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衍
豬堅強死了。建川博物館館長樊建川在微博上為它發(fā)了一則簡短的訃告:昨晚(2021年6月16日),14歲多的豬堅強,因年邁衰竭而往生了。
盡其天年,無疾而終,是一頭有福的豬。一位網(wǎng)友如此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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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萬興明第一個發(fā)現(xiàn)它還活著。周圍的人紛紛把頭湊過來,透過木板縫隙看過去,真的有一個在動的豬頭。大家一起刨開廢墟,眼前是一只瘦得像山羊的豬,渾身烏黑,沾滿了黑炭。曾經(jīng)三百多斤的大肥豬,現(xiàn)在只剩一百斤。
已經(jīng)是2008年6月17日了,距離汶川地震已經(jīng)過去了36天。這一天成空某飛院三團機務一中隊指導員黃杰帶著十多名戰(zhàn)士幫村民清理廢墟,他聽萬興明說自家豬圈里有一只可能已經(jīng)腐爛的死豬時,立刻警覺起來。他讓隊員們都戴上口罩,將豬尸刨出,然后深埋處理并對現(xiàn)場消毒。尸體腐爛引起的疫病是自然災害發(fā)生后最大的危險之一。
讓他們所有人都感到震驚的是,廢墟下是一個活物。被從廢墟中刨出的豬已經(jīng)虛弱得無法自己站立了,萬興明將它扶起來,但它的腿一直在抖,后腿像是隨時要癱軟下去。妻子劉大會手忙腳亂地給它準備了冷水沖的面粉糊糊,它迅速吃了個精光。
兩個小時后,劉大會又給它喂了熱水沖的面粉糊糊,在場的人都看到豬的雙眼在流淚。萬興明見到此情此景也感動了,說:它就像人一樣,只是它說不出話來。
現(xiàn)場的人們都很好奇,它是如何活下來的呢?經(jīng)過分析,是一系列巧合造就了這個生的奇跡——后來有多年經(jīng)驗的獸醫(yī)也認可這一分析:
地震的時候它大約正在地上趴著,沒有倒的磚墻和砸下來的木板形成了一個狹小的半米高空間,讓它既可以容身又無法動彈——因而也就最大限度地減少了能量的消耗。而豬圈上方閣樓里放著主人為冬天取暖準備的木炭,地震后散落到它的身上和嘴邊,成為它的食物,而滲進豬圈的雨水則讓它得以解渴。
時任《成都商報》記者余文龍在刊發(fā)于《龍門陣》雜志的《豬堅強紅遍全網(wǎng)的臺前幕后》一文中透露了上述細節(jié),是他最先報道了這只創(chuàng)造奇跡的豬,報道是以第一人稱寫成的:
“我的家在龍門山鎮(zhèn)團山村12組一個半山腰上……2007年農(nóng)歷五月初十,女主人來龍門山鎮(zhèn)的豬市上買豬仔,也不知道我哪里長得帥,她偏偏就相中了我。女主人挑中我的時候,我兩個月大,四十多斤。”
余文龍自己也沒有想到,這只豬后來居然能引起這么大的反響。他很快就意識到,他筆下的豬出名了:很多讀者打電話到報社,請他向豬的主人轉(zhuǎn)達他們的請求——不要殺它;網(wǎng)友們也在網(wǎng)上呼吁,留下這只豬的性命。
在災難陰霾籠罩的日子里,人們從一只頑強存活下來的豬身上找到了慰藉。這只豬從此成為某種精神和情感的化身,它代表著在災難面前不屈頑強的精神以及生命自身蘊含的巨大力量。人們希望它能活下去,他們不愿意看到這些意義在豬的尋常命運中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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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從未有過豬可以逃離它的命運。這只尋常的豬原本也將像其他的豬一樣,在被飼養(yǎng)幾個月之后,成為人們餐桌上的食物。如果說它不尋常,那是它曾幾次躲過屠刀。
2008年春節(jié)前,萬興明家殺豬過年,但被選中的是它的同伴,家里另一只長得更壯的豬。后來萬興明又幾次計劃把它也宰掉,但和屠夫幾次時間都沒對上,就這么耽擱到了5月12日,新中國成立以來破壞性最強、波及范圍最廣的一場大地震轟然來襲,這只多次躲過屠刀的豬被掩埋在廢墟之中。
萬興明一家所在的彭州市龍門山鎮(zhèn)團山村在山地,雖然不是震中,但仍是重災區(qū)。大地劇烈震顫的那一刻,劉大會正在山上割草,萬興明在地里打理豆苗。全家老小幸運地沒有傷亡,但是房屋倒了一半,豬圈更是全部坍塌,磚塊、木板、石塊混亂成堆。
