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樹堃
意大利北部的格利蒙那,我去了無數(shù)次。那是名副其實的“提琴之城”,街道兩旁,很多紅色磚石砌建的羅曼式樓房,很多手工制琴的鋪子。兒童書店擺滿音樂啟蒙圖書,甜點店櫥窗里陳列的巧克力糖,盒子做成琴頭的形狀。從禮品店的明信片、瓷杯到雜貨店的砧板,多半以“提琴”為主題。
1994年10月,我到格利蒙那參加國際小提琴制作比賽,賽程延續(xù)好幾天。一天,賽事之余,我又獨自走出旅館的大門。這一次不是逛街,而是拜訪高人——法蘭切斯科·畢索洛蒂先生。全世界從事制琴這一行的,沒有人沒聽過他的大名,他是當今意大利新流派“格利蒙那派”的領袖。作品必上橙紅色油漆,外表嶄新,锃亮至炫目,是這一流派一目可見的標志。他作為一代宗師,制作的提琴,手工臻于完美。他和另一位格利蒙那大師莫拉西的作品,在亞洲尤其受到小提琴演奏家和收藏家的追捧。想到即將看到他的尊容,心中甚是激動。
格利蒙那這個小城人口不足8萬,共約3300戶,卻有141家提琴作坊。市政府的旅游部門設想周到,指示每一家作坊的路標訂在街頭巷口。畢索洛蒂的作坊不像莫拉西的作坊,后者位于市中心,一下子就能找到,畢索洛蒂的作坊位于圣保羅廣場。我望文生義,以為“廣場”必面積廣大,按了好幾戶人家的門鈴,費了一番工夫,才找到“圣保羅廣場”,原來它是一個小花園,只有幾棵樹。從他給我的地址看,他的工作室在花園邊巷子口一幢建筑物內(nèi)。建筑物的一堵墻壁上開了一個門口。我對照了地址,這里就是一號,我按了門鈴。
一個中年漢子從屋里走出,帶著例行公事的表情,不奇怪,從世界各地來這里看琴、買琴的人多得很。我對他說:“我此來是想拜訪畢索洛蒂先生?!薄芭?,你要見我父親,請稍等。”原來他是畢索洛蒂先生的大兒子,名叫馬可。上門的訪客,多半是要找他父親,他早已習慣了。馬克走進客廳左邊的工作室。請我在接待廳稍坐。接待客廳不大,當中擺了一張辦公桌和幾張椅子,椅子后面是一尊斯特拉迪瓦里手持小提琴的全身塑像。斯特拉迪瓦里(Antonio Stradivari,1644~1737)是本地人,最有名氣的琴匠,他的地位一如中國歷代木匠所崇拜的魯班。世間流傳一句話:“若論克計,世上最名貴的,既非黃金也非鉆石,而是斯特拉迪瓦里提琴?!?/p>
過了一會兒,工作室走出一位穿工作服的長者,個子不高,鼻頭架著眼鏡,大腮絡胡子十分搶眼。我知道他出生于1929年,今年65歲。我斷定此人就是老畢索洛蒂,趕忙趨前,握手,做自我介紹:“我是來自美國的Scott 曹,能和大師見面,真高興?!币粊聿⒉皇欤碇袛嗍诸^的活計,他的態(tài)度不冷不熱。我不想令他為難,開門見山:“我想知道有沒有您的作品出售?”一個亞洲人大老遠從美國飛來,要買他的琴,他臉孔的線條松弛下來,態(tài)度變了。
他從一個帶玻璃門的色柜中取出一把琴,交給我。我試拉,覺得聲音不過不失。再想,沖著他的大名,帶回中國大陸轉售應無問題。我再度拿起,仔細看了一陣,對他說:“可不可以買下?如果價錢合適,我付現(xiàn)金?!薄翱梢?!”他爽快地回答,他出的價,比零售商所標的低,比賣給經(jīng)銷商的高,差強人意。
令我驚奇的是,我付過款,兩人的關系從“交易”升級到“朋友”。我把帶來的仿古琴拿出來,請他指教。他拿在手里看了又看,情不自禁地說:“Bravo?。ㄒ獯罄摹昂脴印钡囊馑迹彼D身走進工作室,把兒子馬可和一個女徒弟叫出來,請他們也鑒賞。
我們越談越熱絡。從他口中得知,他出生于格利蒙那省的小城索萊西鈉,出道初期從事木雕和鑲嵌藝術,后來投身制琴業(yè),上世紀50年代入格利蒙那制琴學校,師從制琴大師彼得·斯加拉布托,1961年畢業(yè)。隨后追隨米蘭的兩位制琴大師——朱塞佩·奧爾納蒂和菲爾迪南多·加南貝蒂。畢索洛蒂后來還幸運地被世界著名的旅美意大利制琴家、修復家西蒙·薩科尼收為弟子。有了如此雄厚的資本,他才在這里創(chuàng)業(yè),成為畢索洛蒂制琴家族的始祖。與此同時,他成了頗有名氣的業(yè)余小提琴演奏家。
興致勃勃的畢索洛蒂,拿出一把仿古琴給我看。“這是我的老師薩科尼制作的?!彪S后,他細述緣由:早在1958年,他不到30歲,遇到從美國回來的薩科尼,薩氏認定他是可造之材,收為徒弟,悉心傳授古典格利蒙那制琴藝術的奧秘。畢索洛蒂一生,深受這位品格高尚、技藝超卓的大師的影響。薩科尼回到格利蒙那,主持斯特拉迪瓦里博物館,整理斯特拉迪瓦里遺留下來的原始工具、模型和圖樣,他全程參與,從中更加深入了解古意大利內(nèi)模制琴的精隨和方法。說到最后,他滿懷感慨地告訴我,老師薩科尼雖然沒有教我做仿古琴,但給他留下一把親手制作的仿古精品。這把琴他一直放在身邊,一般情況下不會出示給別人看。
談到薩科尼,我和畢索洛蒂的共同語言更多。我對他說,我從中國移民美國,所拜的第一個老師羅蘭·菲勒,他也曾在紐約薩科尼主理的Wurlitzer 琴店工作過,是薩科尼在美國的關門弟子之一。這么說來,我和他師出同門,但我晚一輩。畢索洛蒂聽了呵呵笑起來。一番暢談后,他吩咐大兒子馬可陪我到附近一間豪華的意大利餐廳吃飯。
自此之后,我和畢索洛蒂建立了良好的關系。每次到格利蒙那我都前去拜訪,我向他提出要購買小提琴,他基本上是有求必應,從不敷衍。我去他的工作室購買的最后一把老畢索洛蒂小提琴,是在2013年,那年老人家已八十多歲,身體走下坡,反應有些遲鈍。難得的是,晚年的手工一樣精致密實。畢索洛蒂于2019年去世。
2011年,我從雜志看到報道:斯特拉迪瓦里于1721年制作的小提琴“勃朗特夫人”(Lady Blunt)以980萬英鎊成交,成為史上最貴樂器。如果以“克”來計算,這把小提琴每克約合4萬美元。又想起在畢索洛蒂工作室看到的塑像。
謹以此文向畢索洛蒂致敬。