!
小伙子一屁股坐下來,說自從那次取回三輪車后,他確實長了記性,從最苦的活兒干起。還是去那家工地,做小工,和水泥、拉磚,啥活兒都干。因為腦瓜活,他慢慢混成了小包工頭。手上有了些錢,就開了這么一家飯館。認出我之后,他就故意加了兩道硬菜,悄悄地坐一旁,看著我倆的反應(yīng)呢。
回去的路上,我和李所都挺感慨:要不是趕上了改革開放的好時候,這個山里出來的小伙子,咋能當上老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