他們都以為,豬肯定被砸死了。地震發(fā)生的第二天,有親戚提議,將大肥豬刨出來吃了。但豬埋得太深了,萬興明自家人根本刨不動,當他正準備多叫幾個村民幫忙一起刨的時候,鎮(zhèn)上通知來了,所有人都要立刻撤到山下的安置點去,豬此后便再也沒人管了。
這只豬獲救后的經(jīng)歷大家都知道了:建川博物館館長樊建川在地震不久后開始搜羅物件籌建汶川地震博物館,聽聞它的事跡后決定收養(yǎng)它,它被接到了博物館,并從此有了眾人皆知的名姓——豬堅強。
樊建川后來解釋,他沒想到豬堅強可以活下來,他只是覺得它受了苦,不能宰殺它了,收養(yǎng)之后,等它自己死了,然后埋了便了了。當時市場上一頭三百斤的豬價值約一千元,樊建川出價三千,為了湊個吉利數(shù),最終付給萬興明3008元,并且額外給萬家人1萬元作為個人捐助。
后來從萬家把豬堅強接走的是建川博物館副館長何新勇。豬堅強很戀家,遲遲不肯走,好不容易往前走了,下山路上還跑了回去,最后大家用各種吃的好哄歹哄才終于讓它上了卡車。上車的時候,它并不知道等待著自己的將是一個與它的同伴全然不同的命運——它將在120公里之外的大邑縣(與彭州同屬成都)度過十多年被精心照料的悠然時光。樊建川也完全沒有料到,這只在廢墟下挺過36天的閹豬會繼續(xù)創(chuàng)造傳奇,成為一只自然老死的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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豬堅強從此便一直活在全國人的關注下。媒體不時發(fā)布有關它的報道,最早報道它的《成都商報》更是曬娃一般時時更新它的一舉一動。在豬堅強成名的2008年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還未興起,十幾年來媒介更迭,博客、微博、抖音輪番登場,但豬堅強始終不乏關注。人們一直惦念著,豬堅強還活著嗎?
在2021年之前,這一問題的回答都很明確:豬堅強活得好好的。館長一家人寵著不說(館長的母親在博物館的院子空地種了很多菜,每年會仔細盤點收成,吃不完的白菜會惦記拿給豬堅強吃;疫情期間學校停課,家里的孩子們會跟著它一起遛彎……),還有專門的飼養(yǎng)員每天細心照料它的飲食,注意它的衛(wèi)生和身體健康。
催肥飼料是不可能吃的,苞谷、蔬菜、優(yōu)質(zhì)的青草是它的主要食物。它愛吃空心蓮子草,飼養(yǎng)員就采給它吃,在把草采來之后,還要把枯草撿出、用開水燙死草上的寄生蟲。
除了吃得健康,住得也寬敞。最初是普通的一室一廳,在里屋吃飯洗澡,外面的客廳用來睡覺和供游人參觀。后來又進一步升級成了五十平方米的別墅。
到建川博物館之后,豬堅強的體重迅速回到了三百斤,接著直逼四百斤。為了控制體重、保持健康,散步成了它每日必不可少的活動。壯年時,每天早九晚三各一次,每次數(shù)十分鐘。在樊建川的微博和建川TV里,豬堅強經(jīng)常以文字和視頻的形式出現(xiàn);視頻中,這位主角最常見的出鏡場景就是散步。
很多到建川博物館參觀的游客會耐著性子等到它出街的時刻,圍著它拍照;人少的時候還能摸摸它的頭或背,近距離看看它屁股上標志性的梅花斑點(像一個福字),或者在飼養(yǎng)員的指導下喂它一個加餐的蘋果。
萬眾矚目的豬堅強見過很多世面,歌唱家李谷一、主持人敬一丹、日本建筑師磯崎新都曾與它會晤。它日??偸菤舛ㄉ耖e:人群簇擁時不急不躁,悠然踱步;人少的時候在道路間、草地上隨心所欲,肆意玩耍。博物館的院子草木繁盛,秋季桂花飄香時,它會湊在地上細嗅散落滿地的大片桂花。
獸醫(yī)會定期給豬堅強做體檢,還要時時監(jiān)測它的體重以防它因為吃得過胖而影響健康。2016年的時候,豬堅強還經(jīng)歷了一次正式的減肥,原本每天兩次的正餐被減為上午的一次,下午出門散步時僅被允許吃點青草打打牙祭。樊建川在微博里說,豬堅強的體重一直控制在400斤以內(nèi)。
龔師傅是第二任飼養(yǎng)員,2015年,在博物館做保安的他接過退休的王大爺,負責豬堅強的日常照料。他十多歲時就幫家里養(yǎng)豬,養(yǎng)豬他并不陌生,但此前的經(jīng)驗卻很少用得上——這是他第一次飼養(yǎng)一只不為吃肉、健康長壽是唯一目標的豬。
