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新肉縫住的裂口處你能
找到我。
我是薔薇在五月。
我是十個夜晚倒進情歌的酒。
是用筆尖接回的人。
我是月光擁抱大海時對你涌起
潮汐的不夠。
讓出租車開走
—給你我荒涼的房屋。
世? 賓:匱乏和豐盈是我的命運
匱乏和豐盈是我的命運,也是人類的命運。在藍藍的詩歌中,自我的命運已經(jīng)和人類的命運融在一起了,當你理解了藍藍的命運,也就理解了人類的命運。
在西方的詩歌歷史中,荷爾德林、里爾克、艾略特、策蘭構(gòu)成了詩意世界的兩個極端,前兩者構(gòu)成了從18世紀末到20世紀初的神圣性世界,后兩者構(gòu)成了資本主義掙扎中的潰敗性世界,他們共同為人類的生存和精神的可能建構(gòu)了一個巨大的空間。而東蕩子在東方中國開啟了與荷爾德林、里爾克遙相呼應(yīng)的神圣性世界—我稱為境界美學(xué)寫作。在他的阿斯加系列詩歌寫作中建構(gòu)了一個現(xiàn)代的東方圣者世界,明亮、堅硬,以有限性承當了無限性的命運。恕我孤陋寡聞,今天才在藍藍的詩歌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和東蕩子遙相呼應(yīng)的詩歌世界。由于如此真誠地面對自己的命運,藍藍抵達了這大地上最真實的生命—匱乏和豐盈融為一體的生命。這是一種決絕的生命觀和生命實踐把詩人帶到這里,藍藍說:“在被新肉縫住的裂口處你能/找到我。”我的存在就在疼痛常新之處。她沒有回避自己的生存,因此,她能最大限度地把握住生命的可能,她把歷史經(jīng)驗和個人經(jīng)驗化成了語言。她時常用非常驚險的意象來表達人的處境,“新肉縫住的裂口”“十個夜晚倒進情歌的酒”“筆尖接回的人”“月光擁抱大海時對你涌起潮汐的不夠”等等,我們能感受到藍藍在對那匱乏和豐盈的命運的吟詠。她不哀嘆,她甚至不抒情,她只是在吟詠自我的存在。這種仿佛在回應(yīng)兩千多年前屈原的《天問》,屈原是在追問人的可能性,而藍藍是應(yīng)答,是現(xiàn)代人的確認。這確認是把理性、擔當和苦痛合盤托付了出來,它是我們在游戲、膚淺和恐懼的生活中,那包含在有限性之中的不可扭曲、踏實可靠的生命的存在。
讓藍藍來到這里的,是她的真誠和對自我選擇的決絕。東蕩子活著的時候,常常說“要不計后果地真誠”,我相信,做到這一點,一個你感知到的詩意世界就會向你打開。
西? 渡:飽經(jīng)憂患者的愛情
這是一首動人的情歌,它表達的不是一般的愛情,而是飽經(jīng)憂患者的愛情。起首詩人就寫“在被新肉縫住的裂口處你能/找到我”。這是一個身體化的表達?!靶氯饪p住的裂口”被用來比喻詩人的自我,從修辭的效果說,既令人驚奇,又非常準確;從風格來講,既坦誠,又大膽。接下來是單成一節(jié)的一行“我是薔薇在五月”,點出了標題中的時令,同時又是示愛者對于自我一種帶誘惑性的展示,與前文的“新肉縫住的裂口”既構(gòu)成呼應(yīng),又形成對照。“我是十個夜晚倒進情歌的酒。/是用筆尖接回的人”,前一行寫得癡情,后一行寫得冷峻?!坝霉P尖接回的人”點出自我身份,同時呼應(yīng)第一行的“裂口”?!拔沂窃鹿鈸肀Т蠛r對你涌起/潮汐的不夠”,是比“十個夜晚倒進情歌的酒”更熱烈的表白,這一行因為結(jié)束于一個名詞化的副詞短語“不夠”,而使情感的程度進一步深化,并自然推進到詩的結(jié)尾,也是詩的高潮:“讓出租車開走/給你我荒涼的房屋”?!盎臎龅姆课荨笔巧眢w的隱喻,同時也是對第一行“新肉的裂口”的再次呼應(yīng)。我之所以說這首詩表達的是飽經(jīng)憂患者的愛情,結(jié)尾這個“荒涼的房屋”是最大的理由。
