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紅斌
李莊鎮(zhèn)人們的舌頭自古以來都帶著銳利的刀,說話尖酸刻薄,句句往人家的心尖上戳。蘭英剛死,那閑話就飛短流長。嘖嘖,蘭英就是個沒福氣的主兒!二十多歲剛有了兒子,男人進社就死了。招贅永福進家后,累死累活,好不容易養(yǎng)大兒子娶了媳婦,她又癱了。如今,孫子剛上大學,她居然死了。想來蘭英就是受苦的命,享不了福?。?/p>
李莊鎮(zhèn)的人們好事,知道今天要埋葬蘭英,吃了午飯,放棄雷打不動的午休,熙熙攘攘地向葬禮現(xiàn)場涌來。他們不是為蘭英送最后一程,目的是看看蘭英的葬禮場面排不排場,以此判斷她家的經(jīng)濟條件,豐富茶余飯后的談資。他們從沒有去想,在若干年以后,自己的葬禮上會發(fā)生什么樣的稀罕事。他們固執(zhí)地認為那是別人的事情,與自己無關。
按李莊鎮(zhèn)人們的想法,蘭英的葬禮應該有故事。究其原因,永福是蘭英的第二任丈夫,永福會怎樣給蘭英操辦葬禮成了最大的看點。永福或大操大辦抑或簡單潦草操辦蘭英的葬禮,是判斷蘭英在永福心里處于什么位置的最佳砝碼。這才是他們心中最大的懸念。
然而,事情沒有按大家的推想進展。葬禮現(xiàn)場一片混亂,居然成了大辯論的現(xiàn)場。
李莊鎮(zhèn)人們眼中的蘭英葬禮與村中其他人家沒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一座氣度不凡的靈棚內(nèi),雕龍畫鳳的大棺材擺在正中間,威風凜凜,給人一種莊嚴肅穆的氛圍。大喇叭里不厭其煩地重復著哀樂,讓人從骨子里感到悲痛欲絕。
除了蘭英兒子一家人留守靈棚內(nèi),其余村中有頭臉的人物、執(zhí)事的、幫忙的以及所有蘭英永福各自的親戚朋友都在靈柩前的空地上。他們很自然分成兩部分,分列左右兩側?;ハ喑錆M敵意地對峙著,場面激烈,火藥味十足。只這一點就顯出蘭英的葬禮與眾不同,有故事。
原來,這左右兩大陣營是進社的本家和永福的親戚。李莊鎮(zhèn)多年來有老規(guī)矩,死了的進社按祖塋的排列順序已經(jīng)在地下壽終正寢幾十年了。蘭英死后,只需挨著進社埋了也就正好。這早已在兩大陣營的所有人中達成共識。目前最大的問題是,永福如果百年之后,他又該埋在哪里呢?這成了雙方爭論的焦點。
進社本家一方固執(zhí)地認為,祖塋是進社本家的祖塋。為了保持本家族血緣純潔,死了的永福是外姓人,萬萬不能入祖塋。況且,進社與蘭英已經(jīng)合葬,根本沒有永福的安身之地。
永福親戚一方卻堅持主張,永福二十多歲就入贅進社家,與蘭英共患難數(shù)十年,早已是蘭英的合法丈夫,理應在死后與蘭英合葬在一起,而且必須與蘭英挨著,這樣才天經(jīng)地義。
雙方僵持不下,矛盾尖銳,無法調(diào)和。李莊鎮(zhèn)有頭臉的人物以及一眾執(zhí)事在雙方之間熙來攘往,嘴皮子磨出了水皰,也找不到一個折中的方案。雙方從早上吵到傍晚,從心平氣和吵到劍拔弩張,誰也不肯讓步。雖然都沒顧上吃中午飯,大家依舊精神飽滿,吵聲洪亮。
這邊嚷,永福不能埋在祖塋。
那邊嚷,永福必須埋在祖塋。
……
吵嚷聲響徹云霄,幾片云彩也被趕到西山邊,晚霞如血從縫隙間怒射出來。時間在嘴皮子下洶涌澎湃地流淌,現(xiàn)場所有人都毫無察覺。
突然,相公手里拎了一刀燒紙,擠出瞧熱鬧的人群,“撲通”一聲跪在靈柩前,匍匐在地上,扯開喉嚨號哭起來:我的永福哥啊,你一路走好!
相公撕心裂肺的哭聲讓雙方的爭吵戛然而止,現(xiàn)場的人都被相公的舉動驚呆了。
相公是李莊鎮(zhèn)上唯一的傻子,每逢村上葬禮,都要到場蹭吃蹭喝,跟村上常年的執(zhí)事一樣,從不缺席,村里人戲稱他為相公。在所有悲涼的葬禮現(xiàn)場,因為氣氛太枯燥太壓抑,人們就以逗相公做傻事來找樂子。大家說,相公你在主家家里蹭吃蹭喝,就該對主家有所表示才對。你應該拿一刀燒紙,在靈柩前哭上一通,也不枉白吃白喝主家的飯了。相公信以為真,就真的趴在靈柩前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哭上一通,果然逗得在場的人哈哈大笑,甚至還能讓悲痛之中的主家破涕為笑。相公卻不笑,哭得有模有樣,有板有眼。久而久之,相公居然養(yǎng)成了習慣。死了男的,他就哭著喊哥;死了女的,他就哭著喊嫂。今天聽大家全在爭論永福,他就哭永福哥一路走好。
等現(xiàn)場的人回過味兒,一起哄堂大笑起來。許多人笑得前仰后合,眼里涌出了淚花。大家在喘息的空隙里大罵相公哭錯了人。
相公一臉懵懂,寬大的臉上,相距遙遠的兩只眼睛泛著迷茫。他齜出滿嘴的黃牙,不解地問大家,究竟是誰死了。
沒有人回答相公的疑問,卻在相公的問話里突然想起了葬禮的主家永福。他們互相詢問對方,永福呢,他在哪里?這一整天都沒見他的人影哩。
是啊,永福呢?
所有人都在詢問,所有人都沒見永福。他們似乎此刻才明白,今天是埋蘭英,咋就爭吵永福死后的事情呢?
永福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