自打被人類馴化圈養(yǎng),被殺了吃肉就成了豬毋庸置疑的宿命,它們的生命也變得急促、乏味而卑微。農(nóng)家的豬在簡陋的、臭氣熏天的圈里度過短暫的一生,年節(jié)來臨時被趕出圈門,縛住四肢,在哀號中結束生命;現(xiàn)代化養(yǎng)殖場的豬則享受著為更鮮美的肉質(zhì)準備的高級的環(huán)境,然后等待著同樣的命運。
在豬的世界里,吃、睡、拉的重復活動幾乎構成了生命的全部,獨特的豬堅強活出了一種全新的生命狀態(tài)。
人們也因此得以重新認識一直被刻板印象定義的豬。龔師傅在接受采訪時說,他發(fā)現(xiàn)豬是有靈性的,聽得懂人話。比如,每天散步該往回走的時候,他只要湊在豬堅強跟前喊一句走了,回家了,它就會自己走向回家的路。時隔多年,豬堅強依舊認得萬興明夫婦,當他們來看它時,它會抬起頭來一邊看著他們一邊搖尾巴。
幾乎每個豬堅強身邊的人都能說出一兩點它的神。樊建川曾在微博感嘆,豬堅強到館五年,未在辦公室拉過一次屎尿,這點,確實有點神。只有在早、晚散步時,豬堅強才會一邊吃野草,一邊拉野屎。
第一任飼養(yǎng)員王大爺曾得意地告訴前來采訪的媒體記者:它自己會開門。副館長何新勇甚至發(fā)現(xiàn),豬堅強對鏡頭越來越有感覺,一開始它怕生,會躲人,后來慢慢地,遇到合影的人,它自己會主動把頭昂起來等著你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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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建川曾經(jīng)問過第一任飼養(yǎng)員王大爺,豬堅強還能活多久?王大爺比畫著說:活到12歲!一般情況下,有機會活到自然老死的只有負有生產(chǎn)任務的母豬,王大爺?shù)念A測也來自他飼養(yǎng)母豬的經(jīng)驗。
豬堅強的確活到了12歲,而且比王大爺預計的還多活了兩年。但即便堅強如豬堅強,也終于難逃所有的生命都終將面臨的遲暮。2015年末,豬堅強8歲半的時候,樊建川就開始見它走路蹣跚。到了2019年,更是明顯衰弱了。2019年正是豬堅強12歲的年齡,如果換算成人類的壽命,已是八十高齡。
原本每天雷打不動兩次散步漸漸改為有時兩次、有時一次。后來甚至連起身站立都要飼養(yǎng)員拽著尾巴協(xié)助發(fā)力了。關注豬堅強的網(wǎng)友很容易發(fā)現(xiàn),樊建川鏡頭里的豬堅強身形日漸一日地消瘦下去。
2020年1月16日14點28分,年邁的豬堅強喬遷新落成的別墅時,是靠龔師傅三步一蘋果,五步一蜜橘地哄著走完了500米的漫漫長路,整個搬家過程花了足足半個小時。
今年5月12日,又一個汶川大地震紀念日。萬興明夫婦時隔三年再次到建川博物館看望豬堅強。就在他們到訪的兩天前,建川博物館官方微博已經(jīng)發(fā)布消息說,豬堅強已進入生命晚期。
夫婦倆見到的豬堅強像是回到了剛被從廢墟中救出時的消瘦,肚子上的皮肉明顯松弛,滿是褶皺,四肢細弱無力,眼睛微微閉著,身上的毛成片成片地萎縮發(fā)黑。此時昔日悠然壯碩的豬堅強已經(jīng)完全無法支撐自己的身體了,只能靠墻角趴著或者側(cè)躺著。
從萬興明家到建川博物館,需要輾轉(zhuǎn)換乘多次,來一趟對于不識字的老兩口來說并不容易。萬興明后來在接受采訪時說,看著虛弱的豬堅強,他有些難受,也有些不舍,但轉(zhuǎn)念想到一只豬能活到這個歲數(shù),卻也是個心理安慰——在它步入暮年之前,他甚至羨慕過它的生活。
萬興明拍照作了留念,豬堅強的死亡已經(jīng)可以預期,他內(nèi)心清楚這將是他們與豬堅強的最后一面。網(wǎng)友們也都清楚,他們14年前想留住的意義即將隨著生命一同逝去了。
一個多月后的6月17日上午,他們不出所料地看到了樊建川在微博發(fā)布的消息:“昨晚,14歲多的豬堅強,因年邁衰竭而往生了?!?/p>
當天傍晚,這位館長又發(fā)了一條微博:“生老病死,聽天由命。自然衰竭,自然往生,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今天,許多媒體朋友找我,我一般不接電話,實在是熟人,我也直說一句話:善始善終,讓他安靜地走吧,大家不必過分去關注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