吳投文:與夏日的景致構(gòu)成心靈的內(nèi)在對照
藍藍的詩中有一種屬于其個人的抒情節(jié)奏和表達方式,她筆下的自然景物往往浮動著情緒的光彩或暗影。那是來源于詩人內(nèi)心的觸動,詩人以敏銳的直覺抓取自然景物的四時變化,轉(zhuǎn)化在詞句的詩性皺褶里。這首《初夏之詩》并沒有直接描摹初夏的景物,卻處處流溢出初夏的氣息,詩中有一種置身于初夏時節(jié)萬物蓬勃生長的晃蕩感,似乎在初夏的陽光下隱隱地透出情欲的萌動。詩中把初夏的可見之物與不可見之物平衡在心理的微妙體驗上,景語與情語的處理恰得其妙。
藍藍善于寫兩行一節(jié)的抒情短詩,擅長把包含復(fù)雜感情的景物虛擬化,卻又保留特定的氛圍,并且在詩句多變的節(jié)奏上形成一種夢幻般的情調(diào)?!冻跸闹姟返闹髦夹枰毤汅w味,似乎是寫一種愛的猶豫和徘徊,與夏日的景致構(gòu)成心靈的內(nèi)在對照,詩中流露出一種淡然的傷感。詩句之間、詩節(jié)之間都有較大的跳躍,然而并不陡峭,有其大致可尋的情感脈絡(luò);用詞簡省,卻在布局上有多變的紋路,隱含著一種特別的抒情語調(diào);詩中的意象似乎匍匐在詩人的心里,閃爍著驚異的眼神。詩人懷著隱秘的傾訴,在自然的懷抱中掩飾得體的猶豫和傷感。
這是一首精煉耐讀的詩,似乎清澈剔透,卻又含混朦朧。此詩的標題如果改為“初夏的愛情之詩”,可能更貼近詩的主題。我想,詩人之所以隱去“愛情”二字,則使詩的主題傾向于一種含混的生命體驗,把季候的變化貼緊在生命體驗的溫潤和虛無上,可能更有值得回味的余地。
敬文東:抒情的裂隙與彌合
詩人藍藍的《初夏之詩》乍看之下是一首相對平庸的短詩,盡管心思細膩,技藝巧妙,頗具才情,卻不過是一首溫情的獨白,拘囿于狹小的抒情地帶。穿梭于此詩密集的意象之間,“薔薇”一掠而過,無味無色;夜晚酒后失真,不清不楚;仰視“月光”,不曾拉長語言的高度;遙望大海,也未曾拓寬詩歌的空間,唯有潮汐涌起的不足,在詩句的縫隙之間,構(gòu)成一種張力,使模糊的邊界與清晰的色彩統(tǒng)一成風景,自然的白噪音與人工的樂音共鳴成旋律。再度進入詩歌,便覺得那些由詩人刻意制造的文本裂隙尤顯動人—“被新肉縫住的裂口”生成一種美學(xué)的和諧。實際上,新詩自誕生之日起,便和那些寄生于肉體之上不斷更新自身的單子式個體彼此對峙并相互成全,可以說,新詩是為抒情主人公獲取其確定性自我而出現(xiàn)的。作為“用筆尖接回的人”,藍藍通過不斷否定繼而不斷重建理想中的自我從而尋找詩歌表達的邊界。這首輕盈而緩慢的小詩中,詩人在裂隙與彌合的循環(huán)中不斷確認自我,不斷重塑自身,她通過時間的裂隙進入肉身,在詞語的新陳代謝中打開身體的限度,在傷口的彌合中謹慎地維系著抒情與力量的平衡。波德萊爾(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認為,人類作詩的使命就是成為廣闊性的鏡子,使廣闊性在人心中獲得自身的意識。從這個角度來看,藍藍不負使命,在詩的末尾,詩人拒絕為詞語加速,“讓出租車開走”,使自我脫身于狹小的裂縫并以荒涼的房屋奉獻寬廣的抒情。
趙思運:一間自己的房間
藍藍的詩篇深藏著傷口和刺痛,有著野葵花一般的茁壯生命力。她的詩寫總是“有我之境”,使詩情顯示出奇崛的品質(zhì)。這首詩緊扣“初夏”季節(jié)的成長之痛?;ǘ涞蛄?,果實漸成,春天凋謝之傷口中,萌生出的“新肉”起到一種縫合的作用,就在這“春夏之交”的傷口里,“我”得以誕生。自我成長有時就是以這種“死亡”的方式來實現(xiàn)的。
“我”的抒情是十分飽滿的,“是十個夜晚倒進情歌的酒”;又是尖銳的,“是用筆尖接回的人”;內(nèi)質(zhì)又是無限的,“月光擁抱大海時對你涌起潮汐”都不足以表達。五月的薔薇,意味著愛情的憧憬,意味著美好的未來,但是,詩人的那間“自己的房間”,結(jié)局卻是“我荒涼的房屋”。
這首詩以“裂口”開始,以“荒涼”收束,但是由于詩人抒情的內(nèi)在力量,并未給我們留下壓抑的感覺。那個“用筆尖接回的人”,借助女性之筆,所營造的精神空間并非“兩手空空”和“一無所有”。女性的書寫,在某種意義上說,也是一種自我拯救。
向衛(wèi)國:“用筆尖接回的人”是幸福的
如果說藍藍的《一切的理由》是一首關(guān)于人的生命的本體論詩歌,那么這首《初夏之詩》就是一首關(guān)于人的生命的“現(xiàn)象”之詩。不是所謂現(xiàn)象學(xué)哲學(xué),而是對生命作為一種具體“現(xiàn)象”的個體闡釋。
“在被新肉縫住的裂口處你能/找到我。//我是薔薇在五月。”這個比喻的產(chǎn)生之妙,有如神助;有此一喻,這首詩也就成立了。五月的“薔薇”,既是花朵也是刺;它存在于“新肉縫住的裂口”。一個生命之于另一個生命的關(guān)系:猶如這愈合的傷口處無法取出的花朵或刺,因為它已經(jīng)長成這個肉質(zhì)的傷痕本身。不僅僅是入骨入肉,而且是直接化身為肉的最高的浪漫,以及最深的痛:“情歌中的酒”“十個夜晚”是不夠的;把“月光”擁抱“大?!钡募で楸扔鳛椤俺毕?,也是不夠的。
作為具體的生活化的人,真的能夠抵達這樣的一種情感高度或愛的境界嗎?或者還是只能詩歌的歸詩歌,生活的歸生活?兩者之間的那條“天堂之路”是否存在?
于是我們發(fā)現(xiàn)了詩歌的另一高妙之處:我“是用筆尖接回的人”。詩的寫作(其實是一種有效的寫作中生命的狀態(tài))正是這條讓生活向詩歌“涌起”,同時讓詩歌“擁抱”生活的神秘通道。
但是這條路不是一條臨時的道路,它不接納“出租車”;它是極盡浪漫同時極盡艱苦的道路,來自塵世中的人,即使走到盡頭,也只能看見一間“荒涼的小屋”。這是否在暗示,詩歌的幸福完全是另外一種?它早已屬于此岸的詩人,但在世人的眼中,卻是永遠無法證實的彼岸。
周瑟瑟:語言的縫合術(shù)
藍藍并不是一個炫技的詩人,但她語言的豐富性在當代詩人中是很有特色的。她的精神性寫作建立在語言的豐富性之上,單向度的語言無法承載她精神的厚度。
《初夏之詩》不知寫于何年。我收到過她的《世界的渡口》等近年的詩集,對這首詩印象不深,《唱吧,悲傷》一書中也沒有,想必是近作。藍藍不斷接近詩歌元文本最大可能的現(xiàn)代性,不得不說她的技術(shù)是高超的。她將發(fā)散的意象用語言的縫合術(shù)縫得天衣無縫,她既不在一個點上發(fā)力,但每首詩又是一個完整的世界。
藍藍并不是溫情脈脈的,她的尖銳與抵抗一直都在那里,但看不到尖銳與抵抗的痕跡?!冻跸闹姟肺骞?jié),“我”的自白由一個個畫面構(gòu)成,她把這些畫面縫合成干凈的整體。她將尖銳與抵抗、傷口的新肉與激情的酒等等個體的命運交織在一起,讓人讀來心頭發(fā)緊。她的詩完全來自于個體的感受,甚至就是知識女性的精神性日常生活,但她又超越了個體的命運,她的詩是時代的精神狀況,是可見的現(xiàn)實生活,人人身上都會有的體驗被她抓住了,她把孤獨、激情、擁抱、荒涼拎出來,撕裂的生命意象與人文傷痛觸目驚心,通過語言的縫合術(shù)而把人帶入了更深的反省中。
韓慶成:一個愛情故事
這是一首愛情詩,用了一些新鮮意象。第一段寫傷口,而且傷口不小;第二段寫花,正在開放,開放不久,還將繼續(xù)開放的花,花是我;第三段寫往事,與情有關(guān),與酒有關(guān),或許還與出走有關(guān)。最后被接回,不是被人接回,是被一封信接回去的。信是紙信還是口信,都有可能;第四段有點拗口,是想表達反應(yīng)不夠大,不夠激情。最后一段,始終隱藏在詩中的那個人終于現(xiàn)身。他坐出租車來,迎接他的,是荒涼的房屋,荒涼的我。這是一個用詩傾訴的愛情故事。
徐敬亞:疼痛之詩的凄美修辭
人們喜歡藍藍的詩,是因為她的文字中總有一種顫抖,一種苦楚,還有一種決絕。她也常常能寫出凄美、冷峭的修辭。
這首詩,在詩意方向上沒有難度。有趣的是修辭。
題目中的“初夏”不僅是季節(jié)開端,也是一個人重大情感盛開前的決策關(guān)頭。夾在中間的4個“我”,構(gòu)成了這首詩的主體。這是一位女人向世界的宣告,也是面對另一主體的自我剖白。這顯然并不是一首敘事詩。
在詩意的方向上與作者達成一致后,其余的修辭小彎兒么,只要放膽想象,所有讀者猜得都差不多吧。
我是薔薇在五月—美麗之花,仿佛突然停頓在盛大開放的季節(jié)!
我是十個夜晚倒進情歌的酒—時間之酒,浪漫之酒,自我發(fā)酵之酒!
是用筆尖接回的人—接回,意味著曾丟失。是寫詩者的自我治療與救贖?或是書信寫字?這種讓人大致明白的詩處理,總是不壞。
我是月光擁抱大海時對你涌起/潮汐的不夠—有點絕妙。主語不是月光,不是大海,也不是潮汐,而是“不夠”!它并不是一個名詞,而是一個力學(xué)的量詞“不夠”,似乎帶著自尊,也仿佛帶著歉意。這是藍藍的一個小發(fā)明,語感和節(jié)奏上不太協(xié)調(diào),但有驚人的個性之美。
讀詩的時候,我常常不是想它們在表達什么文化與意義,而總是陷入詩人們表達得好與不好的香臭之分的迷陣。前面4個“我“,表達得一個比一個好。而結(jié)尾比開頭更好。
開頭“被新肉縫住的裂口處”—是全詩的起點,也是“我”的位置,那是一道剛剛生出新的肉芽兒的傷口!—一條痛苦的、仿佛還帶著血絲的來路。這個疼點寫得特別令人疼痛!“讓出租車開走”—是一句不明不白的插入,反而讓人在似懂非懂中突然明白起來,仿佛聽到了主人公對猶豫者發(fā)出一聲斷喝,屬于“妙極”級別的妙手偶得!
霍俊明:女性詩人的孤獨鏡像
題為“初夏之詩”,而內(nèi)里卻是冷徹不已的。精神層面的冷色調(diào)使得這首詩的“抒情”變得適度而非浮夸,而“抒情”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遭到了“敘事”話語的全面碾壓?!傲芽凇薄八N薇”“夜晚”“酒”“月光”“海浪”是被反復(fù)使用的意象和情感語詞,這樣類型詞語的使用必須是審慎的,要維持準確和有效,反之極容易成為陳詞濫調(diào),而關(guān)鍵之處在于這些“高?!痹~語的使用、組合與整首詩精神情勢之間的互動關(guān)系。“用筆尖接回的人”讓我們再一次看到了女性詩人的精神肖像,這是從詞語中一點點分蘗出來的孤獨鏡像。
一首詩的結(jié)構(gòu)和完成度有時候往往會落到結(jié)尾處,菲利普·拉金對此專門有過描述。最后一節(jié)之前的部分,基本上都是情緒化和自我化的,而“讓出租車開走”這一句中出現(xiàn)了日常生活情境,而“給你我荒涼的房屋”又再次找到了現(xiàn)實和精神之間最日常又最冷酷的支撐物,而情感和經(jīng)驗也都因此有了著落和皈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